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 茶
在眉目温和的长街老去
■凉 茶
“丁零——丁零零——”
院门口的大喜哥骑着他的自行车出门了,新的一天就在他生锈的银色铃铛丁零零的声音里开始了。
我摸摸身边已经空出来的床铺,钻进被窝贪婪地享受清晨令人不舍离开的温暖,之后麻利地穿衣服。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红纸剪成的窗花,因为昨晚屋内温暖的水汽褪掉了一些颜色,那些颜色被冻在了窗户上,让我有一种看到窗外熹微晨光的错觉。脸盆里已经倒入了温水,盆底那个红火的双喜,像随着我手指在水里晃动的频率一起摇摆似的。
那年是2008年,我还在读初一,没有刘海儿,扎一个马尾,面前的镜子年纪大了,已经有点发乌,任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就像是那年外婆藏在皱纹里的眼睛。
我从小就和外婆睡一张床,那个4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挤下了我们一家四口和我整个少年时光。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怀念一家四口围在一张小小的茶几边吃早饭的日子。在每年正月的早上,外婆都会炸元宵和春卷给我当早饭。我从来没有同外婆之外的任何人一起吃过炸元宵,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外婆会做那样一道简单却令人难以忘怀的早餐,有金黄的外皮、雪白的糯米和深紫色的豆沙馅。
外婆看我吃完她分给我的所有早餐后才递给我书包,替我敞开那扇吱呀吱呀响的木门。北方干燥的风吹在我脸上生疼,冬末的天气不见回暖,才出门不久,脸就被冻得发麻。走到院门口,正看到大喜哥准时从那辆宝贝自行车上下来,他掸掸黑色呢子长裙上蹭到的尘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跟我说:“楚楚上学去啊,今天天冷,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啊!”
听外婆说,大喜哥是土生土长的里院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靠街坊的接济长大,后来去工厂上班,爱上了一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哑巴姑娘,有过一段入不敷出的恋爱时光,最后哑巴姑娘家里着了大火被烧死了,大喜哥受了刺激,生了场大病,痊愈之后脑袋瓜就出了点问题。他爱照着那姑娘生前的样子打扮自己,涂最鲜艳的红色口红,留长发,绑红色的头绳。
我用手拍拍已经冻得僵硬的脸,跟大喜哥笑着说再见。
其实大喜已经年过半百,比我的父母还稍大一点,可是他每天都浓妆艳抹,笑得灿烂而夸张,对谁也不发脾气,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所以院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叫他大喜哥。我俩像是约好了一样,每次我上学、放学都会在院门口看到大喜哥,大喜哥像是一个只会报喜的天气预报员,每天都告诉我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外婆喜欢大喜哥,说他单纯、诚实、执着。在里院住了差不多一辈子,在这种简单的生活环境下最容易看透人心,看外婆遇到大喜哥时笑起来的皱纹,我也会感到一种特别的幸福。
2010年立春那天出奇的冷,北方的小城依旧被冷风和洋洋洒洒的白雪定义成了冬天。放学回家看到里院门口立着一个雪人,一根红辣椒是它的嘴唇,雪人旁边还停着大喜哥的自行车。仔细一看雪人竟然和大喜哥有几分相似,心想或许是大喜哥童心未泯自娱自乐吧,随手拾起路边的枯树枝给雪人安上了手臂。
走进去看见大喜哥鲜艳的红色头绳绑在他的麻花辫上,在有点单调的黑白灰色调的世界里竟出奇的好看。他蹲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旁边是穿着一身深咖色毛衣的外婆,外婆拿着一节枯树枝在雪地上划来划去。老花镜挂在脖子上,眉目里藏着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走过去的时候外婆正讲到这一句。
外婆一直想做个老师,她格外喜欢孩子,也是这院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可是她的青春燃烧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身戎装成了她的归宿。之后的10年浩劫让教书成了一个她没法完成的美梦,于是她在这里院扎了根,没想到暮年时分有了一个这样特别的学生。大喜哥张大了嘴跟着外婆念那首唐诗,字正腔圆。那年的雪一直下到三月,外婆的书一直教到雪融。
