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霞
那时,他在一家报社工作已经三年。单位来了一个新同事,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穿着绿色的连衣裙,羞答答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蓬勃生长的向日葵。他们成了搭档,因为当时的办公条件不太好,两人只能共用一张办公桌,连唯一的大抽屉也要共用,一把锁,两人各执一把钥匙。
他们碰面的机会不多,除了报社每周一次的例会,因为她是白班编辑,他是夜班编辑。虽然不见面,但是不意味着两人没有交集。有一天,上班时不太忙,她就开始收拾凌乱的办公桌,把乱七八糟的报刊分类放好,再摆上一盆枝叶茂盛的绿萝。接下来是抽屉,坏掉的钢笔、半块橡皮、茶叶渣、发霉的香烟,统统被她丢进垃圾桶里,里里外外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放上带着香味和好看花纹的信纸、可口的话梅、精巧的小剪刀之类。这才像一个美好的抽屉呀,她暗暗得意。
不料,第二天上班,她却看到一张这样的留言条:“请不要忘了这不是私人的地盘,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原来,他习惯了办公桌原来的风格,看似乱,却心中有数,取用方便,她整理得这样好,对他来说反而等于帮倒忙,找东西翻遍了都找不着。
生性爱清洁的她,有点生气,她要挑战他,让他习惯她的井井有条!于是,他继续坚持乱扔,她继续坚持收拾,两人开始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他不说,她也不说,连开会时都故意避开对方,谁也不理谁。直到那天晚上,他上夜班,发现前天晚上准备好的资料,怎么也找不到了,桌子上没有,抽屉里没有,他只好花费了好几个小时,重新整理资料,等到一切都忙完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疲倦地离开时,心中对她的恨意未消,鬼使神差一般,他将喝剩下的半杯热茶,倒入了那盆绿萝。
第二天晚上,他刚上班,一个同事跑来问他:“你把小姑娘的绿萝怎么了?她今天哭得好惨。平时,她可喜欢它了,每天都记录它长出了几片新叶子,还要用干净的湿布,把叶子都擦得亮晶晶的,像闪着光的玉石似的……”
他在卫生间的墙角,看到了还没有被清洁工拿走的绿萝,它的叶子还绿莹莹的,却全都耷拉下来。看着自己的“杰作”,他竟然丝毫没有报复之后的快感,反而后悔不应该伤害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孩。
他重新买来一盆绿萝,又在抽屉里补充了一堆话梅之类女孩爱吃的小零食。隔天,他再来上班,看到她留下的纸条,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先是哭了,后来又笑了,最后还有一句:“好吧,她原谅你了!”
从此,爱的种子竟然在抽屉里悄悄萌芽,他们互相在这个小天地里,留下对方最喜欢的东西,直到三年之后携手走进爱的殿堂,抽屉上那把小铜锁也变成了爱的信物。
结婚那天,他说:“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她等着,他捧来的竟然是当初她丢掉的那盆绿萝。那时,他怀着内疚的心情捡回来,精心呵护,它重返生机,变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盆,她感动得泪如雨下。
婚后的日子虽然美好,却也少不了磕磕碰碰,他们仍然改不了各自的老习惯,他爱乱丢东西,她跟在后面收拾,不停地抱怨,他对此默默无言,她孤掌难鸣,说累了只好偃旗息鼓,家里自然又恢复了风和日丽。
相濡以沫五十年之后,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坚守在老屋里,哪儿也不肯去。孩子们周末回家探望,滿以为房子里会乱得不像话。不料,他们推开门,却发现处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窗明几净,就像母亲活着时一样。
彼时,阳光照进来,窗台上一盆绿萝郁郁葱葱,每片叶子都亮得像玉石一样,他坐在阳台练字,却反反复复只写了一句话:
余生好长,她最难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