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爱情

2017-09-13 17:12草白
广州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艾小麦

草白

即使在恋爱中,人们也忍不住有一种赴死的欲望。我说的是欲望,而不是行动。我就没有行动,只是想想而已,非常猛烈地想。当我站在第二十三层高楼上往下俯瞰时,我就想此刻如果掉下去,那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了。可我不会让自己掉下去,哪怕只要轻轻一跃,随便跨出哪条腿,我就能结束自己,是真的结束,一了百了。可我不会的。我怕疼。当身体的某一部分接触地面时,我肯定会疼,那一刻的疼痛会让我呲牙咧嘴,无力承受。哪怕,死亡接踵而至,摆脱也是瞬间的事。可我还是不能忍受那个过程,我想象着那种疼痛,对那种疼痛的想象让我害怕。所以,在我身上,死亡只是一种想象,它不会成真。在有些人身上则是可能的,他们主动结束生命,让一切成为谜。

我还没有失恋,我们的关系还相当好,至少表面上如此。我们认识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很漫长,比过去的三十年还要让我难以忍受。我感到他马上就要对我不耐烦了,或许他已经对我不耐烦了,这真让人沮丧。他越是对我说更多的好话,越是柔情蜜意,我就知道离这一天不远了。

我们约好在这个第二十三层餐厅吃饭,同时一起吃饭的,还有我的两个女性朋友。我们见面不多,谈不上有多好。她们都是单身,且长得不错,不是有多好看,而是看上去还算舒服。主要是年轻。其中一个人遇到了一些麻烦,另一个是陪她来的。之前,我们四个人已经吃过一顿饭了。那个需要帮助的人,我暂且叫她小艾,陪小艾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就叫小麦吧。三天前的那次吃饭,小艾在饭桌上忽然哭了,含着眼泪问他有没有办法帮她。他犹豫了一会儿,马上答应了。或许,他连犹豫都没有,他就等着她来和他说这个事。如果她不说,他说不定还会失望。而且小艾哭了,最重要的是她居然哭了,在他面前哭了。我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能哭,还是在一个初次见面的男性面前。好像他不是我的情人,而是小艾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她,那个事情挺棘手,搞不好会得罪人。他后来告诉我的理由是她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理当帮助。他这是帮我呢。好吧,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我总不能说,相比于爱情,我才不在乎什么友情呢。我实在无法忍受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和别人在一起。这是第二次了,我像个傻瓜那样坐在饭桌前,无所事事。我们不能公开关系,因为他有家庭,而我也有。有时候,我会忘记我有家庭的事实,而他总在提醒我,告诉我要保持理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尽管一开始的时候,我也这么说,当见面的时候我就忘了,而他却记得越来越清楚。

现在,我们四个人坐在一个包厢里,吃饭。小艾,小麦,我和他。小艾在说话,说感谢他的帮忙,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尽管才见第二面,可像是认识了很久似的。小艾惯会煽情,也挺能说,这让他感觉很好,忍不住说了许多陈年旧事。那些事也是他和我在一起时说过的。我在边上听着,不得不听那些话,心里略有些厌烦但还能忍受。我在忍受他们的交谈,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第三者的感觉,他们在约会而我是多余的。

