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印武
回归真实的古镇—云南沙溪古镇的复兴
黄印武
文化没有具体的形态,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文化对于一个地区而言,则是灵魂和根本,地区的活力和创造力都与文化密不可分。说起保护,很多人都会想到“修旧如旧”的原则。但是“修旧如旧”从来没有被确切地阐释过;在《文物保护法》中,修复的原则是“不改变文物原状”,而在国际宪章中,修复的原则是“真实性”。在沙溪古镇复兴的项目中,我们看到的是,“保护”的原则不再是枯燥的书面文字,而是一种真切的实践,保护的原则也因而呈现得更加清晰。
2002年沙溪寺登街被列入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WMF)值得关注的100个世界濒危遗址名录,由此拉开了沙溪古镇复兴的序幕。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和剑川县人民政府共同发起了沙溪复兴工程,在中国各级政府部门、瑞士发展合作署以及多家国际慈善基金会的支持下前后分六期实施。
沙溪复兴工程的主要目标是通过构建一个涵盖文化、经济、社会和生态在内的理想框架,在沙溪精心打造一个可持续发展乡村的范例,以四方街修复、古村落保护、沙溪坝可持续发展、生态卫生、脱贫与地方文化保护以及宣传等六个各具特色的子项目为手段,以当地人民及其相关的文化遗产、生产生活、田园生态为重心,确立一种兼顾历史与发展的古镇复兴模式。
随着时间的推移,瑞士团队由最初的项目主导者逐渐转变为在理念上、技术上的支持者,并以瑞士团队的中方代表为主成立了剑川县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通过国际合作、城乡互助、乡村内生动力培育三个层次持续推动沙溪古镇的可持续发展。
沙溪是中国西南横断山脉中一个极其普通的小坝子,由于高山的阻隔,与外部的联系极为不便。然而,崇山峻岭阻隔不了商业贸易的诱惑,中国西南民族重要的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茶马古道因藏区的茶叶需求而形成。茶马古道是存在于中国西南山区,以马帮为主要交通工具,以茶叶为主要货物的民间国际交通驿道。它连接着五尺道、博南古道等数条古道,构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商贸网络。茶马古道是世界上地势最高、路况最为险峻的一条通道,有壮美的自然风光和神秘独特的文化,蕴藏着丰富的文化遗产。
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评价中写道“中国沙溪是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集市,有完整无缺的戏台、客栈、寺庙和寨门,使这个连接西藏和南亚的集市相当完备”。茶马古道的历史为沙溪带来了辉煌,创造并留下了完整、精美的建筑遗产,人们可以在这里重温马帮时代的历史空间。然而,随着茶马古道被现代交通所取代,远离主干公路网络的沙溪日渐衰败,历史也因此被尘封。
沙溪90%以上的居民都是白族,与世隔绝的生活和民族的聚居让沙溪更加的不同于中国东部经济高速发展影响下的乡村,沙溪白族仍然完整地保留着他们自己的语言、音乐、舞蹈、服饰和节日等风俗,传统而独特。不过,这种传统和独特,对于长期生活在沙溪的村民而言,都是司空见惯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正是这种见怪不怪,让沙溪的本地人也常常难以详尽沙溪的历史。在四方街附近的地表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凸出地面的大石头,沙溪人称之为天生石,言外之意就是这些石头是原本就在这里的。然而,这些石头的石质并不同于沙溪的地质结构,其实是在冰河纪随着漂移的冰川来到沙溪,在冰期结束后留了下来。这些石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石头的上面一般都有一些凹窝,这正是冰川在消融过程中由小的岩屑快速冲击和螺旋研磨的结果,形状类似古代舂米的石臼,因而被称作“冰臼”,是典型的古冰川遗迹。可以看出,这些远古的石头对于沙溪而言弥足珍贵。
