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粄”的历史人类学考察
——基于汉字文化圈视野

2017-09-15 06:45
关键词:客家人越南文化

罗 鑫

(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广东 梅州 514015)

有关“粄”的历史人类学考察
——基于汉字文化圈视野

罗 鑫

(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广东 梅州 514015)

通过对“粄”的历史文献梳理以及对越南Bánh的介绍并分析其与“粄”的关系,从纵向与横向角度,兼顾实物与语言两方面,指出“粄”与Bánh皆出自中国古代文化、“粄”并不是客家族群专属标签的事实。

粄;Bánh;客家;越南

“粄”被不少人认为是客家饮食文化中最不可或缺、最具特色的一部分内容。在传统的农耕社会,客家人的餐桌上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粄——春节过后“补天穿”(正月二十日)要吃“甜粄”,清明祭祖要用“清明粄”,盛夏消暑要吃“仙人粄”,庆贺秋收时节要吃“味窖粄”。

“粄”字在客家以外的地区较为罕见,且其本身内涵丰富,既可以作为点心,也可以是主食甚至是一道菜肴。此外,粄的种类繁多,颜色、形状、大小各不相同,命名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根据味道命名,如“甜粄”;有的根据形状命名,如“老鼠粄”;有的根据主要的馅料命名,如“笋粄”;有的根据制作过程中的某道工序命名,如“捆粄”;有的根据颜色命名,如“黄粄”;还有的根据民间故事命名,如“忆子粄”。[1]

那么,“粄”究竟是什么呢?不少学者或许是着眼于“粄”属“米字旁”的缘故,简单地认为粄就是用大米磨成粉、浆后制成的糕点。①见温昌衍(编著):《客家方言》,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109页;温美姬:《梅县方言古语词研究》,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105页。然而,仙人粄的存在却告诉我们,客家人的粄未必与大米存在必然的联系②仙人粄的主要原料是一种被称为仙人草的草本植物及薯粉,成品色黑、呈啫喱状,类似于龟苓膏。。反过来看,也不是所有用大米制成的糕点都可以纳入粄的范畴。如王增能所指出的那样:“抽丝的米制品如米粉干不能叫粄;由米屑制成的各种糕饼,如中秋月饼、枫朗酸枣糕、百侯薄饼、大埔豆子羹、梅县菊花糕、龙川牛筋糕等,也都不能叫粄。”③见王增能:《客家饮食文化》,厦门: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52页。实际上,在老一辈客家人看来,包子、馒头亦属于粄类,甚至连小孩子玩的泥巴也可以叫作“粄”(引申义),所以要从正面给“粄”下定义有点困难。另据统计,中国近代以来涉及“粄”的地方志不过六类,其中大部分都是客家地区的。[2]此外,“粄”在《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等一般字词典里都查找不到,相当生僻。凡此种种,无一不加深了人们对客家粄“独特”的印象。

故而,有学者断言,“粄”是客家话独有的称呼④见赖广昌:《美味的“客家粄”》,《神州民俗(通俗版)》2013年第4期,42页。,“把糕点说成‘粄’的必属客家话无疑,而不说‘粄’的大体都是非客家地区”,“可以根据是否将糕点制品说成‘粄’来大抵区分客与非客。”①见练春招:《客家方言“粄”类词与客家民俗》,《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总第144期,第122页;王秋珺:《小小粄里大世界》,《客家文博》2012年第2期,第12页。又有学者强调,“粄”是客家族群的专用字,其他民族和民系从不使用。②见王增能:《客家饮食文化》,厦门: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52页。甚至还有人主张“粄”是福建客家人自创的怪字。③见宋祝平:《闽西客家小食美》,(台湾)《中国饮食文化》2002年第5期,页码未详。

总之,粄似乎已然成为客家文化的专利,甚至成为辨别客家身份的一个标签。尤其是近十年来,借由各大广电、网络媒体对客家文化接二连三的大力宣扬,民间对粄之于客家文化、之于客家人的独特关系变得愈发深信不疑起来,或者说从一开始就觉得理所当然——好像粄是客家地区才存在的事物,“粄”是客家话才有的说法。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一、“ ”非客家原创

