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卫花
五月,晴空万里,在三荡五湖的中心,我与土窑进行了一次对话。当“三十六座桥,七十二座窑”成为锦溪镇的代言词时,这桥与窑的存在,便不同寻常了。十眼桥、槃亭桥,水乡的符号点缀着江南的风情。当站在白荡湖边的古窑前时,我的内心是苍凉的。那近十座土窑在即将失去生命、熄灭火焰的时候,是否还有活力可述?这些建成于二三十年代的土窑,在历经熊火烈焰的洗礼后,归于平静,就像曲终人散的舞台,咿呀之声远逝,只留下空荡荡、冷清清的舞台,曾经的高潮迭起、人山人海的场景,都已不复存在。
土窑,坐落在湖泊边。站在窑顶,能看到湖边的村庄,和远处同样的土窑。这是一片土窑群,大大小小的窑洞近十个,有独立的,也有相连的,其中相连的一大一小两个窑洞,被称为“母子窑”。拱形的窑洞,由一块块砖堆砌而成,没有任何黄沙水泥的参与,只是砖的叠加。那一行行砖错落有致,越往上,越向内合拢,慢慢合拢成有一尖顶的拱形。砖,是窑洞的躯体,也是窑洞的灵魂。以砖为炉,烧土成砖。劳作的窑夫,在窑火的熏染下,除了眼睛是亮的、牙齿是白的,其他都成炭黑色。他们就像土坯一样,经历了烈焰火炭的熏烤,已包裹了一层砖的颜色。
土窑的背面,就像土丘,上面杂草丛生。如不细看,可能不会发现上面有稀稀拉拉的几块砖铺成的仅限一人上去的小道。这条小道,窑夫曾经挑着水,来回无数。残阳、湖泊、丘上挑水的窑夫,这就是乡村古窑图。
土地是沉默的,它以自己的身躯承载了花开花落,承载了人间生死。大地、泥土衍生出来的万物,都以另一种形式、另一种状态,展露身姿。砖,源于土,却比土坚硬,比土牢固。窑洞内,土坯在烈焰的磨练下炙热,而窑夫从窑顶的放水口把水淋下。下面火焰熊熊,上面清水淋漓,土坯在水与火、冷与热的双重攻击下,逐渐改变了泥土的本质,变强,变硬。
一砖一瓦的烧铸,必有生死辗转的痛楚,在冰火两重天中成型、升华。
一窑一炉的造就,必有亘古不变的意念,在世间万象中坚守、永恒。
那精瘦的窑夫低着头,弓着背,双肩承受着重量,双手扶着挑水的绳子,把全部精神执着于脚下。水在桶内晃动,人在路上攀爬。一块块铺路砖被窑夫一次次走过,被一步步踩实、踩硬,直至被完全嵌入土内,与土窑融为一体。窑夫,亦是如此,与土窑融为一体。长期与窑为伍,与火为朋,与水为伴,修炼出了砖一样的气质,坚强,坚韧。
粗壮的烟囱是土窑的高度,其间飘出的袅袅青烟就是它的延续。风吹向哪,烟就飘向哪,一副天地任我行的气度。烟囱,在土窑的最高点,与远处的古窑遥遥相望。我曾试图想象,当年这古窑遗址的窑都在炼制砖瓦的情形:那一根根耸立的烟囱,都有一股股的烟往上翻卷着,向远处翻腾,向高空飞翔,渐渐变淡,渐渐远去。那高起的烟囱就像窑夫的身影,一人守一窑,孤独而寂寞。
土坯在窑洞内,历练成砖。砖,青灰的颜色,虽然把泥土的颜色改了,可它依然保留着泥土的沉稳。砖与土一样,无声无息,在风里,在尘里,在世人的眼里,都是惊不起任何波澜的。要么与土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铺路架桥,或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要么,就竖立成一堵墙,成为钢筋铁骨的肉体,隐藏于水泥黄沙的外衣之下,被包裹着,无言,即使被装点上了彩砖、霓虹,也只是外表的繁华,与其无关。
