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中式家庭

2017-09-19 05:53朱斌
北方作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姐姐妻子儿子

■朱斌

非典型中式家庭

■朱斌

我姐挨揍是因为她刁、懒、馋。

让她去打个酱油,一去半天。她偷着和几个一般大的丫头躲在大院的角落嗑瓜子聊天。

问“怎么才回来?”她则回答:“打酱油的人多,排队的。”

“找的钱呢?”

她惴惴不安递上去。一点,少了。再问她,她死咬着说就找回这么多。

“是你不识数啊,还是我不识数?”

我爸说着就动手去撕她嘴。

我妈决不会拦着,只会做我爸的帮凶。帮他把我姐摁床上,让他拿老虎钳去咬我姐小腿肚子上白嫩的肉。一咬一块黑紫。她还嫌我姐叫唤得难听,扯过枕巾来塞进她已肿起来的小嘴。

虽然不是刻意地杀鸡给猴看,也吓得我腿肚子转筋。

我恨我妈甚于恨我爸。所以当我爸揍她的时候,心里觉得特解气。

我妈挨揍是因为她老说我爸外头有人。

“再胡说,我就抽死你。”

“你抽、你抽,抽死我你才好去找那个狐狸精啦。”

越揍越说,越说越揍。

我爸下手狠。看着她被揪着头发掀翻在地上,被我爸的军用腰带抽得嗷嗷直叫,我心里一点同情都没有,反倒掠过一阵快感。

她可能也看出点什么了。背着我爸的面,疯了一样用两只手抓着我的肩膀,一边拼命地摇,一边朝我脸上吐口水:

“呸,三寸丁、谷树皮,臭鸡蛋、烂土豆,你得意个啥?”

三寸丁和谷树皮是《水浒传》里用来讲武大郎的,她还嫌不够,还要加上臭鸡蛋和烂土豆。

她劲儿使得太猛,两个大奶子就像哪吒闹海里龙三太子敖丙用的两柄铁锤胡乱舞着。我怀疑我没有吃过那里流出的奶水,不是她亲生的。

但我绝对不是我爸的同党。虽然我妈一口一个老坏怂,又一口一个小坏怂地叫她老公和儿子,但我和我爸绝不是一伙的。

我爸拿皮带抽她远没抽我那么狠。也许她屁股大、肉厚,还隔着裤子的缘故吧。

我是要脱下裤子,撅起屁股给他抽的。

啪啪几声后,我的两瓣瘦腚就开花了。

我哼哼唧唧地趴在床上,让我姐涂药水。姐姐的手很软,动作很柔,但泪很咸。她的泪滴到我屁股的伤口上,疼得我一颤一颤的。

令我不解的是,她们娘俩有时又好得不得了。我曾听到我妈和我姐偷偷地商量:

“干脆把那个老坏怂推到河里淹死算球了……”

为了我姐不受牵连,我没把这话告诉我爸。要不,嘿嘿……

后来,我姐给打跑了,从青海跑到了山东姥姥家。我姐其实是姥姥带大的,回到父母身边后一直就不亲。她跑去后宁死也不回来了。剩下我们仨在一起熬日子。

我家住的是没有客厅的老式小两室。本来我和姐姐住小房间,小房间只摆得下一张大床、一张书桌和两把折叠椅。挤得门都开不全乎。姐姐走了后,我爸把我妈赶到了小房间来和我一起睡。他好一个人抽烟看电视到想多晚就多晚。我发现,有时候她会在半夜里从小房间溜出去。过个一二十分钟后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上床后也不是马上倒头就睡,而是坐在被窝里,用右手摸索着左胸,两眼望着窗外。

我家大房间装窗帘,小房间没装。

透过我家小房间的小窗可以望到湟水河。湟水河通着黄河,河面开阔。水不深也不急。但很浑很脏,水里时不时地浸着个死猫死狗什么的。我们并不稀罕湟水河。

但她稀罕,她的目光射向窗外,一定在看湟水河。

此时的她最美。汗衫罩不住的软和柔,让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

一个必然的意外让她对我刮目相看。

当我爸的大巴掌挟着一股风照我脸颊扇来时,我本能地抬手一格。

正是这一格永远地终止了我爸的家暴。

当时看他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样子,我还不甚了了。第二天,他的腕子上贴了一块膏药,毋庸置疑地证明了我那一格的力量。

