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来到海岛

2017-09-13 19:44黄土路
广州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火山爆发礁石海风

黄土路

一个人来到岛上,他要在岛上住下来,一住半年。

他给朋友写信:我现在住在岛上了。一个人在岛上,像等着风来似的,其实什么都不等。他的信里后面落款:洞头。

他来到岛上的时候,夜色已黑下来了,车辆在山道上起伏,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司机说,现在我们过海了,右边的路下边都是大海,黑色的大海。他睁开眼睛,仔细地看着,他什么都看不见,隔着玻璃窗,一切都是寂静的,他摇下车窗,才听到一点海的声音,像细语,也像叹息。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季节,他想,连海都是寂静的。

他住进了“海边”的房子。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躺在床上,他在想着海边这两个字是不是一个骗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海。就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他剥开一层层的衣服,仿佛要挣脱一身的累赘,然后在水龙头下拼命地冲洗,好像要洗去一切尘埃。窗外黑乎乎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他打开随身带的《船汛》。他是多么地爱海,去哪都带着这本跟海有关的书。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就像小说里那个失败的男人,在悬崖上,在海边的石头屋里,倾听着窗外海风肆虐,仿佛要携带着海浪狂扑过来,而海鸥总是撞着玻璃,想撞到屋里来,撞进他的生活。

这是《船汛》里的细节,他竟然梦见了。

早上被一阵喧闹声惊醒。其实算不上喧闹,只是太寂静,那声音就显得喧闹了。细听,是风晃动着门窗的声音,是海浪扑在礁石上的声音。原来海就在不远处。

他披衣出门,气喘吁吁地在海滩上行走,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上,向着远处的大海。远远地看,他那五十多岁的发福的身体就像一个沉重的行囊,他背着它向海边走去,仿佛还背着他沉重的家庭,背着长大的孩子哀怨的目光。

海水携带着阳光向他扑来,在他的面前,哇的一声撞在礁石上,碎成一地耀眼的光。他把脚伸进海里,那闪耀的光舔着他的脚,他的心不由得暖了一下。

他从没见过这么淋漓尽致的撞击,破碎,然后聚拢,多么任性和欢乐。他就那样站在礁石上,痴迷地看着一层层扑面而来的海浪,感觉自己在阳光里,被撞碎,然后弥合,闪烁太阳的光芒。

而远处的栈道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在海边,在山道上,慢慢地行走,观望,仿佛进行着什么仪式。

他慢慢地走在人们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别人的脚印,而他的脚印也被跟在后面的人们小心地踩着,仿佛没踩在脚印上,稍一分神,就会坠身悬崖,粉身碎骨。

前面一块巨石搁在悬崖上,拦住人们的去路,上面写着几个硕大的字:仙叠岩。人们小心翼翼地从巨石边绕过去,竟然有几个人攀爬那块巨石,然后站在上面摆各种姿势照相。他手脚并用,想尝试着爬上那块石头,但爬到一半,就滑下来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爬上去,又一次又一次地滑下来,像西西弗斯那样。

只有这一次,他才感觉到自己在奋力地攀爬着。

一个人来到海岛,她穿着米黄的衣服,她知道这样的颜色的衣服在蓝天白云下、在大海边显得鲜艳美丽。

之前她在南方的一个海岛上等火山爆发。那是一个火山喷发后堆集形成的海岛。一层层岩石向海水铺去,直到与海浪相遇。

她想象着火山喷发的那种场景,天崩地裂,天昏地暗,令人绝望又充满着爆发的力量。那水火交融的场面她错过了,错过了上百万年,她只好在那里,等待下一次的火山爆发。

下一次火山爆发又在啥时候?她给一对老人拍照,他们好奇地问。对于他们来说,有一辈子就够了,等待火山爆发,毕竟太遥远。

我也不知道,她笑着说,但她相信轮回,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她会变成鱼,变成海鸥,甚至变成一棵树,继续等待。只要坚持等待,总会等到火山爆发的时候,仿佛火山也在酝酿着与她的相遇。

在她说话的时候,风吹着她黄色的裙子,好像要把她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现在,是风把她带到这个小海岛上的。这个小海岛,是一百多个小海岛中的一个,它们像一把翠玉,被谁撒在东海里。這是当地人的比喻。

她的目光沿着对面悬崖峭壁巡视着。数千米的海岸断崖峭壁犹如刀削斧劈过,半爿山独立着,像一首歌唱到这里,成了绝句。

这也是一个等待的故事。因为这被劈开的山,还有半屏在台湾。

这半屏山,就有了隐喻和象征的味道。

这是一座山在等待着另一座山的故事,隔着大海。

只有等待的人才知道等待的滋味。她的目光所到之处,惊涛拍岸,石壁古怪而绝决。只有她知道,等待其实是一件柔软的事情。就像海风吹着芦苇,就像海水抚着礁石。只有她知道,爱上一座火山跟一座海岛等待另一座海岛一样,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她的目光转向了远处。一个肥胖的男人在奋力地攀爬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他掉下来又爬上去,如此反复。在她转身的瞬间,那个男人竟然爬上了岩石,晚霞像一把怒火,在他的头顶燃烧着。