对于大多数现代人来说,“粄”确实是陌生的,也只有在客属地区才有比较高的使用度和认知度,不过“粄”实际上古已有之,并非客家人的原创发明。

《康熙字典》就收录了“粄”字,对其解释为:“《广韵》博管切,《集韵》补满切,并音昄,屑米饼。亦作、。”对“”的解释则是:“《广韵》博管切,《集韵》补满切,音昄,屑米饼也。同粄。《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取曲汁蜜和粉,谓之龙舌,以厌时气。曲即耳草,俗呼茸母。’《宋宗诗》:‘茸母初生认禁烟。’”而对“”的解释则是:“《广韵》博管切,《集韵》补满切,并音粄。《玉篇》屑米饼。《广韵》与粄、同。《南史·齐衡阳王钧传》载:‘钧字宣礼,年五岁,所生区贵人病,便加惨悴,左右依常以五色饴之,不肯食。’或麦面、或屑米为之。”要之,《康熙字典》认为,“粄”“”“”三字不仅发音相同,而且指的都是将大米或小麦磨成粉后制成的糕点,互为异体字。

明确“粄”的本义之后,查阅史籍,我们发现《宋书·郭原平传》(南朝梁沈约撰)有载:“宋文帝崩,原平号恸,日食麦一枚,如此五日。人曰:‘谁非王臣,何独如此?’原平泣而答曰:‘吾家见异先朝,蒙褒赞之赏,不能报恩,私心感动耳’。”唐代小说《酉阳杂俎·前集卷七·酒食》(段成式撰)在介绍“五色饼法”时曰:“刻木莲花,藉禽兽形按成之,合中累积五色竖作道,名为斗钉。色作一合者皆糖蜜,副起粄法、汤胘法、沙棋法、甘口法”。可见,最迟到公元450年前后的南北朝时期,“粄”就已经出现了,距今已有1500余年历史。及至唐代,“粄”进一步融入到中原地区的市井生活之中。唐代以后,除了字书外,一般的书籍中很少再有“ ”“”“粄”的出现。④见邱庞同:《释粄》,《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1期,7页。

以上是古代相关字书、文献里对“粄”的记述,与“客家”并无直接关系。事实上,早期的客家学人也没有谁认为“粄”是客家的独有专利。例如,脱稿于清咸丰三年(1853)、嘉应镇平(今梅州市蕉岭县)的地方文献《石窟一征》(黄香铁著)介绍说:“俗粉饵之属,多称为粄,粄与同。按《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取鼠面、汁蜜和粉,谓之龙舌粄,以压时气。’吾乡以米粉,搓如箭舌大,以糖滚水漉之,名曰鸭舌粄。又捏粉为圆月形蒸熟,谓之粄钱,取名皆雅。其用油炸者,复有扭枣粄及笑枣之类。”⑤见(清)黄香铁:《石窟一征》卷四·礼俗,梅州:广东省蕉岭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点注,134页。

显然,黄香铁参考了《康熙字典》的解释,他对“粄”的定义基本上为后世客家学者所踏袭。像20世纪20年代问世的《客方言》(罗翙云著)也认为“粄”是“粉饵之谓”,并引据称:“《玉篇》:‘粄,米饼’。《广韵》:‘粄,米屑粄也’。字或作、作,是唐以前已有粄之称也矣。’”与此同时,罗翙云还顺带简单介绍了当时兴宁、梅县两地常见的几种粄食——“吾宁俗搓粉为长圆,断之以寸为度,谓之鸡颈粄,取名皆雅。年糕谓之甜粄,松糕谓之发粄,又有马蹄粄、千层粄诸名。”①见罗翙云(著)、陈修(点校):《客方言》(1922年),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159页。大约同一时期付梓的《崇正同人系谱》(卷三·语言下)②见赖际熙(翰林)主编,香港崇正总会(编印),1925年初版,2014年重印版(五册,凡十五卷)。亦载:“谓粉饵曰粄、曰糍,其松者曰糕粄、曰糕糍。《玉篇》米部:‘粄,蒲满切,米饼。’《广韵》:‘上声二十四缓,粄,屑米饼也,博管切’,又出、二字,云并上同。是唐以前已有粄之称矣。《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取鼠面、汁蜜和粉,谓之龙舌,以压时气。’今俗以米粉搓如箭舌大,而用盐或糖滚水漉之,名曰鸭舌粄。又搓粉为月圆形蒸熟之,谓之金钱粄,亦谓之金钱糍。大抵象形以取名。其用油炸复有扭枣、笑枣之类……年糕则谓之甜粄或谓之龙糍(以蒸笼熟之,因笼而曰龙),松糕谓之高糍,亦谓之发粄……”而在1933年初版的客家学经典著作《客家研究导论》的第四章“客家的语言”中,作者罗香林亦对“粄”的传统定义复唱道:“粉饵谓之粄。《广韵》:粄,米屑饼也,字或作,或作,即此所本。”③见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1933年初版),《兴宁文史》第二十七辑,2003年再版,183页。

