■邢洁
最后的归途
■邢洁
深冬的傍晚时分,蒙蒙细雨笼罩着整座城市。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独自走进一家电影院,在第五排正当中的位置坐了下来。她衣着考究,神情庄重,坐下后,右手下意识地在上衣兜里摸了摸,那里面,四张电影票正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她看了看自己右边的座位,那应该是女儿的位置,然后转过头,目光久久停留在左边那个座位上,那是他们上一次全家出动看电影时,丈夫抱着小儿子坐的位置。然而此刻,四个人当中只有她坐在这里,另外两张座椅,从始到终,都是空荡荡的。
灯光暗了下来,她揉了揉眼睛,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大屏幕上,《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起初,她尚不能完全投入,直到那个叫蘑菇的班长在菩提树下对比利说,“你要找到一个超越自身的浩大信仰”时,她心头一震,才开始真正沉浸到剧情中去。她爱极了这部片子,虽已过古稀之年,却对十九岁的战士比利的艰难抉择感同身受。她不由想起丈夫曾经说过,好的电影、小说可以延展生命,在他人的故事中看清自己的命运,并获得慰藉。当时她似懂非懂,觉得命运这种东西有如林间的露水一般捉摸不定。等她懂了的时候,斯人已逝。
电影结尾处,看着比利告别最爱的姐姐,大踏步走向属于他自己的道路,她突然泪如泉涌,控制不住地出声抽泣起来。前排好些观众都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她。她感到很抱歉,然而,她真的希望借助某一时刻,彻底纾解心中郁积的块垒,毕竟,这是她在祖国家乡同亲人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是的,明天。就在明天,她要离开这个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地方,乘飞机前往英国,从此和女儿一家同住,或许,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走出影院,雨已经停了,天空中黑云散尽,呈现出一种宁静无边、水晶般的深蓝,空气变得格外清冽,漂浮着一股好闻的草木清香。残阳刚好来得及给西边的天际涂上一抹玫瑰色的霞光,也给世间万物黯淡的轮廓镶上了金红色的线条,好像正竭尽全力召回一切力量回家过夜。
她被这庄严的景象吸引了,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这个,她微微仰头,尽最大努力挺直腰板,同时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怀着一种几乎是朝圣般的心情,让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踏实和坚定的。不,不止是今晚,回首这半生走过的路,她对每一个脚印都问心无愧。
她的世界,曾经坍塌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十二年前,在那个寒意料峭的春天,结婚七年的丈夫溘然病逝。弥留之际,他已无力开口说话,只是好几次勉力睁开双眼,无限留恋地凝望着她。上一秒钟,他还在她怀里,下一秒钟,他就走了。那一瞬间,她强烈地感知到了一种远在她理解力之上的神秘存在。
痛苦是撕心裂肺的,而她竟无暇顾及。面对悲痛得几度昏厥的婆母,面对年仅六岁的女儿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她停止了哀泣。她突然明白,从今往后,她就是这个家的天。她必须让老人、孩子相信,他们的日子,还能够好好地过下去。她必须让远行的丈夫放心,这个家,不会散。至于她的泪水,就让它在心里流成河吧。
这个三十岁的年轻女子从此成了家庭的顶梁柱,独自抚养一儿一女,再也没有嫁人。在没日没夜的操劳中,在儿女们一天天的健康成长中,她逐渐忘记了哀伤,这个家又有了笑声。人们都说,两个孩子多亏了这个妈,只有她心里清楚,是她多亏了这两个孩子。与其说她庇护了孩子,不如说孩子拯救了她。是的,幸亏有了孩子,让一个母亲永远知道该做些什么。
丈夫去世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只有十个月大。时光如梭,懵懂无知的婴儿长成了乖巧可爱的小男孩,长得和丈夫像极了。他是姐姐的小跟班,是母亲的开心果,是她欢乐的源泉和最大的希望所在。她只要不上班,就在家里忙那些没完没了的活计,时常累得气都喘不匀,可每当听到小家伙在屋里迈着小腿噔噔噔地跑来跑去,或从门外走进来细声细气地喊:“妈妈,你在哪儿?”她便沉浸在无比的满足和幸福感中,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谁知,这样宁静温馨的生活只维持了四年多,厄运再度降临,这一次的打击,差不多是致命的。她心爱的小儿子,还差一个月就满五岁的天使般的孩子,因一场意外事故而猝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拒绝相信这一切,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噩梦。当她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母性的本能让她只想立刻追随儿子而去。女儿看穿了她的心思,拉住她大哭:“妈妈,你还有我啊!”她求死不能,只能让自己血肉模糊的心继续跳动下去。
婆母赶来照应她们母女,她凄然一笑:“妈,我的儿子也没了。”一语未了,两个女人抱头恸哭。这一哭,她似乎决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直哭到泪干声绝,直哭到天地鬼神也为之同悲共泣!