我不得不一直坐着,保持适度的微笑的表情,我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这种表情,有时候我会在镜子里做出这种表情。我对这样的自己充满了厌恶,深深的不可抑制的厌弃感。我什么也没在听,而她们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赞美和询问几句,引得他说了更多,连一些我从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说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我的情人在和别的女人谈笑风生,而我像个傻瓜似的坐着,还不时地附和几句,让人觉得这一切毫无问题,我和他毫无问题,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和他坐在餐桌的同一侧,隔着恰当的距离,空气隔绝了我们。我们对面坐着小麦和小艾,有几次,我无意中看到他对着小麦或许是小艾流露出了那种在我面前也流露过的迷人的微笑。在此之前,我是为这样的笑容着迷的,觉得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当我想他的时候,我想的就是那些笑容。现在,它们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当那些笑容一旦成了广告上的笑容,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在想那个平台,怎么让自己爬上去,哪一条腿率先跨出,另一条怎么跟上,而我穿着裙子。这种时候,我真不应该穿什么裙子。我还无法改变和他约会时穿裙子的习惯。他说喜欢我穿裙子,他说这话是我们第三次约会的时候,我们在汽车后座上,他从裙子后面进入了我。那时候真美好。我真应该在那个晚上死去,而不是在此刻。今晚他根本没看我一眼,好像是为了摆脱与我的关系,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已经死去了一回,我在心里把自己杀死了,不留痕迹,而他们在谈笑风生,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我爱了三个月的男人,此刻与我无关。为了证明我和他的确毫无关系,我还不能有任何的异常举动,我得表现得得体、礼貌、无懈可击。他已经把我忘了,尽管我就坐在他身边。即使没有这两个女孩,总有一天他也会把我忘记的。这是迟早的事。他不是故意的,这种情绪也不是他自己能够把握的。男人们总是渴望遇见一些新鲜的聊天对象、新的崇拜者,這让他们觉得带劲。男人们都很愚蠢,女人们为了得到爱情,只能假装更愚蠢。可这都没有用,她们依然免不了被弃的命运。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情,你不付出真心,别人就不会拿你当宝。而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肯定还会和别人说,是我主动勾引了他。如果他和这两个女孩中的某一个有所发展的话,他肯定会把这个话告诉她们。他在我面前就说起过单位里某个女孩怎么勾引他又被他拒绝了。他总是洋洋自得地说着这些,肆无忌惮地嘲笑那些女人,以此彰显自己魅力无限,却不轻易动心。只对我一个人动心。

以前每听到这些话,心里虽有些腻味,可那时候我们如胶似漆,一切都能忍受。对他的任何行为,我都能容忍。因为我爱他。我不知道我能爱到哪个程度,容忍他到哪个程度,今晚这个局面像是对我的一个挑战。

我看着面前的这两个女孩,就像看着天外来客,我不认识她们了。我仔细地观察着她们,可她们的目光完全被他吸引了,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谈兴正浓,就像一个长期缄默不语的人忽然迎来了话语上的高峰期,在他体内藏着一个替他讲话的人,他乖乖地被摆布。他的脸微微发红,眼神直愣愣地,轮流看着她们中的这个或那个,暂时看不出他对谁更关注些,更喜欢一些。我不得不说,当有男性在场的时候,女性们的表现都异常出色,充满着柔情蜜意,好像这个世界是一个丰盛期的果园,等着纯洁无邪的人们去采摘。endprint

这一切多么可笑。四个人中只有我是清醒的,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等待着,桌上已杯盘狼藉,可他们毫无散场之意。话语像高速公路一样无限延伸,无穷无尽。在这种情况下,刹车是危险的。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让自己发声,试图以沉默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或者以一两句没头没脑、毫无意义的话让他分神,提醒他结束。快结束吧,我要回去了,一刻也待不住了。

我离席去了卫生间,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我的包还在座椅上,那里有我的钥匙和手机,有我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如果我取不到它,即使顺利逃离,也不可能返回从前的日子。可我又不能取了它,再若无其事地走掉。这显得冷静从容,充满预谋,我不能给人留下这样的形象,不得体的形象,这种时候我还在顾全自己的形象,显然我还想和他继续下去,我还爱着他,不想让他难堪,不想让这一切败露。时间流逝得非常缓慢,我已经查看了无数遍手机,而今天那上面的数字好像黏滞在一起,不像之前那样行动利索。

如果只是沉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那也算了,可是,当我从卫生间返回饭桌前,就发现气氛变了,有人在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不是提议,是他们已经在这么做了。这或许是那个叫小麦的女孩提议的,我看她眼眸含光,充满兴奋,大声嚷嚷着,好像喝高了。其实我们滴酒未沾。也有可能是他提出的,他这个人其实挺八卦,之前和我在一起没少聊别人的私事。一有机会他从不放过这样低俗的快乐。我不知道在我出门去卫生间方便及站在平台上冥想这段时间里他们聊了什么,话题出现了怎样的转折,总之,我一回来,气氛就变了,变得愈加融洽,且充满黏稠的气息,更多的荷尔蒙被释放出来,好像这三个人相识多年,而不是第二次见面。

她们让他谈隐私,到底喜欢谁,快说。他说没有喜欢的人,真的没有。他说得一本正经,好像是真的。她们自然不相信,一定要让他说,说他这么帅的男人怎么可能没女人喜欢呢。他还是说没有,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遇见喜欢的人,他当然希望能遇见,他在等待,说不定哪天就有了。他说的就像是真的,与平时和我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我就坐在他边上,而他说没有,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喜欢的人。我知道这种场合是不能说真心话的。谁也不会傻到把自己心里想的原封不动地说出来。既然不能说,这样的谈话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要默认这样的谈话,并乐于卷入其中。