在四方街通往东寨门的小巷中,就有两个很典型的冰臼,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岩屑作用形成的凹窝。在2003年开始实施基础设施项目时,由于这些冰臼横亘在沟渠当中,妨碍了水流的通畅,被当地人理所当然地凿开了一道豁口,殊不知,千万年的时间也从此多了一处缺口。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执过后,另一个冰臼终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也算是亡羊补牢了。
古镇之所以成为古镇,无非是依赖其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丰富的遗存。然而,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和充分的了解,古镇的价值便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流失,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古镇保护之先,必须理清古镇的历史、文化,在记忆和故事之中拨开历史的尘埃,并以此作为古镇保护和利用的依据,让更多的人了解、体会和欣赏古镇的别具一格。如果抛开古镇原有的历史,凭空赋予古镇一种臆测的形式,那么必将失去古镇的独特性,要么是东施效颦,要么是徒有其形,最终沦为可以被随处复制的赝品。简而言之,对古镇的认知深度和广度决定了古镇未来发展潜力的大小。
文化没有具体的形态,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文化对于一个地区而言,则是灵魂和根本,地区的活力和创造力都与文化密不可分。
沙溪被称作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正是因为茶马古道的历史为沙溪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沙溪的四方街本身是马帮停留、交易、活动,甚至露营的场所,一侧有建于明代兴教寺,另一侧是建于清代的魁阁带戏台,四周环绕着商铺和马店,村子的外围还有寨门保证村庄和马帮交易的安全。所有这些建筑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历史图景,与在沙溪世代繁衍的白族原住民一起,定义了沙溪的文化特征,这也是沙溪古镇复兴计划的源泉和动力。所以,沙溪古镇的复兴首先是文化遗产的保护,特别是对四方街及其周边历史建筑的保护。
说起保护,很多人都会想到“修旧如旧”的原则。但是“修旧如旧”从来没有被确切的阐释过,其中前后两个“旧”究竟是指什么,语焉不详。于是乎,“修旧如旧”被大家各取所需的自由解读:保持历史建筑原样,什么地方破损修什么地方,这是“修旧如旧”;设定一个“辉煌”的历史时期,不论历史建筑的实际情况和价值,统统改造成一个年代的样式,这也是“修旧如旧”;拆除现有的历史建筑,再重建成仿古建筑,这还是“修旧如旧”。只要最后的成果是“旧”的式样,似乎都可以用“修旧如旧”解释。不过,在所有成文的标准、法规中,却找不到“修旧如旧”的身影。在《文物保护法》中,修复的原则是“不改变文物原状”,而在国际宪章中,修复的原则是“真实性”。在沙溪古镇复兴的项目中,保护的原则不再是枯燥的书面文字,而是一种真切的实践,保护的原则也因而呈现得更加清晰。
兴教寺是沙溪最为古老的建筑群,但是寺庙的大门在解放后用作政府办公时改成了办公楼,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寺庙的入口了。作为整个茶马古道古集市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兴教寺的大门应当表达出寺庙的特征,这是毫无疑问的共识。但是,在讨论究竟采取何种式样的时候,瑞士团队和当地的学者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当地学者所期望的大门式样是一个一高二低牌楼式的大门,据说原来的大门就是这样,门两侧还有哼、哈二将的塑像,就像今天仍然可以在剑川随处可见的那些寺院大门一般。可是瑞士专家认为,兴教寺是四方街的一部分,现在的四方街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沙溪最有价值的也正是以四方街为代表的一个综合性的文化遗产,因此,四方街的整体性远比兴教寺的大门本身重要得多。无论兴教寺大门重建成什么样,都不能因之而改变整个四方街的历史格局。况且时过境迁,大门两侧的民居的高度也早就不同于当年了,单独将兴教寺大门回溯到原来的时代是一种非常尴尬的组合。所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恢复一高二低的牌楼式大门都是不现实的。