一阵冷风刮来,老妇人的眼睛模糊了。路旁有一条供行人休息的木椅,她走过去坐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沁凉的空气让她平静下来,得以继续追忆往昔。
儿子没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她向单位请了假,还请婆母把女儿带走暂为照料,她需要一段彻底安静独处的时间,不见任何人。她的悲伤无法安慰,也不必安慰,她知道自己终其一生,将长久流着慈母之泪。她尽管哭,而这哭泣最终将使她获得安宁与救赎。
就在这段独居的日子里,她有了一些极其重要的发现和改变。丈夫生前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最爱读的两部书是《红楼梦》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她痴迷他的书卷气,也曾好奇地问他,读书到底有什么好?她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回答:“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那时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当她在暗无天日的炼狱中苦苦煎熬时,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竟然只有这句话。
跟随这冥冥之中的指引,她翻开了那两部不知被丈夫反复读过多少遍的书。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以前也没有读书的习惯,这样的阅读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项耗心费力的艰苦工程。然而,她当时整夜睡不着觉,也无心饮食,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做的话,有可能真的会发疯。于是,她拿出女儿的《新华字典》,遇到生僻难解的字词就查,遇到理解不了的段落就猜。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如蜗牛爬行一般地“啃书”,就这样,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日日夜夜,丧子之痛竟然略略得以缓解,在这个过程中,也感受到了读书的妙处。
如同在冷入骨髓的黑暗海洋中濒于溺亡的人,忽然看见渺远的海平面上升起一簇灯火,从那以后,读书便成了她排解痛苦与忧愁的最好方式。她终于深深理解并认同了丈夫曾经说过的话: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当借由心灵的升华而再次亲近逝去的亲人之际,她才发现,对一颗纯粹而自由的灵魂来说,生死是可以同一的,死与生都同样充满恩典。她为这样的启示而落下感恩的泪水,饱经苦难的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安宁。
曾经的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受的苦不比她少,多舛的命运让这个小姑娘显得异乎寻常地早熟,看似柔弱,却格外有主见。她不仅继承了母亲的姣好容貌,也继承了父亲的高智商,再加上无人能及的勤奋,从小到大学习成绩始终是拔尖的,上了中学以后更是一路领先,几乎没有考过第二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七年后,女儿一举考入清华大学。这在街坊四邻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了解她们家情况的人纷纷上门道贺,她单位的领导还特批了她一周假,让她妥妥当当地把女儿送去北京。临行前,她和女儿来到郊区的墓园,在一大一小两座墓碑前,女儿双膝跪地,立下重誓:“爸爸、小弟,你们放心,我一定让妈过上好日子,不然,将来我也没脸去见你们!”
本以为女儿大学毕业后,能回家乡找个好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可女儿竟不是一般地优秀,本科读完后获得学校保送研究生的资格,研究生毕业后,又一鼓作气地到剑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女儿在英国留学的那几年里,她成了周围人羡慕和夸赞的对象,人人都说她就快熬出头了。她听了,只含笑不语。女儿这么有出息,她这个母亲当然无比欣慰和自豪,但与此同时,却又始终有那么一丝落寞与不安,挥之不去。
一转眼,多少光阴随风而逝,年过半百的她已是华发丛生。就在她刚办理完退休手续的那天下午,她接到女儿的越洋电话,刚听到第一句,她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妈,我再也无法对你隐瞒,再也无法对自己说谎了……我爱上了一个人!”她爱上的人是她的博士生导师,离异多年,还有一个跟前妻生活的孩子,可他的善良儒雅、博学风趣以及中年男人所特有的成熟魅力彻底俘获了这个二十六岁姑娘的芳心。
最后,女儿哽咽着说道:“妈,我不能没有他,我……我回不去了!你原谅我吧!”母女连心,即使隔着欧亚大陆,她也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女儿那张挂满泪水的脸庞。“好孩子,你千万别多想!你能获得幸福,是妈妈最大的愿望和福气,哪能怪你呢?”一听这话,女儿更加泣不成声:“妈,你放心,等我在这里立稳脚跟,一定把你接过来!”
