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三重奏

2017-09-13 19:22丁小龙
广州文艺 2017年8期

丁小龙

我们现在走向的地狱之路,原先是准备到往天堂。

——荷尔德林

第一章:章鹭

这是你死去的第七天。

你肯定不知道,我甚至有些嫉妒你,因为你不再为生所困。在死的瞬间,你或许得到了自由的真谛。

常常听一些智者说,死是生的终点与开始,死就是生。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认同这种看法。对我而言,死就是死,死就是终结。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更不是生的延续和变奏:死与生阴阳两地,毫无瓜葛。

说实话,我偶尔也想过死亡,但是,我从未真正深入地思考过这个严肃的问题。我总以为死亡距我还很远,死亡还在看不见的彼岸。但是,当我看见你平静地躺在床上,旁边是我送你的毛绒熊玩具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死了。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用生活在这个浊世。也就是在那瞬间,我便明白,死亡就在此岸,死亡的镜子始终映着生者们的面相。在你被送入火炉前的瞬间,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镜像。我转过头,闭上眼睛,祈祷着黑夜的降临。

离开殡仪馆前,我看到了空中冒出来的缕缕青烟,随着微风,摆出死亡的样貌。

打开手机相册后,我找出了我们最后的合影。那是在今年春末的时候,一个过路的中学生帮我们拍的照片,背景就是敷河岸边的烟波杨柳。如今,我似乎都能从照片上听到湍湍河流的叹息声。照片上的你,有着纯粹干净的微笑,看不到一点情绪上的阴影。相反,我脸上的忧郁因为强颜欢笑而显得更愁云密布。很久以来,生活上的种种不快早已夺了我微笑的能力。很早之前,我便学会了伪装,而遗忘了真正的自己。看到这张照片后,我试图回忆当时的种种场景,但是,除了你所说的一句话刻在我的记忆中,我什么都忘记了。你看着前行的敷河后,说,要是以后能住在海边城市,而不是这个破县城,那该有多好。此刻,我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些被风吹散的话。

你死后,他们将你火葬。他们坐在船上,将你的骨灰洒入敷河。

我和顾醒站在河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沉默不语。也许,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送你远航。水鸟在河面上飞行,白云的暗影洒在河面上,泛舟而行的船夫仍旧在哼唱着千年不变的歌谣。这个世界仿佛没有什么改变,但是,你死了,我的世界也有一部分随之崩塌了。在撒完你的骨灰之后,你的母亲悲痛欲绝,跳入河中,河流淹没了她的哭泣声。庆幸的是,她很快便被救上了岸。也许,她是爱你的,只不过,错误的爱常常引发歧义,同时带来窒息。也许,你是对的,只有舍弃了爱与被爱,才能超越生与死的限制。

春河,你现在看到了大海吗?我对着照片的你问道。

你没有回答,而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丝毫改变。我想,河流已经将你带到了海洋,而河流归于海,你也终将成为海的女儿。我打开微信,将这张合影发给了你。我知道,你将永远不会再看到这张照片。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是期待你的回复,期待时间能够倒转,期待你能听到我的独白与忏悔。但是,我知道,所有这些期待都是妄想,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明白,死就是死,死亡终结一切。

我放下手机,从抽屉中取出童年时期的相册。翻看其中的照片时,时间的尘味弥漫在灯光之下。翻到中间时,我终于找到了我和你的第一张合影。我们站在学校的花园中央,我身后是生机盎然的月季花丛,刚好有两只蝴蝶在花丛上空追逐嬉闹。你的笑容自然动人,头顶上是无形的光晕,而我呢,紧闭着双唇,眼神失落,整个人灰扑扑的,俨然是你的配角。

那是我们在小学六年级的合影,当时,我们正在为县城举办的一场大合唱做准备。你长得好看,又有甜美清亮的嗓音,自然而然地成为合唱团的领唱,而我只配站在合唱团的最边缘位置,成为你的陪衬与背景。合唱比赛的前一周,我们每天下午都会抽出两个小时用来排练。你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成为光本身,而我们则位于灰暗地带。在排练的时候,你从未让老师们失望过,相反,我们常常因为合唱失败的种种原因而受到老师们的责难。最后一次排练结束,老师们在旁边鼓起了掌。音乐老师向校长做出承诺,他肯定我们的合唱表演会取得很好的成绩,至少会进入前三名。校长点了点头,满意地离开了。第二天,我们自信满满地站在表演台上,面对着来自不同学校的观众。下面黑压压的注视的目光让我眼前的世界也暗淡下去,我们等待着指挥的命令,等待着荣耀的降临。我注意到了校长眼神中的期待目光。然而,迎接我们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当你唱出第一句歌词时,我便知道我们的表演失败了。你完全跑调了,声音中的光完全被嘶哑的黑暗所笼罩,而台下的窃笑声更加剧了灾难的破坏力。校长摇了摇头,离开了人群,而我们坚持在嘲笑声中唱完了所有的歌。下台阶的时候,你摔了一跤,没有人去扶你,而你擦掉脸上的泪珠,从水泥地上站了起来。不出所料,我们那次的合唱比赛取得了最后一名。在返校的路上,校长狠狠地批评了音乐老师,而车上的我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一路上,你都紧紧握住我的手,看着窗外的四月风景。

