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能白玩啊

2017-09-15 08:58刮刮油
读者·原创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春游扬州写作文

文|刮刮油

你可不能白玩啊

文|刮刮油

抽空带孩子去了趟扬州,吃吃喝喝,逛逛走走。除了人多,基本还算惬意。

回程的火车上,我坐在过道中玩手机,听到隔壁软卧包厢里一个妈妈正跟孩子说话。

“扬州好玩不好玩?”

孩子磨叽半天,才应了一声。

我正在纳闷儿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就听到这个妈妈连续问了下去。

“妈妈先问问你,四大名园是哪四个园?”

“妈妈再问你,何园的主人是谁呀?”

“扬州古时候都叫过什么名字呢?”

“京杭大运河途经哪几个港口?”

“都有谁写过有关扬州的诗词?”

我一听,心中惭愧,因为我刚才是这么问我儿子的—

“你觉得正宗扬州炒饭哪家强?”

“你觉得早上吃的扬州包子跟无锡的包子比,哪儿的更好吃?”

“扬州的狮子头是不是比你在北京吃过的个头儿大?”

相比之下,高下立现。我赶紧招手叫我儿子过来,悄悄跟他说:“你听听人家怎么说的!”我们二人侧耳倾听,作虚心学习状。

隔壁孩子回答道:“妈妈,我想拉屎。”

话音落时,一个头发散乱、面如死灰的女孩从包厢里冲了出来。

“回来接着回答啊,咱们出来到扬州玩儿,可不能白来!回家还得写篇作文呢!”妈妈喊道。

我打小就对旅游和春游充满敬畏,总是不能以轻松之心对待—这绝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违背人性的特殊兴趣爱好,事实上,无论是风景绝佳的大自然,还是形形色色的人文景观,我都十分喜爱。令我感到憋屈的是,我知道我不能白玩。

“不能白玩”让我对外出有了一种很纠结的情感。比如,出行第一天特别高兴,最后一天则恨不得自己没出来这一趟,不如在自家院子里撒尿和泥。春游也是,早上刚起来时兴高采烈,到了回程便忧心忡忡。我知道吃饱了骂厨子有点无耻,但我也没有办法。

我实在是无法做到“不能白玩”。

我记忆里读过的高分作文,写的全是假话。这让我从小就讨厌写东西—我不太会编瞎话,所以我的作文得高分的机会不太多,而且每次写作文都如便秘一般费劲。

虽然心里堵得慌,但我深深地知道,写作文绝不能说真话,否则连及格都费劲—我虽然胸无大志,也还是想要及格的,不然屁股就要受罪。

比如说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曾让我们写一篇关于理想的作文。大家的理想都很高远,一时间班里科学家、医生、将军满天飞,理想职业种类覆盖科研、医疗、军事等各个领域。还有一位同学说长大要当孔子,因为孔子品行高洁,从小就懂得让梨。虽然老师纠正他,说让梨的不是孔子,但仍然对其表示了赞扬。

而我写的是:当一个不打孩子的爸爸。

后来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当爸爸不能算是理想,爸爸也不是一种职业。你的理想太小了,你得写别的。”

“孔子也不是职业。”

“但是孔子品德高尚,是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做了很多好事,影响了很多人。”

我心里想,让梨这事儿就不是他做的,但我没说。

我只是反复论述当一个不打孩子的爸爸的重要性,坚定地表达了“小理想也是理想,苍蝇虽瘦也是荤菜”的意见。老师更不满意了,说我的理想过于简单,过于简单的理想会让我止步不前,不能为建设国家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们都打算……”我说。班里明明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要为“四化”建设做贡献的。

老师停顿了一下,说:“你想当爸爸,最多当自己儿子的爸爸,你又不能当所有人的爸爸。你管得了别人的爸爸吗?”

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我说:“那我想当个炮手。”

老师挑起眉毛激动地说:“很好!很好!为了保家卫国,这就很高尚了。”

“那倒不是,我是为了把打人的爸爸们都装进炮筒子里,挨个轰上天。”我很诚恳地说。

“你去门口站20分钟好好想一想!”老师也很诚恳地翻了一个白眼并提出建议。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为了表达我与写作的初识很不美好,写作—确切地说是“写作文”,对我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

而旅游则是一件快乐的事。把这两件事强行结合起来,就好像在冰激凌里浇了一碗热水—热水自然是热不起来,冰激凌也没法吃了。

我所感兴趣的事物,都很难写到作文里,而我又不太会编瞎话,所以,为完成任务,我不得不在外出时挖掘一些“作文里用得到”的事物,这很影响旅游体验。

一个正常的八九岁孩子出去疯的时候,不太会观察太阳和云彩的光影,或去感受春风拂柳的意境,以及波光粼粼的南湖美景。他可能觉得在阳光下拿个放大镜把一窝蚂蚁烧成一股青烟、折一根柳条抽东抽西、找个石子儿扔进湖里给钓鱼者捣捣乱会更有趣。但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些写到作文里,少不了又得在门口站20分钟。

