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你慢些走

2017-09-13 19:40马雪蓓
广州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皮筋马儿疯子

马雪蓓

出了我们院子,是一条僻静的小街,两边都是住家,没有店铺。只有一家私人诊所,也是本家房子,开诊所的人家姓马,家里世代中医。马家房子很宽敞,里外三大间,于是把进门的堂屋变成诊所,专给病人看病把脉,隔壁还有另一间屋专门用作针灸推拿。马大夫50岁上下,高个儿,长脸盘儿,头发乌黑发亮,脸色红润,两眼明亮。马大夫医术好,收费又公道,街坊邻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他,马大夫在这一带出了名,他的诊所里总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

马大夫没有儿子,却有三个如花的女儿,老伴几年前去世了,诊所里里外外都是马大夫一个人张罗,忙起来两个大女儿帮忙打打下手。三个女儿里,最小的女儿是大家注意的焦点,她的大名叫啥,我不知道,只知道街坊们都叫她“马大夫家的小三子”,或者干脆叫,“三儿”。

一到冬天里,外婆的老寒腿犯了,她总去找马大夫针灸,我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外婆针灸,我没事做,就往马家的堂屋里钻,那间兼做诊所的堂屋正中有一张八仙桌,油光发亮,墙上挂有一副横匾,我认得上面的字是“妙手回春”四个大字。马大夫坐在桌旁固定的位子上给病人把脉看病。另一面墙上挂有一个玻璃镜框,里面有好些照片,大人们等候时指着镜框里的同一张照片说,瞧,三子小时候,多讨人疼……他们还说,这三姐妹里数小三子长得最好,眉眼儿最像马大夫……马大夫最疼这个小的。

我很好奇,想看看照片里的人是什么样儿,凑上前去踮起脚尖,我看到那照片是一个小姑娘,好像和我差不多大,扎两个朝天辫儿,一对大眼睛,眉眼是很像马大夫的。

当镜框里的马家小三子第一次出现在我视野里时,她是个大人,而且是个疯子,不仅疯,还断了一条腿。当她拄着拐杖走在街上,经过她的人会回头多看她两眼说,看,马家小三子。有些男人不仅多看她两眼,还会嬉皮笑脸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记忆中,那是一张圆圆的脸,脸色苍白,没有血气,两条长辫子,垂在后背。她弯下腰时,辫子滑到了前面,她熟练地用手一甩,把辫子甩到后背,她做這些时,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并不觉得她是疯的。但当她回过头来,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你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那眼睛又大又深,周围泛着一圈青。她看你时,像是在看你,又像是长久地盯着一个地方,那眼神和常人不同,好像是有些问题的。

她常常拄着拐杖安静地出现在小院外长长的石板路上,我看见是她马上躲在一个墙角,远远地盯着她看。她拄着拐杖,极慢地穿过巷子,当她走近时,我看清楚她苍白的脸上那双大眼睛,眼珠子好像不会动,呆呆地看着前面。她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被谁随便扔到此地,这里的一切她全然不知,她像个幽灵般出现,飘过,消失。

没有声音,没有表情。

“她是不是哑巴?”我问外婆。

“不是。”

“小时候唱歌,嗓子银铃儿似的,怎么会是哑的。”外婆说。

我脑袋里的那根好奇神经又开始发作,潜意识里渴望她苍白的嘴唇在某一天能发出声音。

我不知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待持续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平常的下午,我听到了她喉咙里发出的微弱的哼唱……

玲玲用橡皮手套做了一条皮筋,她来找我一起跳,我是多开心。玲玲住在我家对面另一个院子里,她比我大两岁,比我高半个头,额前一排蓬松刘海儿,一笑起来嘴角就旋进去两个酒窝,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我和她要好,因为她愿意和我玩儿。我小时候笨得很,什么跳皮筋踢毽子这些女孩的游戏我都不灵,女孩们分组比赛跳皮筋,跳大绳,哪个组都不愿意要我,嫌我累赘。玲玲的家原本不在贝城,她的爸爸是军人,随部队南下来我们这里落户,她才搬来时间不长,和附近的孩子不太熟络。我俩好几次在院子口碰到,她歪着头对我笑,我也对着她笑,心里头都想和对方打招呼。