放下电话,她拭去脸上的冷泪,抬头望着墙上丈夫的遗像,喃喃地说:“志宇,咱们鸿儿这次是真要飞到天边那么远的地方去了。”记得女儿小时候,吃饭拿筷子的位置总是很高,老人们都说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会远走高飞。她听了大不自在,丈夫却很高兴,他是一个心胸广大、志向高远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出类拔萃。可是,如果他看到这个家只剩自己的爱妻孑然一身,他还会这样说吗?
掐指一算,丈夫离她而去刚好二十年了。命运之神在给予她的爱女额外眷顾的同时,也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她想,大概她这一生注定要与孤独这个老朋友长相厮守了。
女儿不久后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她既高兴又担忧,好不容易办好出国手续,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飞往伦敦,来到女儿家中。当她亲手抱起那个肉乎乎的小生命时,有某种无比熟悉的东西在她体内迸裂,继而弥散至每一根毛细血管,让她瞬间懂得了什么叫做血脉相传。
她悉心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尽情释放心中的母爱。她性格宽厚仁爱,跟女儿自不必说,跟那位面相老成的洋女婿吉恩也相处融洽,当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吉恩的中文说得很不错,沟通没有什么障碍。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细致观察,她认定这是一个正直善良的男子汉,虽说年龄大了一些,但值得女儿托付终身。她终于打心眼儿里认同了女儿的选择,一颗心也终于能够放下了。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们每一个人,很自然地融入了这个家庭,仿佛她一直以来都在这里。
在女儿女婿眼里,她是个从早到晚都乐呵呵的朴实知足的长辈,他们喜欢她、爱戴她,如果有办法,他们甚至希望她能留在英国,跟他们一同生活。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她并不快乐,除了家里人,她无法跟社区里的人交流,感觉与周围隔了一堵墙。她常在夜里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她在自己的家中,忽然屋外有人敲门,她走过去想开门,那扇门却怎么也打不开。这时,门外传来幼儿伤心的哭泣,一声声地唤着:“妈妈,你在哪儿?”原来敲门的是她的儿子,那差一个月就满五岁的儿子。她发疯似地把门拧开,门外却空空如也,孩子不见了,从模模糊糊的远处飘来一句叹息:“妈妈,你不在家,我也回不了家了。”她大叫着:“妈妈在家!”……于此处遽然惊醒,只觉心中酸痛难忍,坐起身茫然四顾,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原来,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果真不在家。那蓄了许多年的泪,便一滴一滴地从眼窝里滚落下来。
回国前一天的晚上,她们母女躺在一处,说了许多体己话。女儿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女儿。女儿说,她和丈夫商量好了,等再过几年,母亲到了赴英投靠子女的年龄,就按政策规定办理相关移民手续,那时,母亲就不必再受一人独处、寂寞度日之苦了。
她含笑点头,又摇头:“我在这里语言不通,等你出去工作了,我白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再说,咱们家里不能没人,都没人了,还能叫家吗?我这一走,你弟弟你爸爸回不了家,没着没落儿的,这不成。”女儿急道:“妈说什么呢?爸和弟,他们已经不在了,早都成灰了,你该为你自己的日子做打算啊!”