原来的兴教寺大门
新建的兴教寺大门
仔细想来,双方对于兴教寺大门式样的争论其实各有道理,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瑞士专家关心的是整个区域的整体性,不能因为突出大门的建筑而破坏四方街整体的格局,也就是说,建筑的位置、高度、体量都不能改变,而当地学者关心的是寺庙的文化特征,不能继续保留办公楼的式样。虽然刻舟求剑地采取一高二低的牌楼式样肯定是不合时宜了,但是体现寺院的特质的要求还是合乎情理的,重建的兴教寺大门需要兼顾双方的诉求。
新设计保持了现有建筑的柱位、高度和体量,只不过将建筑由二层调整为通高的一层,在大的屋面之下增加的两次间的小披檐,一方面表达出传统的一高二低的形象,另一方面通过立面的划分,与周围民居的尺度获得协调,而哼、哈二金刚则安排在小披檐下的空间里。这份设计得到双方的一致认可,兴教寺大门的争端于是告一段落。
从保护的观念到保护的实践,往往有一道无形的门槛。兴教寺大门的新建并没有拘泥于概念的纠缠,既没有遵从“修旧如旧”的原则,也没有办法“不改变文物原状”,只能是依据国际通行的“真实性”的原则,从四方街的文化特征为依据,延续并强化其核心价值。兴教寺大门的新建,目的是为了让四方街这个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的文化特征更加完整、历史空间的功能表现得更加充分。“新”与“旧”不再重要,是否遵循了其价值逻辑,这才是保护的重点,这才是文化的核心。
以兴教寺大门为代表的一系列四方街核心文化遗产的修复,更新了建筑的功能,再次彰显了四方街这个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的价值,四方街也因此成为了沙溪的名片,逐渐恢复了活力,成为来访沙溪的必到之处,文化也因此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
四方街的文化遗产是沙溪历史和文化最集中和最重要的代表,但是这些文化遗产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有一个背景,就是整个古镇。只有和古镇中民居构成一个整体的时候,这些文化遗产才是真实和鲜活的。这种真实和鲜活来自于原住民日常的生活,这也是文化遗产最为重要的一个特点,是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集合,所以,古镇生活和文化遗产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
然而,古镇建成的时候是为了满足传统的生活方式,现在时过境迁,传统的居住环境已经完全不能满足现代人的生活需要。在复兴项目启动之前,原住民已经逐渐外迁,在古镇外围新建了住宅,以获得更好的居住品质。那时的四方街人迹罕至,基本没有人居住在周边了。
沙溪古镇四方街
为了让生活重新回到古镇,就必须改善整个古镇的基础设施,但是这个改善又不能照搬城市的模式,不能影响古镇的整体风貌。由于古镇的街巷一般比较窄,很难达到现代规范要求的管线埋置深度,这些对设计和施工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结合管线的施工,将蜘蛛网一般横亘天空的电线埋入地下,同时重新铺装了古镇的路面,古镇的面貌在去除了不和谐的干扰之后,显得安静和深沉。直到今天,很多来到沙溪的人都认为四方街特别适合无所事事地呆上一整天,这既说明了沙溪古镇的独特魅力,也证实了生活正在悄悄回来。
更多的生活和旅游服务设施,比如停车场、集市、广场等,也是现代生活的需要,但是不可能全部融入古镇,只能是在古镇的周边因地制宜地安排。与此同时,瑞士团队通过对沙溪现有产业的分析,基于可持续发展的方向,确定适合在沙溪发展的产业和限制在沙溪发展的产业,引导沙溪整体的发展。系统性的构架保证了历史环境和现代生活之间的兼容与互补,保护与发展之间的平衡,以及生活、生产和生态之间的协调。
沙溪的客栈慢慢多了起来,沙溪的酒吧慢慢多了起来,沙溪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沿路的摊贩也多了起来。沙溪并没有刻意去宣传,去投放广告,而是依赖网络时代的口口相传,甚至很多人在行程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沙溪这个地方。慢慢地,沙溪登上了全球著名的导游手册《孤独星球》的封面,越来越多的外国朋友按图索骥,在沙溪流连忘返。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的自然,自然的就和生活一样。
