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燕
一桌人在打趣逗乐,没人发现茉莉脸上一抹抹黯然。饭菜上来前,每人就已喝了一杯白酒,他们习惯用红酒杯倒白酒,男人们一口就喝掉了半杯,女人们抿一口又放下了。望着眼前满满一杯白酒,茉莉的手暗自往腹部按了下,她往乔尚眼里望去,是那双眼里有和没有的东西,令茉莉端起了酒杯。
乔尚一喝就醉,跟茉莉一喝就红脸一样迅速。明天就是元旦了,每家餐厅都坐满了人。茉莉的脸红得让她自己难堪。喝一口只要是冒点酒气的东西,她就会脸红。茉莉从没喝过酒。
乔尚和茉莉赔光了钱,他们破产了。茉莉想在今晚,把这个对着朋友们说出来。是的,茉莉一直努力地把他们当朋友。茉莉注意到张谦的眼神不时向她飘来。
李生江恨不得乔尚每秒钟都栽跟头,上头已和乔尚谈过话,一个暂时空缺着的职位需要他,这正是李生江多年来一直想争取到的。张谦年龄最大,众人都称他作大哥。他的老婆周希希天生一副幸灾乐祸的嗓门儿,不管谁家里传出多大点事儿,从她那嗓门儿里都会卷出一场风暴。茉莉和乔尚的灾难,张谦其实也并不真会放在心上。只有小龚,真的会傻傻地替你忧心。茉莉从这张脸望到那张脸。
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三年多来称兄道弟。
天,茉莉想到,这伙人,真不知是怎么搅和到一起的。
李生江忽然站起来,非要跟茉莉换座位。“你跟希希不是一直打算要换嘛,过来坐这,让大哥过会儿带你走,乔尚把希希带走。”大伙大笑着一通附和。
“好啊,我愿意。”茉莉也高声笑着,极力作出快乐的眉眼。张谦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饭菜终于上来了。张谦蒙头吃了一阵,他的吃相,有些贪婪。可能胖人都是这副模样吧。李生江嘴里不停地冒着脏话,大伙儿都拿当地人舌头被巨石压住般的重鼻音叫他李剩姜。李剩姜每端起一次酒杯,他的老婆小龚就伸手阻拦,劝他少喝,随后,脸冲过去向周希希歪鼻子瞪眼地诉说昨晚和前晚剩姜就在哪里喝多了的事。
周希希沉着脸,时不时地来一句“我给你说”,给小龚出点主意。如果茉莉给周希希把自己跟乔尚的困窘说说,周希希一定会给她无数好建议。
乔尚坐在那两家人的中间,茉莉则坐在乔尚对面。几家人每次出来吃饭,都是这种坐法。小龚总是紧撵着李剩姜,像他的影子。小龚那个小小的脑袋里,老有一种意念,不管李剩姜出了多大多小的差错,在座的都得负责到底。张谦则看周希希的脸色行事,周希希眉毛抽一抽,张谦立刻就晓得自己该干什么。茉莉和乔尚最不像一家人,却总是众人酒足饭饱后的最好谈资。
他们不时地找各种由头聚会,有三年了。三年前,跟李剩姜在一块儿的可不是小龚,而是另一个女孩子。
那时,茉莉跟着乔尚刚到这个城市。有天晚上,剩姜把那女孩带到茉莉和乔尚的租屋里来。女孩留下来跟茉莉住。李剩姜把乔尚带出去不知在哪打了一夜牌。
女孩哭了一夜。那是个雪夜,从租屋的后窗能看到雪花飞扬,茉莉不知怎么安慰女孩。女孩痛哭。
在爱与被爱间,茉莉分不清,她自己的心怀间,哪个更真实。无疑,爱的一方永远更动人心魄。
李剩姜背着那女孩跟幼儿园的小龚来往,小龚怀孕几个月了,跟李剩姜摊牌,小龚让她的几个朋友都晓得了,李剩姜只好跟那姑娘分手好马上跟小龚结婚。就在那天早上,他们已正式分了手。李剩姜怕那姑娘想不开,就把她带来交给茉莉。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恋爱故事。茉莉看了眼小龚,竟然想起那姑娘的名字来了。如果结婚是为了安稳,那小龚更适合做李剩姜的妻。
茉莉后来从小龚那听说,张谦和周希希是经过相亲认识的。张谦那时已快三十了,稀里糊涂跟周希希来往了一阵,稀里糊涂成了家。
他们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夫妻,把平庸维持得那样完满,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茉莉认为自己也只有这点奢望。李剩姜和小龚时而也会闹腾。张谦和周希希是最安静的一对。
