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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伟
·作为宝玉的父亲、荣府最高的男性掌家人,贾政不能不说是《红楼梦》中地位重要又特殊的人物,合理解读这一形象的含义在“红学”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由于小说叙述的故事真真假假,隐含了曹寅家族的某些生活印记,故而贾政的原型问题又是“曹学”的重要内容,沈新林、徐乃为等先生就曾在论证贾政原型的基础上提出了《红楼梦》作者是曹颜的主张。可以说,考查贾政的原型对于红学和曹学均有着重要的意义。
元春省亲是《红楼梦》中的重要场景,它透露了小说内容跟曹家的密切关系,但这些内容不能证实贾政的原型是曹寅,反倒证明了接待康熙南巡实际上发生在“贾政”的父辈时代,小说也似意在借此言明曹寅不是贾政的原型。小说该回内容如下:
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候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
赵嬷嬷是贾琏的奶妈,从辈份上讲当然是高过贾琏一代,小说中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大过贾琏,所以在年龄上她应该与贾政相差不大,是属同一年龄阶段的人。从她的讲述可知,当时贾府“接驾”时她“才记事儿”,这无疑是小说给出的重要时间线索。按常识而论,“才记事儿”是处于孩童时期的特点,由此推去,贾政当时年龄也不会太大。从王熙凤的讲述来看,她们家当时也“预备过一次”,主管事务的人是她的爷爷。将这两个人的叙述相对照可知,此段叙述隐含了康熙南巡时曹家接驾的事情,则接驾人应是“贾政”的父辈。
十二月十二日一折内云:“臣同李煦已造江船及内河船只,预备年内竣工。”按《红楼梦》第十六回写及赵嬷嬷之言……约取资于此类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康熙这次驻跸织造府时曾与曹寅的“幼子”相遇,据清人宋和《陈鹏年传》记载:
乙酉,上南巡……车驾至江宁,驻跸织造府。一日,织造幼子嬉而过于庭。上以其无知也,曰:“儿知江宁有好官乎?”曰:“知有陈鹏年。”
周汝昌先生分析说:“寅幼子,即连生,后易名颙者是。此时当仅数岁,盖非甚幼儿童,自不得在皇帝前‘嬉而过于庭也’。”
《红楼梦》所描绘的生活图景为“末世”,小说也多次对“末世”一词进行强调,探春的判词说:“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王熙凤的判词又说:“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末世”指什么?在论及此问题时,学者们往往从中概括出封建社会的一般规律,多主张此“末世”指代的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没落阶段。李希凡、李萌两位先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末世君子”——红楼梦人物论之贾政论》中说:
从贾府烈火烹油般的荣耀到其忽拉拉大厦之倾,再到四大家族的破败离散,这在小说中不过是十余年间的事,客观上确实体现了封建社会贵族阶级内部相互倾轧的严酷;《红楼梦》成书的时代固然也已经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下坡时期,然而作者是否自觉意识到了封建社会的没落,此“末世”是否就是作者对当时封建社会及其历史发展趋势进行的反思,这却难以一概而论。作者在小说中曾明白指出并非要“指斥时事”,所有涉及时事之处也都是“歌功颂德”,所以尽管作者对当时的朝廷政治或者权贵势力进行了许多抨击和讥讽,但整部小说在表达这方面的主题时一般没有如此显豁。要更合理地解释《红楼梦》中“末世”的含义,我们还得着眼于小说内容本身。
其实,“政”与“存周”的意义来自于《尚书》“周公存周”的典故。曹雪芹熟于经书典故,《红楼梦》第九回中就曾原文引用了《尚书》中的文句:
“不利于孺子”原文最早出自《尚书·金縢》,“周公存周”的典故也是出于此篇。据《金縢》一文记载,武王克殷后次年而病,十年后病卒,成王得立。成王年少,内外大臣多猜忌周公有代立之意,其时又正当天下大乱初定,人心未稳,这使得周王朝陷入了主少国疑的危险境地。《史记·周本纪》这样评说过此事:
无论是延续王朝命脉还是进行文化传承,两种“存周”实际上都是政治活动。“政”字很早就有“政治”“政务”方面的意义,《论语》里就有多条孔子弟子“问政”的记载。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政”和“存周”能够关联起来。贾政在荣宁二府中地位尊贵,辈份很高;但从整个贾氏宗族来看,他不是族长,仅是族长贾珍的叔叔。中国自古就有家国一致的观念,这种人物关系放大到国家中,与周公为叔叔、成王为天子的关系也非常相似。
《红楼梦》的主题具有多重性和丰富性,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因家族的败落而感伤嘘唏。且不说“树倒猢狲散”本就是针对家族的破败而言,即便是大观园中女孩们“千红一哭”“万艳同杯”的悲剧命运,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贾府的败落,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作者在小说开头就抒发了自己的愧悔心情,“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渗透着家族败落后的感伤。宝玉在《红楼梦》中被写成“无能第一”“不肖无双”“腹内原来草莽”的多余人,但深究起来,宝玉其时年岁尚小,无能为于各种家事,“无能第一”诸种评论显然另有含义。综观小说,在贾府众多的多余人中,贾政才是其中的重要成员。
贾政是个平庸之人,学者们已有不少论述。今略举其数端:首先,贾政于国家大事上不明智。虽然小说对贾政具体的工作情况叙述较少,但他为贾雨村谋得肥缺之事已足以体现出他缺乏应有的责任和识见。贾雨村曾因贪酷落职,即便是按照古代的信息发布形式,内里情形也应已昭布于天下。然而,贾政由于林如海的一封信,不问其人如何,便为他轻轻谋得一个应天府知府,可见出贾政于国事上的糊涂。其次,贾政于贾府的现实事务甚不关心。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荣国府的危机已经进行了深入的解说,但这些关乎贾府兴衰的事情几乎没有出现在贾政的思虑之内。贾政平日里交往的清客、管家如詹光、单聘仁、吴新登,个个都非诚笃之人,与这些人来往密切、将家事托付给他们,体现出他对家庭事务上的懵懂。其三,贾政不谋及贾府的未来。儿孙继世是古代家族兴旺发展的先决条件,人才的培养又是个艰巨而长期的事情。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贾氏祖灵那里,宝玉竟是宁荣二府中唯一的可造之才,这其实是对贾府子孙教育上存在严重不足的莫大讽刺。不仅如此,被称为呆霸王的薛蟠最初进京时怕受约束不愿进贾府,后来却不再离开,且比原来更坏,这当然离不开贾府子弟的勾引。作为人才培植之地的贾氏家塾乱作一团,贾政显然也难辞其咎。
雍正、乾隆二朝,文字狱相当严重。曹雪芹亲身经历了抄家之祸,对于其中的残酷当然更有切肤之痛。他虽然将真事隐去,但他的怅惘、悲痛及愤恨之情却通过小说曲折地流露出来。综合小说内容和相关材料来年看,作者在贾政这一形象上具有丰富的寄托,因而值得进一步探讨。
注释
:① 沈新林《从贾政形象说到〈红楼梦〉作者曹颜》,《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
② 胡适《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103页。
③ 徐乃为《曹寅:贾政之原型考证》,《红楼文苑》2013年第1-2期。
⑥ [清]李桓《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六四,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本,台湾明文书局1985年版,第153册第769页。
(责任编辑:徐永斌)
张伟(1975—),女,山东汶上人,山东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副所长,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及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