回到学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愿意和你说话。那段时间,你变得寡言失落,身上的光也暗淡下去了。看到你的处境,我一方面安慰和鼓励你,另外一方面,我内心却涌出一种可怕的暗喜。因为我嫉妒你,我一直害怕你的光会刺痛我。而如今,你死了,你身上所有的光也消散了,但是,我在黑夜中看到了更大的深淵,触碰到了更痛的体悟。在你死后,我灵魂中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如今,我凝视镜子时,总能看到你的脸。

我知道,我长相平庸,而你天生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也许,这便是我在学习上勤奋刻苦的动力。虽然成绩一直优异,也是家长与老师们心目中的乖学生,他们对我的定义始终是勤奋、内向与聪明,从来没有人夸过我漂亮,甚至连此类敷衍也没有。我将自己封闭起来,全身心地投入学习的战场,对他人不苟言笑,活像一棵冷冰冰的仙人掌。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敢靠近我的世界,我也不愿意走进他人的国度。那时候的我,内心是火山,而表面是冰川。我知道自己并不好看,但是虚荣心又让我渴望得到他人的注视。因此,我的精神世界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几乎所有人都夸奖你的美貌,特别是当我站在你的身旁时,这些夸奖像是一把把无形匕首,刺入我的心脏。但是,我很早便学会了隐藏自己的这种嫉妒。当他们夸奖你的美貌时,我会露出微笑,随声附和,因为我无路可逃,而伪装是保护我自尊心的最后盔甲。endprint

上中学以后,有很多男生暗恋你,其中有几个为了能追到你而公开竞争,甚至大打出手。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些聒噪而肤浅的男生,但是,你从来都不去主动拒绝他们,而很享受那种被万人簇拥的感觉。

有一次,那个名叫张力的男生把我叫到教室后面,然后把一个蓝色信封交到我手上,接着,他委托我把那封情书转交给你。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的疤痕刺激了我,我板着脸,拒绝了他的请求,然后劝他死了这条心。令我吃惊的是,他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眼神中塞满愤怒,怒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学习再好也都是个丑八怪!整个教室都瞬间安静下来,然后炸开了花,我把撕碎的信封扔到他脸上,然后,跑出教室,跑进黑夜。

我一个人走在操场上,想要大声哭泣,却发现眼泪已淹没声音。我一个人走在暗黑的夜空下,只有几颗星辰与两三只夜鸟陪着我。晚风钻入我的体内,我抖了三次冷颤,缩着脖子,绕着圆圈行走,时间与寒冷吞掉了我的悲伤。一直等到放学,我都没有回教室。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旷课,我第一次体会到因孤绝而自由的滋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那个夜晚风的味道。那个夜晚,你陪我回家,一路上拉着我的手,从未松开,我知道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转过拐角时,夜色也突然变得更浓了,你突然唱起了歌,而歌声让我们的夜路不再漫长,让我心中的恐惧暂时隐退。那个夜晚,你在我家留宿,陪我过夜。我们在黑暗中漫无边际地聊天,直到母亲过来敲门,我们才压低了声音。在临睡前,你突然抱着我,说,章鹭,你很美,不要相信那些臭男生说的话。我在黑夜中点了点头,也许,只有窗外的两颗星辰见证了我的哭泣。

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说我美的人,而这句话早已根植于我记忆的土壤,结出累累硕果。是的,我从来没有说过你美,而你也不需要我的赞美。所有接近过你的人,特别是男人,都因你的美貌而惊叹。你的美也是你的荆棘王冠,很多人也因此而不敢接近你。他们站在不远处讨论你、猜忌你甚至攻击你,但是你从来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一次,我问你为什么不去反驳,你看完天空中的积层云后,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说完这句话后,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天光云影。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虽然我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如今,你死了,而那些疑问也随风而逝。也许,并不是每一个问题都需要答案,也不是每一条河流都需要河岸。

上中学的时候,你经常在我家留宿,而我的父母也把你当成我的好姐妹,他们也从来不过问你的私事。只有一次,我无意间问到你的家庭,而你只是含糊其辞,搪塞过去。于是,我再也不去多问,但好奇心从未减灭。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未去过你家,所以一直在等待你的邀请。在你的葬礼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父母。不知为何,在悲伤的氛围下,我却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某种解脱。在那个瞬间,我似乎理解了你所有的处境。在过去的交谈中,你隐隐约约地提过,他们是你的养父养母。刚过满月后,你的亲生父母便抛弃了你。记得某个周末,我们一起沿着敷河往东走,而你突然说,你的亲生父母就在下游的某个县城。我问你是否想见到他们。你点了点头后,说,是的,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但我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抛弃。之后,我们一路上沉默,只有河流声响彻耳边。