值得强调的是,以上这些重要的客家资料、著作的编撰者,虽都解释并相对详细地介绍了当时当地知名的几类粄食,但无不主张“粄”源自古代,而且都不认为“粄”是客家族群或客家文化的独创专利,这与今日世人视粄为客家文化独有特色的认识形成一定的比照。

另外,从物质层面来看,众所周知,所谓的粄,相当一部分用大米磨成浆后制成,也有不少是用木薯粉、粟米粉或者糯米粉和面粉制成的,并无特别出奇之处。事实上,粄食在华南乃至东亚稻作文化圈内普遍存在,只是各个国家和地区、各个族群的说法不同而已——有叫“粿”的,有叫“糕”的,有叫“饼”的,也有叫“粉”或者其他的。例如,揭阳的“碗囝粿”就相当于梅州的“发粄”,客家的“粄皮”或者说“粄条④“粄条”在台湾南部多称之为“面帕粄”,被认为是客家族群的代表性食物之一,常与所谓的“硬颈精神”联系在一起。”[3]与潮汕的“粿条”、广府的“河粉”相比并没有实质差别。

综上所述,客家的“粄”传承自1500多年以前的古代。作为一种食物,广泛见于南方稻作地区,只是不以“粄”为名称而已。

二、“ ”非客语独有

《客家饮食文化》《客家味道——客家饮食文化研究》[4]《靠山吃山——大山窖里的客家味道》[5]以及《客家饮食》[1]均是以“客家饮食”为专题的著作,四者分别站在闽西、赣南以及粤东客家的立场,花费了不小的篇幅来介绍“客家粄食”。然而其各自所介绍的,无不偏重于作者所在地域周边的粄食。换言之,这几部著作所着力介绍的,与其说是客家的粄,毋宁说是某地域共同的食物更为确切。因之,林斯瑜在其博士论文中直言不讳地表示,王增能著作《客家饮食文化》中介绍的17类“客家粄食”中只有4类为梅县白宫人所认知。⑤见林斯瑜:《民以食为天——梅州客家的饮食文化与地方社会》,中山大学2015年度民俗学博士学位论文,256页。

事实上,在客家地区,同样一种食物,某一个地方叫“粄”的在另外一个地方不一定也叫作“粄”,甚至不被当地人认为是粄食,例如春节时期广东各地必备的油炸食品“煎堆”在梅州城区被称为“煎圆”,到了蕉岭县城才被称作“煎粄”。也就是说,为全客家地区所共有的粄食并没有多少,客家人对粄的认识存在很大的地域差别⑥见根据笔者调查,部分客家地市如韶关市始兴县的客家人甚至都不知道“粄”为何物。。又比如说“老鼠粄”是梅州人早餐、夜宵时段最爱的主食之一,但到了台湾苗栗的客家庄,“老鼠粄”的说法根本行不通,因为当地人皆称其为“米筛目”;到了香港,这种食物通常只有“银针粉”这样的名称。

由是,林斯瑜指出:“粄食的品种本身与‘客家’没有太大关系,将这些食物统称为‘粄’才是客家族群的特色。”⑦见林斯瑜:《民以食为天——梅州客家的饮食文化与地方社会》,中山大学2015年度民俗学博士学位论文,257页。笔者认为,此结论的前半段无疑是正确的。但如果我们稍微将眼光放长远一点,看一看越南的例子,兼顾实物与语言两方面,便不难发现其实“将这些食物统称为‘粄’”也不是客家族群的特色。

