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黎(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工业设计系,北京 100192)
从激进到思辨:设计如何催化社会梦想
张 黎(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工业设计系,北京 100192)
本文将引介“思辨设计(speculative design)”这一作为社会梦想催化的全新概念及其案例,并简要梳理“思辨设计”之前、从“激进设计”到“批判性设计”的观念进化史。
思辨设计;批判性设计;想象力;设计虚构
1.激进设计与“反设计”运动
20世纪60年代末,西方社会面临着普遍的社会危机与文化焦虑,自由主义思潮发展到顶峰,正如英国披头士1968年一首名为《变革》(Revolution)的歌曲里写道:“你说你想要一场变革?”整个西方世界迈入了一场醉心于变革的社会改造阶段,各种学生运动、工人游行、艺术展览、哲学思潮,在那个激动人心的年代里酝酿着相似的理想与情绪。
激进设计(Radical Design)和“反设计”运动便兴起于那个时代。激进设计兴盛于20世纪60、70年代,尤其集中在建筑与艺术领域,其中比较出众的代表包括英国的“阿基格姆” (Archigram)学派,以及成立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先锋建筑团体“超级工作室”(Superstudio)及其“超建筑”(Superarchitettura)计划。两者的共同性在于以新的形式语言,激活了在国际主义之外关于未来建筑的替代性选择。虽然这些先锋团队并没有什么建筑作品最终落地为现实,而主要通过原型、道具、展览和发表宣言等方式表达自身,但它们的影响一直以各种方式启发着未来的设计批评者。与激进设计关系非常密切的“反设计”运动(Anti-Design)也发生于1966年至1980年的意大利,当时正值西方文明整体步入消费社会,全球设计被商业逻辑裹挟,不约而同地呈现出乏味的国际主义样貌。“反设计”的特点是故意打破设计的刻板印象,比如采用夸张的配色、扭曲的尺度、出其不意的造型等,旨在启发大众反思设计的其他可能性。1972年,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MOMA 举行了一场名为“意大利:新家庭景观”(Italy:The New Domestic Landscape)的展览,透露出那个时代的意大利设计试图为千篇一律、喜怒不形于色的现代主义设计理想刷上一层黏稠的价值观油漆的企图,在那个渴望变革的时代里成为一股无法被忽视的重要势力。
然而, 20世纪80年代,消费主义至上的现实,完全遏制住了激进设计与“反设计”进一步生长的可能性,两者在“原子化社会”、“希望代替梦想”、经济全球化大势已定的主流叙事当中,逐渐失去了继续疯长的内在动力。
2. 批判性设计
“批判性设计”(Critical Design)出自于20世纪90年代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前交互设计系主任安东尼•邓恩(Anthony Dunne)与其搭档菲奥娜•雷比(Fiona Raby)的首创,在这个概念当中,设计的首要价值体现在作为一种研究媒介(Design as Research),从而启发人们关注另一些设计的可能性。正如两人在其新书《思辨一切》(Speculative Everything)中提到,创造“批判性设计”概念的初衷主要出自于对技术盲目乐观主义的忧虑。邓恩与雷比的昨日反思,对于处于智能时代初期的我们尤其具有启发性:技术除了作为设计新的美学可能性之外,它还会以何种方式、何种程度地改变设计,从而影响人们的生活,这些不确定性是有时代意识与敏锐反思力的设计师应更多关注的重要问题。
与其它所有以提供解决方案为己任、强化现状的“确认式设计”(affirmative design)不同,批判性设计的价值在于“采用思辨的方式,去挑战狭隘的假设与先入之见,反思设计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1]34批判性设计又与设计批评不同,后者跟法兰克福学派或文学批评理论的关系更为紧密,批判性设计则更强调的是设计师与用户的批判性思维。“所有的理所当然都值得被质询或挑战”是批判性设计与批判性思维共同拥抱的核心价值观,批判性设计采用物——这一非语言的方式,具体地、视觉地体现出对于唯一确定性的拒绝,是“批判性思维的物质性转化”[1]35。在基本层面上,批判性设计质疑设计关于“一定要解决问题”的基本假设,认为在某些复杂情境之下,识别问题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尤其是面对“抗解问题”(wicked problem)时尤为如此;在中间层面,批判性设计反思技术光环背后的阴影区域,那些以利益驱动的、基于技术进步的设计创新,会产生哪些被人们忽视的问题。