茉莉猝然意识到,也许,那恰是生活的动静。
生活已继续这么久了,茉莉和乔尚却好像还仅有那点过去发生的故事。那是不多的一点储蓄,再取几次,怕就空了。
他们给对方写了五年信。双方的父母都不同意,不论地理还是精神,茉莉跟乔尚,距离都太过遥远。可恋爱中的茉莉,义无反顾,索性连工作也辞了,奔到这个城市来了。
茉莉没奢望会是一个乐园,但也没料到会如此简陋。房间是租来的,一间房子后面隔出了一间睡觉的地方。开头的七天,乔尚一直在跟朋友喝酒打牌。茉莉努力适应。
周希希跟小龚一直在私语,茉莉顾自又喝了一口,李剩姜粗声大嗓地卖弄怎么摆平某位硬得像狗屎的上司的经历。
这种习惯,持续到现在。像漏风的房子,一天一天还在破败下去。他们学不会缝补,或者,彻底推倒房子,重建。
她自己再也懒得回忆。现实过分的真实,使得那些曾经的记忆就显得愈加地虚幻,甚至可笑。像是童话里搭建起来的城堡,尖顶上,却是一块丑陋的石头。城堡耐不住重压,就显得那样无用。若是彻底塌陷,也只会留下一些泡沫和尘埃。
“讲啊,乔尚,你怎么追茉莉的。”必要打趣俩人,好似再没什么可供他们开心的。
茉莉倒从不阻止,由着乔尚一遍遍重复地说下去。反过来说,与现实的冷硬和残酷比,那曾经的记忆,强迫似的,集体回忆起来时,则过于美好。
如果有可能,她愿意一生都重复那五年里漫长又幸福的等待、短促的相聚以及不断离别的日子。
俩人的通信,乔尚订了七大本。若印刷成书,会有厚厚三册。
问题在于,茉莉不能依靠这点成了过去的美好来应付如今两个人破败的生活,生存起来都不够用。
这样的气氛,这样的谈天和休闲,她并没觉得丝毫的愉快和放松,她几乎找不到话可说,想说出来的话,憋得她快要窒息了。这三年里,她已习惯脸上堆上笑意,做出倾听和快乐的表情。
茉莉不想破坏某种完整,或某种情调。endprint
“老天安排错了,我和你,才是一家人。”张谦有天给她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乔尚已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张谦还在劝他喝,倒是李剩姜,挡了一下张谦,别给了,让他歇会儿。三个男人称兄道弟,喝醉了亲得像是打生下来就穿一条裤子。茉莉莫名难过,泪就盈在了眶里。她对他们冷或热,也许并没多大损失,没人会真正放在心上。今夜散去,复归各自的人生。直到下次聚会。
茉莉没料到和乔尚的生活会成了这样。不,跟破产无关。
茉莉的人生,像完全被改写了。
李剩姜高声喊叫着,茉莉醒过神来,张谦给她搛了块鱼,她爱吃鱼。李剩姜又在开她和张谦的玩笑。众人都觉察到了,张谦对她不由自主就飘过来的眼神。周希希也极为大方地打趣他们俩。
茉莉窒息的心间,猛然那么阔朗开了一条缝隙。
换一种生活,她会获得解脱吗。
天啦,茉莉又顾自喝了一口酒,她都想哪去了。
“不如你们换了算了,今晚张谦把茉莉带走,希希跟乔尚走。以后,就这么过得了。”李剩姜高声地喊着。
“好啊,我愿意。”茉莉看着乔尚的眼睛尖声地又说了一遍她愿意。乔尚也看着她,像对着一个陌生人发笑,他从不会向她道歉。从没对她说过一句对不起。
“说好了,那就这么定了啊。”
虽是笑话,但谁都没有察觉,茉莉在那一刹那间,是认真的。乔尚和周希希其实也彼此欣赏。
那会儿,茉莉的脸反而不红了,她的肤色,像是蜂蜜里面加了奶。像一阵火烧过后,余烬还在燃烧,茉莉显得无神,疲惫。
三个男人一齐在抽烟。一支接一支。你们呵,都在尽情地宣泄着什么呢。茉莉佯装地笑了一气。
在众人的喧哗之声里,茉莉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怀了个宝宝。
就在过去不久的几个小时前,茉莉一个人去了医院。一位女医生特意让她看了眼胎儿的影像。他在她的身体里,就越加真实了。
“你这是怎么搞的?”女医生同时看到了她身上的伤痕。
“下楼摔了一跤,跌的。”茉莉木然地说。也不急着把那伤痕遮掩起来,慢慢穿好了衣服。
他在她的身体里,会慢慢地长大。