作为同样深受古代中华文明影响的国家,越南诸民族特别是其主体民族京族的语言、饮食文化与客家民系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例如,“粄”翻译成越南语即是Bánh——两者不仅发音几乎一模一样,连意思也相差无几(特别是糕点、包子、馒头在越南都可以称作Bánh,与客家人对“粄”的传统定义相一致)。

为此,笔者特意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查。一方面,将 Bánh đúc①Bánh đúc是深受越南老百姓喜爱的京族传统美食。其做法是:将大米浸泡一天一夜后,用一定的水磨成米浆,然后加入适量的石灰水,用文火一边搅拌一边熬成粘稠状,倒入碗中,带冷却后切成小块,吃的时候佐以调味料、香菜等。顺便一提,越南语“前正后偏”“右侧补义”,与汉语的语序恰好相反。因而,按照客家话的习惯,Bánh đúc就是đúc Bánh了。的照片发给身边的客家人看,问大家这是什么食物、是否吃过。结果,随机选择的近百位受访对象中几乎95%以上的人都不假思索地表示吃过,而且认为是粄食。至于是什么粄,

图1 水粄(黄海敏 摄)

那么,Bánh究竟是什么呢?学术界普遍认为,Bánh由“饼”演变而来。例如,罗启华认为,Bánh 属于“俗成汉越词”,与“正统汉越词”Bính(饼)相对应。②见罗启华:《语言的亲情——越南语汉源成分探析》,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215页。谭志词则强调,Bánh由今汉越词Bính 二次越化而来③唐音融入越南语后先被越化为今汉越词,今汉越词再进一步融入越南语口语后再度越化的结果即二次越化。谭志词:《中越语言文化关系》,广州:中国出版集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61-62页。,写成汉字即是“饼”,而且“饼”同时也可是喃字,具有双重“字籍”④同上,96页。。范宏贵则站在中越两国地理位置、自然环境迥异的角度分析指出,Bánh(饼)是越南受中原饮食文化影响的产物,只不过受到自然条件的影响,中国北方的饼主要以面粉为原料,玉米、高粱次之,而越南地处南端,故而当地的饼多以大米磨成的粉、浆为原料,番薯、木薯等次之。[6]

就此问题,笔者有不同的见解。如前所述,“粄”在唐代已经普及,它虽与“饼”的属性相同,但在古人看来,两者从来就不是同一回事,否则它在字书上就会被当作“饼”的异体字来看待了。大陆的客家人回答的最多的是(加料的)“味窖粄”,台湾的客家人则更倾向于回答“水粄”(见图1)。与此同时,另一方面,拜托几位正在越南交换留学、来自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等高校越南语专业的大学生朋友将味窖粄、水粄的照片拿给越南朋友看,让他们采用同样的方法问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几乎全都是Bánh甚至直接就说是Bánh đúc(见图 2)。实际上,无论从原料、制作方法、外观以及吃法来看,Bánh đúc都与水粄等十分相似。

图2 Bánh đúc(钟琦 供)

众所周知,唐文化光照四邻,对越南的影响空前绝后。以语言为例,“唐代汉语之输入安南,以其规范性、系统性及规模之庞大而远盛于前期,输入越语中的汉语词汇的读音体系,正是在唐代形成和固定下来的。”⑤见林明华:《越南语言文化漫谈》,广州:中国出版集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2页。语言作为“虚”的文化且如此,其他诸如饮食、器物等“实”的唐文化对越南的影响就更不在话下了。可以肯定,“粄”正是在唐文化大举“南下”的过程中传播到越南的。只不过在传播的过程当中,由于“ ”(同“粄”)和“餅”(“饼”的繁体)的发音、意思、字形都太过相似的缘故,越南人逐渐混淆了这两者的区别,以讹传讹之下,纷纷倾向于用“饼”来表示粄的概念,这也正是造成“饼”双重“字籍”的根本原因。近代国语字(ChQ uc Ng)确立、汉字和喃字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以后,“饼”在越南变成了 Bánh。然就 Bánh的“原貌”或“本质”而言,它是“粄”而不是“饼”。