然而里院里每天都会发生争吵,到了做饭的点,狭长的走廊烟雾缭绕,偶尔还会有堵塞,冬天傍晚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而这儿却像是与世隔绝的孤岛,被城市里的霓虹抛弃的一角,白炽灯外围了一层发黄的旧报纸,摇摇晃晃地照亮了通往每个房间的走道。那些在市场做小买卖的人收拾好包袱,带着两个中午剩下的馒头一边走一边嚼,去临街做炸串儿的男人吆喝着“借光,借光哟”,打扮成维吾尔族女人样子的邻居扛着一袋馕,踩着已经开始融化的雪嘶啦嘶啦地往门外走,所有的声音在这里显得无比清晰,包括屋子里爸妈的争吵,它们被放大无数倍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爸妈在走还是留的问题上争吵不休,后来又在为了搬去哪里、怎么装修的问题针锋相对,而外婆经常沉默,可是我从她紧握着的那双手和拧在一起的眉毛看出了她有多想留下来。这样的争吵也一直持续到雪融,每当他们吵架的时候,第二天早上总能在门把上看见一袋豆浆和几根油条,我开门取下它们的时候就会听到“丁零零”的铃铛响。
后来我们一家四口还是决定搬去城东,离开城西老城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周六,外婆在那张我俩一起躺了十多年的床上坐了好久,没有被褥的木板床使她看起来像一枝枯萎的康乃馨,脆弱而瘦小,窗外夏天的景色热闹非凡,而逆光坐着的外婆却安静得像是一尊泥塑雕像。爸妈都在屋外忙着打包装箱,所以我默默看着外婆的时光显得格外漫长,我似乎能感受到外婆的呼吸和她指尖微微的颤抖。
人老了之后就会对身边的东西难以割舍,对身边的人喋喋不休,这些特点在那时的外婆身上都没有体现。我搀着她走过长长的露天走廊,往楼梯口走的几十步里她没多说一句话,只是迈步子的频率迟缓了很多。她像平常一样给路过的种在花盆里的辣椒洒水,整理堆在门外的纸箱子,我问她要不要挑棵长得好的辣椒带去新家,她摇摇头不说话。
对面的屋顶上虎斑猫在懒懒地晒太阳,野草细长的枝叶和扁豆嫩绿的藤蔓分享着屋顶最灿烂的夏天。太多的绿色植物遮盖了老院子的沧桑和不堪。走在湫隘的小路上,比我小一点的孩子不停地从我们身边跑过,我小心地护着外婆,那些孩子的脸上带着和我一样的稚嫩,家乡话流利地从他们的嘴里呼喊出来,我看外婆不停地揉眼睛,我在握住她那双干瘦的手时感到了一片湿润。
院口大喜哥看见背着旅行包的我,笑嘻嘻地玩着手里那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咧嘴笑的时候,红色嘴唇衬得牙齿格外地白,他说:“楚楚,下课出去玩啊,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明天还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啊!”
看着大喜哥那张过于夸张明媚的脸,我莫名其妙地难过。外婆走上前去捋了捋大喜哥红色的头绳,说:“大喜啊,我们一家出趟远门,过一阵再回来。”大喜哥点着头,继续笑嘻嘻地扶着他那辆宝贝自行车,而我和外婆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个每一块砖都有100年前雨水味道的里院。
2010年,我们住在那个宽敞的新房子里,采光特别好,雪白的墙壁还带着没有散尽的油漆味道。我换了一身红色的校服,外婆还是喜欢穿深色的衣服,佝偻的背影在这个宽敞得有点空旷的房间显得更加寂寞。她不爱和邻居说话,也不那么勤快地给我准备早餐了,楼下是方便的快餐店,早起穿过半个城市去上学的日子里,那些打包的豆浆和油条成了我的伴侣,于是清晨的餐桌上总是少了一个人。
三间房住着我们一家四口,像是各怀心事的游客,在一个地方停歇避雨,那些听不到大喜哥的铃铛声的清晨,一个人入睡的夜晚,都在我逐渐成长的岁月里渐渐习以为常。
两年后,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大事。里院着了一场火,大喜哥登上了电视与报纸。因为一个记者说里院年久失修,电路老化,是大喜哥用电不当才引起大火的。当时的我走在艺考的路上,连上宾馆的Wi-Fi看那些被媒体讲得天花乱坠的“事件跟踪报道”。头一天镜头下的大喜哥头发蓬乱,眼睛瞪得圆鼓鼓的,看着让人揪心,他咿咿呀呀无助得像个孩子,抱着从大火里抢救出来的唯一一台家用电器——老式收音机。大喜哥的生活从一个小小的里院被放大无数倍,赤裸裸地曝光在一座城市的人们的眼里,有关怀的,有嘲讽的,有冷漠的。而几天后的大喜哥又一次笑嘻嘻地出现在镜头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看着自己的房子,竟然能流利地用杜甫的诗来调侃,后来我才回忆起那是外婆在雪地里教他念的那首。
因为艺考,我在外飘飘荡荡差不多半年,看见大喜哥在镜头里的样子和耳机里传来的乡音,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错觉。在K字打头的空调特快列车的硬卧车厢里,在伴着火车汽笛声和嘎达嘎达的车轮声入眠的夜晚,在停车15分钟下车疯狂蹦跳的那个不知名小城市的月台,在泡面和水粉颜料充斥的生活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长大的那个里院,挣脱生活中难以克服的负累和枷锁,对大喜哥说再见,还会再次相见的那种再见;挣脱越长大越孤单的诅咒,不沉默,不妄自菲薄,对自己真诚和负责,不会后悔、不会流泪的那种。