“你怎知我没打算?我想好了,你是个有福的,就在这儿好好过日子。我呢,就守着那座老房子,只有在那儿,我整个人才踏实。你放心,我也会好好的,我不嫌闷,我就喜欢安静,再说,还有你爸你弟陪着我,还有那些老工友老邻居可以走动呢。”
她说的是实话,她的心情,如同这夜色一样宁静安详,然而黑夜中另一个人的眼里,却闪烁着一丝泪光,内疚与愁闷也随之影影绰绰地浮了上来。女儿半天没说话,过了良久,才低声道:“我这是命里注定要成一个不孝之人吗?”这句话,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回家了。当她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时,房间里那些老锅老灶,那些旧书、旧物、旧家具,无一不欢跳着进入她的视线,好似跳着舞来迎接她一般。推开窗户,甜润醉人的桂花香气不由分说地沁入她的五脏六腑,楼下那棵老桂树正在溢芳吐蕊——好个金秋时节,又该捡桂花做桂花酱了。任岁月更迭,人事变迁,四季的节奏依然分毫不乱,生命的旋律依然强健喜悦。她的眼内一下子涌出了潮水。是的,她属于这里,她只属于这里……
“老奶奶,你的围巾掉了!”耳畔突然传来一句奶声奶气的童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眼一瞧,面前立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脸蛋冻得红红的,双手捧着她那条铁灰色的羊绒披肩。原来,她刚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丝毫没有察觉披肩滑落到了地上。她接过披肩,慈爱地端详着孩子,轻言细语道:“宝宝真乖!”小男孩有些害羞地扭了扭身子,向身旁的母亲伸手求抱。年轻的妈妈抱起孩子,又笑着对她说:“这儿风大,阿姨您别老坐着,当心感冒了。”她感激地连声诶诶应着,目送着他们母子离去。
多么惹人疼爱的孩子啊,跟她的儿子差不多的年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垂垂老矣,但儿子在她心里,却是永远那般不变的小模样,她想不出他长大的样子……一阵突如其来的思念,猛烈撞击着她的胸膛,令她等不及地想要回家去。她稍微动了动身子,发觉下肢关节已经冻得有些僵硬了,一时站不起来,只好不住地跺脚、搓手,让身体逐渐暖和过来,这才慢慢直起身,步履蹒跚地继续向前走去。
天已经黑透了。路边白玉兰花瓣状的老旧路灯,在寒风中勉为其难地投射出低徊不定的黄白光亮,默默陪伴着踽踽独行的归人,把她的身影一会儿压短,一会儿拉长,不知不觉间,就走过了一地的风霜。
在异国他乡短暂的团聚,让她对女儿和外孙一天比一天牵肠挂肚。她靠写信、打电话纾解思念之苦,直到某日看到电话费账单,吓了一大跳,从此只得尽量克制拿起话筒的冲动,于是那信,便写得更长,更频繁了。
“鸿儿:近来宝宝晚上可还常哭闹?你可能睡上个囫囵觉?孩子还小,夜里不大安稳,你必很辛苦,但切莫急躁,要有无限的耐心。孩子跟孩子不一样,要根据自己孩子的实际情况来抚养,某些育儿书里所讲的内容并不可取。戴维夜里要多吃几道奶,这是他身体成长的需要,一定得满足,万不可任其哭啼而不理。”她在纸上絮絮叨叨,把自己的“育儿秘籍”倾囊相授,转念一想,女儿主意大,那些老话未必听得进去,又不免叹一口气。
“你替我谢谢吉恩帮我介绍心理医生的好意,不过我并不需要,不是钱的事情,这一点,你应该很了解。我虽多年守寡独居,日子却不乏味,只是不喜欢热闹,外头人看着未免过于孤僻罢了。前几年总有人给我做媒,心是好心,可真把我烦透了!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干部,还当着我的面儿说,不嫌我克夫克子,你说这叫什么话?如果我真是命硬,那一个人过岂不更好……你还记得咱家以前的邻居田大姐吗?她搬走好几年了,还记挂着我,昨天又捎来许多小孩的毛衣毛裤和小鞋子之类,做得特别精心。我替你收下了,等你下次回家的时候给戴维穿上,希望时间不要隔得太久,不然恐怕就小了。”
直到戴维快两岁的时候,女儿终于带着丈夫和儿子第一次回到故乡。她抱着外孙亲个没够,可小家伙已经不大记得她这个外婆了,扭来扭去总想逃走。她指着墙上的两幅遗照,教戴维喊“爷爷”“舅舅”,女儿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尴尬,转过头趁她不注意,悄悄把相框塞进了抽屉里,“妈,你不能总活在过去,你得往前看。”
她没吭声,心想:这姑娘怎么越大越不能体贴人心了呢?她只是想让外孙了解他有这样两个亲人,尽管他们已经过世了,但这消弭不了他们珍贵而重要的存在。漫长的时光早已涤荡了曾经密不透风的哀伤,坎坷的命运造就了一个根深叶茂的心灵花园。如今她的生活并不空虚,相反,她的精神生命前所未有地健旺,那一柜她读了又读的书,那几大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默默寄托着她对这个世界源源不断的热爱、眷念与思考。把两个逝去的亲人一辈子搁在心坎上,并没有使她消沉、无为,而是令她在难以承受的痛苦绝境中忍耐、救赎、奋起,因为她始终存有一个信念:让他们失去的生命在自己身上活出来。“愿他人活在我身上,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她真的做到了,这是她不为外人所道的奇妙而伟大的秘密成就。
