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
经历了出走、回归,吴秀波的演艺生涯与大众的认知曲线并不完全重合。在做回演员之初,他的身上体现出超乎寻常的职业感,“在行业里饿不死”是他最直接的愿望。要总结吴秀波为何成功并不容易,合作者、环境、机遇共同左右了一切,这其中具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关键的时刻,吴秀波始终未曾停步。
他克服了四十岁关口的困境,找到了在行业中舒适而不疲倦的表演方式。
在片场,面对镜头,他自信满满饱含情绪地说出一段台词,然而脱口的一刹那他发现,这句台词他曾经在之前拍某个戏的时候说过。
他在半夜惊醒,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
那是2008年前后,演员吴秀波反复被同一个梦困住。距离他重回演员行业已经6年。这个时刻恰是他可以在演员行当“喘一口气”的阶段。他明白自己可以凭演戏养家糊口,因而有韧会去重新审视自己身处的行业。
无论曾经被叙述过多少遍,演员吴秀波的经历都具有一些人生传奇的意味,即便在演艺行业也并不多见。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刻纵情于江湖,在三十多岁的时刻回归演员行當。他体验过年少不羁的自由与惬意,经历过动荡生活和心慌滋味,也体会了“为了生存而奋力对抗和掠食,所有童真、梦想都被打碎”的残酷。
“我上学的时候就勤奋地看课外书,我当了演员以后就勤奋地唱歌,我唱歌了以后就勤奋地开饭馆,我开饭馆的同时就勤奋地谈恋爱,我有了孩子以后就勤奋地演戏。”吴秀波这样描述他40岁以前的生活,“我是一个永远生活在别处的人。”
而40岁上下那个长久困扰吴秀波的梦境像是人生新的焦虑的隐喻。生活早已无虞,他困顿于不断地自我重复。为此他经历了一年的思索,又跑了半年步,迎来了电视剧《黎明之前》。
如今人们普遍将这部电视剧视为吴秀波演员生涯的转折点。但忧患并没有因为走红而远去。“其实从那天起,我知道我真正的磨难来了,每天都是一个新的障碍。”
“慢慢这个阶段过了,我在演戏时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感觉。我们小时候,洒水车从街上开过,骑车很累的时候,就赶紧骑到洒水车后面一扒。”像小时候借洒水车一把劲,吴秀波把表演的表现转化为感受,终于找到了在行业中舒适而不疲倦的方法。“有太多东西比你有劲,自己骑个自行车拉个洒水车跑那是傻子,真的傻子。”
無论面对如何艰涩或抽象的问题,吴秀波总能找到恰当的比喻去描述。2012年,他曾经出过一本书,文字全部来自于过往采访录音的整理,不乏一些形而上的内容。“哲学吴”的外号不知从何时开始传起。
采访吴秀波的过程有点像薛定谔面对实验,你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状态迎接这些问题,是去解剖“执”与“修行”,还是聊一聊自己最近又瘦了一些。这种矛盾感存在于吴秀波的各种细节中,却又在他的身上自洽。他曾经多次提及他最爱的两本书,《汤姆索亚历险记》和《金刚经》。讲述人生与冒险的小说,寻求内在宁静的佛经,他用成熟让“身体里每一部分人性都安然共存”。在问答网站知乎上,有人发问: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吴秀波?题下有简短的回答:他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且有消化这份成功的能力。
“像是一部法国电影”
即使是一个酒店的普通房间也能成为吴秀波展示魅力的舞台。换上造型师为他准备的服装,他将一直压在帽子里的头发放了下来。斑白的刘海在前额弯成微微的弧度,与灰白色的亚麻西服套装浑然一体。造型师忍不住夸赞起来:“像是一部法国电影。”
两份素菜正在茶几上等待着吴秀波——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这其实是持续整日的电视剧拍摄中用来休息的一小时。然而吴秀波决定将这段时间利用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空间因为几拨人的同时到来显得更加局促,而吴秀波穿梭其间,恰到好处地与每—个人交际。他热络地与相熟的造型师聊天,真诚地夸奖初次见面的服装助理身上的外套,又不忘回过头来询问到访的记者是否需要吃晚饭。他像是简·奥斯汀小说中那类体贴的西方绅士,周到而细致地关怀每一个人,不让任何一个人沦为“壁花”。
对于吴秀波来说,游走在这种宾客满座的场合再熟悉不过。他曾经是歌厅驻唱歌手、餐厅老板,也当过演员的经纪人,曾经用十几年的时间置身于觥筹交错的环境中。这些林林总总的经历如今赋予吴秀波特别的魅力。
这份魅力也是综艺节目《欢乐喜剧人》找到吴秀波担当第一季主持的原因。“吴秀波”这三个字在节目组一次天马行空的头脑风暴里出场,却一下抓住所有人的神经。导演施嘉宁将吴秀波与乔治·克鲁尼、休杰克曼等一众好莱坞成熟气质男星相提并论。他觉得,既然休·杰克曼能够驾驭奥斯卡颁奖礼的舞台,吴秀波为何不能主持一档喜剧竞赛节目?