这些新生问题,可能比设计介入之前的原生问题让人更为困惑;在更高层面,批判性设计举着“质疑一切”的大旗,“除了这样,还有哪些别的方式与途径?” “还能更好吗?”,总之在现实之外,提供另一个选择,是批判性设计的核心任务。芬兰学者科斯基宁(IIpo Koskinen)在《建构型设计研究》一书中将批判性设计作为展示厅类型的设计研究[2],与实验室设计研究不同,批判性设计的研究价值在于激发论辩,尤其是超越现有知识框架的思考与对话,从而触发改变。按照法国哲学家拉图尔(Bruno Latour)的观点,他将设计对用户行为产生影响的机制称为“脚本”(script),就像编剧通过剧本规定了演员的表演一样,设计师通过在设计过程中植入意图,也就预先规定了用户的使用方式。批判性设计在以消费逻辑为导向的设计脚本之外,提供了另一些可能,其“主要目标便是激发人们主动的思考”[3],比如日常生活是否还可以有其它的方式、状态和选择。
谈到这里,批判性设计已经很接近本文将重点介绍的概念“思辨设计”(specualative design)了,可问题是,既然“批判性设计”这一概念已经如此有效,为什么邓恩与雷比还要再造一个新的概念呢?与批判性设计代替激进设计的原因类似,也与现代主义逐步“沦落”为国际主义一样,当批判性设计的潮酷表象被接受为一种新的视觉语汇逐渐固定下来时,内在的先锋意识形态、对现实的批判性反思却被遗忘时,“思辨设计”的适时出现,有助于人们重新关注到设计作为研究、设计作为批评媒介的活性。另外,从“批判性设计”到“思辨设计”的概念转移,也因为前者透露出较多家长式的说教而令人厌烦,后者则容纳了更为开放的思考邀请,引导观众主观且动情的思考。
3.思辨设计
思辨设计(Speculative Design)是邓恩与雷比在其2013年的新书《思辨一切:设计、虚构与社会梦想》(Speculative Everything: Design, Fiction, and Social Dreaming)①该书中文版权已由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购入,拟于2017年底出版。中阐释的一个全新概念,也是两人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交互设计专业的教学与实践中的主导设计方法论。“Speculate”一词在《牛津字典》中的释义是,在无充分知识的前提下进行思考并形成理论或推测;也有另义为“臆想”,即主观揣测和想象。
本文选用“思辨设计” 而非“臆想设计”,理由主要有以下三点考虑:首先,在哲学和心理学等学科领域内,已有“思辨心理学”(speculative psychology)和“思辨哲学”(speculative philosophy)等分支,其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已相对稳定且为人熟知。前者不同于基于定量实验的传统心理学方法,而更加强调心理现象本能的、复杂的不稳定性,于是采用部分概念推演、部分实证研究的方法;后者则指的是以为某物命名或概念推演的方式,来预见或想象现实世界其它可能性的哲学方法。在哲学领域里,思辨即纯粹的思考,是基于理性的探究、反省与发微探隐。在德国哲学体系中,思辨在康德那里发展到了最高峰。康德认为思辨是在无经验对象的基础上进行的纯粹理性的哲学推论;黑格尔则认为,自己的哲学思维便是典型的思辨哲学,即从纯粹概念辩证地推论出客体。[4]从哲学的基本精神来看,思辨也是哲学的本意之一,即“慎思明辨”,谨慎运用逻辑和理性进行批判性思考,不受偏见与情感的影响,大胆地对现实世界的不合理之处进行辨析与颠覆。其次,在《思辨一切》一书中,作者还介绍了另一种与之相似的设计类型即“设计虚构”(design fiction),如果放弃“思辨”的思维张力,而选用更突出主观揣度的“臆想”,则无法凸显思辨设计相较于设计虚构的优势。再次,思辨设计除了提出想象和虚构的非现实美学之外,更多强调的是基于真实世界的技术现实,对另一种平行世界的谨慎推论。想象(形式)可以是虚幻活跃的(臆想的),但对未来的推论却应该是经得起推敲的(思辨的)。综上所述,本文认为,“思辨设计”比“臆想设计”更为准确。
除此之外,邓恩与雷比在其书中也谈到思辨设计与思辨哲学的相同之处,思辨设计主要是将思辨哲学的对象落实到“技术”这一客体之上,“在其最抽象的意义上,思辨设计是思辨技术哲学的形式之一,后者质疑技术本身的意义。”[1]102尤其是当技术无所不能之后,人类应如何自处、如何与自然共处,如何与社会共赢?从这一提问方式来看,思辨设计的关注点是未来而非现在,是可能而非现实。思辨设计并不局限于任何单一的表现手段或渠道,而更多地与设计虚构相似。“设计虚构”是科幻小说作者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创建的概念,这一概念的要义在于:“有意使用故事原型来悬置对变化的怀疑”。[5]虽然都是基于对技术未来的思考、虚构与想象,思辨设计更多是从批判的视角放大技术的局限性与负面影响,而设计虚构则更多地颂扬其进步性。