终于,她先开口了,指了指身后的院子说,你是住这院的。

就这样我和玲玲成了好朋友。

每次,只要玲玲在巷子口叫我,我都会一溜烟地跑出去,哪怕饭还没吃完,哪怕外婆大声地阻止,我都不管不顾。别笑我!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朋友,珍惜得不行,就怕失去。

玲玲说的是普通话,那声音真好听,像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还总爱卷舌。我说“院子”,可她说“院儿”;我说“巷子”,她说“胡同儿”……我们在一起有时互相教说话,我教她说我们这里的话,她教我说普通话,我跟她学,把舌尖往上卷着说:“好玩——儿。”

“学得真快!”她说,“你跳皮筋儿学得慢,可是说话却是一学就会,声音又那么好听,将来准能做播音员,去收音机里工作。”玲玲说话总是大姐姐的口气,其实也就比我大两岁。

我们把皮筋一头绕在电线杆子上,另一头绑在大枣树上,开始边跳边唱:“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那亲人尝一尝。”从两头往中间跳时,要跳一个花步才能相互错开,我总也跳不好,一到中间就和玲玲撞在一起。

“哎呦——!”

玲玲抱着我的腰说:“又错了,真笨。”玲玲说我笨,我不生气,反觉得亲切,我在心里早已把她当成了姐姐。

我俩跳累了就蹲在墙根歇会儿,我一转头,看见巷子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她从小街拐进,拄着拐杖慢慢朝巷子里走来,我一眼认出是马大夫的疯女儿。玲玲刚搬来这里,没见过她几回,但知道她是疯子,她拽着我的衣服说:“疯子来了,咱们快走吧!”这时候,她倒不像姐姐了。我变成姐姐了。我极力用大人的语气对玲玲说:“不用怕,她不打人的。”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七上八下地打鼓,我看见她走了几步,远远地停下了,似乎往我们这边看,接着,她又抬起一只脚,很明显是朝着我们走过来。我和玲玲撒腿就跑,皮筋也没来得及解下来。

我们进了玲玲家的院子,躲在院门后边,我小心探出头来往疯子那里看。玲玲呢,她两手抱紧我的腰,脸贴在我的后背,一个劲儿问:“看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

这时她走到我们玩的地方,用拐杖碰了碰皮筋,接着一条腿蹲了下去,另一条断腿的裤腿儿空悬在那里,不停地抖着,她用手去碰皮筋时,一条辫子滑到她的胸前,辫梢垂在了地上,她身子一动不动的——忽然,我听见她发出了声音,她竟轻轻地哼唱起来:“大红枣儿甜又香——”她又不唱了,几乎同时收了脸上的笑容,抓着拐杖很吃力地站起来,站在原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向小巷的尽头。endprint

我们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这才从院门后面出来。

“吓死我了,刚才!”玲玲说。

“她经常来这里,你不用怕的。”

“你刚才看见她在干什么?”

“她碰了碰我们的皮筋儿,嘴里哼唱一句,就往前走了。”

“她是不是看见我们玩儿,想起自己小时候了?不过她是疯子,应该不能想吧?”玲玲又说。

我脑子迷迷糊糊的,继续跳起皮筋,不再回答她。

一直跳到天色暗下来,家家屋里亮起了灯,才各自回家去。

那天,我终于会跳那个花步了。

我们这一带的人,有点头疼脑热无非去两个地方,一是东风一街的王恒昌药店,让坐堂医生开个药方在店里抓几副中药回家熬了喝,再就是去马大夫的私人诊所。

马家诊所除了看病,也兼做针灸推拿。

周日里的一天,外婆来马大夫这里针灸她的老寒腿,我和外婆进了做针灸的屋子,屋顶很高,屋里光线昏暗,有一两束光从极高的天窗透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阳光以外的地方显得更加暗了。大片的昏暗里,都是些老人,他们坐着,半躺着,身上扎着针,咧着嘴,皱着眉,嘴里哼哼唧唧的。

我觉得这大屋阴森森的有点可怕,紧偎在外婆的旁边,这时候在我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背对着我坐着,后背上的两条乌黑辫子,是那么熟悉。我心里想看个究竟,当马大夫走过去时,我也跟了过去,外婆急得喊:“不要乱走,当心碰到人。”我不听,反正她腿上扎着针,没法起来追我。我跟着马大夫走到了那个年轻女人的前面,一看,正是马大夫的疯女儿。

