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标记

水卫一

沃特觉得需要重新考虑一下自己是否适合做一个杀人狂，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在逃命时，他的腿正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浓浓的黑夜在为他提供了很好掩护的同时，也让他对未知的危险多了一分恐惧。

“只要再坚持几百米，你就可以让身后的那些人付出代价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而在他手中最新款的igunes手机所显示的地图上，一个由红色圆点构成的扇形正在紧紧追逐着他。

每一个红色圆点都代表着一个微型铝电池。铝电池本就具有远高于普通电池的比能量，在克服了一系列诸如体积小型化、防寄生腐蚀等多个技术难关之后，柠檬公司终于在他们的最新款手机发布会上宣布：“电池的质能比将会从科学研究的课题中永远划去。”

沃特估计只要再跑一分钟就可以回到他那熟悉的巢穴了，不过此时每一秒对他来说都像一年那样漫长，因为致命的激光束随时都有可能从背后射来。他很清楚对他紧追不舍的是什么东西——“死亡之弧”——微型铝电池所带来的最恐怖的东西。

警方和军方在微型铝电池被发明之后欣喜异常，他们兴冲冲地将那些已经尘封多年的激光武器从被重兵把守的秘密基地中拖出来，将它们原有的庞大的能量系统拆下来丢给废品回收站，将轻便的微型铝电池换上去。但犯罪分子也敏锐地发现他们手中小小的手机可以变为威力巨大的武器。一间简陋的黑作坊，加上一些黑市上从军方拿来的情报，就可以制作出一台小巧而又致命的激光武器，只要再将igunes与它连接在一起，一个可怕的单兵作战系统就诞生了。即使是同样持有激光武器的巡逻警察也难以阻止这些历史上最强大的罪犯。各国政府都开始禁止私人拥有电动交通工具，但抢劫、强奸、谋杀乃至军火交易仍常常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当黑夜降临之时，所有的大城市都变成了罪恶的天堂，人们只敢将自己锁在家里借助酒精与电子游戏来度过一个又一个充满惶恐的夜晚。

迫于社会压力，柠檬公司的CEO斯布乔倾全公司之力开发了一款名为“生存地图”的igunes应用，这款应用可以探测出使用者周围的其他微型铝电池所产生的特殊电磁辐射，并将这些铝电池的位置用红色的圆点标记在地图上。换言之，每一个红点就意味着一个携带有微型铝电池的人，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但也可能是一个正在寻找目标的恶魔。因此沃特在夜晚携带igunes出行时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几乎每个人都会对自己周围的红点敬而远之，除了“死亡之弧”。

沃特曾一直以为“死亡之弧”不过是一个都市传说，不过他现在害怕之所以它像一个都市传说是因为被它追捕的人都没有机会讲述他们的经历。在跑动过程中，沃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匕首，他曾仅仅凭这把匕首就干掉了很多迷信“生存地图”的人，他们直到死也想象不到有人会不携带igunes在晚上出门。不过，今天晚上沃特只是简单地去观察地形并且携带了igunes来察看情况，并没有想要动手，只是顺手带上了他的匕首。他并没有携带配套的激光武器，所以看起来这把匕首现在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

二

他藏身的废弃公寓楼已经近在咫尺，他对这里如此熟悉，以至于他可以在黑暗中自由穿行于楼中而不碰到任何障碍。“生存地图”上显示“死亡之弧”距离他还有一小段距离，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但就在即将踏入公寓楼门的那一刹那，他踩到了一个东西，整个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地面冲去。

有人说“死亡之弧”是不满现状的极端警察组成的，有人说它是变态杀人狂的俱乐部，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这个组织极其强大。据传受害者会在他的“生存地图”上看到一条由一个个红点组成的半圆形的弧线向自己追来，好像是捕猎者正在收紧的包围圈一般，而猎物只能向缺口方向绝望地逃命。没有人真正见到过“死亡之弧”成员的样子，但据说无论是位高权重的警察局长还是臭名昭著的黑帮头子，都曾成为他们手中的猎物。

沃特以为在自己倒下时，将会有好几条激光束穿过他的身体，不过这情景并未发生。他来不及庆幸，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沿着楼梯冲向公寓楼。就在他冲出楼梯口的时候，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东西。

