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萍波
一朵花的故事
■曹萍波
牵牛花在乡间特别常见,吾乡叫它喇叭花。虽然它被很多人认为是低贱的路边花,好在它永远绿莹莹、兴头头的样子,倒也很有一种野路子的美。在花界,譬如郁金香或者百合之类,或多或少因人为的诉求或者寄托,都显得太规整,不够自由,所以看起来没什么花味。但牵牛花就不一样,它太有花味了,又自然,又淳朴,好像无论长在何处,它自始至终都无法被人们特别地惦记,但仍能长成一派干净、洒脱的纯天然。春天发叶,每一片叶子都像在风中跳动的小心脏。夏秋着花,开花时虽然低到尘土里,但不惹人厌,再高大的树也愿意让它借力,使它的藤蔓能探进云里,为人们带来天上的讯息;或者它累了、倦了,也可以随意地趴在地上,淳朴、清淡,并不与众花争艳,一生就像偎在墙角,打了一个短暂的盹儿。
一直以来,我喜欢的就是牵牛花的这种态度,它其实不过是秉着最原始的生存哲学——看老天的脸色生存。所以甘愿匍匐在大地之上,自得地生发,自得地攀附,自得地拥有各种颜色,白、蓝、绯红、桃红、紫、紫红、紫蓝等高难度的色系,在它身上均不违和。要知道,这些色系原本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少一个细胞都会令它们看起来委顿不堪,从而不够鲜活,但是牵牛花不怕,除了靠自己的努力,它就只靠上天给的运气。它大概早已深知,老天最是迢遥缥缈,反而最靠得住,所以从来不跟其他的花争什么,只顾自在地低声喁语,反而赢得了骤然的安静和深广的关怀。
牵牛花不仅模样可爱,还很好闻,它的那种香清澈、甜美,不腻味,能化开人的五脏六腑,香味在清晨时达到巅峰,到了日落时分就近乎消失了。因为牵牛花朝开夜闭的习性,在日语里就是“昼颜”或“朝颜”的意思,但在中国名字俗一些,叫“勤娘子”,顾名思义是很勤劳的一种花。谁让它每天不等公鸡啼过头遍,就迫不及待地开放呢?等到人类醒来时,它都已经开过几个小时了。这应该也算是牵牛花的可贵吧,抛弃不必要的存在感,笃定自己的作息和立场,无须急于让世界了解自己,而是安于自己的生存意义和世界的内在逻辑。我觉得这是它的生存哲学。也难怪大诗人杨万里都不吝给牵牛花留下好笔墨,“素罗笠顶碧罗檐,晚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其中“碧”“蓝”“茜”“翠”殊为妍丽。还有“晓思欢欣晚思愁,绕篱萦架太娇柔。木犀未发芙蓉落,买断秋风恣意秋”,一句“买断秋风”也是极妙呀。
大多数人对牵牛花都不陌生,还因为它是为数不多的陪伴过绝大多数人童年的花,所以有故人的气息。我小时候最喜放学后做完作业的时光,能够扑到院中草丛里,全是牵牛花、野菊、春飞蓬等各类野气蓬勃的植物,它们好像自行决定了在一起似的。春飞蓬的花梗纤细,稍遇大风就颤抖不止。但牵牛花像帆,风兜得住,雨也兜得住,而且不管天气是阴、是晴、是雨,它都能容光焕发,有难得的一点野性跟活泼。
我由此意识到,但凡野性的东西之所以难得,可能因为它们都容易让人感觉到一些天赋的意味,反而是太规整的物什,比如葺好的花田、围上的花坛总归有一点败兴。我只是觉得很可惜,这么些年,我每次再遇到的牵牛花,不是长在公园里,就是被插在案台上,已远不如童年记忆里的野气恣肆。这不免让我柔肠百转,就像看见了当年乡间的那个小女孩,她原本应该活在泥巴地里,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过完属于她的人生,但是为了和我相见,她来到了原本不适合她的钢铁与水泥丛林,收敛了自己又甜软又野气的性子,在城市的晚风里漂泊。但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在无数个被晨露碾过的清晨,她也曾像呼呼生风的小太阳,照耀了我孤寂漫长的年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