随着沙溪古镇复兴项目的深入实施,沙溪古镇越来越热闹,无论是原住民还是外来者,都看到了潜在的商机,于是各显神通,开始了自己在古镇的事业。不过,事情很快有了变化。面对旅游的市场,原住民虽然占尽地利的优势,但是仍然竞争不过外来者,挣扎了几年之后,纷纷选择了放弃,将自己的房产出租给外来者,自己拿着“天价”的租金去古镇外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对于搬出去的原住民而言,古镇也不再是自己的家园,而是成为了一处景点。这很显然不是我们发起沙溪复兴项目的初衷。如果古镇没有了原住民的生活,古镇的文化将难以维系,古镇也终将由一个真实的生活空间沦落为一处空虚的商业场所。
沙溪社区中心全景
其实,在过去长期的城乡二元体制下,造成了城乡资源的极度不平衡,积重难返。这看似原住民与外来者之间经营能力的竞争,其实是源自城乡自主发展能力的差距:无论是在教育上,还是资本积累上,甚至在经验经历上,原住民和外来者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而在资本驱动下,越来越多的原住民再次搬离古镇,在外围另建新居,这种无序的扩张也给古镇的整体格局和风貌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
面对新的挑战,我们在沙溪古镇以南两公里的地方启动了城隍庙社区中心项目,希望以此作为支持原住民参与本地发展的一种手段。城隍庙一直就是沙溪的精神中心,虽然在解放以后被征用作为粮库使用,本地村民无法进入,但是到城隍庙来祭拜的传统却从未中断过,即使仅能在大门口烧几炷香。
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粮库择地新建,城隍庙的修复也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之中,修复完成的城隍庙将用作沙溪的社区中心,用以带动社区活动和旅游服务。城隍庙是沙溪的精神中心,以前是,将来仍然是;结合一年一度的城隍庙会和不定期的民俗活动,开展艺术活动和建立文创基地,城隍庙也将是一个文化中心;本地生活丰富的地方也正是游客乐于体验的地方,城隍庙也必然成为另一个游客中心;游客与原住民聚集于一处,相互的交流总是不可避免,城隍庙因而也是交流中心;基于交流的深入,原住民的农产品、手工艺品便有了市场,城隍庙毫无疑问也是一个交易中心;为了生产更多、更好的产品,发展新的产业,原住民对技能的需求会越来越多,结合紧邻城隍庙的东侧废弃小学的教室,城隍庙也是沙溪的学习中心。这六大中心最终构成一个完整的社区中心,既服务于原住民,又服务于外来者。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沙溪社区中心的建设正是直面沙溪古镇发展中出现的问题,针对性地提出的解决对策,旨在通过探索共赢的发展方式和生活模式,推动沙溪古镇的原住民通过社区中心的组织和支持,积极地参与沙溪发展,培育自己的内生发展动力,与此同时建立对社区的归属感,培养自主、互助和自助的精神。
古镇的发展离不开经济的发展,但是古镇的发展又不仅仅局限于经济的发展,过度的商业倾向将彻底打破社会的整体平衡发展,破坏可持续发展的根基,只有兼顾社会、文化、环境的整体系统发展,让原住民成为发展的真正主体,才可能为古镇带来可持续发展的未来。
古镇发展的力量是多元的,无论是政府的官员领导,还是满怀热情的乡村建设者,或者是嗅觉灵敏的投资者,还有土生土长的原住民,都无法独自左右古镇的发展。沙溪古镇的发展正是一个多种力量交互作用的结果,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古镇的价值是多元的,不同的人会看到古镇价值的不同侧面,但是在这些价值的背后,离不开古镇的生活,这是古镇价值的根基。古镇的发展不拒绝外来的力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外来的力量可以取代原住民,让原住民成为发展的主体,这是古镇生活的需要,也是古镇价值的需要,更是古镇可持续发展的需要。无论是文化的回归,还是生活的回归,乃至主体的回归,都是为了不断趋近古镇的真实。当然,这个真实并非是因循守旧、一成不变的,而是基于文化认同的一种自然生长的结果,例如沙溪。
作者 云南省剑川县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