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触摸的生命之疼

2017-09-10 10:41薛忠文
西江文艺 2017年15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萨特哲学

薛忠文

《我疼》[1]是一篇不读几遍就不知所云,难以理解的小说。“你觉得疼吗?比如头疼,那种摧毁整个人生意义的感觉。可是,比起牙疼,头疼又算得了什么?就好比跟一个饥饿的人谈灵魂归宿。”[2]看看,人生意义,灵魂归宿,这还是说疼痛吗?简直是哲学命题。要想知道《我疼》想说什么,需要了解一下存在主义文学。存在主义(英语:Existentialism),是一个哲学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它认为人存在的意义是无法经由理性思考而得到答案的,而是强调个人、独立自主和主观经验。尼采和基尔克果可被看作是其先驱。在20世纪中它流传非常广泛,其哲学思想还延续到了60年代兴起的人本主义。雅斯贝尔斯和海德格尔、保罗·萨特和作家加缪是其代表人物。存在主义的根本观点是,把孤立的个人的非理性意识活动当做最真实的存在,并作为其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存在主义超出了单纯的哲学范围,波及西方社会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在文学艺术方面的影响尤为突出。存在主义最著名和最明确的倡议是让·保罗·萨特的格言:“存在先于本质”。意思是说,除了人的生存之外没有天经地义的道德或体外的灵魂。让·保罗·萨特反对任何人生中“阻逆”的因素,因为它们缩小了人的自由选择的余地。让·保罗·萨特还提出:“他人是地狱”。这一观点看似与“人有选择的自由”的观点相矛盾,其实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由的,但对于选择后的结果,每个人都有无法逃避的责任,人在选择的过程中,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他人的选择,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但每个人的自由都有可能影响到他人的自由。存在主义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欧洲资产阶级文明终结的开端。随着现代时期的到来,人类进入了历史中的非宗教阶段。此时,虽然人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权利、科技、文明,但也同时发现自己的无家可歸的处境。随着宗教这一包容一切的框架的丧失,人不但变得一无所有,而且变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存在物。他没有了归属感,认为自己是这个人类社会中的“局外人”,自己将自己异化。正当人们迫切的需要一种理论来化解自己的异化感觉时,存在主义就应运而生了。存在主义文学成为二十世纪流行于欧美的一种文艺思潮流派,它是存在主义哲学在文学上的反映。存在主义作为一个文学流派,主要表现在战后的法国文学中,从四十年代后期到五十年代,达到了高潮。存在主义文学的主要内容往往是描写荒谬世界中个人的孤独、失望以及无限恐惧的阴暗心理。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有萨特的小说《恶心》,在书中作家设定主人公得了一种病症,并指出这种病症是每个人都可能得的,因此主人公罗根丁有时处在不适状态中而犯“恶心”,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可能犯“恶心”。罗根丁在搏斗,他企图摆脱他的真实存在,与过去的一个或某些艺术品、甚至一段爵士音乐来认同,去达到某种自由。这就是萨特在此书中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存在与自由”。另一部存在主义文学名著是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局外人》形象地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关于“荒谬”的观念。由于人和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加谬借此作表达人是存在于孤立疏离之间以及生活的荒谬性中的。这些小说都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透视荒诞背后的冷漠与理性。因为存在主义文学已不再强调刻画个别的典型人物,典型环境,而是陈述着一个时代性的问题,因此,长期流行的刻画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写法被退居次要的地位。读者也因此无法置身事外,观赏别人的喜剧与悲剧,读者会从存在主义文学的哲学性文辞中,看见所有时代中人,包括自己的苦痛、焦虑与绝望,身临其境。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有一个阶段与国际脱轨,上世纪八十年代存在主义哲学与存在主义文学被介绍进中国后,当代文学在很大的范围内受到了感染,甚至成了一种时髦。有无触及“存在”,触及“存在”的深浅,在文学批评里几乎成了用以判断一个作家在创作的思想主题上是否深刻的标准。本来,小说就是小说,小说不是哲学论文,要不然小说就不能以自己的独特本质而独立存在了。但是,另一方面,只要小说越来越深切地表现人生与生存的体验和感受,它就又必然要指向存在哲学,因为后者所关注、探究、思考与解释的正是人和人生,因为它“专心于某些特定的体验”。[3]文学是人学,对于不能被定义,也不能被客观认识的“存在”而言,感性地呈现独特个体经验的小说,更有可能使之现身。这也是作家陈希我的小说《我疼》的价值所在。评论家谢有顺曾称陈希我为“一个有存在感的作家”。他的小说既不流于对社会问题的文学性渲染报道,也不专注于叙事形式的自我关照,而是将人置身于一个不是由他所控制的“世界”(不是“社会”)中,遭受无法预料的困扰和打击,体会在这无法逃遁的折磨过程中的感受——尴尬、恐惧、紧张、痛苦,让人通过这种尖锐的感受,识破人的存在和客观存在的本相。小说中的人物被强调的是,每个人都是一个单一性的个体,他(她)成了一个存在者,只与他(她)自己本身相关,并无限地关切他(她)自身,他(她)被世界所包围,又与世界隔绝,在既定的关系网络中,他(她)的挣扎与选择就意味着与环境、与他人相冲突,其间的感觉、感受自然是高度封闭,但正是因为封闭而又在本质上被敞开。小说并不需要直接讲述存在,它只是突出感觉与感受便抵达了存在。存在主义哲学认为,在人身上应当而且必须有某种能使他达到实在本身的东西,这种东西不是智慧,而是感觉,海德格尔称其为“现有性”。所以小说依其文体功能,它不直接讲述存在,但通过描写表达了存在感。《我疼》的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就具有代表性地表达了这种存在感。它通过一种趋于极致的肉体感觉——疼痛,表达了难以表达的存在感,让我们惊愕地面对了存在。这才是作者的真实意图。

