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丽萍
南塘,在文字中重生
——评赵兰振《夜长 梦多》
◎孟丽萍
春节长假,人们争相外出旅行。一路上人多、车堵,不辞劳苦的人们仍星夜兼程,只为亲近久违的乡土。然而,城市化大潮早已将乡土荡涤殆尽。徒具形骸的它们能给予人们什么?无非是拍拍照、饱足口福。那些曾经的乡村,早已蜕了躯壳,灵魂出窍,幽居在了别处。我是循了文字的路径才得以抵达那里。这个春节,一本赵兰振历十八年之久匠心打造的长篇小说《夜长 梦多》为我带来了这次非同寻常的旅程。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那个饭场。一些人声从时间深处隐约传来。于是,我看见了痴迷捕鱼的村民“水拖车”正拿了一片从南塘打捞来的鱼鳞在众人面前炫耀。不想,这却招惹了在场的生产队领导老鹰。这位一手遮天的土皇帝一把夺去鱼鳞,扔在地上跺了又跺。他的肆无忌惮为自己招来了祸端。南塘让他见识了它恐怖的一面。他被无头鬼惊吓得屁滚尿流,从此一病不起。
南塘是有魔力的。
干旱天,南塘里奇迹般生出密密匝匝的鱼来,叠摞一塘。这些无中生有的鱼群让缺吃少穿的村民大饱了一回鱼瘾。然而,它却招来了猫群。一夜之间,这里猫害成患,不得安宁。
诡异的事情还在后头。黑夜里,南塘上有绿灯笼出没。天不怕地不怕的烧窑工楼丰和项雨一心想要灭掉它,却反被双双活埋在火热的砖窑里。
南塘颇具个性。它惩恶扬善,不畏强权,它代表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强权别无选择的内心诉求。
曾经那么魔力无边的南塘却终是消亡了。和它与生俱来的那些神秘存在——无头鬼、老窑,楮树、大蛇、麒麟、大龟,还有那个双面女郎,这一切南塘的精魂都在远去。它终是抵不过众生的贪婪,被抽干、填平,南塘从此成了一个传说。
正如那颗倏忽飞散的蒲公英种子,南塘的精魂已然附着在心灵中。如今,正以他万千触角为我们链接起往日的一切。于是,一个由文字摞叠而成的南塘正在逐层显现。心灵就是那台无所不能的全息打印机。
无疑,南塘已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它那么强烈地吸引了我。置身其中,无所不在的网络、微信被屏蔽在外,它们无法再锁定我的心。失眠、焦虑、病痛都在这多少年难遇的心灵交融中消除。
书中那些乡村生活场景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春天的田野,让我们见证了大自然的狂欢盛会,楮树在闪电中焚烧的身影凄艳无比,祭祖之夜万物生长的异响让我们体验了与自然灵犀相通的瞬间……还有那些想起来就令人垂涎的一道道乡土蒸菜,这一幕幕美轮美奂的全息体验正是文字胜于其他艺术的体现。不,这不是回望,也不是一首挽歌,这是一场盛大的中国乡村生活嘉年华,回不去的故乡在这里找到了另一条抵达的路径。
正是这部作品,改变了我对经典的看法。不知从何时起,在人们心中,经典已然成了外国作品的代名词,当下中国文学不在此列。然而,读完这本书,我知道了,中国不乏经典,不乏潜心写作的伟大作家。
这是一部带给我们多方面阅读享受的作品。跌宕起伏的故事、精妙的预言、独具匠心的结构设计、错综复杂的叙事方法……这一切无不令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如此一部优秀的作品,它是怎样被制作出来的?我对此充满了兴趣。
优美纯净、充满密度的语言是这部作品最具魅力的方面。我奇怪自己为何不像以往那样囫囵地读,一味跟着情节走。这一次,我生怕暴殄天物。遍布书中的那些沉淀着智慧、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充满了节奏感和音韵美,耐人寻味而又劲道十足。“成熟”在作者笔下犹如“一条鱼游进了滚烫的锅里”;漫长的时间被他比喻成“一块块砖,垒起长长的厚厚的一堵墙”;干旱的滋味被他说得透彻——“旱得人绝望,旱得人忘记了雨水的模样”;“只要你有一样本事,你永远能成为被别人畏怯的支配者。” 我极赞同这一看法。他笔下雨的声音有种令人安心的静谧:“雪霰没来得及铺开积厚,呼呼啦啦的脆响就低沉下来,变成沙沙的浑然一体的细碎声音——雪霰变成了小雨”;“同情就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清理走了积怨” ,精辟得令人大吃一惊。“人一大,就得有个想头,要不你就心里空。”这句话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在理。“它的香味一出场,所有的香味都得俯首称臣。”这样的表达真得让吾辈俯首称臣了。“因为天冷,那些过早光顾世界的灿烂花朵凋零得特别慢。”还有“在欺骗中保持沉默,是许多事物的美好品质”,都是极富哲理的佳句。书中描写庄稼生长的那句话:“成长是痛苦的。”我把它送给我正在遭遇感情变故的儿子。因为,它所蕴含的那种感同身受的理解,很适合那一处境的人。如此出神入化的文字,简直让人感到一种语言的蝶变。
作品虽是取材于乡村生活,但却使用了极具现代感的写作手法。无论结构还是叙事,全都别出心裁而又随性自如。
这是一部充满色彩的奇书。整个阅读过程仿佛穿行在漫漫长夜,以至于到了文末,主人公翅膀重返南塘的一幕,我记得书中明明写着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可每次读到这里,我的脑海里总有挥之不去的黑暗夜色。正应了书名“夜长”这一主题。一种印象竟然强烈到如此程度,真是让人惊叹。这一效果是怎样造就的呢?