茉莉望着医生窗口的一盆绿萝,蓬勃生长。那会儿,诊室里只茉莉一个病人,女医生正巧有闲心还想和茉莉扯扯,她坐在椅子上,看着茉莉慢吞吞地系好了扣子。茉莉抬起眼睛,笑笑。
“你跟我同岁,身材是怎么保持的?你看我都成什么样儿了,哦,老天啊。”女医生站起来转了一圈,说她自己肩膀跟腰一样宽。茉莉笑,也还不错,不过得警惕了啊。
“你的孩子,一定会像你。”女医生由衷地说。
茉莉看着女医生的眼睛,有猛烈倾诉的欲望。
茉莉不想陷落回忆。但回忆就在脑际最边边上。
他们两个人,原本一个得向东生长,另一个的本能则是向西。可现在,他们彼此强迫着,朝一个他们也看不明白的方向,不,确切点说,是茉莉被动于乔尚习惯的纹理。茉莉已经被部分地同化了,现在,她想到要往回走。往她自己的方向走,顺着最初上苍赋予她生命的同时,还赋予她的本能或者天性,往她愿意和轻松的方向走。
乔尚在外地工作一星期,就在家休息半个月。这半个月,乔尚用来和朋友聚会,打牌。他们总能凑在一起并找到享乐的事干。
这跟茉莉父母的人生、茉莉从小眼见听闻的完全不同,如同是,那是生活的背面。叫她不安。她不想参与,又一直不得不在其中。
最初,茉莉像个无助的孩子。慢慢,她想要扭转,这辈子她想都没想过的恶,一下就淋漓尽致地从自己体内跑了出来。茉莉至今不愿意相信,这是她一辈子都将要面对的现实。
茉莉告訴女医生,她差点也成了医生,但从医学院出来后,她选择去学校当老师。
“你是老师?”
“我辞职都三年了,为了跟一个男人在属于他的城结婚。”
“哦,人在年轻时,总会这么干。为了爱情。”女医生的眼神像是她刚想起了一个梦。
“也许是。可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我乐意要的生活。比这更糟的是,我听信别人,跟人合伙做了笔生意,赔光了钱。我们的存款,他借来的钱,全赔进去了。”
“哦,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女医生看茉莉一脸轻描淡写,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茉莉终于说出来了,虽然她从门里走出去,女医生就会马上忘了茉莉进来过这回事,她一天得见多少茉莉这样的女人呢。
“这么说,他一定对你很好?舍得花钱叫你去冒险。如果是我的男人,钱永远在第一位。”
“呃,是吧,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茉莉一直笑着,跟女医生认真说了声,谢谢你。
众人丝毫没发觉茉莉一个人沉陷在白天的记忆里。
“让茉莉喝嘛,能喝就多喝点嘛。”周希希跟小龚头抵着头一直在说着什么,这时忽然抬高了嗓门儿跟小龚一齐盯着茉莉。茉莉感觉有点飘起来了,沉重的东西下沉,再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刚才她已经在出洋相了吗?茉莉往乔尚脸上看去,乔尚歪着脑袋跟周希希费劲地讲一句话。茉莉求助似的又去看张谦。张谦包含了许多内容的目光不时向她飘来又快速地飘走。
张谦欣赏茉莉,把茉莉视为女神。这个周希希早就晓得了,周希希和小龚总是有意把茉莉排除在外,要么就齐心协力打趣她。
茉莉又端起酒杯,张谦眼里飘着柔情说,“别喝了。”说着赶紧转过脸去望周希希。
茉莉朝乔尚望去。乔尚直着舌头,给周希希还没说完整那句话。
“你怎么晓得我不能喝。”就喝给张谦看。茉莉索性要豁出去了。烈酒在身体里滑落下去,直接浇到茉莉的心上。
记不得了,她没和女医生说多余的话吧,女医生可能会和眼前这伙人中的某人碰巧是熟人。
去他的。即使茉莉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endprint
乔尚专注地还在说那句话。
“为什么非得这样?”茉莉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对不起。”茉莉眼神软弱,茉莉真的醉了。
茉莉突然站起来。
大声地告诉众人,我怀了个宝宝。说吧,说出来吧。
“我们赔光了。”不,哦,天哪。一阵眩晕,茉莉闭上了眼睛。