本来,她是想和最亲近的女儿分享她这一灵魂深处的重要体验,却发现女儿并不具备这样的悟性和耐心。她决定再等等,等女儿再成熟一些的时候,毕竟,她还是一个三十岁不到年轻女子。
女儿一家和她在一起住了四十天就走了,临走时,母女两人都忍不住流下眼泪。“明年夏天妈妈再去看你们!”末了,她独自回到家中,从抽屉里取出丈夫和儿子的遗照,重又把它们挂回墙上。
谁也没想到,那一次仅有的英国探亲之后,她竟再也没有出去过。这一点,连她自己也始料未及。吉恩是搞植物分类学研究的,需要在英国各地工作和居住,女儿不想过牛郎织女式两地分居生活,情愿带着戴维与丈夫一同四处漂泊,一年下来,在伦敦的家里也住不了两回。她有心去探望,时间上却总是错过。好在女儿一有机会就带着孩子飞回国内来,小住一两个月。看着外孙每次回来都长高一截,她也就知足了,心想:儿孙自有儿孙福,便渐渐把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给放下了。第三次回国的时候,女儿给她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她又添了一个外孙女。
她越来越习惯于一个人的生活。其实说一个人也不准确,因为自她退休以来,总有邻居托她代为照看小孩,多半是因为幼儿园、小学放学了而大人还没下班的。她虽安静寡言,却生就一副热心肠,基本上有求必应,给孩子们吃桂花糕,带他们做游戏,下午四点到五点安顿一拨儿,五点半到七点安顿另一拨儿。时间一长,那些孩子家长不好意思了,非要给她辛苦费,她推不过,象征性地收一点,让对方安心的意思。
她喜欢和孩子在一起,打心眼儿喜欢,丝毫不觉得是负担。有些孩子需要在她这里吃饭,她便每天精心搭配适合儿童口味的营养晚餐,通常下午一两点后就忙活起来了。除了餐食,她还给年幼的孩子讲自己编的童话故事,给大一点的孩子辅导功课。等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接走了,她才开始吃自己的晚饭,然后打扫收拾房间,一切弄妥当以后,一般都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累是真累,但那是一种“健康的疲倦”,使她身心愉悦,生气勃勃,睡眠质量也比退休前好了很多,整个人显得更年轻了一般。
人一忙起来,日子就过得特别快,十五年的时间展眼而过。女儿一家已在伦敦安定下来,结束了东奔西跑的生活,该把母亲接过来了。那年她年满六十五周岁,具备了所有移民英国的条件,只要她愿意,半年内就可以去英国跟女儿团聚了。“妈,你早点过来吧,我好想你!”女儿想念母亲,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接到身边来奉养,实现当初在父亲和弟弟墓前的承诺。如今她的两个孩子都已读中学不需要大人操心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算得上优越,完全能够让母亲过上那种“享清福”的生活。她信心满满,觉得母亲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安排,何况这些年来,她总在反复倾诉她是有多么思念外孙和外孙女。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很干脆地表示她不想去,她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她照顾的那群孩子,而且,“我不能走,我得陪着你爸你弟,不然他们可就成孤魂野鬼了。你虽说远在国外,但身边有丈夫和一儿一女,我放心……”这些话她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女儿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突然发起脾气来:“‘你爸你弟’,‘你爸你弟’,你到底还要念叨多久?我没留在老家陪你,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你就直接骂我不孝行了吧?犯不着总拿这个来刺激我!”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电话就被挂掉了。
她万没想到女儿对她的误解竟这样深。平心而论,在得知女儿决定远嫁英伦之初,她心里是有过委屈有过怨气的,特别是嫁的还是那样一个老气横秋的“二婚男”,真叫明珠暗投!但是,当她去英国第一次看见女儿女婿手挽手的幸福甜蜜,看见他们一个眼波就心领神会的和谐默契,就顿然了悟:女儿的选择是对的。
其实,她自己骨子里也是一个不把世俗陋见放在眼里的性情中人。年轻时,她娇美袅娜,是家乡那个大型化工厂里有名的“厂花”,而且家庭成分好,根红苗正。而他,虽说英俊挺拔,却是一个背井离乡支援内地建设、背着“地主”出身的小技术员,不爱说话,只爱看书,可谓身无长物。当时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连副厂长都托人到她家给自己的儿子说媒。可是,她偏偏就看上了他,最终还是不顾家里的死命反对嫁给了他。20世纪八十年代初又一起去了他在江南的老家,从此在那里生儿育女,落地生根。由此可见,女儿血管里流淌着的叛逆因子,何尝不是与她一脉相承?她们都是为爱而生,无惧山高路远的痴情女子。
