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清照闺中怀人词的双重角色

2017-09-10 10:41袁月
西江文艺 2017年15期
关键词:上流社会思妇人物

【摘要】:李清照在南渡前期的一系列闺中怀人词之中,先是打造一个思妇的形象,再把思妇放在漫长的时间里等待与煎熬,然后再让思妇被节日、被景物、被无数历史典故不断地提醒寂寞与悲伤,通过这样三个步骤让思妇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之中,让词人作为上流社会知识女性的生活被描摹细写,也让上流社会知识女性作为词人的理性与智慧得以彰显。

【关键词】:漱玉词;思妇;人物;作者;上流社会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人,是宋代杰出的女词人。她的词学创作之路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南渡之前与南渡之后。在南渡前的词创作中,比较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一系列思念怀想丈夫赵明诚的词作。龙榆生先生在《漱玉词叙论》中提到:“易安伤离之作,大抵皆为明诚而发,所谓‘女子善怀,充分表明其浓挚悲酸情感,非如其他词人之代写闺情,终有‘隔靴搔痒之叹。”这一类闺中怀人词娓娓道来,情真意切,以独特的女性视角描绘女性的形象与生活,使得女性的形象更加鲜明,性格更加完整。一方面,词人着力打造出一种上层社会的女性形象作为抒情主体,其饱读诗书,与丈夫志同道合,徜徉在文人士大夫生活之中,不逊色于男儿,这个抒情主体其实就是李清照本人。此外,在抒情主体之外词人也有意向读者展现她一个上层知识女性作为词人的理性与智慧。所以她抒情的过程不是无理无序、无缘无故的,而是通过三个步骤的实施,使得情感的抒发更加的合理,巧妙以及高雅。故而我们可以看到,词人在漱玉词中,既是人物,也是作者,而这两者都汇聚到一个上流社会优雅、理性的知识女性的形象之上。

一、以经典情景的抓取,塑造思妇的形象

首先,李清照的一系列闺中怀人词通过经典情景的描写来塑造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一方面描绘出品味高雅,生活闲适的仕女之态,更重要的是,呈现其思妇身份下的日常生活,刻画出丈夫远游之时愁肠百结,坐卧难安的思妇形象,使其成为下文抒情的主体与前提,同时丰富与深化情感的表达。词中主要有以下几种情景的描绘:

(一)对“形单影只”的抓取

词中会刻意描写女主人公独自一人的情景,女主人公常常独自一人起卧,在被衾的寒凉与梦醒无人的的心酸与怔忪中体味独眠的寂寞孤冷,如: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念奴娇·萧条庭院》)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也会有一些玩乐与研艺之事,展现出上层社会的女性视野的阔达和生活的雅致。这些趣事过去常常夫妻相携而行,而今却形单影只,无人作伴,更显出惆怅与落寞: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

同时词人笔下的女主人公“柔肠一寸”、“一种相思”,茶饮“一瓯”,都是词人的有意为之,展现风雅的同时带有茕茕独立的色彩,使得形單影只之感更甚,丰富了思妇寥落孤独的形象。

(二)对“魂不守舍”的抓取

在塑造思妇孤单伶立的形象之外,词中还摄入对思妇在丈夫离去之后终日相思,魂不守舍的情景,她常常呆坐如木,神思不属,一味相思,有时独坐堂前,呆看熏香燃尽,“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有时晨起懒妆发,枯坐梳妆台,“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还有时夜半惊醒时,无人相对坐, 只能通过“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聊以打发时间。

更多的时候,她无心一切事,神魂付于相思,渴盼丈夫归来,她或是上高楼,或是对江流,“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点绛唇·寂寞深闺》),痴望归期: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念奴娇·萧条庭院》)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

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词人抓取女主人公或呆坐或痴望的种种情景,以白描的手法来塑造思妇魂不守舍,思情难消的形象。