泪水瞬间就盈满了眼眶,茉莉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真的打算要告诉这帮人她和乔尚的困境,努力克制着,茉莉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猜对了,全赔了。”乔尚忽然极为利索地说出了一句话。
“怎么,你们那个事到底还是赔了啊,不一直说是赚着嘛。”周希希马上和张谦交换了一遍眼神。李剩姜往桌前伸伸腰,像是舒了口气。没人管茉莉打算还要说什么,茉莉便又坐下了。
“没有,赔,赔光了。”乔尚重复道。
茉莉感觉放松下来。
茉莉没有朋友。到这个城市来,她还未交到依托内心的朋友。三年来,她全心处在婚姻生活里,全心应对怎么跟乔尚和他的习惯相处,跟他的朋友相处,她把一切依托在乔尚和他的朋友那里。
“我早就说嘛,那个是有风险的。再说,那些人根本不可靠,我们早都劝过你和茉莉的。”他们争着说。
茉莉尖声笑了起来。她再次站起来。但周希希的话还没说完,茉莉便又坐下了。
茉莉想离开。但有什么拖着她,她无法站起来。好像她跟这些人坐在一起,就可以阻止不应该发生的事再发生。不该言说的话,就无从流传。
“哟,真的假的,你说你都动手打茉莉了!”周希希的嗓音像碎玻璃,一下把屋里窒闷的烟雾、饭菜的气息给刺得粉碎,空气一下畅通无阻,每个人都精神大振地向前伸长了脖子。
茉莉想阻止乔尚,可他把什么都已经说出来了。
张谦终于站起来说,散了吧。
周希希眉毛抽了几抽,他又坐下了。
茉莉顾自又喝了一杯。她向这张脸上望望,那张脸上瞅瞅,没人想再引出个话题,把她从乔尚的讲述里救出去。
“是,是我不对,我真混蛋。”这个,乔尚可从没单独对茉莉说过。他从不跟她道歉,从没说过一句对不起。“我长这么大,只爱过茉莉。我依然还爱着她。你们都晓得,我跟她能在一起,不容易,她跟着我大老远跑来,我没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动手打了茉莉,你没听她说的那些话,我也是,气极了。”乔尚想站起来。乔尚忽然向后倒去,跌倒在椅子上。
终于,李剩姜接了一个电话。便散了。
茉莉付了账。乔尚把钱交给茉莉管,这也是周希希给茉莉好心的建议。乔尚是个没有一分也要设法花掉五分的人。周希希看出来,乔尚的手脚,需要女人控制着。但茉莉天生不懂这种管理之道。如今,她令俩人完全破了產。好在,乔尚还有份工作,他们不至于挨饿。
不。要紧的,不是这个。茉莉冲着窗外的夜空,特想嗷叫一声。
乔尚被剩姜搀扶着,东倒西歪往出走。
冷风一吹,茉莉心里越发地虚妄。像煤气中毒,虚脱,恶心,脚下像踩着云朵。她避开身后紧跟着的张谦走出去。
夜空高远。路上的车子过好半天才看见一辆。
乔尚东倒西歪地拦了辆出租车,骂骂咧咧坐了上去。周希希和小龚也坐上去了,啪一下,车门马上关上了。
茉莉望着那辆虫子样钻入夜色的车子。风寻着缝隙,往她身体里钻。
茉莉和李剩姜上了张谦的车。半道上,李剩姜给乔尚打电话,问还打牌去不。
“算了,你还是赶紧回吧。打什么打,你还认得牌不。”回头对茉莉说,乔尚真的醉了。张谦咕咙了句什么,茉莉看着车窗外。小龚的电话随后来了,李剩姜西西东东地支吾了一通。
吐了口气,茉莉闭上眼睛,意识在虚幻中颠簸着,听觉无法全然丧失。她尽量一动不动,像个怕消耗能量的机器。幻想这是一趟没有终点的长途旅行。
不用思考什么,只需要保持距离的静悬。
旅途忽然中止,车子停了下来。李剩姜在一个彩票房门前下了车,他让张谦别等他,他还要去某个赌场里转转,还不着急回家。
车窗外,灯影中,能看得见的景物像是浸在透明的暗黄色果冻中,冷风令其逐渐地发暗,凝固,车子从中艰难地穿透。小小的晶亮的虫子,一只只飞掠而过。无序,悠闲。虫子变大,缓慢地飘飞。幽微的一抹黄晕里,越聚越多。
乔尚从台阶上方向茉莉飞奔而来,茉莉极力地保持清醒,马上又恍惚,虚幻,天底下的人,这么多。茉莉跟乔尚之间的距离,火车得花两天工夫的穿越才能到达。可他们,就相遇了。相爱了。他不停地朝她飞奔而来。在那个雪天里,在火车站,茉莉记得那雪。乔尚像是要从纷纷雪乱中极力挣扎而出,好拼命似的接近茉莉。
