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上海style的形象代言人,阮玲玉肯定要算一个,而这位生在上海死在上海的大明星,其实只会讲粤语。福州路上的杏花楼,以粤菜出名,如今是上海最大的国有餐饮集团。上海之所以在江南腹地卓然独立,除了百年欧美风雨的影响,也离不开几十万像阮玲玉这样的广东移民,直到今天,上海滩上还留有他们当年光辉岁月抹不去的烙印。
3月去上海时,住在太平花园,第二天早上出门买早餐,正值周末,马路对面的同济大学附属七一中学大门紧闭,地上摆着一朵玫瑰。看到校门旁边有个小名牌:原崇德女校,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阮玲玉的母校。就在82年前的3月,一代默片皇后、“东方英格丽·褒曼”、当时中国最具知名度的女性之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时她差48天才满25周岁。
从原崇德女校向北,第一个路口右转,是一大片西班牙风格的别墅。1932年,这组当时上海最高档的别墅——沁园邨,在公共租界西区闹中取静的新闸路1124弄竣工,次年,高富帅唐季珊用十根金条买下这里的9号洋房送给阮玲玉。小区门口有一块“阮玲玉故居”的牌子,是2005年阮玲玉去世70周年的时候挂上的。
永安领衔的上海滩四大百货,昔日都是最会经商的广东人、尤其是潮汕人的产业。上海人用“潮汕门槛”来形容精明。
住在沁园邨9号的时期,是阮玲玉人生的巅峰,她凭借《城市之夜》《小玩意》《神女》成为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同时,这里也是她生前最后的住所。
阮玲玉有一张著名的“美人倚门图”,是《良友画报》在沁园邨9号拍摄的,时间是1935年春节之后,距离她离世不到两个月。照片中阮玲玉的笑容是少有的放松,可能因为是在家里,她觉得放心、舒服。
当年阮玲玉在沁园邨的邻居有不少名人:赵四小姐,邹韬奋,时任轮船招商局董事长的李国志,但这里只挂了“阮玲玉故居”的牌子,可能因为在民众心目中,她是最让人无法忘却的一个。每年清明,年龄跨度极大的影迷们会带着鲜花来这里祭奠,平日也有各地粉丝慕名而来,让如今的居民有些不堪其扰。
《良友画报》上她倚着的那道铁门,如今纹丝未动,其他陈设也一如既往,比如麻将牌一样一块块拼出来的地砖。现在的主人顾阿姨住在一楼,也就是阮玲玉当年的客厅,她的饭桌摆在墙角,过去是阮玲玉放钢琴的地方。和楼上的几家一样,顾阿姨有居住权,却无权买卖,因为房产是國家的,每年需要象征性“交小小的租金”。
上海的“三马路”汉口路,有一座83年历史的扬子饭店。1935年3月7日晚,阮玲玉结束在好友林楚楚家的聚会,以她最中意的打扮——墨绿旗袍配长形耳环,牵着男友唐季珊的手,缓缓步入爵士乐环绕的扬子饭店舞厅,她那一晚的曼妙舞姿,成为绝响。
20世纪20年代后期,上海成为亚洲高级酒店集中度最高的城市,但其中大多数都是由洋人投资经营,直到1934年扬子饭店正式开门营业,唐季珊是大股东,一开始就决心不输给洋人。开业当月,这里就被评为“远东三大饭店”之一,吸引了胡蝶等众多明星捧场,阮玲玉日后更成为扬子饭店的第一VIP。
为了取悦善舞的阮铃玉,唐季珊特地为扬子饭店配置了当时亚洲最豪华的舞池,还有最好的外籍乐队。如今,这里变身扬子朗廷精品酒店,传说中可供一百对翩翩起舞的“亚洲第一舞厅”成为接待大厅和大堂吧。离开扬子饭店,路过昔日的“大马路”南京东路,还有记载着上海滩百年繁华的永安、先施等四大百货公司。今天挂着快消品牌广告的地方,当年高悬着阮玲玉为“蝶霜”化妆品做的巨幅广告——若非她猝然离世,马上就要换上中国第一幅由她亲自“献身”的新型胸罩的广告了。
从南京东路商业区再往北,过了四川路桥就是虹口地界,和沁园邨9号相比,这个儿时生活的地方才是阮玲玉始终魂牵梦绕的。这一带,特别是武昌路,在老上海人口中有个别名——广东街,或称“小广东”,阮玲玉祖籍香山县(今中山市),是正宗的广东籍移民第二代。
曾经住过阮玲玉和胡蝶两位电影天后,余庆坊如今的“娱乐业”却只剩孩子们的游戏了。
当时陆路交通不便,最初到上海的广东人,大都是随着洋行搬迁飘洋过海而来。因为虹口距外滩边的洋行不远,所以纷纷选择定居于此。直到现在,这里依然满眼是煲仔饭、广式烧腊的招牌,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条美食街——乍浦路美食街,就是广东后裔们用自家住房打造出来的。当时阮玲玉一家之所以选择这里,除了房价便宜、交通方便,更主要的是这里全是广东老乡。阮玲玉的初恋张达民,出身自广东籍的名门望族,1926年阮玲玉答应嫁给他,也是因为后者说的一句:“按我们广东人的习惯,父亲葬礼上磕过头了就算认下了。”