最初接触砖,缘于砖坯。那一块块泥制的土坯被晾晒在太阳底下,慢慢被收干水分,向砖转变的进程中,更进了一步。这土坯是父母的希望,家里房子重新堆砌的指望。父母犹如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留意着土坯的些许变化。父亲用粗糙的双手抚摸着,棱棱角角的妥帖度,方方面面的规整度,都是他反复验看的对象。砖坯的形状,在木匠为生的父亲眼中,就与木器一般,以类似完美的要求来衡量。或许,匠人有匠人的行事与气度,那一丝一毫、一折一角都是严肃的,不允许有马虎。
两个艳阳天过后,天气不遂人愿。阴霾的天际即将飘出雨丝。一家四口,便全部跑到晒土坯的泥场,把土坯往高处搬。雨未下,汗已落。脸颊上,汗如雨,父母后背也浸润在汗水中。风雨来袭,瞬间,雨如柱。未来得及搬动的土坯,只能用油纸遮盖。天幕中,传出雷鸣,雨落入池、撞地的响声,也夹杂着父母的叹息声。这一切,在儿时记忆的印迹里残留着。好在,当年的父母还年轻,有精力重新收拾残局,有信心重头再来。土坯,毁了,可以重新打。有土,有根基,有希望,什么也不惧。
白荡湖边,土窑残破。土窑,需要一年一修,一年一补。这些古窑,默默地守在湖边,无人来修补,逐渐被人遗忘。窑的年龄,已经有八九十岁了。当年的窑夫,大都已经离世,即使还健在的,最小年纪的也有七八十岁了,他们自顾不暇,已经无力修补。那窑洞的苍穹,并不是把砖简单地堆积,而是需要有相关的技艺才能修补。一砖一土,融入了窑夫的匠心,才能年年如新。但如今,匠心已老,技艺无存,古窑遗址,同许多非物质文化一样,慢慢地消亡。它们在日月风尘中老去、消逝,它们输给了自然,输给了时间。
另一村庄中,曾经有一古窑还在烧制,但苦于燒火原料的短缺,而步履维艰。原始农业生产时,干柴稻草等物是每块农田中必不可少的产出,也是古窑源源不断的火种来源。农业机械化后,柴草被机器打散,作为肥料直接填埋入土。无稻草,无油菜梗,只能从工业废料中寻求火源。当土窑的烟囱里飘出废旧轮胎的臭味时,环境被污染了,古窑也预示着消亡。自此,土窑便全部熄火,空有躯壳矗立在荒野。
锦溪祝甸古窑遗址内,留有的每座古窑,都只剩一窑、一丘、一穹、一柱,仅此而已。有的古窑,甚至连烟囱也渐渐被风化,被侵蚀,而消失了。古窑群,就像一座荒无人烟的老村;古窑,就像无人居住的老家。远望,苍穹一样的窑洞依然错落有致,窑洞的残烟依然熏满于墙砖上,但引起古窑热情的火种却已经不见了。昔日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情景,在历史前进的征程中,越退越远。没有了火神的眷顾,这古窑的日子便了无生机。窑洞无火,烟囱无烟,阡陌无人。
看着眼前的古窑遗址,似见风烛残年的老人。时间是最无情的。再深厚的同舟共济的情感,再强烈的出生入死的荣辱,都在分秒不懈的滴答声中,瓦解,消失。何况,人已老,技已亡。古窑的命运如何?这熄灭的窑火能否再次燃起?垒窑的砖瓦能否重焕生命?
“不要老!不要走!”我在内心强烈地呼唤着。
既有古窑遗址,那就会有保护措施。我希望着,期待着,也相信锦溪镇会保护好这一历史印记,因为它记录的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是一个民族不屈的成长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