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阳台上的蝴蝶
刘心武
电视里正在放映一部新加坡的连续剧,我们都没有认真地看。我在为打印机安装墨盒,妻则是来往于厨房和阳台之间,把洗衣机里甩干的衣物拿去挂晾。
荧屏上出现了一个大特写,大概是女一号,不知道情节发展到哪,她为什么要泣涕涟涟。
妻路过,看了一眼,说:“咦,这不是XXX吗?”她说的是一名我国算不上“大腕”,可也小有名气的女演员
的名字。我瞥了一
眼,马上反驳她说:“怎么会是她?根本不可能!”
这是我家经常出现的情况。妻总会对着荧屏上的某个角色说:“这是XXX吧?”其实根本不是,不可能是,没有道理是。她有时候干脆挑明:“这个人(指荧屏上的某角色)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也就是说她明知“不是”,可还是要让自己产生出“不是也是”的联想。我呢,常常极认真或者简直是极冷酷地扫她的兴。有时我根本不看荧屏,只头头是道地分析,比如说:“XXX根本不可能去新加坡的电视剧里演这个角色,这又不是一部中新合拍的电视剧!再说,人家就是特邀,也邀请不到她!”当然,往往是真理在我这一边,可惹得妻很生气。有一回她就说:“你行!”我平心静气一想,她那“不是也是”的兴致,不是比我那“不是就不是”的生硬宣布要有价值得多吗?
后来我悟出,妻的这种思维方式是典型的女性直觉思维,而我因为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我的思维方式往往是典型的男性理性思维。
仔细想来,我和妻一起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两性间这种不同的心理定势,也就是思维差异而撞击出来的。我们大吵大闹,而我吵闹得最凶,闹完冷下来一想,有时连具体起因都想不起来了。
自从意识到我们既为两性,各有其思维习惯,而且改不了也不必改那习惯,我想我们不如互相理解、尊重乃至互补、互助。在这以后,我们的相处和谐多了。比如我们一起出游,她对人对事的直觉往往被事态的发展证实相当准确。她在坦诚、善意地待人接物时,也以她的敏感使我们多次掌握好了与人交往的度,有助于主客尽欢。我的理性逻辑推导也往往有助于预防不测,避免了许多麻烦。
有一天,我家阳台上忽然飞来了一只硕大的蝴蝶。那花纹艳丽的蝴蝶竟落在阳台护栏上,翕动着双翼,良久未飞……
妻先发现了那只蝴蝶,惊喜地叫我去看:“快来啊!看呀!它多美!”我到阳台一瞥,脑子里马上飞出一串“?”来:城市里怎么会有这玩意儿?它是怎么飞到这么高的阳台上的?这是什么季节?这也许不是蝴蝶,而是一只大蛾子吧?别看它的翅膀那么艳丽,它的鳞粉可是有毒的吧?它停在那儿干什么?我家阳台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吗……
我不由得做出一个要找东西捕捉它的动作,这动作立即被妻发觉了,她瞥了我一眼。啊,这一眼如同利箭般,把我的心射穿了!
一瞬间,我从妻的眼里读出了太多的东西:它多美啊!让它停留吧!不要打搅它!啊,它真的太美了!
在这一瞬间,我心中的“多余理性”被粉碎了。我感受到了女性直觉的美感,并且更爱我的妻了。蝴蝶离开了阳台,然而永落于我的心中,并总是在必要时翕动着那搔心的双翼。
(摘自《风筝点灯》新世界出版社 图/ Marjolein Bast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