此刻,我坐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河流的哀叹声。这条河从梓州县的中央穿过,特别到夜晚时,河流的声响像是黑夜梦中压出的蜜汁。也许在梦中,我们读懂了河流的秘密,看清了自我的本质。梦醒后,我们又忘记了秘密与本质。在现实中,我们经常迷失,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如今,你死了,你选择与河水永眠,不再有焦灼,也不再有恐惧。而此刻,我羡慕你因死而获得的自由。

有时候,我也想过自杀。这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方式,而不是一时情绪冲动。我考虑过自杀的种种情境,但最终,却因缺乏足够的勇气而未将其付诸实践。在这一点上,我同意加缪的看法。在《西西弗斯的神话》这本书中,他曾经写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也许,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人会理解我的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我过着非常正常且正统的生活,人生的轨迹没有半点偏离。从出生到上學,从毕业到就业,我的人生像是被父母早已设计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前行,而我就是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懦弱了,我从未真正地去反抗他们。

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我特别喜欢看动画片,那是我真正轻松快乐的时分,而母亲也默许我每天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光。然而,那个期末,我的成绩滑出了全班前五名,母亲将罪魁祸首指向了电视机。从那一天开始,他们禁止我再看电视。我只能默默地接受这种惩罚,而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枯燥的课本中。高考成绩出来,要填志愿时,我想要离开本省,去海边的城市,然而他们却坚持让我报考本省师范大学的英文系。我们之间没有僵持,他们最后帮我在志愿书上填上了他们心仪的大学和专业。为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大学整整四年,我都是在焦灼与懊悔中熬过来的。上大学的每一天,我都通过种种努力来使自己变得更强大,以逃脱他们的囚笼。然而,在毕业时,我又一次溃败而归。我没有留在省城,更没有去上海或者北京,而是重返梓州县,重返中学母校,成为一名教师。在父母眼中,除了公务员、教师与医生之外,其他的工作都是混饭吃,是没有大出息的。再一次,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只能按照他们的希望而活。

春河,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在我们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们许下愿望,希望以后可以共同逃出这个封闭乏味的县城,去更遥远与更广阔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在我们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依旧被生活的枷锁捆绑与束缚,像是要窒息于茧中的蝴蝶,而你呢,选择了自杀。也许,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理解你的死亡。虽然我也不知道在你决定去死的瞬间,内心经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但是,我就是理解你。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当你转学来到我们班,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低头介绍自己时,当我知道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时,我便预感到你将是我生命中重要的闯入者。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预感已成为事实。如今,你已死去,但是,你却成为我生命中永不消散的幽灵。我确信,你以另外一种形式活在这个世界。我也确信,你已经找到了自由的真谛,而我依旧被自由的理念所囚禁。endprint

什么是自由?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但是,我确定的是,我如今的生活与自由背道而驰。

重新回到母校教英語,而昔日的老师成为现在的同事,昔日的学校成为如今的囚笼,每一天我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备课,上课,下课,布置作业,批改作业,讲解作业。刚来到学校时,我也带着巨大的热情来应对新生活,我想要通过自己的创新与耐心来改变眼前的腐朽衰败。然而,我的热情在生活的不断打压下迅速冷却。如今,我已成为自己当年所鄙视的那种人。我不再将学生看成一个个生动活泼的个体,而是将他们看成教学流水线上的产品,而我自己也没有个性,只是流水线上的机器。像其他人一样,我开始也为自己的职称而焦灼忙碌。同时,我在课余的时间带家教,以赚取更多的物质回报。每一天,形形色色的事情将我的精力与时间压榨干净,以至于我没有时间思考自我与存在的问题。如今,我都不敢直视镜子中的自己,因为我厌倦自己如今的面孔。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将要去向何地。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

在教课之余,我曾立志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然而参加了三次考试之后,我却节节溃败,一次不如一次。今年是第四次备考,而我早已预感到了结果。是的,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个考试,也算是一场告别的仪式。至于要告别什么,我自己也无法定义。活得越久,我越发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没有出口的黑色森林之中。