在合作之初,双方一直在进行微妙的妥协,吴秀波青睐哲学化、诗意的表达,而节目组需要他在一些节点承担主持人串场的作用。施嘉宁用“有毛边”来形容吴秀波的主持。但是除了主持人这一重身份,站在舞台上的吴秀波还扮演着陪伴者的角色。吴秀波显然在第二重身份上给了节目组很大的惊喜。“他的综合能力,谈吐、修养、知识面,提高了整个节目的格调。”让施嘉宁感受最深的是吴秀波身上的真诚和尊重。“他说,我尽我所能尊重,再配上90度的鞠躬,他给这个舞台带来了温度。”
多年繁杂的职业和生活通常会让人更加明白“被尊重”的意义,而吴秀波中戏表演系科班出身,对舞台和戏剧的创作更能感同身受。他在21岁中戏毕业后来到定向委培的铁路文工团,却很快又离开了。那是上世纪80年代,他听邓丽君、刘文正,自己写点诗歌。不安于演小品,唱歌不错的他开始在夜总会唱歌。用他的话说,歌厅唱歌是为了谋生,但唱歌“满足了青春时代被关注的欲望”。因为唱歌,他辞了铁饭碗,开始了四处漂着的生活。
这段唱歌的经历留下了很多痕迹。几年前,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票房突破4亿的当天,在北京一家KTV举行过一个庆功派对。在场的一位媒体人记录了那天晚上这个前驻唱歌手的歌单:《潇洒走一回》《恋曲1990》《追梦人》。而在采访中,谈及自己的父亲,吴秀波不假思索地引用了日本歌曲《北国之春》的两句歌词:家兄酬以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他觉得这两句词几乎就是自己父亲一代的写照。
生活在别处
吴秀波曾经是让很多人艳羡的大院子弟。他有一个很会读书的哥哥,父亲是个外交官,对他沉默远多过管教。这意味着吴秀波在少年时代可以遵循自己的兴趣,唱歌、跳舞、画画……这些种类繁多的兴趣似乎将吴秀波指引上了演员的道路。然而如今回溯,他自嘲自己十几岁时是个没有梦想的人,没想过会当演员。
唯一一次跟演员扯上点关系,是他在上英语课的时候看课外书。“英语老师说,吴秀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说你长得也不寒碜,也不比谁傻,万一你以后当了演员,人家让你演一个外国人你怎么办?”这番话一度被吴秀波忘记,拍摄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的时候,才又猛然想起。他惊讶于生命的神奇:“在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我你未来可能需要这种知识。”
《北京遇上西雅图》将45岁的吴秀波送上了“男神”的位置。这部2013年上映的爱情电影在开拍之初并不被看好,却最终创造了超过5亿票房。电影拍了第二部,成为了国产爱情片经典——或者用行业内的流行词——成了一个“IP”。
这当然要归功于角色的魅力,电影中的Frank帥气、溫暖,“满足所有女人对男人的想象”。但吴秀波的演绎显然具有太多无法复制的特质。他的个人经历与角色似乎构成了某种互文。和吴秀波一样,Frank也是个总是陷入“生活中的别处”的人。就连影片中备受褒奖的造型,也带有吴秀波的个人印记。吴秀波在16岁时头发就已经花白,在很多演出中不得不为了角色将头发染黑。而当他在45岁的年纪遇到Frank,花白的头发似乎也成为魅力的加分项。