我想,这是由于作品的独特结构造成的。全书分为两部。第一部以全知视角为我们构建起一个南塘社会,讲述南塘的诞生、消亡。它的传说故事以及在此生活的那些人们,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生活变迁。第二部则是抽取紧密交织其中的翅膀这一人物独立成篇,故事的客体没有变,但叙述的视角变了。变成了第一人称内视角。我以为,这一结构上的处理存在着复调形式。作品的第一部是整个作品的主旋律,第二部不过是主旋律中的一个分支声部,所有的背景色彩早已在第一部定格。
第一部使用全知视角,观察的眼光来自故事之外的讲述者。作者在这里竭尽所能地为我们营造一个充满色彩的南塘社会。在这里,叙述视角主要采用了全知视角,但也有过一些调整。比如“红薯窖事件”“老鹰遭遇无头鬼”等,一度将全知视角调整为有限视角、内视角。
小说在叙述时间上则呈现出多元化、立体化。单是讲述南塘的诞生,作品就采用了倒叙、掘进式叙述、预叙等手法。叙述者游走在一段长长的、错综复杂的时间里,不断地将时间拉进,推远,停滞……由此从一个纵深的方向拓展了故事的空间,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容量和厚重感。在对饭场上老鹰这一人物的刻画上,作者也是攒足了劲头,集倒叙、插叙、追叙于一体,全方位地将这一人物呈现出来。尤其是在讲述到南塘上那些神物:大龟、麒麟、大蛇、楮树时,作者采用极具视觉效果的共时叙述,读来充满节奏感和紧张感。也正是在这多维的时间叙述中,作者将一个个悬念埋藏进层层时间里,集中引爆,形成多点齐发的震撼效果。由此,一个充满诡异、惊悚、恐怖、专制的南塘社会被全方位地呈现了出来。它的黑暗在这里早已定格。
在第二部,作者弃用全知视角,改用第一人称内视角。这样的改变将观察的眼睛放在了作品内部。这双眼睛所能看到的就只能是作者早已浓墨重彩为他铺陈好的故事中的那个世界,而不是别的什么世界了。正是这一改变,得以将读者与故事的距离拉近,从而使故事中的世界得以从平面走向立体,带给我们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通过这一系列精心处理,作品的色彩得以鲜明突出,从而让我们由始至终仿佛穿行在一个长长的黑夜中。
但它的弊端也是不容忽视的。第二部叙述人称的改变给人突兀之感。而且,这一改变也导致故事推进乏力。
当你打开这本书时,你一定要预备好抵御一场最原始、最慑人心魄的性冲击。作品中,少年项雨鲁莽、憨蛮,他的世界完全沉浸在他的婶子高粱花诱人的美色中。那一段“红薯窖事件”,犹如山洪海啸,铺天盖地,让人瞬间被裹挟进本能的汪洋大海。如此的笔力充满了爆发力。它是怎样做到的呢?
在我看来,是叙述视角的处理带来了这一效果。在对这部分的情节叙述中,叙述视角一变再变:一开始是全知视角描写场景,然后调整为项雨的视角写红薯窖里的情况,再变到高粱花的视角。写红薯窖之外的场景及高粱花的体验,及至情节推进到性爱场面,作者以一句“详细过程没有谁能说得清……”断然放弃以上视角,一改而为戏剧性场景叙述。于是,读者除了看见高粱花被卡在窖门外的那张脸和两只胳膊的动作,其他的就无从得知了。也不再揭示人物的感受。这一处理带来一举多得的效果,既免去了令人棘手而又被人诟病的情趣低俗化性爱场面描写;又最大限度地给足了人们性猜想的空间。它最大的成功还在于将性爱的神秘完好保存。想不到,叙述视角的收缩会带来阅读空间的极大扩展,像这样的处理在老鹰遭遇无头鬼一幕时也有过采用。场景一开始也是以全知视角描写,及至老鹰看无头鬼那一幕,全知视角不见了,我们只看到老鹰眼中的无头鬼形象。如果此时仍沿用全知视角,恐怕就失去了老鹰内心那种身临其境的真切体验了。如此的视角变换在作品中时有出现。这的确是一部在视角处理上独具匠心的典范之作,令我获益匪浅。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们刻骨铭心的故乡早已不复存在,就像纯真美好的初恋女孩何云燕一样早已沦陷于强权之下。有时,人真的渴望拥有魔力,能够重获往日的一切。《夜长 梦多》正是这样一部拥有神奇魔力的书,它让我们在每一个醒来的早晨都感到安慰——故乡还在!
我还在读……
(责任编辑 刘冬杨)
孟丽萍,现年51岁,重钢集团办公室文员。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悲伤触发了其写作欲望,由此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诗歌《与你同在》《读你》,小说《从昨日升起的太阳》《艺尖》《短信》,散文《无尽的雨思》《我听到了黄山的声音》《抚仙湖之思》,小说评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支绿风筝》等。刊于《渝州》《嘉陵江》《钢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