(三)对“付愁与酒”的抓取

在词人笔下,思妇常常在日常生活中斟杯饮酒,有时因为思念之浓、之痛,想要忘情于大醉一场,如“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却每每提起酒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或放下酒杯,“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就感受到一人饮酒,满堂空寂的孤独,使得思念之情更甚。而酒醒之后的滋味则更难消受,“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念奴娇·萧条庭院》),百般离愁涌上心头;有时夜半醉醒,好梦已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悔痛交织着相思,苦尽心头。

词人把酒带入到思妇的形象中,思妇所有的愁都离不开酒,所有的酒也浇不灭思妇的愁,酒的加入使得思妇之前孤独、怔忪的柔婉形象出现了一丝不逊男儿的豪迈的色彩,却没有消解孤独与相思,而是使相思更深,使孤独更痛,使思妇的形象更加的生动与丰满。

二、以时间的不同编织,打造“漫长”的牢笼

前文曾说过,李清照词的抒情不是无缘无故、无时无刻的,词人按照一定的理序来实施。首先,词人塑造了孤独愁闷的思妇形象,再高雅再理智的女性,她首先是一个妻子,尤其是丈夫还是知己的前提下,生活上的孤独,灵魂上的寂寞使得她的思夫之情更加的合理与浓烈,这就为抒情提供了第一个合理的前提。在此之上,李清照的閨中怀人词中还出现了大量的有关时间的表述,试图通过不同时间的不同编织与主人公发生关系,为思夫之情的抒发提供第二个前提。

(一)日日枯坐的漫长

词中大量地出现体现抒情女主人公消磨时光,枯坐等待的表述,对于沉浸在思念与等待中的人而言,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要用燃尽的香灰一寸寸地丈量,如“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或是用捻下的花蕊来一瓣瓣地计数,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每一寸时光都是漫长的煎熬,仿佛牢笼罩头而来。而女主人公却只能在这牢笼中一天一天地干耗,在楼上看“日高烟敛”(《念奴娇·萧条庭院》),在楼里看“日上帘钩”(《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夜晚还要再看“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等待使时间变得无比的漫长,漫长的时间又让等待变得遥遥无期,思妇的思情便在枯坐消磨的漫长里变得愈发浓烈。

(二)归期不定的漫长

如果远行有一个归期,如果等待有一个终点,那么等待会得到稍许的安慰。但是词人无数次在词中询问归期何时,却从来没有得到答案。“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词人也无数次地呼唤归期,每每看到美好的事物,她都期待等待的结束,期待着丈夫的归来,可是她从来只能看到“佳节又重阳”(《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从来只能叹息“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点绛唇·寂寞深闺》),时间在不断地逝去,归期却还没有来。时间好像很快,但是这种“很快”却是因为词人明白,在未来还有更加漫长的、无望的等待,这种漫长与无望甚至能使得之前终日凝滞的的时光都“很快”地过去。归期的不定使得女主人公日益焦灼与苦闷,使得漫长看不到终点,也使得情感逼近一个喷薄的界点。

如果说前文中沉浸在生活的孤独和灵魂的寂寞里的思妇已经成为情感抒发的一个前提的话,那么这样的思妇在漫长的日日枯坐之后,在更漫长的无望等待之后,她的情感浓度可能又上了一个台阶,她的思夫情感对于抒发的要求也更加的强烈,此时只需要一点点火苗,她就可以把情感情绪抛洒而出。

三、以丰富多样的意象,点燃思念的“火把”

在漫长的等待中孤独地生活着,任何一点东西都有可能成为点燃思念的火苗,因此词中借助各种丰富多彩的意象来抒发思念怀人的情感,这些丰富的意象主要分为下列几种:

(一)节日、季节、时间节点

无论是“佳节又重阳”(《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还是“宠柳娇花寒食近”(《念奴娇·萧条庭院》),本身就是含有怀人思人之义的节日,用来抒发怀思之情再恰当不过。

同时词人很关注季节,尤其是春天,当春天来临之时,她写出“春到长门春草青”(《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一句,期望春天在焕发生机之时,也能唤回夫君,将她的期待与思念和幽怨连成一体。而当春天将逝之时,她写道:“惜春春去”(《点绛唇·寂寞深闺》);“正伤春时节”(《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又将伤春、惜春的低落情绪与思念丈夫的情感融为一体。