除此之外,“思辨设计”这一全新的概念也有益于我们厘清关于设计学作为独立学科的合法性这一关键问题,即与其他所有学科相比,设计师最核心的、无法被其他专业人士所取代的排他性技能是什么?思辨设计,可被理解为思辨和设计两个部分:思辨是抽象的,集中在思维层面;设计是具体的,落实在实践环节。思辨之后的视觉化呈现,是设计脱离纯粹思辨的必要途径之一。换言之,基于理性的推论与思考,及其视觉化呈现的能力可被视作设计师的核心技能。思辨设计将想象力与现实链接到一起,其目的是去颠覆貌似铁板一块的“现在”,而不是为了预测未来——这是目前所有以实现商业利益为目标的设计正在做的事情。说到颠覆现实,设计作为批评的价值便跃然纸上。设计,除了作为商业价值的实操者之外,也可以作为批评的媒介去反思技术在文化、社会与伦理等方面造成的影响力。
自包豪斯于1919年立校并建立起现代设计教育的范本开始,“设计解决问题”已经成为现代主义设计价值观的金科玉律之一。二战之后,随着世界设计中心由欧洲转移到美国,现代主义转型为国际主义之时,人们发现,只有能够解决问题的设计才能实现利润的回报,不论是功能的问题、情感的问题,还是意义的问题。然而,面对新兴技术层出不穷的现状以及不断复杂的人类社会,不少人开始反思设计的价值以及设计师的角色定位,尤其是面对以下四个重大新兴技术逐步成熟与日益广泛的商业化应用时,设计能解决哪些问题本身也成为另一个棘手问题:比如“连接所有”的物联网及其形成的智慧地球,工业、医疗与救援领域的智能机器人,3D打印技术与可定制的即时低成本制造业,以及基因技术与合成生物技术对生命密码的再造与改写等。[6]设计面临的挑战与以往最大的差别在于,上述新兴技术并不是单独发生,而是井喷式的同时爆发,它们将会造成何种程度的社会更新,目前还尚未有定论。如果设计师只是被动滞后地去感知与学习,再去寻找既定参数之下解决方案,显然已经无法应对层出不穷的技术更新,及其市场转化了。设计师必须积极地参与到技术更新的过程当中,与新兴技术一起成长,主动识别辨析人类自我与社会需求与新兴技术之间的裂痕,明辨出哪些现实需要被动摇,哪些技术更新值得警惕,哪些未来样貌有可能去接近。
在新兴技术主导社会发展的现实之下,如果只是依靠用户研究、人类学观察、社会学分析等传统设计研究的方式,设计将面临很大的价值危机。新兴技术呈指数级的更新速度,在人们还未洞悉出其基本形态与属性之前,未来很可能已经在眼前变现了。思辨设计将技术的美学和功能可能性推演到极端状态,以虚构未来的方式去颠覆人们对于现实的单一认知,将在很大程度上激活人们主动地参与到对于“技术无所不能”之未来的架构当中,借助想象力的加速度,才有机会在技术失控到某种“不合意”(unpreferable)的现实之前,提前将其转化为“想要的”可能性。
这样一来,思辨设计便凸显出了设计作为批评的价值,等于在商业压力之外,为设计开拓出一条自由探索观念与问题的平行空间。[1]12思辨设计通过假定性的方式,在技术尚未造成实质影响之前探究其可能性。[7]其主要目标即通过道具虚构的方式,迫使未来的某个局部现形于当下,从而邀请观众进行思考。设计师作为美国技术哲学家伊德(Don Ihde)所谓的“科学批评者”(Science Critics)[8],凭借其“创意跃迁”(creative leaps)的能力将尚处实验室研究阶段的科学理论转移为具有市场应用潜力的技术。这样一来,思辨设计实际上执行的是“前瞻性批评”(prefigurative criticism)①“前瞻性批评”(prefigurative criticism) 的提法来自于 Tony Fry 和Anne-Marie Willis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未正式发表的论文,转引自CameronTonkinwise,“How We Intend to Future: Review of Anthony Dunne and Fiona Raby, Speculative Everything: Design, Fiction, and Social Dreaming,”Design Philosophy Papers12, (2014), pp. 169-187.[9]的策略,将尚未市场化的技术及其可能的负面后果用虚构与想象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如果观众表示对这些可能的后果无法接受,就该考虑从现在开始着手改变。