我妈头一次当着他的面把好肉好菜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我爸一付悻悻然的神情。

她开始有意无意背着他跟我讲:“你好好念书哈,将来考个名牌大学上,毕业后我们分到南方去,让那个老坏怂一个人在这破地方过去。让他爱找谁找谁去。”

而我也越来越使她骄傲起来。高中的时候,我帮她写了一篇用于评初级职称的论文,她拿富强粉做馒头酬劳我。

她做得很卖力,揉面的时候,两个大奶子晃里晃荡的。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

拳头大小的馒头,我就着她特意买给我的一罐午餐肉,一口气吃了十二个。

她一边开心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认真地说:“爱吃哇?好吃哇?以后你有了家,就把你老妈接去,给你们做饭,帮你们带孩子,你们安心上班。让那个老坏怂一个人在这破地方过去。让他爱找谁找谁去。”

她会给我们做饭?鬼才相信她的鬼话。因为从我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她就逼着我学做饭了。她常说:“养儿养女,干这干那;做爹做娘,坐吃现成。”

至于带孩子嘛,就更不能指望她了。她女儿是她妈带大的;她儿子则是她婆婆带大的。

我不接她的茬,她就开始胡说八道。一会儿说要去靠小姨家的儿子拥军养老,一会儿又说小姨只有一个儿子,不如投奔大姨去,她有三个儿子,而且她看上了大姨的二儿子国成,说他高大英俊、勤奋厚道,是个靠得住的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我。见我仍不作声,她长叹一口气,讪讪地说:“像我这么能干的,又是个机关干部,到哪儿找去?你不要看不上,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见我还没什么反应,她恨恨地说:“将来我一个都不靠。哼,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我真的很烦她说诸如此类的话,她还就爱背着我爸给我讲诸如此类的话。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和姐姐约好去看姥姥,谁知她不请自来。

她亢奋地指挥拥军用弹弓把老宅里的燕子打了下来,并亲自动手拔毛开膛,洗刷干净后,合着豆腐炖了一盆,说是野味炖土味,味道更鲜美。我是一口没吃。我夹了些别的菜盖在饭上,端着到别处吃去了。

姥姥看到儿女们好不容易凑齐了,就特意请了个照相师傅来家里照合影。排行老二的她站在我姥姥的边上,第一排的正中。

她确实很重视这次照相,用心打扮了一番。淡碧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长裙搭配得恰到好处,已使她鹤立鸡群了。可她偏偏画蛇添足,描了眉。

她平时是从不化妆的。姥姥家的女子们也都习惯于素面朝天,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化妆品。

她居然从姥姥家的土灶堂里拨拉出一根烧了半截的小树枝,用它黑黑的炭头画眉毛。这让她那张原本缺少慈祥的脸平添了许多妖气。而她鼓凸的胸则从根本上颠覆了这张全家福的整体美感。

我开始惧怕她将来会跟着我过了。

而她,则更加不择手段地黏我。

我不能说她不浪漫。她最爱跳舞了,但她不爱读书,遑论读诗。

她一定是为了向我这个学中文的名牌大学生靠拢才装模作样地读诗的。光着两只脚坐在炕沿上读我带回来的一本压膜版的《西方爱情诗选》。

她一手拿着我的诗选,一手抠着她的脚丫子……

我爸不打我妈了。她自己好像心有不甘,时不时当着我的面嘟囔:“老怂外面是有人了,不管我们了。”

我觉得她有点犯贱。作为一个省级机关初级档案管理员的她也越来越不像样了。

冠心病、肺气肿、胃下垂、胆囊炎、颈椎病、骨质疏松……她都有。我常常纳闷她哪来这么多病。

由于患有严重的胃下垂,不知哪个医生建议她蹲着吃饭。她就像一只猢狲般蹲在椅子上,用筷子满盘子翻拣,搛她喜欢的菜吃。

跟她在一起于我是一种视觉、听觉上的双重折磨。我爸看出了我对她的厌烦,有意无意地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

我离家上大学后,我爸迷上了小来来式的打麻将,她则迷上了跳舞,还托我从上海买舞曲磁带。我很烦她。但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常常让我觉得要是不帮她买,她会冲到我的大学里来找我算账的。