同样地,客家人所说的“粄”也不是“饼”的转音①见邱庞同对《梅州导游》相关内容的介绍,邱庞同:《释粄》,《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1期,7页。,就此前人已有一定的研究②见邱庞同:《释粄》,《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1期,7页;练春招:《客家方言“粄”类词与客家民俗》,《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总第144期,122页。,无需赘述。需要补充的是,“饼”在客家人看来往往特指那些非本土的、具有“薄”“扁”“干”“香”等特色的小吃,如葱油饼、“咸煎饼”“百侯薄饼”、包装饼干等③与此同时,“饼”还常常作为量词使用,如“煮一饼面”。这一用法同样来自古汉语,见《后汉书·乐羊子妻传》:“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与妻”。。总之,“饼”与“粄”的客家话意思完全不相同,“粄”不是“饼”的转音。

三、 与Bánh

就粄与Bánh的关系,笔者认为至少存在以下四种可能性:(1)客家的粄是受到越南人、越南文化影响的结果;(2)越南的Bánh是受到客家人、客家文化影响的产物;(3)纯属巧合的“共同发明”;(4)系出同源,各自传承古代中原饮食、语言文化并适应当地环境的结果。

通过之前的论述,我们首先可以排除第(1)(3)种可能性,因为Bánh是个不折不扣的汉越词,源于古代中国。

历史上客家人与越南人的交流源远流长,今日越南境内的客家人除“客家(Khách Gia)”外,多以“艾族(Ngái)”或者“华族(Hoa)”的少数民族身份存在。[7]既然是少数族群,那么客家文化在越南就不可能处于主导地位。非唯如此,与闽南文化在印度尼西亚的情况类似,客家文化在越南也面临“三代成峇”的危机。再加上“客家”本身是近代的产物,客、越之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人文交流,可以判断,第2种可能性也是不大的。

作为食物本身“纯属巧合”不足为奇,连名称、概念也一样的话只能说明两者系出同源。从客、越近似的自然环境④所谓“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客家地区多处山岳地带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同样的,越南也是个多山的国家。从气候特征来看,粤闽赣三省交界的客家大本营与越南都是以湿热为主。以及共同的历史经验⑤历史上包括粤闽赣大本营在内的广大客家地区皆属于“百越之地”,与越南一样,或由“中原士族大举南迁”或由“南人北进”而深受中原文化影响。来看,最让人信服的只能是第4种可能性了。也就是说,客家的“粄”和越南的Bánh都是对古代中原地区语言、饮食文化继承与发展的结果。

那么,相隔万里的客家与越南何以在“粄”这个事项上如此一致呢?应当说,这是在特定的历史社会条件下产生的一种巧合现象,有其必然性,但绝非特例。

首先,是因为客家话和越南语都是深受中古汉语影响,同时也是保留汉音唐韵最多的语言之一。不止“粄”与Bánh这一对词,客、越双语在语音、词汇等方面都有着非常大的交集,如“文”等字的声母都是[v]。⑥根据音韵学的知识,“文”“晚”等字的声母经历了一个从[m]到[ɱ]再到[v]的过程。17世纪以后,[v]才逐渐演变为今日普通话的[u](拼音用[w]表示)。以“文”字为例,粤语(广州话)和韩语(首尔话)都是[m]声母,潮汕话和日语(汉音)都是[ɱ]声母,客语(梅县话)和越南语都是[v]声母。这反映出这些语音分别继承了不同时期的古汉语发音。正因为此,越南语研究的泰斗罗启华教授才在其代表著作中“特意让保存较多古音特点的梅县客家话参与汉越读音与汉语古今音的比较,使汉越读音与汉语古今音的对应关系的来由和实况衬托得更加显豁”⑦见罗启华:《语言的亲情——越南语汉源成分探析》,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385页。。

事实上,类似“粄”与Bánh这样的巧合现象在汉字文化圈内任意几门语言之间都有可能存在,不仅限于客家话和越南语之间。例如,“番茄酱”日语叫“ケチャップ”,韩语叫“”,发音高度相似,因为都借自英语ketchup。殊不知,ketchup实际是对粤语“茄汁”的音译。追本溯源,粤语的“茄汁”也是从古汉语中继承而来的。