思辨设计灵活地采纳装置艺术、观念艺术、行为艺术等媒介的呈现手法,其批评力显得颇为生动,不再受限于技术的现实维度,借助青涩、矛盾、粗糙的道具(prop),粗略地描摹出不同于现实的平行世界美学,也迫使观众放下陈见与所谓常识,主动且大胆地调用想象力去勾勒出一幅未敢涉足的理想之境。这一非现实美学,集中体现出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与对立,也正好凸显了思辨设计作为理想、作为观念的力量所在。
由 帕 特 里 克·S· 基 廷(Patrick Stevenson Keating)及其团队在2011年设计的“平行世界量子雷达(The Quantum Parallelograph)”②参见项目官方网址:http://www.studiopsk.com/quantumparallelograph.html,便是一款以道具邀请用户参与,去主动想象出平行生活空间及其存在方式的思辨设计。该作品假设用户能够窥见自己的“平行生活”体验,并得以观察到在现实生活之外的另外一种可替代的可能性。其工作原理是基于量子物理学与多元宇宙学论等理论。最新研究表明,现实世界与平行世界会在某个时间段重合,如果有这个机会,你敢不敢窥探自己平行世界的生活。这一作品虽然依据的科学原理非常高深、抽象,但将抽象原理转化具体设备的方式却比较简略,用户首先将自己的个人数据录入到后台数据库,在设备右边的旋钮处确定搜索强度,即信息筛选程度,强度越大,则表示该设备从后台数据库选用的信息与你现在状态的差异越大。联网进行数据搜索与过滤之后,设备左边基于杨氏双缝实验原理的激光装置便开始模拟平行世界确实存在的证据,并在与现实世界重合的瞬间输出一段简短的文字说明,描述与用户当下生活状态“同时发生”的平行生活状态。显然,这个作品依据的科学原理相当深奥,但视觉化的方式却相当朴实。它不合常理的造型能够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与好奇,同时科幻感十足,因此没有人会将此设备误会为可以高度商业化的现实产品,但这也并不会减损人们对它的好奇心。正如其创作团队PSK工作室对此作品的定位,这是一款并不足以解释所有疑惑与问题的方案,也经不起任何严苛的科学论证,该设备最终输出的所谓“平行生活声明”也语焉不详,但却充满了想象的可能性。不可否认的是,这视觉化方式却非常有趣,它只是关于多元宇宙论宏达叙事体系中的某个细枝末节,却以这种方式给用户一种善意的提醒,你的生活,不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在另一些平行世界,可能都比你所担心的要更加糟糕。
图1 “平行世界量子雷达(The Quantum Parallelograph),2011年,PSK 工作室,伦敦。图片来源于官方网站:http:// www.studiopsk.com/quantumparallelograph.html
图2 该设备输出的“平行生活声明”,“平行世界量子雷达(The Quantum Parallelograph),2011年,PSK 工作室,伦敦。图片来源于官方网站:http://www.studiopsk.com/ quantumparallelograph.html
作为典型的思辨设计,这里可以看到设计作为研究、设计作为批评的新价值溢出方式。的确,它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的问题,但它却呈现出一种新颖有趣的用户参与方式,如何以微观的个人体验介入宏大的宇宙思考。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了一个对于用户而言可能更有意义的问题:基于目前你自己在互联网上留下的数据痕迹,你敢不敢接受另一个平行空间的自己?如果你对该设备给出的“平行生活声明”并不满意,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行为和生活方式?如果想要改变,你又该如何去做呢?以设计启发心智、改变人类行为,引导人们共同创造出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这可能是设计师的社会价值在道德层面的最高体现。如果说20世纪70年代的维克多.帕帕纳克认为,设计的根本意义在于构建出“人与理想世界的现实关系”,那么思辨设计的价值则更多地体现在,以批判性的想象描摹出“人与现实世界的理想关系”,从而去震荡日益僵化的、被商业逻辑和消费神话架空的现实生活。正如苏珊•奈曼(Susan Neiman)对于理想与现实关系的辩证观点:我们应该以理想为基准来衡量现实,而不是相反。[1]12
《平行世界量子雷达》这类作品,从视觉上可以轻易观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非现实感,也非常接近我们在小成本制造的影视作品或舞台剧中经常体察到的道具体验。为什么在这么具有思辨气息、“高大上”的设计类型里,却充斥着这样明显的虚构感?对于思辨设计而言,“一看就是假的”这种观看体验到底是受限于设计师们表现手法的局限性,还是故意而为之的美学策略呢?