大三那年,我在省法制报社实习。几乎每天晚上,她都缠着我骑自行车送她去跳舞。若是我不肯,她就使出杀手锏:

“那个老怂是外面有人了,你这个小怂也开始嫌弃我了是不?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养你这么大,容易吗?哦,现在你长这么大了,让你骑个车带我去跳跳舞,是不是就丢死你个人了?你们俩都不用嫌。我有退休工资,将来不会拖累你们的。等我老得快动不了的时候,我就像大象那样自个儿收拾一个小包,自己走到养老院去等死。不会拖累你们的。”

这都是哪跟哪呀。她从来就很神经质,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歇斯底里吼个没完没了。

我见她越说越激动,已经开始抽鼻涕了,再不答应她,眼泪就要流下来了,赶忙说:“好好好,我带你去,带你去还不行吗?”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坐在我身后走调地哼着流行歌曲,逢人就甜不滋滋地说:“我儿子,名牌大学的,在咱们省上的报纸实习呢。这是带我去跳舞呢。”

我赶忙下力蹬车,把车骑得飞快。

我根本不担心她的老怂会在外面有人,那么古板而脾气暴躁的一个老男人,谁会看得上他呢?倒是她,这么频繁地和一些油头粉面、油嘴滑舌的男女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倒确实让我捏着一把汗呢。

但我们谁也不能指责她黑天白夜地跳舞,她说那是锻炼身体。我断定我姐姐的刁一定是她遗传的。

最为过分的一次,是她到了舞厅门口竟然若无其事地说没弄到票。

“没票?那你来干什么?”

“跳舞啊。”

“进都进不去,还跳什么舞啊?”

“你送我进去不就行了嘛。”

“我怎么送你进去?”

“你就说你是来采访的呗,他们谁敢得罪你们这些无冕之王啊。”

她始终都是一种轻巧巧的口气。我脸红脖子粗,生硬地对她说:“这个恐怕不行。”

“瞧你那怂样吧!”她一下子就变了脸。

“拿来。”说着把手掌往我面前一摊。

“啥?”

“记者证啊。”

我知道,这时候这场合,跟她是没法讲理的。我和她对视了片刻,极短的片刻,就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实习记者证。

其实,她性格若不如此,人生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我姥爷是南下老干部,曾官至财政厅厅长。但她和我后姥姥合不来,一怒之下,逃到乡下的亲姥姥家住了一阵后,就跑去青藏高原支边了。她就是这么想到一出是一出的。

为了生男生女,我和我爸彻底掰了。

他一心一意想抱孙子。居然给我寄来了一本生儿子奇门秘籍,书中连什么时候行房,采取什么体位交媾都作了详细规定,图文并茂得像是一本黄书。

我一笑置之,生男生女顺其自然。令我大跌眼镜的是我姐姐居然和他站到了一起,现身说法要我照着书上写的去做。

“难道你就是这么生出儿子来的?”我歪着头问她。

“啊?”她无视我的轻蔑,接着说:“头一胎是个女的,我打掉了。后面完全照着书上说的去做,果真生了个儿子哎。”

“凑巧了吧?再说啦,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呢?”

“你傻呀?”她用食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

我似乎真傻,所以弄不懂一个重男轻女的受害者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重男轻女的信奉者实践者,这比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还令我费解。

我真的气着我爸了。他从青藏高原打电话到江南平原来问我的罪。

“你事先知不知道要生女儿的?”

“我老婆是医生,当然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还生?你想干啥?国法不管,家法还治不了你啦!”

“那您倒是弄家法来试一试呀!”

话不投机半句多。要面对面的话,我们可能动起手来了。

我妻子气得两眼含泪。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爸面前从来不敢说个“不”字的我妈,居然在孙女诞生后的第二个月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但一点儿也不像正儿八经地来帮儿女带孩子的妈妈或婆婆。与带孩子有关的尿布之类的物品,她一样没带,倒是把自己名下的存折和首饰全带来了,有点像是卷着细软逃出来的。她说:

“甭管那老怂咋说,咱们过咱们的。”

这是她唯一一句差点说哭我的话。

我知道她十二分的不能干,但不管怎的,我心里万分感激她。

可是,她连如何和儿媳妇沟通都有困难。

不知是为了显摆还是用于讨好,她拿出仅有的一条金项链和一副金耳环,对我妻子说:“你别急哦,等我死了,这些还有存折就全是你的了。”