其次,是由相似的生活环境所决定。站在中原的角度看,客家地区和越南长期以来都属于偏远、封闭的“边境之地”,但越是这样的地方,古老的语言文化反而更容易得到保留。更为重要的是,客属地区和越南一样,普遍群山环绕,常年雨水充沛、气候湿热,民众习惯以稻米为主食,这是“粄”分别在两地得以“存活”至今的现实条件。试想,如果历史上客家先民不是南迁而是选择西移的话,那么今天的客家人可能普遍以面食为主。这样一来,“粄”也就失去了其所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恐怕早就成为了死语或者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四、结 语

当下,挖掘“传统文化”、打造“特色旅游”成为客家地区广大市县提升自身知名度、增加经济收益的重要手段。在此过程中,客家饮食作为最重要也最实在的文化资源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与宣传。尤其是在各大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客家饮食正逐渐走向世界,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客家饮食文化也在不断地为世人所建构、挪移与填充。譬如,“擂茶”曾广泛见于我国南方各地,发展到今天与其说是客家的擂茶做得最有名,毋宁说是擂茶在很多人心目中已然成为了客家饮食的专属特色。尤为有趣的是,从来都与擂茶无缘的“世界客都”,近年来出现了“复兴”擂茶这一“客家传统”的热潮。

擂茶姑且如此,“粄”更是不在话下。毕竟,除了客家人以外,中国境内确实没有其他什么族群也有“粄”的概念。但是,通过本文的论述可知,在远离客家大本营的越南,存在着“粄”的“孪生兄弟”Bánh。追本溯源,粄与Bánh其实都是从古代中原文化(确切而言是唐文化)的母体中分化出来的结果。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绝大多数客家人并不知道“粄”的历史以及Bánh的存在。如若知道,恐怕或多或少都会对客家文化的“特殊性”产生些许疑问了吧。

一个族群或者说地方文化特殊与否,关键是看比较的范围有多大、比较的对象是谁。在认知范围有限的情况下,得出的难免是似是而非的结论。例如,若仅局限于台湾本岛,说“三山国王”是客家民间特有的信仰无可厚非。然而,只要把眼光转向大陆原乡就会发现,这一信仰并非客家人的原创专利,而是源于潮汕地区。同样的道理,严格说来,“粄”不论作为实物还是语言,都不是客家文化的独有专利——这正是本文的基本结论。

解构不意味着否定,而是为了促进客家文化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至少在心态上,促使热爱客家文化的人们更加趋于理性与平和。长期以来,客家人执着于“中原传统”、处处强调特色,这固然与其清末民初屡遭他人“污名化”的特殊际遇不无关系。其最初的目的也许仅仅是为反对“污名”,希望获得外界了解与尊重这么简单。然而在实际过程中,有部分人却陷入了“我族中心主义”甚至“人种主义”的误区,认为自己的文化才是特殊的、正统的、高贵的,而这恰好是限制客家文化传承与发展的根本原因,也是内心极不自信的表现。时至今日,早就没有人敢对客家人再“另眼相待”,客家人亦没有必要总是觉得自己的文化处处“与众不同”。

最后,借用日本文化人类学家渡边欣雄的一句话作为结尾:“待到‘客家人’能够克制‘客家主义’,客观地将自己的客家文化视为非特殊、非固有文化之时,非客家人就会承认‘客家人’和‘客家文化’的存在”。①渡边欣雄(著),姜娜(译):《序言一——客家是永远的朋友》,河合流尚(主编):《日本客家的视角与方法——百年的轨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1页。

[1]宋德剑,罗鑫.客家饮食[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63-81.

[2]林斯瑜.民以食为天——梅州客家的饮食文化与地方社会[D].广州:中山大学,2015:255.

[3](中国台湾)苗栗县政府国际文化观光局.客家文化事典[M].2014:77.

[4]黎章春.客家味道——客家饮食文化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8:126-129.

[5]饶原生,杨眉.靠山吃山——大山窖里的客家味道[M].广州:广东省出版集团·广东科技出版社,2014:63-79.

[6]范宏贵,刘志强.越南语言文化探究[M].广州:中国图书出版集团·世界图书出版社,2014:14.

[7]何良俊,乔艳艳.迁徙与认同:中越跨国“艾人”初探[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5):123-128.

(责任编辑:佟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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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7)08-0047-06

2016-06-14

罗 鑫(1985-),男,广东梅州人,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省市共建重点研究基地、粤台客家文化传承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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