虽然她常来我们巷子,可我总是远远地看着她,从不敢走近,可现在,她就在我面前,离我那么近,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我虽有些怕,但有马大夫在一旁,也不是太怕了。眼前的她,头发里扎着针,此时一缕阳光正从后窗户射进来,她的身體笼罩在这层光里,头上的银针在阳光里微微发颤。这下我看清楚她的脸了,这是一张多美的脸庞啊!脸色看上去虽是有些苍白,但有了一点血气,有些微微发红,那双大眼睛似乎也不像平日里那么呆了。她看见了马大夫,眼睛就围着他转,我站在马大夫旁边,她的眼睛就转到我身上了。她看见我了吗,她能认出我吗?我这样想着,可她的目光滑过我的脸看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没有认出我。

马大夫小心翼翼地把她头上的针一一取下,她抬手弄了弄头发,接着把脸埋进马大夫胸前。马大夫穿了一件夹袄,扣子敞开着,她就抓着夹袄的衣襟蒙住脸,脑袋在里面来回地蹭,蹭了几下,突然抬起头直盯着马大夫的脸看一看,就又把脸埋进衣服里去。她反复着这个动作,好像在和爸爸玩捉迷藏。

旁边一个腿上扎满针的婆婆直起身子凑近马大夫说:“三子好像好点了,你看,认得你哩!”

“嗯——好些了,但还是明白一阵儿,糊涂一阵儿……”马大夫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的女儿。

那婆婆又转向小三子问:“三子,认得我么?想想看,我住在你家隔壁的,刘姑姑……”她的眼睛转向了那个婆婆,但马上垂下眼皮又钻到马大夫怀里去了。

“慢慢来……总会好的!”那婆婆又转向马大夫说。马大夫一边抚摸着三子的头,一边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我看到三子松开了抓着马大夫夹袄的手,马大夫转身去看别的病人了。

外婆一声接一声地叫我,我回到外婆那里了。

“你怎么那么淘呢,碰到人怎么办,身上都扎着针呢……看我干啥,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外婆伸出手来拧我的耳朵。我连忙点头说听见了,可我的眼睛还一个劲儿往刚才的地方瞟,心里头想,那个小三子今天看上去多么好看!就像妈妈给我买的《安徒生童话》里的睡美人。

也许是那天诊所里她的美丽和安静,尤其是她把头埋进马大夫怀里,那份如常人般的父女亲昵让我淡忘了她是“疯子”的事实。

几天后,当她又出现在小巷时,我居然和她说话了。

那天学校放假,外婆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心想着也许对门的玲玲也放假呢,我走出院子想去找她。一出院口,远远看见墙根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马大夫的三子,她也正往我这边看,看见了我,竟对我笑了,接着抬起一只手,像是招呼我过去。我站在那里不知怎样好,想起了几天前诊所里的那一幕,心里想着她是不是治好了,认得我了,她那样歪着头微笑着看我,好像在鼓励我走过去。这样想着,我的脚就抬了起来,我真的走了过去。

“叫什么名字?”当我走近她时,她开口说话了,我头一回听到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真是好听。

“蓓蓓。”我提高嗓门大声地回答,也是给自己壮壮胆。

“哦——,蓓蓓灵气儿!‘大红枣唱得好听哩。”

我吃了一惊,她竟然记得那天的事?她一定是治好了,我心想。

“你还会唱什么歌?”她笑着问我。

“《马儿你慢些走》,但是……只会唱几句……是跟着收音机学的。”我回答说。

我刚说完,她的眼睛忽然睁得老大,眼睛里放射出很亮的光,直照在我的脸上。

“你也会唱这首歌?”她问我,嘴巴半张着。

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说:“我可喜欢唱这歌了,每次大队里搞活动,我一唱完,下面的人巴掌都拍红了。”

“什么大队活动?”

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顾自己讲下去。

“他每回都坐在第一排,他说,他最喜欢听我唱这首歌……”

她说着,眼睛不再看我,而是掠过我的头顶看着前面,好像前面真有一个舞台似的,好像她正站在舞台上唱着这首《马儿你慢些走》。她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脸色红扑扑的,很好看!