一个人来到海岛。那是他朋友的海岛。

他们在城市的大排档里喝酒,一盘生蚝端上来了,一盘香螺端上来了,一盆濑尿虾端上来了,一盘多宝鱼端上来了,竟然还有一盘朋友家乡的羊栖菜。朋友抽着烟,默默地不说话。她总是梦见哥哥口衔刀子,潜下海里去割缠在渔船螺旋桨上的绳子。天下着雪,海上风大浪大,海水里又有急流暗漩。每一次她都捏了一把汗,仿佛大海的一层层波浪,随时会吞噬着她的哥哥。

他从没感到过这么疲惫无力,直到一头撞进观海楼的晚霞里,他咚咚跳着的心才平复下来。之前有一天,他梦见故乡沉沦,那些绿色的树都不见了,童年的水塘都不见了。甘蔗地和稻田都变面成了一个个工厂,变成一个大大的工业园。他梦见祖父变成工业园看门人,在一间小屋里不断地咳嗽。又有一天他竟然梦见海岛沉没。醒来他感觉到有什么在后面追赶着他。是城市的工厂?是城里越来越湍急的车流?是浓得化不开的雾霾?endprint

他在地图上查找着,洞头两个字跳入他眼帘的时候,他的心狂跳了起来,那是他朋友的海岛。他搭乘动车又换乘汽车。车过跨海大桥时,他看见一朵白云高高地悬挂在大海上,天无比地蓝,就像他梦里见到的那样,但海岛并没有沉没,而是被几座桥连缀着,就像当初他想象的那样。他走进了朋友的渔村,那是一个由石头垒起来的石村,石隙里长着野花野草,瓦片上压着一块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害怕风随时把村庄吹走。

他沿着村道慢慢地走着,阳光静静地照着爬在架上的南瓜苗和豆秧,白了头的芦苇在海风中起伏。老人们坐在门口,手里在修补着渔网,目光淡然地看着他。孩子们在海滩上玩耍,他们的假期还很漫长,但也许假期一过,他们就要长大了,就会变成新一代出海的人了。在海边,他拦住几个正抬着渔网上船的人,缠着要跟他们一起出海。在海上,颠簸的船把他高高地抛起,又把他抛下,他突然哇哇地哭了,然后止不住对大海呕吐。

上大学的时候,他读《鲁滨逊漂流记》,觉得鲁滨逊在岛上的经历就是一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现在人类已经发展到只要手指一动,就可以完成成千上万的交易,但他还是感到越来越窒息。感觉到自己正被一只手驱赶着。这是他的另一个梦。

现在他逃到了这里,海岛静谧,海风清爽地吹着,海水纯净地托起他,而他却哇哇地呕吐起来,仿佛呕吐才让他感觉这一切是真实的:故乡在一点点地沦陷了,海岛却没有沉没,这是最后的家乡了。

他想在海岛上住下来,租一间渔家的石屋,开一家书店。将来许许多多游客都会提起这个书店,因为没有名字,他们叫它海岛书店。他们会在微信或者微博上这样写道:每天太阳升起,阳光穿过海湾照在那间石屋的时候,他正打开门,让海风和阳光灌满小屋。

又一个人来到海岛,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回到这个海岛。

他的年纪太大了,有一百零五歲,是一个等待死亡的年纪了。

他总感觉双脚灌满沉沉的泥浆。每到秋天的时候,风总是给他带来一阵阵的疼痛。在他的小腿上,卡着一块小小的铜片,那是他一辈子的疼痛。

年轻的时候,他总是被命运驱赶着,从一场战场赶往一个战场,等来到这个海岛时,已是穷途末路了。但还有一条路,一艘从海上过来的船,会把他们接走。

那艘船哪时会来?他的脚隐隐作疼,饥饿让他感觉到身上的热气正一点点地消散。他想过从这片芦苇里走出去,但那一身衣服和随身背着的枪会让他一走出芦苇就迎来一顿锄头棍棒?或者一梭子弹?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第七天,他再也撑不下去了,他把枪埋在了芦苇里,把衣服在泥巴里裹成泥巴的颜色,才重新穿上。他爬出芦苇,刚要说什么,就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渔民的炕上。

相隔70年,他竟然在芦苇里挖出了那把步枪,它已锈迹斑斑。那么多的枪都到哪里去了?他从芦苇里向外张望,海湾千帆竞发。这是一个开渔的季节,渔船正排着队等待出海,海滩上锣鼓喧天。

没有刀枪,没有炮火和愤怒的眼睛,这个岛的静谧让他感到不适应。他开始在岛上游荡起来。这个海岛,他再也认不出它来了。海边的礁石、半屏山,用石头垒起的渔村,簇新的连岛大桥……他感觉脚步从没这么地轻松,就像他还不曾老去,还是当年不满二十岁的样子,也从不曾离开。从望海楼下来,他看见晚霞满天,一朵云像一条巨大的鱼,正追逐着一条小鱼,它们在嬉戏还是在搏杀?他感觉自己的脚渐渐飘了起来,跟着海风,跟着白云。当飘到半屏山的高度时,他突然明白了,他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他的灵魂。

一个人的灵魂渐渐地高过了所有的海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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