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慈恩
初见,垃圾桶里的苹果
乐悦被捡到时,已经7岁了。这个年纪才被遗弃,那意味着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家乡以及7年来的生活有完整的记忆。当时的她骨瘦如柴,两条腿加起来恐怕还不及成年人的一只胳膊粗。当有人想要抱起她时,她会立刻蹲下去,抱起头,若有人靠近一点,她就会大喊大叫。
于是我根据孤儿院的指示,带乐悦去了为她一个人准备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往窗户的方向瞄了几眼,当确定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才慢慢地抬起头,茫然地盯着我。我安抚了她几句,说:“坐了一路车,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好吃的,好不好?”当看到乐悦安静地点点头,我才离开。
当我拿着零食回来的时候,乐悦正在房间里吃着从垃圾桶里掏出来的已经坏掉的半个苹果。虽然她已经7岁了,但她的行为却像一个婴儿。我把拿来的零食和她已经吃了两口的烂苹果交换时,她还恋恋不舍地试图从我手里夺回那个苹果。我搂着她的肩膀说:“垃圾桶里的东西都是坏掉的,是不能吃的,你以后想吃什么就和阿姨们说。”乐悦这才打消了要夺回那个苹果的念头。
孤儿院的工作人员齐老师说,乐悦需要我们特殊的照顾,不仅仅是在医疗方面,还有心理方面。她是在半个月前才被警察捡到送到福利院的。他们是在一个偏僻的垃圾堆里发现晕倒的她,看样子她被遗弃至少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乐悦应该都是靠捡垃圾为生。
我并没有怨恨乐悦的亲生父母。他们能把乐悦养到7岁才放弃,一定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我只是靠想象去还原这两个月以来,乐悦是怎样一点一点走到今天的。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按照以往的经验试图走进乐悦的内心。然而,陪伴乐悦几天,我仍然没有看清她的脸。起初,乐悦会躲避我的拥抱,但当我抚摸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头发以及当有脚步声靠近我们的房间时,我会刻意把她抱得更紧,我感觉到乐悦在慢慢靠近我。但她仍旧低着头,不说话,蜷缩在角落里。
大概这样过了3天,乐悦才慢慢地抬起头,我帮她做一些事情时她才会不反抗。她依旧拒绝别人的靠近,依旧没有改掉捡垃圾吃的习惯。她并不是饥饿,而是内心极度不安的一种表现。她对身处的环境充满了质疑和不确定,她不知道是不是不久后她又会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所以她要收集一些食物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乐悦的特殊性,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住在孤儿院的。同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告诉她,你再也不会过以前的生活,这儿非常安全。一天一天,乐悦走入了大家的队伍里。开始说话、有了笑容、不再捡垃圾,和小朋友们一起上课、住同一间房间。此时的乐悦距离她来孤儿院已经近7个月。2个月的流浪,用7个月时间才让她恢复正常。然而,值得感恩的是,命运指引乐悦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她又有了家。
医生准备放弃时,她的心脏竟奇迹般又跳动起来
然而,快乐、平静的日子总是有限的,乐悦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她必须马上手术。乐悦手术那天,我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被推进手术室。她没有其他孩子对手术的恐慌和自然的排斥反应,似乎手术对乐悦而言,是一种习惯。然而,乐悦的问题在于她的年龄。通常来说,1~5岁是先天性心脏病手术治疗最佳的时间,乐悦已经7岁。而且,她过去所做的手术并没有十分成功。所以,乐悦要面临的挑战就更加无法预测。
但是,这个姑娘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力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在这次手术中,她的心脏曾经停止过跳动,但就在医生通过使用心脏起搏器多次抢救无果准备放弃的时候,乐悦的心脏竟奇迹般地跳动起来。医生在讲述乐悦心脏停跳了许久又重新跳起来的时候,一副“上苍保佑”的神态。
去ICU看乐悦时,保育员阿姨不在,她一个人呆呆地望向临床病友的方向——家人、鲜花、拥抱和欢声笑语……在福利院、慈善机构,负责照顾孩子生活起居的阿姨,志愿者管她们叫“保育员阿姨”,和乐悦一样的孤儿则通常喊她们为“妈妈”。但乐悦仍旧喊保育员“阿姨”。在ICU里,乐悦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我们都一直小心回避的话题:“姐姐,我不是任性故意不叫她‘妈妈,而是我……有妈妈,我知道我只有那一个妈妈。”
“爸爸妈妈真的爱我,你们不要怪他们,好吗?”当这句话从乐悦嘴里说出时,我的心抽搐了一下,这句话多么熟悉——多少次,我苦口婆心地对那么多孤儿说:“爸爸妈妈真的爱你,他们没有钱给你治病,所以才要放弃你,你不要怪他们,好吗?”
可是,当这句话从乐悦——这个有这样特殊经历的七八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震撼了。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她对她的父母一定恨之入骨,无法原谅,但是她却那么深刻地爱着她的妈妈,爱到开不了口叫其他人“妈妈”。
一个肾的爸爸,一只眼睛的妈妈
乐悦在出生时就被诊断有非常严重的心脏病——不仅室间隔缺损的缺口很大,还有肺动脉瓣闭锁、动脉导管未闭、肺动脉高压等多种心脏病。“我2岁到6岁期间,从来没有离开过医院,连病房都很少出。爸爸妈妈已经没有钱了,家里面能卖的都卖了,还借了好多钱……”乐悦一边说,一边哭,直到泣不成声。
事实上,乐悦的主治医生也曾经向我感叹,她的父母的确不易。以乐悦身上的刀口以及她的病情来看,医生保守估计这7年其父母为她治病花的钱应该不少于70万。
“在我小的时候,爸爸有一段时间住医院了,妈妈说他着凉发烧了。直到后来,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阿姨说,爸爸为了给我交手术费卖过一个肾。姐姐,我一直不懂,没有了肾,还能活吗?”乐悦的眼神中透着担忧、愧疚和我无法解读的表情。她在经历了这么多连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苦难后,不仅用最大的肚量宽容了弃她而去的爸爸妈妈,还为父亲做出的牺牲而自责、担忧。
“在我离开家前不久,妈妈说把眼睛卖了。她说,一只眼睛能看到就可以,不耽误事还可以给我交手术费。”乐悦的表述虽然不清楚,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她的妈妈为了给她做手术,捐掉了眼角膜。
这样的父母,若不是真的走投無路,又怎会放弃自己最珍贵的女儿?他们遗弃乐悦,或许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是想要她活下去。
手术3个月后,通过各项检查,医生觉得乐悦可以出院了。回到孤儿院,我们为她举办了一次生日派对。那天,乐悦即将要进入的寄养家庭的成员都来参加她的生日会。乐悦寄养家庭的父母是一对外国夫妇,在他们家,还寄养着3个和乐悦年龄相仿的大龄孤儿。
切蛋糕的时候,乐悦示意我坐她旁边,她拥抱我、深深地向我鞠躬,说谢谢,说得那么真挚。在眼泪快要掉下来之前,我对乐悦说:“许个愿吧,一定会实现的。”
乐悦看了我几秒,闭上眼睛,许愿。我想,她一定藏着好多愿望,希望实现。然而,我错了。当乐悦告诉我她的愿望时,我震撼了。“你介意告诉我你的愿望吗?”“当然不!”“是什么?”“活着!”
(摘自《北京青年报》2017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