也许是说得太急,有点累了,她重新靠回到墙上,把拐杖靠在一边,定了定神,又对我说:“……我已经填了表了,他说……过一阵儿我就能回城了,到那时候,我来这教你唱歌,好吗?”她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回答。endprint

我听不懂她的话,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此时一声刺耳的汽笛声响起,由远及近,紧接着是火车隆隆碾过车轨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不远的车道口又来火车了。每天的固定时间,都会有一列火车经过我们这里。

她好像猛地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立刻收住声音,脸上显出惊慌的表情来,突然,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带着哭腔说:“火车——!火车——!”她说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像是无助的孩子看着她的妈妈。她急促地喘着气,胸脯跟着一上一下地起伏。

她的样子可怕极了,我吓坏了,我想跑,可是她死死攥着我袖子,我挣脱不掉,这时她的声音由哭腔变成大声的惨叫:

“妈呀!妈呀!有火车——!火车——!”

她大叫着,同时身体像被抽掉了筋一样,贴着墙瘫软地滑坐到地上,身子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我趁机甩开她的手,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巷子的尽头,我远远地看着她,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她是多么可怕,可又多么可怜啊!马大夫,我想起了马大夫,我想撒开腿跑,跑去马大夫家,告诉他,三子犯病了,可我的腿怎么样也动不了,它在不停地打着颤。

这时候我的头顶感到有一双大手的抚摸,回头一看是院里的许大大,我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大——!我怕!”

“是被疯子吓的吧?来,我们回家。”

我的身体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

许大大把我抱回了院子。

也许是白天的事受到了惊吓,吃完晚饭,我的脑袋就昏昏沉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外婆对我说:“赶紧睡吧,肯定是被吓着了,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往三子跟前凑。”说完她走过去铺床,让我睡觉。

“怎么回事?”妈看着我问。

“马大夫的三子下午来到巷子,开始好好的,还教我唱歌呢,后来道口的火车来了,她就吓得瘫倒在地上,不停地喊妈。”

“还教你唱歌?你不知道她是疯的。”

“可一开始,她根本就不像疯的,我以为她治好了。”

“胡说!疯子怎么能治好?”妈瞪了我一眼。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可是又说不明白,眼泪就要出来了。

“现在哪里不舒服吗?”妈又问我。

“没有,就是脑袋昏沉沉的想睡觉。”

“那就赶紧睡,明天再看,若是还不好就要去医院。”妈气呼呼地说。

我脱了衣服上了床,头一挨到枕头,眼皮就开始打架,迷迷糊糊中听见妈在问外婆:

“……小三子的腿是火车压断的?”

“是的,幸亏那天村里的农民发现得早,送了医院,不然小命就没了。”

“听说是因为回城的事——”

“是的。这孩子下到农村,天天哭,想家……后来被一个村干部看上了,说是跟他好了就让她回城,结果让那个男的占了便宜……后来回城指标里也没有她……一时想不开……卧轨寻了短见……救活以后人就这样了。”

“哦!难怪她听不得火车声……可咱这儿每天都有火车经过啊,怎么这么巧她就今天犯病了呢?”妈妈问外婆。

“哎呀,疯子哪有什么准头的,脑子是错乱啦……”

我的脑子里又现出她下午的那一幕。我在被窝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迷糊中我感觉到了外婆坐在了床边。

我睡着了。

她似乎偶尔清醒,对周围也有正常反应。

有一回她在巷子口,几个男人正从她身边经过,指着她的裤子嘻嘻哈哈地问:“三子,你裤子后面咋了?”她张着嘴怔怔地看着他们,半晌,露出孩子般的表情怯怯地说:“来……来红了。”说完就不停地扭动身体,一只手伸到后面去捂着裤子。几个男人同时发出刺耳的爆笑,满足地走了。后来,那几个男人再碰到她时,故意逗她:“三子——,你的裤子后面怎么红了?”她会马上想起什么似的说:“来红了。”这样的对话三两次之后,她像是被训练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听到这一句:“三子,你裤子怎么了?”她立刻像士兵报告上司一样响亮回答:“来红了。”在男人们突然爆发出的哄笑中,她会惊得身子猛一哆嗦,接着孩子般地哭起来,但有时在愣神之后又会突然放声大笑,逗她的男人们被她这突然的大笑吓跑了。

我已记不清我第一次听到她放声歌唱是在何时,但我记得那首歌,那首《马儿你慢些走》,也许她还唱过别的什么,可我记忆模糊了。只有这首歌,已经和马大夫的女儿合为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夏季里的一天,吃过午饭,外婆要睡午觉,我想出去玩,她不给,说大中午的日头毒,会晒出病。我执意要去,正和外婆纠缠。听见院子外有人在唱歌,外婆说:“这是谁呀?大中午在唱歌?”