刚开始,我还可以列举一些逃离的理由。比如说,我的男友罗城在北京的某大学读研究生,而今年的情人节前夕,他提出了分手,我也爽快地答应了他。挂断电话后,我盯着户外的暴风雪,默默地流泪。我想走出家门,迎着暴风雪,向夜的更深处走过去。但是,懦弱再一次捆住了我,我躺在茧中,不敢向前迈出半步。之后,我给你打了电话,你的安慰让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挂断电话后,我躺在床上,静心地聆听下雪的声音。同时,也在等待梦魇的降临。半个小时后,令我吃惊的是,你带着雪的凉意来到我的身边。那个夜晚,我们聊了很多各自生活的困扰,在临睡前,你清唱了一首新学会的英文歌。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你的美貌也被时间所腐朽,你身上的光晕也逐渐褪色,但是你的嗓音依旧那么动听。

但是,我们从来不公开谈论顾醒,这像是我们之间的契约。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顾醒是你的前男友,而如今,在他锲而不舍的追求下,我成为他的女友,并且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我并不介意你和他之间的交流,但是你们却彼此尽量避而不见。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我们从来不谈论过去,也不谈论未来,我们持大段的沉默当作对白。在经历过几次尴尬之后,我也尽量不让你们碰面。是啊,人生多么像是一场掷骰子的游戏啊。当年上高三时,你和他如胶似漆,每次晚自习后,他都会送你回家,而我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你们的亲密。也许你不知道,在那时,我也喜欢他,在自己日记本上写满他的名字,但是,我不能将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因为我害怕被拒绝与被侮辱,我害怕同时失去你们俩。

于是,我只能命令自己将所有精力放在备战高考上面,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学习让我喘不过气来,也为我筑起了高墙。那时候,看着你们消失在黑夜的背影,我以为你们永远不会分开。然而,当我回到这个县城后不久,再次遇到了顾醒。那时候,你们已形同陌路,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其中的缘由。他主动追求我,但我一次次地婉拒了他。不知为何,当年喜欢他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我们都已经成为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在罗城与我分手后的第二天,我答应了顾醒,成为他的女朋友。之后,我把他带回家里,父母都非常喜欢他,便催促着我们尽快结婚,尽快生子,过上安定的生活。后来,当我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你时,你面带着微笑,点了点头,之后,看着西方被落日染红的天空。

在你死后的这几天里,每个夜晚,我都会梦到你。

有时候会梦到你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有时候会梦到我们一同乘船去一个无名的岛屿,有时候,我会梦到你从镜子中走出来,然后抱紧了我,告诉我不要害怕。昨天夜里,我梦到了你和顾醒重归于好,一同消失,一同抛弃了我。此时已是午夜时分,我睡在黑夜中,等待着梦的到来,等待着你的回音。我期待黎明永远不要重新降临。

第二章:顾醒

你真的死了吗?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我突然问自己。

是的,你已经死了,这是你死去的第三天。虽然我经常分不清梦魇与现实。但是,我确定这一次不是梦,是活生生的现实。当我看到你的母亲将你的骨灰撒在敷河上时,我的心也跟着破碎成灰。我想要哭泣,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流泪的能力。当时,章鹭就在我的旁边,她的头就靠在我的肩膀上,整个人泣不成声。之后,我抱紧她,生怕她瘫软倒地。命运真是奇妙,上高中时,我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而如今,我却为她着迷,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

对不起,春河,我知道自己的这种选择刺痛了你。但是我又别无选择。你知道,我的父母并不喜欢你,他们甚至禁止我与你交往。他们认为你的工作没有保障,你的家庭状况也不好,学历也不够,而你的美貌更是让他们惶恐不安。总之,那次会面是一次灾难,我看到你脸上的落魄与难堪,但是我的父母却咄咄逼人,他们用威严的态度对你的方方面面进行了审判。你撑出笑脸,用尽可能平静的态度回答所有的质问。有好几次,我都想制止他们的审判,但是,懦弱却控制了我。当天晚上,你打过来电话,语调平静地提出了分手,我问你是否还可以做普通朋友,你没有回答,只是挂断了电话。之后,你再也不回复我的信息,也不接我的电话。当我去商场找你时,你总是冷冰冰地说一句话:我只是个专科生,只是个卖衣服的,我配不上你,也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遭遇了几次类似的冷遇之后,我再也不去找你了。我想从记忆中清除掉你的形象,却发现几乎没有可能,你早已成为我灵魂建筑的根基。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迷恋上了酒精,迷恋上了沉醉不醒的生活。如今,你已经死了,但这种愧疚依然在心中盘根错结,无法消散。当我把你自杀的消息告诉我的母亲时,她的眼睛从电视上移开,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感谢我们吧,我就知道她是一颗灾星。说完后,她的目光又转回了电视。听到她的回答后,我走到电视机前,拔掉了电源。之后,我走出了房间。endprint

此刻,我走在街道上,夜色中饱含着夏日的馊味,眼前的一切显得毫无意义与怪诞不经,如同爱德华·蒙克的绘画。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喝酒,更不想和別人交谈。刚才,我还和章鹭面对面坐着,不说话,也不想说话。此刻,我却独自走在路上,不知去往何处。