在邓恩与雷比看来,物理道具是思辨设计的本质要素。所谓道具,是指在影视作品和演出戏剧中,为了让叙事完整、情节流畅、场景逼真而使用的物品;类似于产品设计领域,在批量化生产之前用来推敲造型或进行可用性测试的模型,又或类似于玩具。所以,道具最大的特点便是细节的缺失,“虚有其表”正是思辨设计中所用道具的重要特质。因此,所谓缺失的细节或不正常的外观,都是相对于现实世界而言的评价结果。如果参考系统不再是当下这个唯一的现实世界呢?对于作为平行世界叙事的思辨设计来说,道具的抽象与虚构,正是区别于现实世界的必要属性。基于此,表征自身作为另一种可替代选择的潜力,时刻提醒着观众将思维频道调到另一个波段,并一直重复提问着:“为什么不呢?”。可以看出,非现实美学,是思辨设计的主要策略,其正当性与有效性在于,通过刻意地与逼真、常态化的现实美学保持距离,观众才能时刻觉察到他们是在观看观念,而非产品。[1]151
由伦敦艺术大学金匠设计学院教员创立的EL Ultimo Grito设计工作室在2011年推出的“想象中的建筑”(Imaginary Architectures)①,借助由威尼斯手艺人吹塑出的玻璃建筑物模型,其纯粹利落简洁的视觉效果,将思辨设计的非现实美学及其道具风格发展到令人惊艳的程度。该作品将现实世界的各种建筑类型,比如公寓、酒店、剧院、停车楼等,抽象为半成品的玻璃模型,以更加简化直观的方式让人们重新思考建筑与城市,尤其与工业社会及其环境的互动关系。由于省略与抽象,人们在日常体验当中关于这些建筑的熟悉感被有效地稀释,设计师在观众的常识与想象之间促成了一种利于思考的魅力气氛。对于思辨设计而言,通过对对象物本身的美学改造,能够改变人们如何看待这些事物的方式。与传统设计不同的是,思辨设计的美学改造,不是竭尽全力地模仿,而是通过简化、抽象、夸张、CGI(计算机生成图像技术)等手段,与现实世界的已有样貌刻意保持距离,观众在寻找已有原型进行匹配未果的状态下,转而沉浸到全新未知的认知体验当中,获得关于现实世界、却又不同于现实的非现实想象乐趣。可以看到,在思辨设计当中,所谓现实与虚构的边界并不明确,以刻意为之的“怪诞”与“荒谬”,轻松调侃现实世界的规则,打断现实逻辑的连续性与有效性。
图3 “想象中的建筑”(Imaginary Architectures):酒店,EL Ultimo Grito设计工作室,2011年,伦敦。图片来源网络:https://www.dezeen.com/2010/03/10/imaginaryarchitectures-by-el-ultimo-grito/
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在1972年的“有限理性论”一文当中提出,设计的重点在于发现和构造备选方案。[10]当然他所谓的“设计”属于广义设计的概念,在这里却更加贴切地传达出了思辨设计的价值:在商业逻辑之外发现新兴技术的其它美学可能性。如果说以商业型设计建构了一种闭环系统,消费者和用户不过是整个资本世界链条当中的兑现要素,所谓“意义”也都是肤浅的、固定的、虚伪的;思辨设计的非现实美学则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开环系统,由于缺乏逼真的细节作为线索,需要观众主动介入设计当中,并借助想象力才能克服认知障碍,完成意义的识别与书写。这便是思辨设计的美学策略,以颇具吸引力的美学形式呈现技术的各种可能性,刻意保持着与日常与所谓真实的距离,营造出可供想象力驰骋的思考空间。
图4 “想象中的建筑”(Imaginary Architectures):停车楼,EL Ultimo Grito设计工作室,2011年,伦敦。图片来源网络:https:// www.dezeen.com/2010/03/10/ imaginary-architectures-by-elultimo-grito/
有些人对思辨设计有误解,认为这类设计并不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只是某种高调的美学炫耀。如前所述,启发思考并促发行为的改变,才是思辨设计的核心要务;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思辨设计首先要被能吸引到注意力才行,因此出乎意料的视觉印象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且与流于视觉高潮的其它造型语言不同,思辨设计旨在撼动眼球的瞬间同时传达出观念,启发想象与反思。想象另一种可能,对抗“平庸之恶”的有效途径之一,思辨设计为每一个平凡人提供了这样难得的参与方式。换言之,思辨设计里的“思辨”是重点,“设计”是媒介,其最了不起的现实意义在于引导人们的共同行动,从而催化社会梦想的实现。
