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毓
内容摘要:《桑青与桃红》小说文本以家国分裂史与个人小历史相交错的形式,展现了父权中心“男性丰功伟绩”与边缘“女性私德日记”的辩证交锋。本文试图解读作者采取的主题意涵及其女性日记信件的叙事模式如何游走于强大的家国论述的缝隙间,达到女性主义“微观政治”的颠覆性,使女性声音能从原先在知识系谱中被消音的边缘进入中心,发出它独特的声音,从而开启女性书写的新格局。
关键词:《桑青与桃红》 女性文学 阴性书写 家国论述
一九一八年至一九四九年间,中国正处于五四时期,以“民主、科学、自由”为口号的五四精神被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奉为圭臬,漸渐如星火燎原般扩展为对中国社会传统文化的针砭批评。传统父权结构、家国政治核心的权力结构在五四新思潮的冲击下,成为中国积弱、落后的象征,所以离开家庭、摆脱父母掌控成为新青年追求自由、表达反叛精神的具体行动。在典型的中国传统社会里,一个成年女性无法回到原生家庭,在婚约家庭里又得不到认同感,犹如悬挂在天地之间,找不到归属。而这种女性心灵上的流离失所,与近代中国人颠沛流离的集体记忆相互呼应,不仅青年渴望离家追求自由,女青年也想要离开家庭,追求新天地。
为了使女性能跳出父权建构的象征秩序,重新使女性获取自主性与主体性,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埃莱娜·西苏提出“阴性书写”的概念,强调写出女性的身体感受,以驳斥父权文化对于女性的贬抑,她认为女性书写身体是愉快的体现,因为它摆脱阳性思考的直线型、单一性,而能将女性的多元化无限延展,并激发拥抱差异的开放性思维。另一位法国女性主义者露丝·伊利格瑞则强调“非一的女性言说”,强调女性身体内永无止境的各种流动能量,她希望女性发挥这种“流质”的特色,不再奉阳性父权的价值观为唯一真理。她进一步阐释女性所具有的“流体力学”:此种流质风格总是流动的,不断创造活力,并抗拒、推翻根深蒂固的既定形式、表象、想法或概念。从西苏的身体书写及伊利格瑞的“流体力学”,都提醒女性摒弃阳性的句法规范,深入探索被压抑的女性潜意识,让女性的书写跳出父权价值的单一意义,实践另类书写以挑战父权文化。以下我将援引西方女性主义学者所提出的“阴性书写”特点,探讨《桑青与桃红》如何运用多音的叙事声音与身体书写来达成颠覆父权中心的策略。
一.叙事声音的多音复奏
在桑青日记的第三部里穿插着桑青女儿桑娃的日记,桑娃自小在狭窄的阁楼里长大,她对自己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来自于双亲、报纸,及由窗口所看出的一隅景象。在这几段桑娃的日记里,她对于身份证及母亲夜晚外出,如此描述:
爸爸妈妈都有身份正,妈妈说身份正就是正明你是合法的人,我十岁了还没有身份正,妈妈说各楼的人是没有身份正的,外面的人才要身份正,他们没有身份正就要坐牢,我恨死妈妈天天晚上到外面去,爸爸说她出去找男人,她要丢我们了,我要把她的身份正撕掉。(《桑青与桃红》页177)
身份证是国民党治理台湾时,为了“保密防谍”以及监控管理人民所发明的特殊产物,身份证显示出每个人民的出生、籍贯、户籍迁徙、父亲、母亲、配偶、职业,可说是每个人的血统证明书,桑娃的日记里,出现了几个错别字,将“身份证”写成“身份正”,可知证明自己的合法居留身份,证明自己双亲、配偶是何许人,如此才能“验明正身”,证明自己是“正常的人”,“清白的人”。桑娃由于父亲说逃犯,即使她本身是清白无辜的,她依然是“父亲的女儿”,因而被视为是逃犯的小孩,所以她既是性别阶层上的弱势女性,又是不正常的人,无法取得合法的身份,必须被禁锢在阁楼内。
在第四部多音复奏的语言中,我们可以阅读到时代主流的声音,同时也可以阅读到两个阴性主体不断激烈辩论的声音,此种类似意识流的写作风格,是种摆脱父权象征秩序,进入阴性语言的潜在动能,法国学者克里斯蒂娃称这种语言为符号界的语言。克里斯蒂娃结合语言学和精神分析,提出“符号界”的理论,②与拉冈所言的象征界相抗衡。由于象征界被父权话语所支配,女性的语言备受压抑,使得女性无法在象征界表达她们的欲望。必须在“符号界”寻求通路。符号界强调再现原初欲望,它是流通的开放空间,抗拒固定意义的生成,并企图利用语言冲破理想的藩篱,让潜意识能恣意地发泄。
二.性别政治与阴性书写模式
桑青随家纲逃到台湾之后,其政治空间是五十年代警网密布的台北,桑青一家在狭隘封闭的阁楼生活,其身体遭到国家强权前所未有的严密监控,由于桑青认为自己的身份是妻子,没有主体性,必须伴随畏罪潜逃的丈夫,她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清白的人还是有罪的犯人,所以她将自我身体监禁在阁楼里。桑青为了报恩,鼓起勇气走出阁楼。而家纲对于桑青的出走充满怨恨,责骂她是淫妇。可见,父权话语将女人身体禁锢在私有空间内,统治者往往通过对空间的塑造、支配来进行权力的操控,使得被统治者的身体被驯化,而其行动也限制在其可加预测、控制的范围之内。这些空间的塑造、操弄包括官方空间与非官方空间的划分、公共领域与私领域的划分等等,以谨防“他者“的越界。桑青是逃犯的妻子,是个边缘人,对正常人、正常世界构成了威胁,她被视为异己隔离在黑暗的角落,从而限制女体原始神秘的力量。