我太熟悉这条路了。

上高三的时候,每次晚自习结束后,我都会骑着自行车,载你回家,而这条路又是必经之路。到了清晨,我会准时出现在你家楼下的拐角处。每一次载着你的时候,你都会搂住我的腰,让我的内心升起一股蓬勃的激情。有时候为了逗你开心,我会故意摇晃车身,而你一边撒娇,一边把我搂得更紧,这让我对你的感情更加炽烈与纯粹。你也许不知道,第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你的时候,我便记住了你冷冰冰的美。高三刚开学,由于种种原因,我从其他学校转到你们班级。站在讲台,自我介绍完毕之后,我便扫视了一下台下的同学们,也许正是与你目光相遇的那瞬间,我便喜欢上了你。你的目光清澈如水,嘴角的笑容神秘而动人,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上仿佛带着某种光环。下课后,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走到你的身边,主动与你攀谈,而你羞涩地低下头,回答着我的一些幼稚问题。那时候的课业太重了,而我们像是超负荷运作的机器。刚开始时,我约你去操场散散步,吹吹风,散散心。你都以各种理由婉言拒绝了。但是,这并没有浇灭我的热情,相反,我经常在梦中遇见你。之后,我开始写情书,每天写一封,然后在晚自习结束后,塞到你的手上。你从来没有回复过我,也没有拒绝我,而是始终保持着以往的姿态。在写了三十八封情书之后,我的希望在你的冷漠回应中变成绝望。于是,你成为我遥不可及的梦。之后的几天,我都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在我心灰意冷的时期,你却突然走到我的身边,约我去操场吹吹夜风。此刻,我都记得当时的场景,我们绕着操场散步,我有太多的话要去叙说,而你主要是聆听,偶尔也会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在我们沉默的间隙,我鼓起勇气,拉起你的手,而你并没有拒绝。与你的肌肤碰撞的瞬间,我的浑身像是过了电流一般澎湃。之后,我激动得说不出话,而你则唱了英文歌《Angel》,之后,我才知道《天使之城》是你最喜欢的电影之一。

此时此刻,我抬起头,夜色中的两三颗星辰摇摇欲坠,整个小城氤氲在仲夏夜之梦中。

我听到了敷河的声响,汩汩前行的河水声像是梓州城的摇篮曲。河水像是在召唤我,于是,我改变了方向,沿着街道向敷河走去。那时候,我们偶尔去岸边散步,我说我的故事,你唱你的歌。不得不承认,你的嗓音与你的美貌一样动人,像是海中的塞壬。

你经常会说,唱歌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与其他人不同,你最喜欢唱的是英文歌,这对于当时那个封闭的小县城而言,也算是一个奇特而罕见的景象。与此对应的是,你的英文成绩非常突出,在每次模考中都能排在全班的前三名。但是,其他科目的成绩却不尽如人意,尤其是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几乎每次都是全班的最低分。你说你最想要报考的是外国语大学的外语专业,你希望自己以后可以永远地离开梓州,去更远更大的地方。我问,更远到底是多远?你说,我希望自己可以住在海边的城市。后来,我们的梦想都在时间与现实的碾压下破碎。经过一年机械式学习,你被本省的一所专科学校录取,所学的专业是会计。而我呢,距一本线差了九分,最终被本省的一所二本院校录取,唯一庆幸的是,所学的专业是金融学。那个夏天,我们都给彼此加油鼓气,我们受够了高考,不打算补习。我们想要在大学时重新开始,你下定决心,以后参加专升本,考上心仪的大学,而我呢,也立志考上名校的研究生,以此来弥补心中的缺憾。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你我还有章鹭一起报了个吉他班。然而,没过多久,我们的热情便被时间浇灭。如今,那把吉他被扔在我家的库房中,上面满是蛛网与灰烬。

或许,真的是从某个瞬间开始,一切都在破碎,一切都在溃散,而我们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如果时间能够逆转,那么,我们逆流而上,是否能够找到那个意志动摇的时刻?没有答案。唯一确定的是,我们只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保护自己的最后铠甲。大学毕业后,你在长安城陆陆续续换了五六份工作,但没有一份让你心仪,最后都是以辞职告终。之后,你便退掉了廉租房,带着满身的疲惫,重新回到梓州县。

休息了半个月之后,你在商场找了份销售的工作。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停止了歌唱。至少,你再也没有为我唱过一首歌。当我回到梓州县,再次看见你时,我发现你身上的光芒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美丽的空壳。但是,我依旧凭着惯性喜欢你。我信誓旦旦地向你保证,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当我带着你去见我的家人时,灾难还是发生了。其实,我早已预感到那样的结局,只是不愿意承认。或许,那件事情确实给你的内心投下了阴影。或许,你的死确实与有某种关联。也许,是我把你推向了死亡的深渊。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也许,我就是一个罪人,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罪。自从你死后,这种罪恶感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也许,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带着某种原罪,而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赎罪。