有一回,班里组织大家去颐和园春游。

前一天,老师就布置了任务,说回来得写一篇春游的作文。善于写作(文)的同学完全不在乎这些,而像我这种能力不足又心思重的人,从早上就开始担心起来。平时写作文因为没有目击证人,可胡乱编造人物和事件,只要立意“高大上”了,老师就不太较真。但这种集体活动,写那些没影儿的内容比较容易露馅儿。

为了能写出东西,我进了园子就一直打量周遭的环境,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一写的事情,比如有没有掉在地上的钱包,或者是否有人乱扔瓜皮果核、随地大小便……

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个老太太拄着拐上万寿山,我心想机会来了,刚要行动,就见身后蹿出几个影子,如闪电一般,迅速挤到老太太旁边。他们纷纷伸出“魔爪”,有的捏住肩膀,有的揪住胳膊肘,有的顶住后腰,没地方放手的只能抻着老太太的衣领……

老太太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一群“胸前红领巾更红了”的小学生,只得乖乖认命,嘴里喊着“慢点扶,都能扶,别摔着我”,一路被架上山去。

做完“好事”回来的同学们表情轻松,人家完成了最重要的事,下面就剩下玩了。我怨恨地啐了一口,论速度,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田径队的。

时间已近中午,吃了中午饭就得往回返了,我这素材还没有着落,心里更着急了。

老天爷开恩,终于给了我机会—地下不远处,赫然躺着一张五元钱!在作文里捡了那么多次钱,这次可是真的,还是五块一张的!

眼到腿动,我眼中只有那五元钱,跑到跟前,我刚要伸手,那钱却被一只脚踩上去压住一半。我抬起头来,是另外一个同学,他一脸激动。我只得站起来,踩住另外一半,然后跟他展开激烈的辩论。

“这是我先看见的。”我说。

“这是我先看见的。”他说。

“我先动手捡的,你这是拿脚踩。”我说。

“我先踩上就算我的。”他说。

“踩着狗屎也算你的?”

“狗屎不算。”他说。

我们互骂了几句,我心想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有几个同学已经往这边张望了,要是大部队赶上来,少不了再踩上几只脚,那就真完蛋了。

“分吧。”我说。

“行。怎么分?”他说。

“一人一半。”

“行,交老师吧。”他说。

我俩小心翼翼弯下腰,各揪住那张五块钱的一个角,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把脚挪开,生怕对方使诈。我俩就这么一人揪着一个角,携手把钱交给了老师,并向老师说了我们的口头协议,说我俩一人捡了两块五。老师告诉我们,捡的钱不能这么分,只可以说是一起捡的,然后把钱揣了起来。

我终于也可以放心大胆地玩了。心情马上欢快起来,昆明湖也美了,万寿山也绿了。

第二天,我的作文得了个名副其实的“优”,这种心安理得的体验很少,我很骄傲,觉得老师可能会在讲台上念这篇作文。但是,那次的范文是一篇论述“旧时皇家园林发展成今日百姓花园”的作文,老师亲自念出来,并表达了强烈的赞赏。我听后也觉得此文乃神文,因为我基本没听明白—后来知道那位同学的妈妈是中学政治老师,我输在起跑线上了。

但我终究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不白玩”的主要手段还是靠编。放暑假和爹妈出去旅游也是,每回都少不了硬编上几篇游记交差。

“本来老师就留了几篇作文,你还不趁机好好写写。”我妈经常对我说,“出来玩白玩啊?”

她为了保证我“不白玩”,并且不让我回去以“忘了”为理由搪塞,会让我在著名景点拿出小本本,把“该记的”都记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因此而不愿出门,直到我通过自主阅读感受到文字之美。但这中间浪费了多少大好情绪,已经很难计算了。

就像隔壁包厢这位尽责的妈妈,她很令我钦佩,然而我下不了如此重手。于是我只能对孩子放任自流,哪怕他真是白玩了,全忘了,在秀丽的风景里低头撒尿和泥,在壮阔的山川间专注挖坑打洞,我也没有办法。白玩就白玩吧。

此外,我现在倒越来越觉得那时立志当不打孩子的爸爸的我才是最睿智的:当爸爸不但可以是职业,而且可以是高明的职业;不但可以是理想,而且可以是高远的理想。

当然,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所以自我定位亦不高,也不打算影响别人:我当这个爸爸,能够做到最大的成就,莫过于让自己别犯糊涂。仅此而已。

听起来水平真不高,但做起来,真难。

图 | 小黑孩

猜你喜欢
春游扬州写作文
扬州茶韵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蹉跎至暮年的初见
写作文的烦恼
一曲《扬州慢》,尽道《黍离》之悲
小丁写作文
“扬州绒花”
《我爱写作文》的魅力值
春游
写作文等
我们来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