他依稀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所以他犹豫了一下。在这犹豫的一刻中，他确定自己真的不适合做一个杀人狂。片刻的犹豫都是致命的。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被他撞到的人发出了声音：“你……你是谁？”

沃特手中igunes的屏幕将白色的光照在一个小女孩吓得惨白的脸上。沃特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正在运行的“生存地图”在这座公寓中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红点。换句话说这个女孩身上并没有携带微型铝电池，这让沃特略微安心了一些，因为看起来这个女孩并没有什么威胁。但是旋即他意识到了在什么情况下自己才会不带igunes，紧张感又立刻包围了他。在这个世界的夜晚中，并没有人值得信任，即使是一个小女孩也可能非常危险。

三

从“生存地图”上可以看出“死亡之弧”的红色圆点已经将这座公寓围住。沃特感觉自己已经是被逼入角落的猎物，不过显然眼前的事情更加紧迫。他一手拿着igunes，一手紧握着腰间的匕首，面对着女孩说：“我是这里的主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手机呢？”

沃特观察到一丝迟疑从女孩的脸上闪过：“因为……因为有人在追我。”

“什么东西在追你？”沃特一边问一边紧盯着手中的“生存地图”，构成“死亡之弧”的红点依然包围在公寓周围，却似乎并没有想要进入的意思，看来这些残忍而狡诈的猎手想等着猎物崩溃而自投罗网。

“有……有一堆红点在我的手机上，他们绕成了一个半圆来追我，我……我被他们追到了这里。我害怕他们通过我的手机找到我，就把手机从楼上扔了下去。”

沃特暂时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在他进门时让他滑倒的是什么东西了，那想必是一个微型铝电池被摔坏的igunes。不过女孩异常冷静的发言让他心生惶恐，即使是假装的支吾也掩饰不了女孩清晰而富有逻辑的语言。沃特觉得或许现在更加害怕的是他而不是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沃特一边用余光瞟着“生存地图”上那些刺眼的红点，一边盯着小女孩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追你？”

“因为……因为我听过关于他们的传言。我一直沿着小道向东跑，他们一直在后面追，保持成一个圆弧，我很害怕……据说他们很可怕。”

沃特的手已经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因为他是一直向西跑才跑到这里来的，猎手已经筑起了完美的包围圈，所谓的追逐不过是让猎物更加绝望而已。他不敢去细想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女孩会和他一样被“死亡之弧”所捕猎。望着眼前的女孩，他知道今晚决一死战是唯一的出路。曾经他享受作为杀人狂屠杀的乐趣，但现在他将为自己与女孩的生命在这里进行最后的搏斗。

沃特相信杀戮的本能一直存在于人类代代的基因延续之中。此时他对死亡的恐惧已化为殊死一搏的勇气。他将女孩带到一个长长的走廊尽头，将手机放在这里，然后拉着女孩躲入旁边不远处墙的一个洞中。这里是他的巢穴中最适宜防守的地方，无论多少人来到这里也需要一个个面对他手中那曾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匕首。那些人们往往以为只有存在微型铝电池的地方才有危险，而沃特则将他的手机作为了陷阱中的诱饵。猎物也尽其所能布下最后的陷阱，沃特从腰间抽出匕首，紧紧地盯着不远处他的手机所在的位置。

四

女孩在他身旁声音颤抖地问：“叔叔，你是做什么的？”

沃特下意识地想回答他其实是一个杀人狂，但又觉得有些好笑，决定还是说出自己在白天的正当职业。“我是一个程序员，是柠檬公司做游戏的程序员。”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大学寝室中写下一行行代码时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他也记得初入柠檬公司时的激动。还有他的偶像，曾经的东欧数学奇才，漂洋过海缔造了柠檬公司的斯布乔。斯布乔曾一直说柠檬的目标便是改变世界，而沃特也永远不会忘记微型铝电池研制成功的那一天弥漫在柠檬公司的喜悦。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与他们的初衷相悖。社会舆论和政府都将矛头指向了柠檬公司。在带领研发出“生存地图”后，斯布乔被迫引咎辞职，并在当天晚上吃下了含有氰化钾的柠檬自杀。