这叫啥话?背过身去,我妻子把存折拍给我。让我立马去金店买项链和耳环。

我妈说她这辈子做饭洗碗已经干得够够的了。我向她保证,只要她在我们工作期间看看孩子,决不要她干别的什么活儿。

为了哄好她,我每天中午都赶回来给她做饭。换着花样做给她吃。她说鲤鱼补中气,就给她买鲤鱼吃;她说吃了乌骨鸡,腰腿关节都暖乎乎的,就给她买乌骨鸡吃;她说每天早上要吃两块猪排润润肠子,我就炖了一大盆猪排放在冰箱里……我的感觉是她比我妻子坐月子还要难伺候。

吃饭的时候,她还是猢狲式蹲在我家水曲柳椅子上,满盘子搛爱吃的吃。我妻子的目光全部落进碗里,合着饭菜吞进了肚里。

她给我带孩子的半年时间里,只给我做了一次饭。做了一道清蒸鲶鱼,但鱼肚子没掏干净,一口就吃得我翻肠倒肚。

假发假牙还有塑形胸罩箍出来的有如两个倒扣着的海碗的假胸,都这样了,她那双罗圈腿还是一听到舞曲声就要发痒踩点。每天晚饭一吃过,她碗筷一推就跑出去跳舞。一直跳到十点左右回来睡觉。

那时,我住的是小两室一厅,她单独住一个小房间,我和妻子带着孩子睡大房间。

她嫌江南冬天没有暖气,阴冷,就用封箱带把窗缝儿都死死地贴上了,整夜整夜地开着取暖器。一个冬天下来,墙角屋顶长了许多霉斑。

尽管我们一味迁就她,可她还是嫌舞跳得不爽,人也不自在。

到了夏季暑假期间,我姐又把放暑假的儿子送过来给她带,她就彻底崩溃了。

她选择了逃跑。

实际上,我从来就没有硬留她的意思。偶尔,我心里还生过她最好早点走的念头。

但她选择了逃,有预谋的逃。

她先是说最近身体不好,让我姐姐把儿子接了回去。然后偷偷地跑了。

那天中午,我赶回来开门一看。学步车和痰盂翻倒在客厅地上,女儿正在满地屎尿中滚爬哭闹。她无影无踪。

等我发现她压在小方桌上的纸条,我气得一拳把桌面砸了一个坑。

我妈从我这儿逃走的时候养得又白又胖。逃到山东她娘家混了三四个月后,等她再回青海时,就变得又黑又瘦了。多年后,当我和我爸言归于好时,她的这一段成了我永远说不清的冤案。我爸一直以为她是不堪虐待而逃走的。

天地良心,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可怜可怜天下儿女心。

我姐姐爱说她是土娃娃,我是金娃娃。事实上自我生了女儿后,我爸就再也没给过我一个子儿。她倒是不知刮了他们老两口多少油水。

姐姐既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又是重男轻女的践行人。她打掉了女胎,生下了儿子。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一代人中,只有她生了个儿子,所以很风光。

她带着儿子去了一趟青海,又把与我断绝往来多年的爸妈接了过来。不为我们父子母子和好,只为炫富。

她老公做生意发了点小财,买了一部车,带着老爸老妈看这看那吃东吃西,顺便给了我个措手不及。

她带着我妈冷不丁地在开晚饭的时候敲开了我家门。

我和她乍一照面,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我那个姐喋喋不休:

“哎呀,不要紧的。我是中午带她吃了燕窝和木瓜珍珠盅过来的。她坚持要来你家看看,我也没办法喽。只好带她来了。再说了,做娘的要去自己儿子家,谁又能拦着呢?”