要总结吴秀波为何成功并不容易。如果从34岁回到演员行当算起,到《黎明之前》热播,他兢兢业业拍了8年戏。他曾经被媒体评价为“一张绝对面熟的脸”,他自己也开玩笑称自己“一度是二线演员里片酬最高的”。他也会觉得自己回来演戏四、五年后的状态不错,“手上总有二十来个本子可以挑选”。从“一张绝对面熟的脸”到“男神”,这中间的飞跃是吴秀波自己都不曾想象的——合作者、环境、机遇共同左右了一切。这其中具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即便是当事人都无法诉说清晰。
他曾经被好几个合作者预言过这种成功。2007年,他和杨文军二度合作,在电视剧《道可道》里演了一个律师。这名律师抓住程序正义,逆民愤而行。他虽然胜绩显赫,却成为所在城市民众的众矢之的。杨文军觉得在这部电视剧中,吴秀波将律师这个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国内演员几乎无出其右。后来他在网络上看到有职业为律师的观众,将这部电视剧与堺雅人主演的日剧《Legal High》(胜者即是正义)相提并论,认为吴秀波和堺雅人都演出了律师这一职业面对的困惑与人性的复杂。
《道可道》拍完问世的时候,正巧碰上“涉案剧”在上星频道播出受限的规定出台。这部剧成为杨文军心中的一个遗憾。所以几年后,当他听说吴秀波确定出演《离婚律师》的时候,立刻放下了自己手头正筹备的电影,答应了这部剧的邀约,为的是看吴秀波再演一次律师。而在豆瓣网上,有网友在《道可道》的条目下评论:如果《道可道》当年上星播出,秀波早就红遍大江南北了。
导演刘江在《黎明之前》的拍摄现场预言了吴秀波的上升。他曾经指着监视器里吴秀波轮廓分明的脸,对身边的摄像师说:你看着吧,一个新的偶像就要诞生了。
这一次,预言没有落空。
“我在这个行业里饿不死了。”
杨文军和吴秀波相识于2004年。从《非常道》到《道可道》,再到《离婚律师》,两人在十年间陆陆续续合作过6部作品。
2003年,好哥们儿张健当投资人拍了一部破案单元剧《立案侦查》,吴秀波演里面的男主角、警察雷鸣。拍这部剧时,吴秀波进入状态极其困难,但戏杀青了,张健还是兴高采烈地对他说:“等着红吧!”吴秀波在家等了两个月,电视剧没卖出去,他也没能红。但那部戏让吴秀波挣了8万块,也学会了做电视剧幕后工作。
在张健投资的第二部戏《非常道》里,吴秀波担任了执行制片人和监制。戏要开拍,反一号的角色迟迟没定下来。导演杨文军心里着急,张健跟他说,你见见秀波吧,他也是演员。
杨文军用一个近乎长镜头式的描述来回忆那一次见面:吴秀波穿着一身西装,披着风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从走廊的那一端走来。当他走到杨文军面前时,杨文军几乎已经心下认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演员。
后来杨文军才知道,吴秀波身上的西装、风衣都是从张健那里借的。“吴秀波是一个心思非常缜密的人,他要做一件事情,就会把准备做到极致。”吴秀波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也是从张健那里拿的,杨文军觉得这副眼镜和人物的气场“特别对”,因而在拍摄中—直沿用。这使得耶部电视剧的拍摄过程中,张健只能戴着一副墨镜写东西。
《非常道》开拍时,剧本还差8集,监制吴秀波找来一个打字员,日夜赶工,一句一句把台词补上了。他给自己饰演的反派吕天卓写了一句“恶狠狠”的台词:“一个人什么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这一辈子没有任何的成就,一个男人!”