当我回到家乡,发现半年不见,爸妈变得和睦了,却也沉默了。茶几上放着吃了一半的恰恰瓜子、白米粥和小菜,纸条上写着热饭的步骤和注意事项,但我很怀念那些年,我们一家四口围着一张小小的茶几吃早饭的日子。
外婆盖着毛巾被在窗口的摇椅上睡着了。我弯腰看她依然穿着深色的衣服,岁月的刻刀划在她的脸上,刻出一片沟壑纵横,嵌进皱纹里的故事和回忆是深邃的海洋,我无法探究。外婆睡得很浅,我想要给她整理毛巾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袖口,把她惊醒了。外婆张开眼的一瞬间,我感觉她的眼睛似乎比以前明亮了好多。
“你来啦,累不累啊,要找我看照片吧?”外婆坐起来拉着我的手,翻起写字台上放着的相册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漂亮过呢,我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很多外班的学生都趴在窗口听我讲语文呢。”外婆的双手颤抖得厉害,絮絮叨叨地对我讲里院的往事,或者杜撰来的青春。眉飞色舞的她,眼睛里仿佛藏了颗沾在白色辣椒花上晶莹甜美的露珠。我握着她那双颤抖的手,她张开嘴笑,不避讳地露出缺了牙齿的牙床,仿佛泛黄的黑白照片里灿烂的她走进了这个斑斓的世界,此刻,年轻的她就在我身边。
外婆经常叫错我的名字,甚至连表盘上的数字都含糊得分不清楚,经常打盹儿,也说个不停。别人都说外婆病了,说外婆年纪大了,脑子不灵了。可是我坚信外婆是返老还童,她变得更加单纯了,岁月沉甸甸的,而她的脚步却是轻快的。那些辛苦和不幸的时光沉淀在了无人问津的杯底,不被诉说,不被提起。她俨然成了个孩子,单纯地快乐着。
那段时间,爸妈、外婆和我又重新挤在一张茶几边吃饭,像在里院的时光一样,爸爸依然爱在饭桌上说新闻、看报纸,妈妈爱帮所有人夹菜,我轻轻摘掉外婆嘴角粘的米粒,任外婆用带着油渍的左手刮我的鼻头。渐渐地外婆无法端平一碗蛋花汤,每次看她碰洒了一桌子蛋花汤的委屈样子,我都会想起儿时的我调皮地撞翻白米粥时候的模样。
高三这一年,我数不清外婆给我看了多少次那本泛黄的相册,她几乎每天都会把我当成不同的人,讲相同的故事。妈妈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症,我知道是老年痴呆换了一种更加委婉的说法,对我们做了最终的宣判。
外婆依然说着碎片一样的故事,而我在生活发生了这两件大事之后剪了个齐耳短发,外婆说很适合我。夏初轻轻柔柔的海风像是芦花鸡柔软的羽毛,青春里眉目温和的少年们,像小白马一样奔跑在草长莺飞的六月天里。一家人用轮椅推着外婆到我读书的高中门口,送我进高考的考场,我没有忐忑,因为外婆看着热闹得有点拥挤的校门口温和地笑了,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这样热闹的景色,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青春又张扬的样子,使她再次拼凑出了一段她年轻时候的碎片。那一瞬间,时光温柔得像是湛蓝色天空下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白色毛衣,连苦难和蹉跎都回到了原本单纯善良的模样。
高考结束那天,我回到那个屋顶长着野草的里院,大喜哥依然涂着浓烈的鲜红色嘴唇,只是鬓角不再整齐,甚至能看到零星几根白发,自行车掉了一片漆,他保持着四年前的那个姿势,一手撑着腿,一手扶着自行车的后座,坐在里院门口傻笑。我站在门口看吊着的那盏钨丝灯,大喜哥认出了短发的我,他笑眯眯地喊我的名字:“楚楚下课了啊,明天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啊!”
其实,除了大喜哥,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关于那像是野草一般成长的岁月留下的痕迹,那些人、事、物都因为院子外疯长的高楼大厦,而被掩埋在回忆的废墟里。拱门的石墩后面有一只虎斑猫,我蹲下看它水绿色的眼睛,它怕生一般疯狂逃离我的视线,我跟着它的脚步又一次在院里湫隘的小路上奔跑,水滴从公共水龙头里滴滴答答地落下,打在青石板路上;新做的被子在尼龙绳上接受淡淡的微风和淡淡的阳光的洗礼;一串辣椒挂在被风吹得皱皱巴巴的红色对联旁边,猫停在下水管旁边舔毛茸茸的爪子,我的心里和潮湿的墙角一起长满了青苔。
闭上眼睛,那群孩子穿着粘着泥土和青苔的胶鞋从我眼前跑过,书包第二层拉链没有拉上,考了不及格的试卷从书包里飞出来,划了个俏皮的弧线。他们笑着、叫着,因为明天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啊!
路过我们住过的那间小屋,门上用白色粉笔写着“请速交水电费”,不知道门里的房客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故事,可是门外的我又一次听到了脚踩在斑驳的红色木板地上发出的吱嘎吱嘎声。那个2008年,我睡在小床的左侧,右边躺着外婆,冬天玻璃窗上结的那层冰花带着熹微晨光的色彩,洗脸盆里的红色双喜,镜子里那个模糊又青涩的我,一家四口围着茶几吃早饭,窗外有人吆喝着:“热粽子、玉米来了哟!”
里院故事里的人都是传奇,如今回忆起来,大喜哥没说过一句谎,因为这里的每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