词人还选择一些特定的时间节点的意象来抒发思念的愁怨与凄怆。如夜晚,她用“半夜凉初透”(《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写夜的寒凉,用“草际鸣蛩、惊落梧桐”(《行香子·草际鸣蛩》)写夜的寂静,还用“月满西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写夜的深沉,这些其实不光是对夜的描写,也是对她内心的探照,她的孤独、寂寞、低沉只有在夜晚才能完全地绽放。还有黄昏,她欣赏黄昏的美感,赞其“疏帘铺淡月,好黄昏”(《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下一句即呼唤丈夫“归来也”,同赏美景。她喜欢“东篱把酒黄昏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却发觉在黄昏的光线之下,“人比黄花瘦”。所以她笔下的黄昏也像夜晚一样为她的情,为她的愁做着铺垫。

(二)天气、景物

词中也有多处将天气与情感的抒发结合起来,用“几点催花雨”(《点绛唇·寂寞深闺》)或是“又斜风细雨”(《念奴娇·萧条庭院》)的“种种恼人天气”(同上)来营造清冷的氛围,用“帘卷西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与“风定落花深”(《好事近·风定落花深》)来塑造凄凉的意境,无一不是为情感抒发服务,为内心的苦闷遣怀。

同时词中还有多种带有低沉、凄清、悲凉色彩的景物意象,如“有暗香盈袖”(《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的菊花,如望不断的“连天芳草”(《点绛唇·寂寞深闺》),如“帘外拥红堆雪”(《好事近·风定落花深》)的落花,如凄凉至极的“征鸿过尽”(《念奴娇·萧条庭院》),如带有秋之涼意的“红藕香残玉簟秋”《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还有别忘了“更一声啼鴂”(《好事近·风定落花深》)。这些景物都对营造凄冷孤清的意境氛围很有帮助,成为能够撩起情感书写的小小火苗。

(三)典故

李清照治词甚雅,词中多处用典,且甚为精妙。“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一句用“锦书”之典,美好的书信无法在云中自由来去,满腔的情思无法倾吐,词人的思念与幽怨便跃然纸上。“春到长门春草青”(《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一句用“长门”之典,词人自比陈皇后长门之怨,虽有些夸张,却表达出情感的浓烈。从内容上来看,其实两个典故都以圆满结局,但“锦书”中有背叛,“长门”中有休弃,词人选用如此悲观的典故,暗合了她在无限等待中的不安与多思。“念武陵春晚,云锁重楼”(《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一句有两处用典,将远行的丈夫比作武陵人,又以“重楼”暗示过往的两情相悦,夫唱妇和,与此时之景相比较,展现凄惨的境地与思念的深切。词中更有“星桥鹊驾”(《行香子·草际鸣蛩》)的典故,以牛郎织女自比,孤寂日深,相思日久。

因为预先通过思妇的形象和等待的漫长将前提设好,所以词人信手拈来的各种丰富而多样的意象都能成为其抒发情感,思人怀人的媒介,营造出深刻而动人的情感世界。

这一系列怀想丈夫赵明诚的词作,李清照将自己作为抒情主体进行描写,所以一方面她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有一个较为细致的展现,她有别于一般的思妇,她的生活中有书、有茶、有酒,她怀念的是与丈夫琴瑟和鸣、湖庭扁舟的文雅趣致。这样的一个抒情主体可以凸显出词人自己富有学识眼界的高雅女性形象,这是词人在塑造自己作为人物的高贵与优雅的一面;另一方面,她在治词的过程中,有理有据,环环相扣,层层递进,赋予情感表达更高的合理性与巧妙性,也侧面展现了自己作为一个词人的智慧与理性。可以说漱玉词中李清照兼顾人物与作家两个角色,并且这两个角色她都在努力地向世人展示她美好的一面。

参考文献:

[1]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刘扬忠,宋词研究之路,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

[4]徐北文,李清照全集评注,济南出版社,1990

[5]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袁月(1993-),女,汉族,籍贯:江苏省泰州市,学历:硕士研究生在读,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学唐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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