乱七八糟,夹枪带棒的,搞得我一家三口全都不尴不尬的。

我匀了大半碗稀饭出来。那是用小米、玉米渣混合着粳米熬的粥。她坐下来哧溜哧溜地吃了个精光。

“好了好了,老太太,饭也吃了,人也看了,我们好走了吧?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我姐姐催她。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没挪步,两眼吃力地直直地望着我。我忽然懂了,打开了所有的灯,默默地领着她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把我新换的房子看了个遍。

她用手摸这摸那的,没说什么。

我就送到了门口,没有送她下楼。既然我爸宁愿在楼下等她,也不愿上来看我,我又何必下去多事呢。

临别时,我对姐姐说:

“如今你是玉娃娃,我是土娃娃了。”

她咯咯地开心笑了几声后冲着我妻子说:“生了女儿,可是要多费许多心的哦。”

她还想说什么,但我妈已经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姐和我爸非但改善了关系,而且好得很。我爸还为她开过滋补膏方呢。她成了货真价实的玉娃娃,而我则成了可以一镢头敲碎的土娃娃。

我那时认为既然姐姐富了,有房有车,就让她好好照顾他们吧。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应该更贴心些吧。省得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动辄家法什么的,大家置气。就这样,我和他们又有多年不联系了。

再恢复联系时,却是我爸找我当医生的妻子开哈伯因。此药主要用于提高患者指向记忆,尤其适合阿尔兹海默症患者。

我听了很惊讶:“谁用的?”

“好像是你妈吧。”

“我妈?”我的心脏急剧地跳起来。“她痴呆了?”

“如今,国内患上这种病的人多了去了。”我妻子连回答带安慰。

“到什么程度了?”

“还好吧。”

“姐姐知道吗?”

“姐姐?哼。”

我知道,我妻子对她的小姑子是很有看法的。

直到今年初秋,我准备去北京参加部里举办的一个培训班的前夜,冷不丁接到了姐姐打来的电话。

“哎,是你叫他带着那个傻老太婆来这里的?”她满口都是兴师问罪的味儿。

“他是谁?傻老太婆又是谁?”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

“还有谁?你爸你妈呀!”

“喂,什么事儿啊?”

“什么事儿?告诉你,我连出家做姑子的心都有了。”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有必要搞得这么歇斯底里的吗?”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儿?那我告诉你吧。他刚做了前列腺电切术,要带着老太婆回来休养一段时间。”

“哦。是这样的啊。那他们准备住你们家还是我们家?”这是我本能的一问,谁知激怒了她。

“什么叫是这样的啊?什么叫准备住你们家还是我们家啊?我告诉你啊,我准备和他撕破脸皮闹的,要是上了法庭,你也逃不了的。你最好赶紧地打电话叫他们不要来。他什么意思啊,成心恶心我是吧?带着个傻老太婆瞎跑什么呀?她儿子已经白发满头,她女儿门牙也都掉了。谁还能照顾得了他们呀。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青海么好了。”

“多大点事啊?至于吗?再说了,满头白发和门牙掉了就可以不要爸妈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咄咄逼人。

“在此之前,我没有叫他们来。现在,我更不能叫他们不要来。至于我到底怎么想的吗?我真的还没想好。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吧。这样吧,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要赶一个老早的高铁去北京呢。你先饶了我吧。”

“我饶了你,谁饶了我呢?你去吧去吧,祝没心没肺的大孝子玩个痛快。”她的语音里充斥着刻薄和恶毒。

“啥?”我真的来气了,想回击她两句。她却把电话挂了。

真是岂有此理!

当我气得浑身发抖时,一只小手有力地按在了我的肩上。

这一按按下了我满腔的怒气。我的妻子望着我,到底是老夫老妻的了,不需言语就可以直抵心底。她给我看她的手机,上面是一条短信的草稿:

“爸爸妈妈,我们欢迎你们。”

就这么发。看来,今后,你要担起女儿的责任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按在我肩头的小手用力地抓了抓。

我姐遗传了我妈的神经质瞎想和抓狂。其实,我爸根本就没想带着我那罹患老年痴呆症的妈住她家或是我家。

他只想让我那有车的姐夫去机场接一下,把他们送到乡下老家,住进我爷爷和奶奶留下的祖屋中。连这一点要求都被无情拒绝了,做女儿女婿的实在是有点忍心了。

后来,是我年近七旬的叔叔打车去机场接七十出头的我爸我妈的。我知道后,心脏像被钝锯锯着一样难过了许久许久。

婶婶在电话里给我说:“你没必要对你家老子怎么好的,你们只装不知道罢了。”

她说的绝对不是反话。我爸暴躁自私是在整个家族都出了名的。许多亲友一度猜测他会把我妈扔了不管的。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他一口气照顾了她七年。