可我知道,他是喜欢这个话题的,至少并不反感。他告诉她们自己目前并没有喜欢的人,是要让她们中的某一个放心地对他产生好感,还是为了表明他与我毫无关系?他当然明白一旦她们知悉我们的亲密关系,就不会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了。男人女人都一样,谁也不会在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身上浪费情感,甚至连赞美都显得吝啬。

我承认自己想多了。当我一言不发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些。我无法不想。我在一种危机里,随时面临失去他的可能。这个我只爱了三个月的男人,我依旧爱,还想爱下去,一点也不想不爱他。

她们终于想起了我。她们此刻才想起了我,意识到有我这个人在场。小艾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喜欢谁。或许是小麦问的,我记不清楚了。在那种状态下,我不可能记得太多。谁问都不重要,反正她们想知道这个答案。或许,她们谁也不在乎这个答案,只是随便问问。我说当然有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喜欢的人呢。我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吃惊。我从她们的吃惊里确认了这一点。我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其实也不完全是。潜意识里,我是想告诉她们,你们津津乐道的这个男人是我早就爱上的,他与你们无关,他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这么说,他似乎也吃了一惊。我从他身体微弱的震颤中感觉到了。他终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当我说出那句话时,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感到他依然爱我,应该是的,这种感情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此刻,它在他心里被唤醒了。他当然知道我不会说出他,除非我疯了。果然,他没有说话,不再像刚才那样反应激烈,而她们开始拷问我这个男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想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她们就问,我们认识吗?我说,你们不认识的。我开始撒谎了。我继续说,他是外地的。我也并没有完全在撒谎,这时我忽然想起在他之前我曾爱过的一个人,那个人就在外地。那个人我已经不爱了,就像他已经死了一样和我完全无关了。

爱一个人其实就是见证一个人在内心慢慢死亡的过程。一旦爱上,这个过程就无可阻挡。死亡也不可阻挡,同时死去的还有自己,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

她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他。在一场短暂的由我引起的沉默之后,她们再次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我知道她们并非想要问出点什么,只是喜欢和他说话,对他感兴趣,这也是场面能一直维持下去、毫不衰竭的原因。

就算现在没有喜欢的人,那以前总有的吧?她们中的一个在问他,另一个不失时机地附和道。整个晚上,她们的形象和声音已經交织在一起,结成了顽固的同盟,让我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这一次,他认真地回答了她们,说在日本出差时遇见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爱上了他,想要和他结婚。他说他既然不可能和她结婚,就不应该招惹她。他不招惹她的原因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不能和她结婚。凭直觉,我并不认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之前,我对他的情感生活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和我无关,和我有关系的是今晚,我如何能让他依然爱我,把他的注意力从别的女人那里吸引过来。我觉得这很难办到,根本办不到,我对需要努力的事情总感到厌倦。

我对这个夜晚充满了厌倦,我对所有需要从嘴里说出口的话语都感到了厌倦。它们没有一句是真的。可问题在于,我认为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至少说出口的刹那是真实的。真正让我不舒服也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一句,他说他目前并没有喜欢的人。他就是这么说的,还把这个意思重复了好几遍。这即使不是他真实的状态,也是他渴望抵达的状态。没有喜欢的人,便没有可能纠缠他的人,他的生活就有别的可能性。

他快速而利索地讲完了那个日本女孩的故事,带着一丝无辜和歉意,看着她们,对着她们微笑。这就是全部吗?她们娇嗔地问道。他点点头,说,我没有情感故事,这就是唯一的故事。她们自然不相信,说这个故事不算,根本就无关紧要嘛,快讲一个别的、劲爆点的。endprint

这是小麦的声音。我终于听出了她的声音,显然,相比小艾,小麦对他的兴趣更大。或许,对我和他之间的事,小艾是知道一点什么的。至少是感到狐疑的。而小麦是小艾的朋友,是跟着她来的,和我没接触几回,本来就不太熟。

他说没有了,是真的没有,他也希望能有点什么,有一个值得牵挂的人,想来也挺好的。我几乎听不下去了。我感到了绝望,很想站起来问他,那我算什么?你还爱我吗?如果不再爱了,那我立即从这个门里出去,或者从那个平台上跳下去,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只要努力一下就能做到。我不会让自己痛苦太久的。