对社会充满失望的沃特进入了乱世当中一枝独秀的游戏产业。他试图让人们在游戏中重新获得面对生活的勇气，但那些人只不过是把游戏当作逃避现实的方式而已。在绝望之中，他深深地感受到人性的黑暗。斯布乔自杀前写下的那只有一句话的遗言仍刻在他的脑子里：“技术不过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是每个人的内心。”

沃特明白罪恶的本性存在于每一个人之中，无法除去。正义与善良在恶面前总是那么无力。与其让别人的罪恶肆意蔓延，他宁可让自己的罪恶欲望得到满足。因此，他买了一把激光武器与一把匕首，他偶尔拿出激光武器研究它的进攻方式，但出门行动他更习惯带上他的匕首。因为他更欣赏那种传统的一刀见血的狩猎快感。他甚至还曾学习过汇编语言，仅仅是为了享受那种最基础的美感。他看不起那些依赖高科技的罪犯，他希望用最原始而纯粹的方式来报复这个世界。

不过现在，他忽然从狩猎者变成猎物，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吧。他身旁的女孩有些崇拜地问他：“那些好玩的游戏都是你创造的吗？”

“嗯，是的，不过你的父母呢？他们怎么让你这么晚出来呢？”

“嗯，他们被拿着刀子的入室杀人狂杀掉了，那天晚上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抢劫犯在对我母亲说：‘你不要声张，我会杀掉你，但我会让你的女儿活下去。’当时我还很小，但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着这句话，我买了一把激光武器。每天晚上我都会出来练习射击。我发誓，我将为我的父母报仇。”女孩的声音除了刚开始的颤抖之外，显得异常冷静。

“可怜的孩子……你好好地躲这里，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请一定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沃特知道自己今晚或许在劫难逃了，但他或许还可以保护他身旁的女孩。黑夜带来了无尽的寂静，即使是呼吸声也被放到最轻，沃特无法看到远处的手机上的“生存地图”上红点的分布，但他知道他的手机也不过是一个诱饵，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但是沃特感觉不到，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远处的手机和手中的匕首上，直到他突然发现手中的匕首上反射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清晨来临了。

五

沃特一步一步地猫着腰挪向他的igunes，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终于，他在挪过了无比漫长的距离之后，看到了“生存地图”：在那张地图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个红点了。

沃特缓缓走向女孩的藏身处：“他们走了，我们安全了，回家吧。”

女孩望了沃特一眼，急匆匆地向楼下冲去。

“等一下，小姑娘，你愿意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沃特问道。

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好的。”

多年之后，一个名为“正义之手”的游戏出现了，玩家利用“生存地图”定位，在城市中通过组队的方式击败系统设置的怪物。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有一次，一对正在进行军火交易的团伙居然在交易过程中直接被狂热的玩家冲散了。随着玩家的增加，曾经危机四伏的夜晚也变得越发安全，“生存地图”已不再是保命的需要，而是娱乐的方式。

六

安娜打开她的电子邮箱，一封陌生的邮件出现在收件箱中，署名是陌生的。

小女孩：

你好，我是和你一同被“死亡之弧”追的那个大叔，也是“正义之手”的制作人。在那天之后，我查看了“生存游戏”的底层代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看了。

“死亡之弧”其实是斯布乔在制作“生存地图”时植入的一个小程序，当系统检测到某个人的igunes多次进行短时间大量的能量释放时，就会被标记为危险人物，他的“生存地图”晚上就会显示出虚拟的“死亡之弧”来追他，事实上并不存在这些微型铝电池。

这些弧线会将两个被标记的人驱赶到同一个地方，换句话说，杀死那些人的并不是“死亡之弧”这个程序，而是与他们一样被死亡之弧驱赶过去的危险人物。斯布乔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他仍希望在他死后，他的程序可以代替他行使正义，让坏人们自相残杀。这是他为了改变世界所做的最后努力，他践行了自己的理想。不过我们那晚都是善良的人，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是否认出了我就是杀死你父母的凶手，但我将尽我所能来赎罪，你让我真正发现了我心中光明的一面，我希望我能像斯布乔所希望的一样，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正义之手”是我的一个尝试。

祝好。

安娜不后悔那晚给她已认出的凶手她的邮箱。她信任他。此刻，她忽然想起了斯布乔的遗言：“技术不过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是每个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