肉体的疼痛被赋予实际意义,这确实令我们感到意外。疼痛可以成为记忆存在的证明,而生命在本质上是疼痛记忆的连缀,那么生命在本质上就是疼痛,这与“存在先于本质”不但不矛盾,而且异曲同工。荣获2005年中央电视台首位年度桂冠诗人的梁小斌,是“一个磨难时代的诗歌童话,他坚韧而坚强地持续写作,在生活的边缘依然把诗歌完全融入了生命的状态。梁小斌诗歌中蕴涵的深情和智慧,是近15年来汉语写作历程一个多棱面的见证,更难得可贵的是,这位冰块一样生活着的诗人,通过自己卧薪尝胆的努力,恢复或说绵延着一种纯粹,高贵的文学理想:以透明消解阴晦,以深沉埋葬浅薄,以少战胜多。”[4]就是这位诗人也曾经在《梁小斌如是说》中的一篇奇文里描述了他的一次关于疼痛的记忆,那是一场意外——他被哥哥搂着去露天电影场看电影,途中跌破了头——带来的真真切切的痛感体验。他写道:“在我的记忆里不仅留下了疼痛的滋味,而且还记下了在什么部位疼痛。疼痛的意识知晓、疼痛的时间长度,深深感到我正在沉浸在疼痛感受中备受煎熬……”[5]从他的疼痛故事里,诗人得到了一个本体性的认识:“我疼故我在。”而陈希我的《我疼》则更自觉地用“疼痛”这种极为可怕的生命感受,显现了人在世界里的位置与状态,和人的可能在这个世界里无以实现的悲剧境况和遭遇。由于他思考的深湛以及艺术表现力的匹配,“疼痛”从他这里开始由生命体验擢升为一个概念,与“烦恼”、“孤独”、“畏惧”等一起,形成了“存在”这一难以表述的人類生存的属性。存在哲学要思考的是人自身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的主体性问题,是要确定人——自我是否在场、如何在场。然而“存在”只能在意识里被确知。当我们意识着,我们也就存在,只有意识着,我们才存在。但是意识的载体和动力又是什么呢?当然是肉体生命。存在哲学在这里得以与“我思故我在”的理性哲学区别开来,而成为一种回到个体生命感受的诗化哲学。这就是小说《我疼》建构起的“我疼故我在”的形象、意义双重结构的思想、精神来源。《我疼》所记述的疼痛,《我疼》对疼痛的描写是分类的;一种是公共性的疼痛——牙疼,一种是特殊类型的疼——痛经。这两种疼,都是生命的疼痛,都是正常的“存在”,它是如此尖锐,无法逃避,且只能由个人承受,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最可依靠的人(母亲或爱人)也不能给以解脱。相反,疼痛却要遭到误解,疼痛甚至不被允许。疼痛还让你出丑丢人,让你扭曲变态。疼痛首先逼得你放弃人生许多应有的享受(比如吃糖)。生命的疼痛属于单一性的个人,它使人尝受到的是痛苦、恐惧、愤怒、窒闭和痉挛,在萨特笔下的则是“禁闭”和“恶心”。生命的疼痛无可救药。惟一能帮人摆脱痛苦的是麻醉。