他不说话,有一刻,他微侧了侧身,看着我微笑,是那种乞爱的眼神。我的心瞬间软了,我心疼他。我还爱着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

那天,在那个湖边的房间里,一切都很仓促,他忽然抱住了我,亲吻我。他的动作和语气与平常完全不同,充满了激情、战栗,还有语无伦次。他问我喜欢他什么,连在做爱的时候,他也一直在问那个问题。我很生气,觉得那样的问题根本没有一问再问的必要。可他停不下来,不停地问,同时一次次地进入我。我似乎回答了他,又没有。我的答案很混乱,就是爱嘛,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所能产生的本能的强烈的兴趣,想要和他交谈、亲吻、做爱。就是这些。这有什么好说的。至于爱是什么,我哪里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要是能控制它就好了。我就可以潇洒自如、来去自由了。

后来每当激情勃发的时候,他都要这么问,问我为什么喜欢他,好像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而是做爱时的仪式。有时候我回答他了,有时候却没有,那种时候我自己也是头脑昏昏,整个人完全不知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只留下汹涌的身体的激情。无疑,我是喜欢他在那种时候说的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毫无意义的话。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喜欢听。当讲那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变了,嗓音里充满醉酒的气息,平时的理性和冷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变得脆弱、多疑,像个孩童那样对一切充满了不确定和暴怒。我真想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哪怕就此死去,哪怕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都愿意。

此刻,我脑海里全是那些画面,我们在一起做爱的画面。那么美好。我几乎流泪了。可他已经忘记,至少此刻不会想起。人们永远也不会在同一刻想起同一件事,哪怕是相爱的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她们吸引,他渴望得到她们的爱,两个陌生女孩的爱,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即使不是爱,一点点崇拜或好感都可以。那都是他想要的。

他忽然轻轻推了我一下,或许并没有真的触到我的身体,只是侧过身来看着我,对着我说话,征求我的意见。之前,他的目光一直在对面的这两个人身上移动。我茫然地回望着他,没有吭声。我不知道刚才他和她们说了什么,她们的反应自然而平淡,脸上曾有过的激动情绪已经平复,其中的一个已经低头玩起了手机,另一个在对付盘子里的一条鱼。而我几乎还没有吃什么,我的肚子是空的。此刻,他才想起我了,他并没有忘掉我的存在。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暗淡,我能察觉到那种变化。我对他身上可能出现的任何反应,都有良好的觉察力。他也开始低头吃东西,或许是一条鱼,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那都是些需要认真去对付的东西。他开始专心吃东西,而不说话。之前,他说得太多了。此刻我真想去握一握他的手,那只宽厚绵软的手掌与我咫尺之遥,只要它被我握在手心里,就能听见我的心里话。可我不能这么做。她们都在边上。我无法这样去做。而他也没有显示出这方面的意愿,只是低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和她们只是陌生人,是第二次见面,说了一些热情的话,但很快就冷下来了。

我为之前自己激烈的情绪变化感到内疚,是我想多了,他并没有移情别恋,或者说即使这样想过,也很快發现这很难办到。当然,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兴奋中缓过来,此刻的沉默是对那种状态的结正。在没有找回妥当的说话方式前,他是不会张嘴的。

无人说话的四个人的空间显得局促而尴尬,我想打破这种窘境,特别是这窘境很有可能是他带来的。我宁愿自己是这个窘境的制造者,而不是他。我心疼他,这一切不应该由他来承受。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了口,总之,我滔滔不绝,讲了很多。显然他对我忽然表现出的谈话热情感到吃惊,她们也是如此。我主动讲了一个恋爱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这是让她们感兴趣的唯一原因。气氛再次变得欢乐而兴奋,充满黏稠的气息,她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而忘了他。我的含糊其辞让她们不满,也被视为不真诚的表现。她们一再表示抗议,要我说出更多,而他则微笑着不置一词。我忽然感到不安,怕他以为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他会相信的。他已经相信了。

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想结束这一切,把这个故事讲完,然后离开,跟他一起离开。我们还有一些独处的时间。他会把我送回家的。在回家的汽车上,我们或许还会做爱。如果我们做爱了,那就表示一切都没事了,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被原谅和遗忘。做爱表示我们还处于恋爱之中,这也是我喜欢和他做爱的唯一原因。只有在那种时候,我才能感到他的爱,他以全部身体爱我,呼唤我,占有我,没有丝毫杂念。