记得上大二的某个周末,我们一同去郊外游玩。站在桥上,看远处的风景时,你突然宣布自己是一个基督徒。我问你其中的缘由,你说自己读了很长时间的《圣经》,都没有什么大的感触,但是当读完《约伯记》后,像是得到了某种天启,突然理解了《圣经》,突然觉得自己不是被上帝抛弃的宠儿。之后,我再也没有追问下去。我们站在桥上,看着水上的云影,而云在空中凝视我们。直到如今,我也不是基督徒,也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是,我理解你的选择。即使你最后选择了去死,我也尝试着去理解你,而不是带着种种偏见去质问与质疑你。

你知道吗?我太理解那种被人误解与质疑的生活了。

上大学以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偏离原先的轨道。金融学的各种课程都让我昏昏欲睡,相反,我却喜欢上了法语、西方哲学史、古典音乐鉴赏以及文学史等等这样的选修课。每次上专业课时,我都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不想让其他人看见我脸上的疲惫与厌倦,相反,每次去上那些选修课时,我都会坐在前排,认真地记下老师们的精彩讲解。每次期末考试,不出自己所料,专业课的成绩都是刚过及格线,然而,选修课的成绩却一直优异。同时,我迷恋上了阅读与写诗,在大学,我最喜欢的地方便是图书馆。是啊,我同意博尔赫斯的看法,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对于我而言,地狱就是专业课的课堂。endprint

后来,我与那个班级越来越格格不入,从不参加班级组织的各种活动。班上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但是,我从来也不去解释,不去辩驳,也不希望被他人理解。相反,我开始写大量的诗歌,积极地参加文学社团举办的各种诗歌活动,同时,我在很多杂志上发表了诗歌,得到了很多诗人与读者的认可。上大三的时候,我获得了全国大学生诗歌奖,这个荣誉极大地鼓励了我。那时候,我便决定以诗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那时候,我用笔名来写诗,班上的同学没有人知道我的作品与我的计划,他们只是将我看成一头沉默的怪兽。但是,我并不孤独,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你理解我的选择。那时候,每当发表了新作,我都会第一时间发给你,而每一次,你给予的都是肯定与称赞。也许你不知道,你的存在是我茫茫黑夜中的光亮,你见证了我的焦灼与恐惧。如今,你不存在于这个肮脏的世界了,而我也迷失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境。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把写诗的经历告诉过章鹭,更没有把曾经的诗歌转给她去读。对我而言,那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和约定。也许,你并不知道,我只给你一个人读过诗。虽然我写的情诗非常少,但那些都是献给你的赞歌。

如今,那些诗歌都躺在我的邮箱中,而我再也不愿意重新去阅读,也不愿意重新去写作。你肯定也明白,写诗就意味着疯狂,意味着格格不入,但是在我毕业之后,我身上的这种锋芒早已被日常生活所吞噬。我早已成为空心人,每天都碌碌无为,靠着生活的惯性而活,没有了激情,更失去了童心。是啊,我并没有抱怨,我愿意为自己的所有选择付出代价。大学毕业后,我乖乖地回到了梓州县,在父亲的安排下,象征性地参加了笔试与面试,最后成为银行职员。

我知道,二十多年后,我会成为父亲现在的样子:头发稀疏,顶着啤酒肚,在县城里有一定的人脉与财力,同时,每天往返于各种各样的酒局与饭局,与形形色色的人物与权力进行博弈与妥协,最后,被生活的虚空与虚无榨干压碎,直到死亡的降临。我每一天的工作都与金钱相关,刚开始时,我无法适应,甚至会经常产生恶心感。而如今,我已经适应了这一切,或者说,恶心已经渗入我生活的每一个毛细血管。记得很久之前,你也说过自己恨透了这个肮脏的世界。如今,你的肉身与灵魂都已归水,而你再也不用与这个肮脏的世界妥协。或许,真的是因为我的种种决定才把你推向了死亡的深淵。也许,我和章鹭的结合对你而言,是一种双重的背叛。但是,你从来没有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啊。在你们一起过二十五岁生日时,我在你眼中看到的是对我们的祝福,也看到了你对新生活的希冀之情。

然而,在生日的第二天,你却跳入河流,选择死亡。我不知道在当时,你内心的所思所想。或许,死亡是另一种新生。

此时此刻,我坐在河岸上,面对着黑暗中的河水,为你祈祷。此时此刻,我是死亡虔诚的教徒。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变得更加暗淡,而我则看着黑夜中的河流。突然,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从河流深处发出的歌声。我仔细辨听,跟着调子哼唱了起来,是啊,那便是你多年前唱给我的《Angel》。不知为何,我哭着唱完整首歌,我的内心涌出一股暗流。我打开手机的记事簿,在上面很快写出了一首诗歌。整整三年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已失去了写诗的能力。写完之后,我对着河水,读了这首黑夜之诗。之后,我又静坐了半个小时。在离开河流之前,我删除了这首诗歌,也删除了自己的未来。