茉莉记得自己刹那间的惧怕:乔尚可能永远无法接近她。茉莉从清早就开始等,到了黄昏,心里就充满了这种恐惧,有可能,乔尚会反悔,不会再心血来潮般地奔跑,乔尚终于也会怕了那过于遥远的距离,不再愿意受长途奔波之累。要不,列车有可能会出事,乔尚恰是那最倒霉的一个。就在那飞扬的雪地里,茉莉突然也怀疑这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的爱情。
亡命般的接近,到达,却是为了如今再拉开距离,越来越远。乔尚依然是乔尚。而茉莉,已不是茉莉了。茉莉感觉从未了解过乔尚。
“下雪了。”张谦转头温柔地望着茉莉。
“是呵。”茉莉一直扭着脖子向着车窗外。
虫子变大,变轻,暗银色的雪花大片大片斜飘起来,纷纷乱。停止喧嚣的城市,在暗夜中荒凉而颓败。
雪在极力地覆盖,覆盖所能覆盖的。
茉莉想到千疮百孔。
茉莉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去感知那飞扬的雪。喏,睁眼的瞬间,会是一个新世界,没有回忆,不用思考,与人相处,变得轻松,只须全心去迎接,全新的事物。
张谦猛转了个弯,茉莉在后座上坐着,处在自我的虚幻与酒精的毒素里。endprint
他们上了滨河大道。张谦沉闷地开着车,不时从镜子里瞄茉莉一眼。
茉莉动了动,忽然一阵眩晕,她想吐。
“不舒服吗,我把车停下。”张谦往前后路上瞧了瞧,将车向右拐了下,停在人行道上。路边上,丧失了生命般的柳树枝向着夜空伸探着。雪薄薄地覆了一层,在车轮下扬起一阵飞絮。
茉莉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她认不得这个地方,他们应该已出城了。
“茉莉。你从来就不明白我对你的心吗?”
“你看啦,下雪了。”茉莉的嗓音古怪而尖利,像一只鸟儿在夜里被惊飞时所发出的声音。
“要不是雪,一个又一个冬天该有多荒凉呢。”
茉莉盯着远处闪闪烁烁的车灯。
“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带你走得远远的。茉莉。”
“哦,天啊。还真让人有点幻想呢。” 她感觉他走到她跟前来了。
“我说的,全是真的。我对你的真心,我望你的这双眼睛,难道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张谦猛抬高了声音,往茉莉脸上直视着。“茉莉,别装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哦,天哪,我醉着呢。”
“我们都过得不好。我们都还年轻,凭什么我们不能再重新选择,那也是对别人的负责。”
“不。我们挺好的。我们真的挺好的啊。”茉莉发出夜鸟的笑声。
“茉莉。”张谦往茉莉跟前靠了靠。茉莉往后躲,像个醉汉似的往前扑倒。他把她逼靠在车门上。
茉莉想起,那些在学校里早已经远去了的同事,以及,她父母的朋友,他们都认为茉莉在事业上有奔头。那时,茉莉常大笑,出了名。“准是茉莉”,这样说着的人,便也已经快乐地笑起来了。大家都爱跟茉莉在一起谈笑。
处身在这雪地里,茉莉感觉自己像是被移植了土壤的一棵草茎。
“不,请你别这样。”茉莉再次推开了张谦。他想吻她。“我们该回去了。”茉莉走到那边的车门跟前去。
“希希她,在跟一个业务员约会。”这个张谦早跟茉莉说过了。上次,他是因为惶恐和无措而说,想让茉莉给他出个主意。这会儿,他是想让茉莉听出他的诚意。
“天啊。也许是你看错了。”茉莉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在想什么,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在脑海中闪来晃去。
“别安慰我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我们可以从头再来,要是你喜欢这地方——”
“不。你别说了。”她对乔尚心里忽然满是怜悯,这会儿,意识里全是乔尚的好。