老乡带老乡,广东移民的居住范围从外滩不远的武昌路沿四川路慢慢扩展,乍浦路、虬江路、海宁路……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虹口区人口普查,籍贯广东的已有十几万人。不过,虽然同为广东老乡,贫富差距也显而易见。阮玲玉童年居住的武昌路同仁里属于贫民区,后随母帮佣的张公馆在乍浦路,是洋房集中的区域;与张达民婚后搬入的海宁路18号德兴里,则是标准的中产阶级公寓,“当时一幢楼上楼下月租金5个银洋”。所幸这几处在拆迁大潮中尚屹立不倒,让我见识了这一微妙的级差。
广东街最大的特色,是男女老少仍以粤语为第一语言,直到1949年之前,上海话在这里还吃不开,店铺播的是广东音乐、粤剧唱段,逢年过节,弄堂里处处是晾晒的广东香肠、萝卜糕等粤味食物,街头都是广东舞狮。直到今天,弄堂里上了年纪的人,和外人讲上海话、普通话,彼此之间则讲粤语,只是声调、词汇多少有些奇怪。据说当年阮玲玉的国语广东口音浓重,幸好当时拍的是无声片。那时粤语号称上流社会的通用语,前配音时代的进口大片,译意风有国语版和粤语版,却没有沪语版。有声片渐渐兴起之后,阮玲玉感到“惘惘的威胁”,还曾专门找老师学了八九月的国语。endprint
1926年3月的一天上午,16岁的阮玲玉从明星公司试镜完毕,得到大导演卜万苍的肯定,成为《挂名夫妻》的女主角,拿到了预付的报酬40元大洋。这意味她和相依为命的寡母生活有着落了。她飞快地坐上3路电车,到终点站北四川路下来,叫了黄包车,过四川路桥,一直向虬江路口、奥迪安大戏院后面的一条石库门弄堂余庆坊奔去,想把好消息带给在家等候的母亲。
阮玲玉一生搬家多次,位于今四川北路1906号的余庆坊,是她反复搬走又回来的地方。她去试镜,可能也是受到住在同一小区52号那位姑娘的刺激,她叫胡雪华,也是广东籍,比阮铃玉年长两岁,是富家女,从中华表演学校毕业,已经演了一年多电影。胡雪华1924年随任职大公司高管的父亲从广州迁到上海,1933年成婚前一直住在余庆坊。婚礼上,她用的是另一个名满天下的名字——胡蝶。
胡蝶和阮玲玉是同乡、邻居,年纪相仿,差不多同时进入电影界,也是最大的事业对手。她们一直都是好友,虽然因人生境遇的天壤之别,从来不曾交心贴肺,却以最大的善意保持着有距离的友好,这在同行是冤家的演艺界已属难得。
从我住的太平花园往北左转,沿新闸路走到胶州路口,是门庭冷落的上海假肢厂,当年这里是万国殡仪馆,举办过包括鲁迅在内的众多名人的葬礼。1935年3月11日,阮玲玉的葬礼也在这里举行,时任纽约时报驻沪记者撰文称之为“世上最伟大的葬礼”,附近几条大大小小的马路都挤满了人。
阮玲玉的铜棺在三十辆送丧车和上千步行者的护送下,缓慢地自胶州路经北京西路、康定路、恒丰路、北宝兴路……最后到达位于今天共和新路、广中路附近的联义山庄。因为广东远离上海,死后不可能葬回家乡,但至死还要抱团,所以称“联义”。相比对面自己父亲长眠的广肇义地,阮玲玉入葬的算是粤籍墓地里的“富人区”了:特等要卖几千块银洋,最便宜的丁等3级也要卖五六十元。
新中国成立后,因工业建设需要,这片墓地渐渐被工厂蚕食,后来又在“文革”中遭到破坏,如今早已消失在一片繁华市景中,取而代之的是积极向上的城市雕塑和欢乐的行人。为阮玲玉写过《论“人言可畏”》的鲁迅,在另一篇著名杂文中写过这样一句:时光依旧流驶,街市依旧太平。
犹太人
说来有趣,作为上海滩两大显赫的外来族裔,广东人和犹太人,从工商业到文化产业,特别是电影娱乐业,在业态上高度一致并竞争激烈,聚居地的选择也差不多,新来的、条件不好的住在虹口,有钱有势的纷纷选择陕西北路一带。陕西北路的旧称西摩路,就源自一个犹太姓氏,陕西北路新闸路口的上海市教委礼堂,就是昔日远东第一大犹太会堂——舊西摩会堂。
潮汕人
从上海老地图上看,旧法租界最东段被公共租界和上海县城挤成一个狭长条,这条狭长的主街直通到十六铺码头的金陵东路,就是昔日亚洲第一大当铺街,也是潮汕人在上海的聚居区。上海话形容善于理财到有点吝啬,叫『门槛精』,最精的门槛则叫做『潮州门槛』。昔日的潮汕店家按照故乡的街道把这里建成了骑楼一条街,雨天走在这条街都不用打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