第三章:春河

这一段时间来,我都在思考死亡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念头长久地盘踞在我内心的上空,像是不断俯视的死亡之鹰。这段时间,我断断续续地读爱德华·勒维的遗作《自杀》,不知为何,在这本阴暗灰冷的书中,我仿佛看到了光,是那种从河流上映出的破碎之光。当然,我不会让别人看见我读书,看见我思考,因为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有思想的人。尤其是在这个封闭而无知的县城中,我只能假装像动物一般地活着。也许,在别人的眼中,我和这个世界和平共处。但在我的内心,我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甚至常常产生一种恶心感。如果有选择权的话,我宁愿选择不要诞生,选择在出生的时候就死去。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开始走向破碎,走向毁灭。是的,我没有权利选择何时何地诞生,但是,我或许有权力选择何时何地死去。他们很多人都说,死亡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但是,我非常严肃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读了很多与死亡相关的书。在参加外婆的葬礼时,周围突然飞起了几只乌鸦,我突然明白,死亡是终结,更是净化与升华。也许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不再惧怕死亡,也不再惧怕虚无与时间。独自面对世界之夜时,只有死亡的意识与我共处一室。在他人面前,我佯装成正常的人类,而独自面对死亡时,我屏气凝神地聆听暗夜的叹息。

除了章鹭之外,我从未将这种感受告诉过任何人。前几天,我和章鹭在河边散步,我隐晦地告诉她自己以后想葬在大海,而不是这个破县城。也许,她没有完全理会我的意思。她放开我的手,看看天边的云,然后说,以后,我也要死在大海。之后,我们彼此沉默,沿着河岸,向海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她之间的语言交流越来越少,先前的默契在时间中不断地被消耗与被损坏,但是,我还是不想放弃这段感情,我想抓住我们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我最愿意相信的一个人。上小学四年级时,我转学了,而她则是我在新学校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每当我在失落无助时,她都会站在我的旁边,不说话,而是握住我的手。对那次失败的表演记忆犹新,因为我搞砸了一切,最后合唱团在一片唏嘘声中落幕。那次表演结束后,除了她之外,周围人都疏远我,都以异样的目光打量我。她始终站在我的身旁,对他人的敌意置若罔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拒绝在公共场合唱歌,但是,我还是喜欢唱歌,我只唱给自己与喜欢的人去听。上中学之后,我收到过很多男生传给我的纸条与情书。我不喜欢那些浅薄的男生,我懒得和他们说话,但是,我喜欢把那些情书读给章鹭听,那些语句不通,甚至有错别字的情话常常让我们捧腹大笑。endprint

我经常去她的家过夜。她的父母也待我很好,总是拿出好吃的零食分给我。最重要的是,他们是非常有教养的人,从来不过问我的家事。对于我而言,我的家庭就是我的耻辱,我从来不在他人面前主动提起我的父母。那个家是名存实亡的空壳,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家就是他们撕破彼此面具的战场,而我永远是最后的受害者。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拥有一个隐身衣,这样就不会被他们看见,不会被他们所伤害,或者说,我想要永远地离开那个囚禁我的家,但是我太小太弱了,我缺乏逃离的勇气。每当我下定决心要与他们斩断关系时,总会有一股无形的力将我拉回他们身边。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的存在是他们问题的核心。是的,我只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从一座孤岛来到另一座孤岛,我的养父母从来都不会在意我的感受。

在他们面前,我谨小慎微,默默地按照他们的情绪行事。有一次,父亲处死了一只在黑暗中躲藏的老鼠。看到那具灰暗干瘪的尸体后,我偷偷地哭泣了,因为那只老鼠便是我命运的写照:我只能活在黑暗中,我只能察言观色地活着,终有一天,我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处死。而如今,我仍旧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而死亡的幽灵从来也没有消失过。因此,我羡慕章鹭,甚至可以说,我嫉妒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更是因为她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我从来不让同学来我的家,因为那里隐藏着我破碎的灵魂,隐藏着我面具下的种种不堪。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用虚荣与沉默来保护自己,或许,那是我命运的最后一道堤坝。