她对女儿的远嫁早已释然,之所以不愿出国,的确是因为故土难离,毕竟年纪大了难以适应国外的环境。她已不再奢求什么,只愿一辈子守在这里,实践曾与爱人许下的“生同衾,死同穴”的诺言,而且,只要她活着一天,就守护着他的爱子一天。
她总记得儿子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用桂花制作的各种点心,那时,她每年秋天都会在晴朗的日子里,带着两个孩子到桂树底下,小心捡拾落下来的细小桂花,放在一个透气的小竹篮里。然后,把它们带回家清洗、阴干、盐腌、水煮、沥干,再用白糖熬成糖浆,撒一层桂花,浇一层糖浆,一层一层地浇上去。最后密封起来,放在背阴处发酵个三五天,清香甜蜜的桂花酱就做成了。她拿这个桂花酱来做汤圆、月饼、麻饼、糕点等的配料,或当作甜羹的调味品,全家都爱吃,特别是儿子,乖乖坐在那里吃啊吃啊,小脸蛋上沾着桂花粒,小肚皮已经撑得溜圆了,仍仰起头说:“妈妈,还要!”
……
刻骨铭心的回忆!从前想起来总令她泪流不止,现在却让她微笑。儿子出事后第二年,有一天女儿挎着竹篮,期期艾艾地对她说,想去捡桂花做月饼吃,她这才想起,下个星期就要过中秋节了。两人来到桂树下,女儿蹲下身,默默地埋头捡着桂花,她呆呆地站了一阵子,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她走到女儿身边说:“以后,咱们每年都来捡桂花做桂花酱,好吗?”女儿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她:“真的?”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消失了许久的温暖笑容。
打那以后,她果真每年秋天雷打不动地酿制桂花酱,吃不完的就送给邻居们。她的手艺一年比一年好了,附近的家庭主妇纷纷上门取经。不过,她们不约而同都到其他地方去捡桂花,大院里那棵桂树上开的花,她们是不去碰的。偶尔有不懂事的小毛孩撅着屁股去捡,准会被那家的大人打手板心,时间长了,即便是最小的娃娃也知道,离家最近的桂树下的花是不能捡的,那是留给阿鸿姐她妈的。
后来,女儿出国去了,可她这个做桂花酱的习惯依然没改,而且越做越多。不需她亲自去捡花,每年只要一到中秋节前后,总有一拨拨的热心人特地上门来给她送上好的桂花。她一闻到那醉人的甜香就来了精神,欣欣然一丝不苟地酿制,在那样格外细致专注的过程中,她时不时会产生一个奇妙的念头:此地此刻此景此情,连接了过去,也连接了未来,她的身心竟是异乎寻常地通透。她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儿子,但内心没有了悲伤,只有一种神秘的喜悦与慈悲充溢其间。
她真的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她也真的不愿让女儿伤心。她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她很不安,正琢磨着该怎么跟女儿解释。某日,电话铃突然响了,她拿起话筒贴在耳边,果然是女儿。“妈,你还好吗?上周做了检查,我又怀孕了。”她的心,微微一颤。
就这么轻言慢语的几句话,母女俩便冰释前嫌,曾经的不愉快,好像一小撮灰似的,风一吹,就散了。她不知道女儿是否真的理解了她,女儿后来再没提这件事,她也就一直没谈。但在心底深处,她又相信女儿是与她心意相通的。女儿是那样的聪慧,“生命不在长短,人生的价值在于活出真实的自己。”这是她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亲口对母亲说的。这句话,不知不觉间早已融入她们的血液,成了她们共同的信念。
女儿接受了母亲的选择,可她仍然希望在分娩以后,母亲能来照顾她和孩子一段时间,她当然很乐意,早早做好了出行的准备。谁知就在临行前一个星期,她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导致右小腿骨折,这下,不仅没法去照顾女儿和宝宝,连自己的生活起居都有了困难。
在街道居委会和邻居们的帮衬下,她好不容易熬过了半年时间,终于康复了。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平生头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无助”,忍不住暗想:要是有女儿在身边该多好啊。居委会主任周大姐有回说漏了嘴:“阿鸿这孩子出息是真出息,就是苦了当妈的。”她赶紧说:“她一直要接我过去呢,是我自己不肯。”周大姐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阿鸿是个孝顺孩子,不会不管娘,可是你说,咱们要是去了那外国,谁都不认识,出门一抹黑,又有什么意思?唉,难办,真难办!”