“我了解乔尚。当然,我更了解你。你们根本不适合。”
“我们只是生意搞砸了。是我把一切搞砸了。”不,连这个茉莉都不想跟张谦说。他们只是偶尔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茉莉又想起她教过书的学校,那是在她的老家,父母如今仍在那里生活的县城,那里遍布着浓荫,空旷的操场。那会儿,茉莉不知道人活着,心里竟然要负担这么重的东西。超过了茉莉的承受能力,但若对外讲出来,却只是一句话的分量。
“对付钱财,我没脑子。我还没学会怎么跟人相处,就急着跟他生活在一起了。我還对他大喊大叫,我诅咒他,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乔尚不会像周希希那样,跟一个业务员去约会,茉莉一下又意识到,她跟乔尚还没过到最糟的份上。她赔光了所有钱,乔尚没怪怨过一句。他之所以打她,是因为她太过分了,她讽刺他,挖苦他,把他激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身体里,怀了个宝宝。突然地,茉莉又想到这个。哦,天啦。茉莉叫了声。
自从医院出来,茉莉一直打算跟什么人说说。乔尚是最先应该知道的人。告诉乔尚。可茉莉一直没找到机会。早上,乔尚坐在彩票房里吹牛。吹完牛就跟人打牌去了。乔尚让茉莉带着钱去吃饭。交代完这个,他的手机就关机了。茉莉一直没机会单独跟他在一起。茉莉想亲口告诉乔尚,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茉莉说出的也许会是:我怀孕了。
茉莉感觉自己无法猜测他的表情。他们从没说过,要一个孩子的事。今晚,是不可能的了。乔尚总是意识不到茉莉的存在。他也考虑不到,自己的恶习会给茉莉带来伤害。如果你告诉乔尚,茉莉极有可能会彻底离开他,乔尚肯定会哈哈大笑起来。
离开他。哦。茉莉冲着夜空吹了口气。这个念头一刹儿很清晰,像刀子,直戳戳从脑子里探伸出来。
老天。茉莉差点就对张谦说出来了。
在见过几次乔尚后,她父亲说,乔尚不适合你。
你老了,爸爸。茉莉现在想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脸一下红了。茉莉也曾经嘲笑过父母的婚姻生活。
雪落下来。僵直的树杆,湿黑着,枝丫零乱地伸向黑沉沉的夜空。
张谦的絮语。一幕幕,张谦和茉莉生活在一起的场景。
现在,茉莉想漂白脑子里有的东西。所有的。
“明天就是新年了。”张谦转过脸来,望着她。“我们重新开始吧。茉莉,你好好考虑下,可以不。”
茉莉不知自己说了“好”,还是“新年快乐”。
车子又开动了。长长的路,没有尽头。飞雪迷眼,他们不辨方向。
一个人活着不完整。我们才去找那另一个。
茉莉不知张谦还跟她说了什么。茉莉全心处在酒精的毒素里。
猛可里,茉莉稀里糊涂地想到,明天就是新年了。
她感觉自己像是分裂了。那无数的雪片像是无数个她的自我。
不知几点了。茉莉感觉他们已快把黑夜穿透了。
茉莉越来越放松,酒精在她的身体里越来越浓郁。
喏,醉酒的人,不会对自己酒后的行为负责的。
醉意终究会过去,即使那样,即便即将到达的是悬崖边,或者是海景区。茉莉在梦境似的恍惚里,感觉到有勇气一闯的劲头。
茉莉想起了剩姜带来的那个女孩子,女孩子彻夜地痛哭。
车子越奔越快,窗外一片茫茫然。
哦,好吧。真不敢想象。茉莉闭着眼,嘴角挂上一丝笑意。
一阵手机铃声。张谦飞速地拿起看了一眼,冲茉莉嘘了声,示意她不要说话,倒是把茉莉给嘘醒了。
“来了,没去哪。知道啦,马上就回了。”
茉莉恍然又沉睡,以为那个电话早断了,在雪花簌簌可闻的飘落声里,猛又听张谦大声地说:
“不一直在给你说嘛,正往回走呢,你说我能去哪!”
一个礼拜后,乔尚休班回来,一进门,就告诉了茉莉一件事,张谦和周希希离婚了。
“他们平时那么安静,真是想不到。”乔尚说。
茉莉在给乔尚泡茶,开水冲溢出了茶杯,几片茶叶半卷半曲在桌子上的一片水渍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