“我去看看!”没等外婆答应,我一步蹿了出去,贴着许家的屋山墙往外一看,是她——马大夫的小三子,拄着拐杖站在大太阳里,头上顶着一块毛巾,正冲着玲玲家院子卖力地唱着那首《马儿你慢些走》,石板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太阳悬在头顶,地面上的热气一阵阵涌上来烤着我的腿。我远远地站着,不敢发出声音,更不要说靠近她了。

她对着紧闭的院门,卖力地唱。我躲在院墙根,看到她的后背汗湿了一大片,衣服黏在身上。忽然,院门猛地从里面拉开,冲出来一个女人,头发蓬乱,穿着松垮的衣服,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叉着腰,扯着破锣似的嗓门说:“唱什么唱,号丧呢!刚想睡一会儿,被你这一嗓子搅得……”

她好像根本没听见,继续歌唱:“你慢些走哎——”

那妇人对着她做着哄鸡的动作:“去!去!去!要唱回家唱去!”说完,大院门“砰”一声关上了。

她停下了,她不唱了,僵在那里,来回左右地看。我心跳得厉害,怕她又像那天发病。当她的头转向我这边,目光就要和我相遇時,我赶紧把头缩回去。过了好一会儿,再探出头去,她已经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回走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想着她快点回家吧。几个附近的男孩子这时候走进了巷子,他们应该是从小巷穿过,到另一边的街上去,远远看见她,立刻兴奋地大叫:“快看!那个唱歌的疯子。”一个又扯着嗓子唱起来:“马儿——你慢些走哎——慢些走哎——”一边弯腰捡石子从后面追着砸她,她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往前冲,几个男孩继续边跟边唱:“马儿——你慢些走哎——别走那么快哎!”我看她停了下来,抬起手里的拐杖向后面抡过来,大声骂着,当然是打不到的,拐杖刚抡起来,几个男孩就笑着一哄而散。倒是她自己用力太猛,往前一冲,差点摔了一跤。

我一眼看到院里的小军子也在其中,跟在后面很得意的样子,那一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走上前去,叉着腰,冲着他大声说:“小军子!不许扔石头!再扔我就跟许大大说,把你屁股打开花!”

小军子愣住了,鼻子哼了一下,鼓起眼睛看着我,我不示弱,昂起脖子看回他,眼睛不眨一下。终于,他扔了手里的石头,跟着那几个男孩离开了。

小城夏季的傍晚,潮湿而又闷热。巷子里有棵枣树,晚饭后,邻居们聚在树下乘凉。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站到了一边,开始了她的歌唱。开始时,邻居们会说:

“可怜的三子呀,她死去的妈要是知道,不知该多伤心。”

“小时候,那个灵气劲儿,讨人喜欢呦!

婆婆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上很长时间,赔上长长短短的叹气声。但当她一次次地站在那里忘情高歌时,很快,大家开始露出厌烦的表情,也不再提起她小时候如何可爱现在又如何可怜了,有年纪大的婆婆就用连哄带骗的语气对她说:“三子,去那边唱去!那边人多!去吧,去吧!”一边拿着蒲扇做出轰她走的动作。

她有时似乎也听得懂似的,拄着拐杖去了。

她越来越喜欢唱,在巷子里,在诊所外,在大街上——

有一次我早上去学校,经过马大夫家,看见她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朝着面前的马路放声歌唱,路人也不再多看她两眼,赶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孩子们看到她便远远地绕开走。她唱到高音时,声嘶力竭,尤其嗓子喊破的一刹那,让人毛骨悚然。路人经过正巧她唱到高音时,都捂起耳朵皱着眉,快走两步。马路上时有卡车驶过,扬起一路的灰尘,她依旧张着嘴卖力地唱着那首《马儿你慢些走》,大口地呼吸着扬起的灰尘。之前的两条乌黑长辫也不知何时剪去,现在是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长短不齐地黏在前额。

她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唱得那样投入。那条断的腿悬在那里,依旧不停地抖动着。

她是彻底地疯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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