我原本以为我们的感情会像水一样干净永久,但是这一切终究敌不过时间的冲蚀。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优异,而我除了英语之外,其他科目都是一塌糊涂,尤其是数学,从来没有及过格。可能因为我是被诅咒的人,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成绩总是无法达到自己的要求。在高考倒计时67天时,我从数学题海中抬起头,看见有两只麻雀在窗边玩耍,日光洒落在它们的羽毛上。我悉心地打量它们的每一个动作,突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也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我放弃了努力,我将没有尽头的数学试卷永远地放到抽屉里。看到其他同学背水一战的场景,我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平静。在那段时间,我经常戴着耳机听音乐,一切恍若隔世,而我也学会了很多英文歌曲。对我而言,听歌与唱歌都是我逃离世界的方式。我经常唱歌给章鹭听,而她一直是安静的聆听者,从未在我面前唱过歌。高考结束后,我们一同报了吉他班,每天在笨拙的练习中虚度时日。我们三个人甚至曾经幻想过搞一个乐队,而我是其中的主唱。我们甚至给这个乐队起了一个古怪的名称:夜河。不幸的是,這个乐队还未真正地成立,便崩塌了。我想,一起崩塌的还有我们之间纯粹的感情。

高考成绩出来后,他们两个人都对各自的成绩不满意,但我坦然接受了命运所给予我的一切。章鹭被本省的重点师范大学录取,虽然她从未想过自己去当教师。顾醒被财经学院录取,是一所二本大学,他非常不甘心,立誓以后要读名校的研究生。不出所料的是,我发挥正常,距离二本线差三十六分。父母本打算不让我去上学了,我知道我又给他们脸上抹黑了,因为在他们眼中,专科学校根本不算是大学,和技校没什么两样。他们想让我直接去打工,或者专门学一样手艺,这样以后还能在社会讨口饭吃。但是,那一次,我没有妥协,我坚持去读那所学校。后来,他们同意了,但前提是,他们不提供我读大学的学费。看到他们冷漠的眼神,我像是在饥寒时期被突然而至的大雪淹没。但是,我不会向他们展示我的懦弱。

之后,我退出了吉他班,通过亲戚的关系,在县城万利商场的超市找到了一个兼职工作。每天早晨我六点起床,晚上十点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整整一个月,我整个人都快被繁琐的工作掏空了。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活儿,但我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那时候,面对着一大堆不属于自己的货物,我就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离开这个封闭的囚笼。最为讽刺的是,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三个人失魂落魄,又回到了这个县城。不过,我们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大,章鹭成为重点高中的正式教师,顾醒是银行的职员,而我呢,又回到了万利商场,成为一个天天看人眼色的蚁人。他们有着光鲜亮丽的生活,而我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黑暗的尽头没有灯塔,只有深渊。

冥冥之中,我已经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理解顾醒的选择。仅仅依靠爱,是无法撑起生活的重量的。也许,他和章鹭才是真正的一对,有着相同的学历,相似的家庭背景以及可以看得见风景的未来。因此,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双重背叛,而更多的是一种祝福吧。但是,我还是会心碎,会责怪自己的无能,会怨恨整个世界。也许,那些嘲笑我出身的人也是有道理的。在我被亲生父母抛弃的那刻开始,我就是被诅咒的人,我就不配拥有更好的生活。当章鹭宣布与顾醒恋爱的时候,我拥抱她,强撑出微笑,祝福他们。那天夜里,我重读了顾醒写给我的三十二封情书。之后,我走向敷河。在岸边,我撕碎了那些纸,然后扔进了河流。只有河流见证了我的哭泣。记得上高中时,他和我坐在河岸边,看着水鸟与水花,久久地不说话。当年的时间也很缓慢,不像现在,时间加速前行,而我每天都在无意义的工作中消耗自己仅存的热情。我还记得那天夜晚,他第一次吻我,而我听到了他内心的紧张与狂喜。之后,他在雪地里抱紧我,不让冷风吹进我的体内。也许,我们拥抱了太久,甚至遗忘了时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经常梦到那个夜晚的场景。我还记得他的体温,以及他的承诺,但是,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而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了,时间让我们都成为面目全非的人。

父母开始逼我结婚,这成为他们每天的必备工作。于是,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但是,我又无处可逃。我不想搬出去住,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他们形成了一种古怪的依赖。我从未问过我的亲生父母身处何地,他们又为何抛弃我,我知道这样的问题属于禁区,我不能踩入半步。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只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河流下游的某个县城,而我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但是,妹妹来到人世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以前,我总为妹妹的遭遇而惋惜,而如今,我羡慕她,因为她是清洁的,因为她不用与这个肮脏的世界为伍。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同她一起死去。昨天,我又和母亲大吵一架,因为我想要辞掉那个反胃的工作,想要离开那个商场,离开这座县城,但是,母亲恶狠狠对我说,你那么没本事,心却很高,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座县城,你只有死路一条。不知为何,这句话现在像钢刀一样扎在我的心口。我真的不能离开吗?这座小城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我想要得到答案,又不知道从何处得到答案。

明天,我就要二十五岁了,是时候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了。我会离开这个破败不已的地方,我也会离开这个破碎不堪的自己。我知道,一切还来得及,我还有新生的可能。我又听到河流的声音了。此刻,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沿着河岸,走向大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