出名后,这句台词被媒体挖了出来,视作吴秀波当年写给自己的警言。然而吴秀波当时并没想那么多,更没有要红的野心,他满心盘算的是,演员这碗饭究竟能不能吃。拍完《非常道》,很多反派角色来找吴秀波,他同时还是电视剧的监制。他当刚就放下心来,“我就明白,我在这个行业里饿不死了。”
杨文军觉得,讨论吴秀波的演技是徒劳的。他的表演风格并不能被一系列体系方法归类,他体验角色的方式是完全把自己当作角色说话、行动、生活。他曾经打电话向杨文军倾诉,因为在戏中演一个反派,他的夜晚长时间被噩梦侵扰。“还有另外一部电视剧,他剧中的恋人死在他的怀里,拍摄时他的手砸向方向盘,用力之下,手砸折了。”
杨文军所说的这个场景发生在电视剧《黎明之前》的拍摄现场。这是一场整个剧组期待已久的重场戏。拍摄地是一座小山坡,很快,在不远处候场的演员听到了巨大的撞击声。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来自坐在车内表演的吴秀波。他抱着怀中的女友顾晔佳,满脸是泪嚎啕着:“你知道我叫刘新杰,你知道我叫031,可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字。”突然他开始用右手徒手砸向铁芯的方向盘。一下、两下、三下……六记重捶之下,他的右手肿成了馒头。
后来很多人问吴秀波,趴在顾晔佳耳边说的那个名字叫什么?“我说那还能叫什么,叫吴秀波啊,叫吴秀波。”
“他所有的经历成就了他”
和屏幕上那些魅力四射的人物不一样,杨文军认为银幕下的吴秀波是个有些无趣的人。“你看他平时吃素,喝酒也节制,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早几年吴秀波谈表演时会先谈“孤独”:“我要是抽烟、打牌、喝酒,再同时谈六段恋爱,就不用演戏了,业障太多。演戏就要先把自己罩起来。”
他在《黎明之前》剧组里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他永远坐在距离众人十米外的地方,進组前就将自己的“孤僻”早早言明。除了演戏,他不与别人交谈,下戏就不停走路。靠着经年累月的跑步、走路、节食,吴秀波以一种惊人的自律控制着自己的体重,十几年间几乎每天都与饥饿对抗。
现在谈起表演,吴秀波常提起的关键词是“执念”、“分别心”和“牺牲”。他觉得《黎明之前》让大家记住了他,天时地利人和都有,而他在演那部戏的时候,不仅体会了“放下自己在戏剧环境中活着”,还伴随了孩子的成长,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丢弃了“我执”。
“我演戏就是放下所有的分别心,去真正进入角色环境,体验角色生活,表达角色态度,这是演戏的宗旨。”
与他在电影《人山人海》中合作的导演蔡尚君对他洞悉角色和对剧本的判断力印象深刻。《人山人海》里的凶手一角戏份不过十来场戏,在蔡尚君前去与吴秀波见面的路上,同去的副导演一直念叨着,觉得这个在影视圈急速上升的演员不太可能接演这部戏份不多的小成本电影。然而吴秀波的第一句话就让蔡尚君惊讶了。“他说他在上海拍戏两个月看了六十多个剧本,最喜欢这个。”他对剧本的理解,让蔡尚君感受到一种无言的默契。蔡尚君觉得,不用再多聊了。半个小时后,合作谈定了。
电影在中戏旁边的一个小剧场开的建组发布会。现场吴秀波的粉丝抱着花来,让蔡尚君意识到,这个外表低调的男演员已经是具有相当人气的明星了。合作结束,蔡尚君觉得吴秀波一定能达到更高的高度。“他有阅历,有经验,演戏的时候又非常敏感,同时他做人很低调,这与他学佛法有关系。”蔡尚君说,在经历了漫长的挫败与低迷之后,人往往容易在名利降临的时刻自我膨胀。而吴秀波的敏锐与自省帮他避免了这一过程。“他所有的经历成就了他。”
在正拍摄的电视剧《总有蝴蝶过沧海》里,吴秀波演一个文化商人,身边常跟着一个助理。身兼该剧制片人的吴秀波干脆找来自己的助理演出。这个第一次演戏的助理让吴秀波仿佛看到了自己二十朗当岁的时候。“他今年29岁,也不小了,但他还觉得他演戏早呢。在大众眼里,我从事演艺工作的生理年龄可能相对晚了,但是对于我来说可能正好,因为我小的时候也不懂什么叫演戏。”
他曾经在书里回憶起自己青春时的意气风发:
“我每天晚上想唱什么由我自己决定,底下的人爱干吗干吗,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人给我花儿,一定会有人喜欢我,也一定会有人为我鼓掌。如果我翻跟头,底下也有人鼓掌的话,我就会一直翻跟头。”
而年过四十,吴秀波写下的是另一种文字:
“我不敢奢望你们永远喜欢我,我知道我还没有真正找到可以让我不畏生死的唐仰,我知道人的一生不光有人开着机器喊‘开始’和‘结束’,我知道有晴着天的下午和阴着天的早晨,我知道所有这些时间我部需要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