那什么是梦想(dream)呢?邓恩和雷比在《思辨一切》的书中不无遗憾地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怀抱梦想,而是心存希望。这种实用主义态度也集中体现在设计师身上,他们关注的也都是关乎人类生存发展的大问题,比如资源紧缺、环境恶化、人口膨胀,哪有闲工夫来思辨、想象与反思。在如何看待当今世界的设计价值这一问题上,邓恩与雷比的智慧令人佩服:如果我们总是将资源、环境、人口等问题只视为世界运行的必要手段,而没有意识到其实这些问题更加关乎于人们的观念与态度,单凭“设计能够解决问题”的乐观主义,上述挑战有可能永远无解。思辨设计,是先从人的僵化的大脑开刀,转变观念是改变行为之前最重要的步骤,人的行为改变才有可能实现对世界的改造。
如何催化社会梦想呢?我们知道,即使是现实,也是多层次、多侧面的,而非铁板一块的存在,如果人们看不到其它的可能性,则也许是现有的观看机制出了问题。批判性设计、思辨设计、以及对抗性设计(adversarial design)等,实际上都旨在重新激活人们多角度地理解与解读现实罢了。“设计能产生一种行动转向,即通过物化与体验的形式模拟可替换的现实及其可能性的未来。”[11]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抗性设计与思辨设计一样,都共享了思辨思维,即超越将设计作为媒介的具体实践,将思辨上升为思维方式,这里颇有一些乌托邦的意味,但也更加有助于我们思考棘手的抗解问题。在思维层面上来说,思辨思维(speculative thinking)指的是质疑所有单一话语机制产出的权威现实,如何质疑?则需要“通过可替代的设计方案来表达不同观点。”[1]160以幽默和趣味性的方式,极富感染力地说服人们主动介入思考与想象,从而改造现实世界,加入到社会变革与创新的行动当中。在现实世界之外,提供另一些可替代的选择方案,以平易近人的方式邀请人们一起参与到平行世界的畅想当中。换言之,思辨设计体现了量子思维与多元宇宙论的基本态度,类似于思想实验(thought experiment),通过道具构造出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假设情境,邀请用户基于已有的体验,大胆设想事物在此情境当中可能发生的变化。总而言之,思辨设计作为催化社会梦想,大致遵循以下步骤:以美学差异引发关注、激发观众疑惑、邀请其介入思考、动用想象力、勾勒未来、反思现实、改变行为、改造现实、最终实现某一社会梦想。
最后,借用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对于小说意义的解读来为本文做结,也代表了我们对思辨设计的期许:“……(它)检验的并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而是人类可能达到的境界。”[12]思辨设计,借助所有人参与想象的脑力激荡,有效地模糊了固化已久的二元论边界:真实与非真实、现实与非现实、过去与未来、设计与艺术、微观与宏观等。思辨设计,让我们意识到,“现在不仅由过去构成,也能由未来赋形、由人们的梦想而确定。”[1]160从此,人们因为掌握了思辨设计及其思维方式,便有了更多的维度和机会去震荡、改造此时此地的现实世界,岂不是件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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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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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7)04-0014-06
2017-03-20
张 黎(1982-),湖北武汉人,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工业设计系助理教授,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问学者,研究方向:设计批评与设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