死别,生离,无止境的思念——为什么她最爱的人都不能和她在一起?有时候她翻来覆去地想,觉得除了“命运”二字,别的都没法解释她这一生的遭遇。她把一颗曾经支离破碎的心勉强缝补起来,它竟然又能活蹦乱跳地支撑她走下去。她曾经生不如死,但生命的原力是那样不可思议地顽强,她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越活越有味道。活着多好,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有那么多可爱的孩子,这个世界永远生气勃勃,死亡与新生并行不悖。当她心无旁骛去热爱的时候,万物无不有情,别人活在她的身上,她也活在别人的身上。她不再抱怨命运,因为所有的命运,都是经历。
岁月的长河缓缓流淌,不动声色而又不可阻挡。在她七十二岁这一年,命运再次显示了它无所不在的力量,这次,它找上的是她那位洋女婿吉恩。
“妈妈:你好吗?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吉恩中风了,现已住院治疗。医生说康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但他毕竟已六十出头,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戴维和苏珊娜都住校了,他家里也没有人可以来帮忙,我照顾他当然没问题,可是还有小艾伦也需要我照料。我请了一个护工,白天还好,她下班以后就靠我一个人了。我向公司请了三个月的假,三个月后呢?我很累,很忧虑,感觉心乱如麻……”
她看完信,明白了女儿的处境,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打电话对女儿说,马上办理她的移民手续,她虽年逾七旬但身体硬朗,完全可以帮她照顾吉恩和孩子。“鸿儿别怕,有妈呢。咱们一家人,是时候要靠在一起了!”她在黑暗里逐条翻看女儿一家五口的照片,特别是最小的外孙艾伦的,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手机里艾伦的脸渐渐幻化成了墙上儿子的脸。就在这一刻,她强烈地感应到,丈夫和儿子又一次在召唤着她,但那含义完全不同了。她闭上眼睛,见丈夫含笑而立,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牵着外孙艾伦,仿佛在对她说:我和儿子在一起,你去照顾咱们的女儿和外孙吧,他们需要你。
——忽然,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猛地顿住脚步,她这才发觉,她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那棵老桂树下面。她伸出双手,慢慢地摩挲着苍老的树干。正值寒冬,不见桂花,但见归人。家,举目可见,就在眼前了。抬头望去,三门洞三楼三号的窗户里,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她出门前,特意开了灯,就是想再回味一下当年的光景。这暌违多年的灯光,多么熟悉,亲切,美好得让人心碎,那灯光下的亲人,曾一心一意地等着她回来。
曾经的团圆,只剩下分离,只剩下她,而她明天一早也要走了,为了下一个团圆。与其说这是宿命,不如说这是灵魂的选择。她曾苦苦对抗命运,她曾大声诅咒命运,后来她明白了,她与命运根本就是一体的,而臣服,才是最伟大的力量。这,大概就是电影里那个光头班长所说的:“一个超越自身的浩大信仰。”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轻轻地推开了门。
邢洁,笔名晴空月,自由撰稿人。2015年9月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知音》《读者》《意林》《婚姻与家庭》《辽宁青年》《祝你幸福》《知识窗》《莫愁》《椰城》《羊城晚报》《扬子晚报》《南方都市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