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
我与朱践耳先生的结缘源于在大学期间的学术研究。记得在本科三年级时,我写过一篇《现当代中国序列音乐创作的回顾与反思》论文,其中以大段篇幅论析了朱先生的作品。在探究他的作品时,李章老师责编的《朱践耳交响曲集》《朱践耳管弦乐曲集》为我提供了大量一手的乐谱资料。难能可贵的是,这两本书还配上了CD,让我不仅从纸上,更从听觉上感受到了朱践耳先生作品的魅力。朱先生的作品在听觉上具有很强的“冲击力”,其中对旋律、结构、配器的构思十分巧妙,尤其是《第十交响曲“江雪”》融古琴、京剧、大型管弦乐队于一体,将中国传统音乐特有的韵味完美呈现。这些作品的构思深深地打动了我,同时也引起了我对中国当代音乐的兴趣,在攻读研究生时,我便毅然选择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方向的研究。回想起来,当时虽未曾与先生谋面,但他的作品却为我的学术道路指明了方向。
是荣幸也是缘分,毕业后我进入了上海音乐出版社担任编辑职务。更幸运的是,工作才两年,社里就将《朱践耳创作回忆录》这样一部重要的书稿交予我审读。接到任务后,我既兴奋又忐忑。一方面,自己终于有机会与这样一位“音乐巨人”合作,对我而言是莫大的荣誉;另一方面,这是我独立担任责任编辑后接触到的第一部有关“回忆录”的书稿,文字加工有一定的难度,对我又是巨大的挑战。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收到稿件后,我立即投身于编辑工作。在审读朱先生的稿件时,我慎之又慎,但在反复推敲后,还真发现了一些问题,特别是在关于“文革”内容的表述和部分史料的引用上,还值得推敲、商榷。于是,我写了一份详细的审稿意见,在与先生约定时间后,第一次登门拜访了他。
朱先生住在复兴中路的一幢灰色老公房内,房子不大,却布置得简朴中显出精致。进门后,朱夫人舒群女士便把我带到阳台,先生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读报,见我后微微一笑。先生是一位颇具绅士风度的长者,他没有摆出“大师”的架子,在与我谈论书稿时,充分与我交流,逐字逐句地反复斟酌,细至一个标点符号和一个音乐术语。他对我审稿中所提出的建议予以充分肯定,这让我颇为自豪——能帮助自己敬仰的音乐大师提高书稿质量,并得到他的认可,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这之后,我常常去先生家做客,在讨论书稿的同时,也会请教一些音乐上的问题。印象中,朱先生学识渊博,在音乐上,他更是兼收并蓄、中西贯通。为我解答问题时,朱先生常常旁征博引,无论是巴赫还是斯特拉文斯基,无论是萧友梅还是谭盾,先生张口就能说出他们作品的精髓所在;无论是歌剧还是交响曲,无论是民歌还是戏剧,先生博识多通。就这样,每次去先生家,我总是“满载而归”。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这本极具史料性、研究性价值的“回忆录”终于顺利出版。在2015年9月28日召开的新书发布会上,朱先生对上海音乐出版社的出版工作大加赞赏,称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已在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要感谢出版社为此所做出的努力”。《朱践耳创作回忆录》的出版也引起了广泛热议,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音乐学家杨燕迪在会议中指出“这本‘回忆录值得大家好好研读,其中的内容对我有巨大的启发”。音乐学家王安国则评价这本书为“作曲家用生命书写的一部人生记录”,是“这位耄耋之年的作曲老人对自己走过的九十三年人生和七十五年艺术创作历程郑重做出的一个‘收官交待”。
我和朱先生的关系也在编辑和作者的基础上得以升华,虽然我们相识只有短短数月,但他已成为了我的良师益友。
在闲聊之时,先生会畅所欲言,常常同我讲一些奇闻趣事。比如,朱先生说,在幼年时,父母给他起名為“荣实”与字“朴臣”。他深感自己的名字封建味太重,后决定改名。因敬佩聂耳的远见与志向,便改名为“践耳”。还有许多人好奇为何朱先生会在花甲之年才开始创作交响曲。事实上,他认为自己上了年纪才对人性、对人生、对世界、对历史有了全新的感悟,这时才能创作出更为成熟的交响乐作品。而他最为遗憾的一件事是在搬家时,早期群众歌曲的手稿都不幸遗失了。这些事让我对这位作曲家的生活、作品多了一份了解。
朱先生还时常告诫我,“出版是一项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工作,需要一代又一代读者和编辑的共同努力才能薪火相传”,这让我认识到作为编辑的责任担当——只有出版更多的优秀读物,中华民族文化的“星星之火”才能“燎原”。
不幸的是,朱先生已驾鹤先去。在沉痛哀悼之余,我想说:先生“走好”,相信您在天堂定会继续谱写华丽乐章,继续完成自己的“交响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