终于结束了,我穿上外套,第一个从包厢里出来,小艾和小麦紧随其后,而他大概去前台买单了。我们在电梯口等他,我希望此刻是我一个人在等他,这样当电梯来的时候,我就可以挽着他的胳膊走进去。从二十三楼到一楼是一个漫长的坠落过程。有他在我身边,我大概会觉得容易一些,不再那么害怕。

自从爱上他后,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想让他在我身边。没有别人,我只要他。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我无法忍受和他在一起的同时,还有别人。电梯下行的时候,他就站在我边上,同时他也站在那个叫小麦的女孩身边,他似乎还对她笑了笑。

要结束了,这个晚上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安慰自己,这没有什么,他们依然是陌生人,她们不会爱上他的。爱不会那么容易发生。爱一旦发生了,很快就会结束。我羡慕所有能成为他朋友的人、永远可以和他交往的人,比如眼前的这两个女孩,但我不在此列。我很明白自己不在此列,我已经没有退路。我爱了他,除了爱,剩下的就是死亡。endprint

我感到自己随时可能死去。死对我来说是容易的。如果没有爱,剩下的就是它了,再没有别的可能性。

她们是自己打车回去的,他没有坚持要送。我如愿坐上他的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他的手没有如往常那样放在我的腿上。我们的身体隔得很近,而他的心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分明想要和我说什么。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早就想说了,这是我唯一无法面对他的事情。我希望他不要问,永远也不要。此刻,街上车辆稀少,行人全无。他的车子比往常开得慢,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驾驶上,每到一个拐弯,他便显得猝不及防,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终于把车停在公园门口的树阴下,黑暗中,他把脸转过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所共同置身的黑暗空间让我慌乱不已。这一刻终于来了,确定无疑地来了。每一个爱上我的男人都会问,你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想知道这个。我会告诉他们,溺水,车祸,高处坠落,总之,全是意外。他因意外而死,因死神降临而死,这是他们所能接受的答案,也是我乐于提供的答案。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

可是,对他,唯独对他,我不能这么说。我想让他知道真正的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我正试图搞清楚它,然后告诉他。为此,上个礼拜我回家问了母亲,当然我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她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不想说。

事实是,有一天,父亲在路上走着走着,被一根铁棍夺去了性命,谁也不知道那根铁棍为什么于此刻坠落,父亲为什么偏要那时候走到底下去,平时他从不走那条路。所以,那可能还真只是个意外。

车子重新启动。黑暗中,我们开了很远,好像已经到了郊区,在一片田野上,周遭没有高楼,也没有灯光。只有仪表盘上的红光,还有他的脸的轮廓,偶尔回过头来,看着我。或许是看着前方。我希望他永远开下去,随便开到哪里,一直开,不要停下。

我在心里乞求他不要停下,也不要问那个事情。我不想在他面前撒谎,我不能告诉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

没有人愿意接受死亡,除了我的父亲,他临终的表情可以称之为从容,好像烈士们终于走完了战斗的一生。沒有看见过那种表情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什么叫如释重负。

此刻我忽然异常清晰地回忆了那种表情,看见了父亲的脸。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他,就在今晚,就在此刻。

他再次把车子停下,停在路中间,那么突然。这是一条断头路,前面是一堵墙,边上好像是个建筑工地。他把车子开到墙角下。黑暗中,他的脸完全转到我这边来,他在看着我,好像在笑。或许是试图作出微笑的表情。我熟悉他在各种境遇下的脸部反应,它们准确无误地表达了他的心情。

今晚,他心情不好。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他把车子开到这里来,没有路可开了,把所有的路都开完了,他还是不说话。

她们谢绝了他要开车送她们回去的好意,他也没有坚持。如果我不在场,或许她们就不会谢绝,而是接受。

今晚的场景不可能再出现了,她们也不会再和他相遇、交谈。人的兴趣说没就没了。任何一个过去了的夜晚都是彻底死去的夜晚,人们在所有日子的尸体上躺着,幻想着更好的日子。

他说,我们去后面吧。他的声音很轻,可我听见了,我终于听到了这句话,这是今天晚上我唯一愿意听到的话。它那么甜美,包含着真正的热爱。他还爱着我,愿意与我一起制造这一夜里最后的欢乐。此刻,我不敢看他,黑暗中我看不见他。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这将是它最后一次跳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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