但一经麻醉,生命便“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这意味着“没有疼痛的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存在”形式,生存就是一个悖论。可见,《我疼》真切地记述了生命的疼痛,同时又寓指了存在的疼痛,它与生命的价值的相关。 《我疼》具有存在主义文学的品格,“‘革命是理解二十世纪中国的关键词,它既联系波澜壮阔的历史,又左右我们的生活,但自1980年代以来,‘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意识形态逐渐占据主导,持续将近一个世纪的革命话语面临深刻转折。”[6]没有这个转折,一切什么主义都无从谈起,但小说里追求主体性的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积极选择的能动性,而更多地是被动地承担着生命之疼。疼痛会猝然降临,疼痛跟遗传基因有关,(龋齿遗传于母亲)是痼疾。疼痛引起的“这感觉是那么刻骨铭心。我一生都摆脱不了这梦靥一般的感觉。”[7]因为种种疼因,“我的人生就如此尖锐而赤裸裸”。[8]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个人的痛痒得不到他人的关心,甚至是自己的母亲。人与环境、与他人是脱节的。造成这情况的原因之一是人们笃信“道理”,被社会所定义,以他人的价值为价值,重虚荣而轻生命,依从惯例而不是根据生命的需要和感觉来行事,(例如:妈妈们“只相信预防,教育。……总是相信教育。”她自己有疼强瞒着还不准别人喊疼;男朋友“他”以七证书八证书为资本,陶醉于其中,还分不清爱与不爱,更不敢接受爱),无意中对他人和自我形成精神暴力,这又是多么的可悲。更可悲的是人自身也是分裂的。“我”为了“把快乐与痛苦扯平”而“不要感觉”,陷入毁灭自我的又一个悖论。当她宣告“对世界来说,我疯了,对我来说,这世界死了”[9]时,她也就把生命的能动性与存在的可能性当做抗争的代价而放弃了,这样抗争也便失去了意义——动机与结果正相反。

参考文献:

[1]:《我疼》,陈希我,《红豆》,2004年第5期.

[2]:同上.

[3]:让·华尔:《存在哲学》.

[4]:2005年中央电视台首位年度桂冠诗人推荐语.

[5]:梁小斌:《梁小斌如是说》.

[6]:赵牧:《“八十年代”与“革命重述”》,《东岳论丛》2017年第4期,第60页.

[7][8][9]:《我疼》,陈希我,《红豆》,2004年第5期.

猜你喜欢
存在主义萨特哲学
存在主义美学视野中的《罪与罚》
你自己选择
论电影《筋疲力尽》中的艺术创新
伍迪?艾伦电影的存在主义特色
酷巴熊的生活哲学
英文目录及摘要
晾衣哲学
幽默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