七年,天呐,我在哪儿?我怎么能够再装不知道呢?我要马上去看自己的妈妈,哪怕领受自己爸爸的家法。挨一顿骂,罚跪,挨一顿打,我都认了。

但我想象过的一样也没有发生。

叔叔在他们回来后,特意把大门口的台阶去了,做了一个便于轮椅上下的缓坡。

大门开着,院里有一高一矮两排房子,高的三层楼是叔叔家的,矮的一排平房就是我的父母现在的住房了。我望着又小又矮的“高堂”,心里的酸楚又一次汹涌如潮。

“来了。”

“哎。”

“那就是你老妈。”

我爸不说我也知道那就是她。不戴假发了,满头硬茬茬的白发亮得刺眼。她迷迷瞪瞪地坐在靠窗的老式八仙桌旁。

“喂,看看这是谁?”

她的两眼顺着我爸的手一下照过来,照得我无地自容。

“我不认识。”她肯定地摇摇头,现在的她只认得我爸了。

“你再看看,这是谁?”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更坚定地摇摇头,高声说:“我不认识他。”

“那我问你,立新是谁?”我爸不死心。

“立新是我娃呀。”她脱口而出。

“这就是立新,你再看看,认得不?”

“我不认识他。”她说着就一把朝我脸抓来。

我没有躲,是我爸一把挡开了她的手。

那一刻,我连让眼泪流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我爸安慰我说:

“她平时是很胆小的,今天不知怎么了。可能是生人来的多了吧,有点焦躁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比锥子还尖锐。

叔叔他们说得对,到底是儿子,与别人不同。她很快接受了我。吃饭时,她肯吃我给她搛的菜了。

如今她已不再猢狲般地蹲在椅子上,已不会满桌、满盘子地翻着挑自己喜欢吃的了。你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给她多少,她就吃多少。哪怕是撑破肚皮。

不给她吃,她就闹着要走,吵得大家吃不成。

我站了起来。除了我爸外,我是第二个可以牵着手领她去散步的人。

她起身时紧了紧裤腰带,我看到她的两个乳房像两条倒空了的麻袋一直垂到了裤腰那儿。我紧紧牵着她深褐色皱巴巴的手向外走去。

“你家阿姐啊?”路上碰到的村民中有人这样好奇地问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

她的罗圈腿已经弯曲变形,只能划着括弧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一点点的台阶都上不了。只能走走停停,慢慢往前挪着,累了就坐轮椅。

走几步,她就要回过头去找一找,问我又像是喃喃自语:“那个老怂没有跟来么?他哪去了?他不要我了。”

“没有跟来,他在家等你呢。”

“那行,那走,我们家里去找他。哎,湟水河,家快到了。”

我爸说多亏了祖屋门前有这么一条河,否则我妈不认这个家的。这是一条比湟水河窄、深,但平静的无名河。

我爸和我妻子隔着河站在大门口。我妈看见了说:

“看,小媳妇,真好看。”

“那是你儿媳妇。”

“你儿媳妇。”她加重音调气乎乎地说道。

我正愣怔的当口,她又说道:

“他是个男的,那是个小媳妇。老怂有人了,咱甭球管他们。咱走。”

她非常气愤地反转身向别处走去。

这就是我的亲妈。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却有一百二十多斤。认得老怂的模样,记得湟水河,也还想得起儿女的名字。还晓得坐下去时松一松裤带,站起来时紧一紧裤带。还知道老怂的身边不好有别的女人。

我陪她沿河走了一个来回,手臂被她拽得发麻,累得气喘吁吁的。可我爸却要天天一步不离地陪着她。所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就如此吧。

我爸坚持要把所有的存折交给我保管。看起来花花绿绿的一堆,算一算,他们奋斗一辈子的积蓄还没有我和妻子两年挣的多。他们回来生活的一应电器,电视、空调、热水器、油烟机,等等,都是我和妻子去大商场选的最好的知名品牌,一分钱也没用他们的。区区几万块钱,又能补偿得了什么呢?

我劝我爸:“把钱都转到一张存折上吧,便于保管。”

他坚决地说:“不。”

我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了。

那就开两个账户,一个用你的名字,一个用她的名字。

“可以。”

朱斌,笔名龚旭,男,1968年生于青海省甘德县,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毕业,文学学士,现居常州。2008年开始,在《芒种》《阳光》《飞天》《短篇小说》《北方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和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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