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发有
进入新世纪以后,我们经常会读到当事人缅怀八十年代的文字,甚至有一些学者将八十年代定位为“黄金年代”。与此形成鲜明差异的是,谈论九十年代的文字较为少见,书写美好记忆的更是凤毛麟角。九十年代距今并不遥远,怀旧情感往往会表现出详远略近的倾向,或许在若干年后也会出现一波追忆九十年代的潮流。曾念长的《断裂的诗学:一九九八年的文学、思想与行动》(以下简称《断裂的诗学》),以一九九八年的文学、思想与行动为考察对象,通过一个特定时空的切片分析,提供了一种理解九十年代社会文化转型的阐释模式。
与二○一一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场》相比,《断裂的诗学》在写作思路和文字风格上有延续性,都体现出作者将修读过的两个学科—社会学和文学融合起来的努力。他对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提出的“文学场”概念情有独钟,擅长从文学的周边入手,考察文学与外部环境的多元互动,进而审视文学在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联合作用下的结构性变化。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一书中把文学研究分为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外部研究侧重研究文学的背景、环境和外因,解释环境因素在作品形成过程中的作用,但是不能解决作品的描述、分析和评价等问题。而内部研究侧重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它对文学的声音、文体、风格、叙事、修辞等不同层次的形式问题的考察,是判定文学作为“艺术品”的独特价值的重要途径,但是极端的、封闭的形式批评也有明显的局限性,过度放大某种因素的作用还容易陷入谬误。《断裂的诗学》在研究和写作上追求艺术性的审美批评与综合性的文化研究的有机融合,力图打通文学的内外分界,既突破封闭的形式批评的狭隘,又避免陷入凌空蹈虚的文化研究的陷阱,在开阔的视野中把握文学环境的总体特征与审美形式的微妙变迁。
该书借鉴美国文学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的批评理念和方法,将文学、行动与思想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在面对纯粹的文学文本的同时,也注意分析与文学相关的异质文本,并从中寻找文学与时代之间不可分割的广泛的社会性联系。作者在“引论”中形象地借助“狼来了”的寓言,指出以一九九八年为分界,两只“会吃文学的狼”(“虚构的狼”和“现实的狼”)激发出“前后两种不同的系统性反应”。在某种意义上,关于“断裂”的言说也就是“狼来了”的故事,韩东、朱文等人策划的“断裂调查”,像极了放羊的孩子的那声呐喊。
这本书将“断裂”这个关键词作为统摄全书的理论视角,将一九九八年的“文学断裂思潮”重新放回当时特定的文化时空和社会生活潮流中进行考察。其一,作者考察了“食指热”、韩东和朱文等作家发起的“断裂调查”、诗坛“盘峰论战”、“七○后”女作家集体登场、“王小波热”等文学事件,从不同侧面审视立体的“断裂景观”和复杂的精神现场;其二,作者细致解读了“食指体”诗歌、朱文的小说、于坚的长诗《飞行》、“七○后”女作家的小说、王小波的小说和随笔等作品,从叙事和形式层面分析断裂观念的深层渗透;其三,通过对自由主义之争的多维透视,观察其间的话语冲突与“文学断裂思潮”的同构关系。作者以敏锐的问题意识和丰富的想象力,穿梭于行动、文学与思想之间,将新闻文本、文学文本、思想文本看作具有平等价值的研究对象,从异质文本之间提炼出相通的时代元素和精神基因。作者认为:“文学场域的断裂和思想场域的断裂具有同构性,推而广之,也与时代视野中的社会断裂具有同构性。”
《断裂的诗学》的理论框架和论述形式,显然受到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和谢冕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丛书的启发,从一九九八年这一时间节点切入,通过对具体的事件、文本和论争的散点透视,见微知著,把握一个时期的总体特征。谢冕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丛书从近百年的时段中选择十二个具有代表性的年份,将文学史、思想史与社会史熔于一炉,以点带面地挖掘文学现象背后的复杂内涵,在文学史体例和研究方法上都有所创新。颇为巧合的是,这套书首次出版的时间正是一九九八年。《断裂的诗学》承续了《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的思路与方法,贯彻了将文学文本与文化文本相提并论的“大文学”观念。面对产生了广泛影响的学术范本,后起者难免被“影响的焦虑”所笼罩。曾念长扬长避短,借鉴了文学社会学的思路与方法。他更加重视的,是文学场域中人及其思想观念的历史,而不是多数文学研究者偏爱的文学作品的历史。
作者在对世纪之交的文学场域进行详尽描述的基础上,从发生学与形态学的双重视角,探讨了催生新的文学格局的矛盾与动力。他对世纪末文学场域中的内在冲突颇为着迷,并将之界定为两种文学性的碰撞:“那就是隐藏在文学史深处的两种言说方式的对峙与交织。一种是个体性的,一种是社会性的。它们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纠缠形态,推动着文学史的向前发展。”作者认为,当代文学从“十七年”的一体化格局到八十年代的二元对立格局,逐渐发展为九十年代的三元体制:单位制文坛、学院制文坛和市场制文坛。尽管这种观点可能会引发争议,但它体现了作者的问题意识和过程思维。
九十年代中国经历了全方位的转型,在寻找新的平衡的调适状态中,多元价值冲突成為这个时代的常态。作者密切关注九十年代个体观念的发展与个体化的进程,并细致剖析其中的复杂性。不容忽视的是,主张文学回归社会性传统的声音,成了伴随个体意识成长的反制力量。“个体的意义遍地开花,并不意味着文学的社会性传统即将退出历史舞台,而只是表明中国文学的话语结构正在发生重大变化。”《断裂的诗学》在论证上追求逻辑的严密和层次的清晰,但在文字的缝隙,作者不时会流露出一些迟疑和困惑。九十年代的历史后效尚未完全显现,要对自己置身其中的时代做出准确判断,确实是一件困难的任务。
我在二○○二年出版的《准个体时代的写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小说研究》中将九十年代定位为“准个体时代”。它是一个调整期和过渡期,其个体化进程具有不稳定性和矛盾交织的内在特征。九十年代文学向我们展示了个体意识的不同面向与多种可能性,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它曲折地揭示了个体化的两难境地。正如朱文在长篇小说《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中描述的那个小丁,他一度渴望成为自由个体,但在摆脱了包括家人、女朋友在内的社会联系之后,又感到孤立无助,“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社会的一个疣”。“断裂”也好,“个体化”也好,都像是放羊孩子呼唤的那只“狼”,等到“狼”真来了的时候,又让人无所适从了。
(《断裂的诗学:一九九八年的文学、思想与行动》,曾念长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一七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