在桑青转变成桃红的过程中,她对于自己的身体有很强的自主意识,并没有受传统写实叙事二元划分框架的支配,透过桃红的眼重新再现了她的情欲和探索自我的主动性,形成欢愉自在的身体书写,释放女性身体的颠覆动能的同时也改写了父权宰制下女性情欲的图像,将女性从象征秩序的附属地位中解放出来。女人不再将自己包装到男性的幻想和需求里,不再牺牲自我于虚伪矫情之中。西苏认为女性由“身体书写”获得了愉悦,以及书写出愉悦自在的女性身体,才能反击阳具中心思维,于是自古以来男性所垄断的书写,以及女性身体的一贯形象,都可能借由女作家的文学想象得以翻转,从而为女性情欲自主绘制出去中心去边界的空间地图。
三.非写实的反二元对立叙事
在第四部里,有大量的文字描述桑青的潜意识和非理性的语言,这些段落所隐喻的是叙事者对女性在父权社会中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予以非写实的呈现,召唤非语言性的、无法再现的潜意识,将女性的痛苦、愤怒与欲望从父权支配的象征领域中呈现出来,不断扰乱父权象征系统的一致性。endprint
相对于桑青向父权的妥协,桃红则象征从父权价值中挣脱出来的新生人物。她摆脱所有的男性依赖,切断父权建构的家国网络,以流动的字句松绑了僵化的父权宗法迷思,以戏耍的态度取代受难的女性形象,以飞跃的思绪象征身体的自主与开放,鲜明地区别了桑青与桃红的不同,进一步强调了女性自主力量的新生。
在女性主义者的研究中,文本里不合父权规范的女人通常有两种“下场”:以死亡或者疯狂为结局收场,在常规的父权论述里桃红这样的逃逸,是以疯狂为代价的,但是若我们能抛弃父权建构的参照体系,去发掘桃红新生的意义,试图理解女人在这样父权建构的社会里想要突破重围,建构多元的认同,桃红的努力建构反而是维系真正自我的认同价值,而外在这个人吃人的父权暴力世界反而是充满着血腥与非理性。在二元对立的父权社会里,桃红则以活跃奔驰的姿态挑战家国论述与父权文化的收编。翻转女性被动的身体,跨越不同的疆界,以女性身体涵括他者的多元性,解构父权男尊女卑的单一性别观。
四.结论
中国传统社会以儒家话语所规范的价值观为主,凡是异于父权价值的其他看法皆遭受到贬抑,男女的关系在父权思考体系下,男性居于优势地位,而女性则属于从属一方。男尊女卑遂形成父权社会运作的象征秩序。受五四新思想的冲击,许多作家的小说出现一种独特的“新女性”形象,一九一八年六月,《新青年》专号介绍易卜生,其剧本《傀儡家庭》的女主角娜拉争取独立自主的形象引起广大青年男女的巨大反响,鲁迅在一九二三年发表 《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说,指出妇女经济实权的获取才是妇女解放生存的关键,于是娜拉形象到中国后,转变成中国知识分子投射个人理想、渴望突破传统大家庭、家长中心制的象征人物,所强调的觉醒也从西方的“个人自觉”转向“出走之后如何在社会生存”的社会问题。③
《桑青与桃红》以女性私人日记、书信等文体形式,循序开展了一部近代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离散史,女主角桑青除了经历文化离散,国家认同的危机外,尚有性别压迫的问题禁锢着女性身心的自由。因此,一部看似近代中国政治立场的分裂寓言小说,实则突显出了女性在国家流亡史里发声的位置,在叙事结构上以中国人流亡的空间为轴线,文本内容则书写女性主体性的离散,由于在父权象征秩序里阴性欲望或性愉悦是不可言说的禁忌,一切违抗尊父之名的言谈举止皆被视为逾矩而遭到封杀,因而女性那些被压抑的潜在能量在文本里便以幻想、欲望或梦的语言形式呈现,再现女性遭到父权压抑时的各种原始驱动力。
西苏曾以法语“voler”(窃取、飞翔)说明女性实践书写的双重意义:女性不仅要透过书写把长期被男性所垄断的文字窃取过来,同时要借由创作这个渠道去飞跃逾矩,遨游在规范之外,才可以在写作领域获得滋润和愉悦。女作家挪用阳性的笔但沾染“白色的墨汁”,④书写出女性的经验与感受,使性别压迫合理化的父权思维和逻辑暴露出矛盾。同时,阴性书写透过文字的跳跃与飞扬,不断地进行模仿和质疑,对父权象征系统进行干扰,通过女性个人日记与父权家国正史的对话,桑青转变为桃红,化身为永远在飞翔中的帝女雀,越过地图上的有形疆界,泯除男尊女卑僵化的二元观,不断质疑和挑战政治压迫与性别压迫之间同生共谋的结构,解构父权神话,寻求多元的认同与永恒的自由。
注 释
①引自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页128.
②王铭玉.符号学的互文性与解析符号学——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研究.
③引自白薇.现代女性的自我建构——对五四女性自省主题创作的现实性思考.
④西苏認为女性就算因为崇拜阳物而玷污母女之间的良好关系,但女性仍然离母亲不远,在女性身上永远留有一些好母亲的乳汁。故女性是白色墨汁书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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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铭玉.符号学的互文性与解析符号学——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研究[J].求是学刊,2011(03).
[8]白薇.现代女性的自我建构——对五四女性自省主题创作的现实性思考[J].妇女研究论丛,2002(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