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休之城不了情

2017-09-09 06:40张如意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澡堂子弟工人阶级

张如意

六张表格底签下名字那一刻,我,我们,正式与大修厂——这座沉睡的大休之城脱离关系。像未成熟的谷子被脱壳,用各种自由落体的形态漂浮在四面八方,不管是好风凭借力,还是随风潜入夜,不管飞向华堂还是落入泥淖。

1956年筹建,1958年6月正式投产,这个被俗称为“大修厂”的国企已建厂六十年。由“陕西省延安运输公司汽车修理厂”上划为“陕西省交通厅延安汽车修配厂”,再到1984年10月移交到延安地区,更名为高端的“延安汽车联营总公司”“延安汽车工业总公司”,到现在永远地被打入档案。一个甲子,大修厂从无到有,然后彻底地消失,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

进了大修厂门

先见了“朱立仁”

跨过一片“冯荣川”

路过两排“陈再松”

过了一片“白森林”

上了“张仰峰”

刮来一阵“艾丕风”

飘来一片“白凌云”

下了一阵“赵大禹”

冷得“申战战”

进了“王忠园”

又见“石金殿”

拜见“饶黄尚”

头戴“王德茂”

脖挂“马宝玉”

身穿“刘秀山”

脚蹬“朱德轩”

手提“李秀兰”

李秀兰里卧只“杜永机”

杜永机下了两颗蛋

“白二蛋”和“高二蛋”

当年北京知青张忠几人信口用工友名字编的顺口溜,父母想起还饶有兴趣。

老工人应该记得第一任正副厂长杜永福、雷哲明,厂里陆续走出了马卫东这样的市级领导。也有唐瑞通、孟武学、谌福强、刘福柱等八级工人,和苏延龄、李长悦、曹胜明、曹胜利等劳动模范,还有许多我叫不出查不到名字的各个工厂英雄。

世事变迁,第一代职工大多去世,见证过大修厂辉煌的大多老去。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只因为夏天太热而从西安调入大修厂,时有职工三百多人,那个年代,已经算是大厂子了。我的童年与大修厂紧密相连。

马家湾村打谷场旁边曾经是大修厂幼儿园,大修厂子弟几乎都是圈在这里长大的。我家就住幼儿园左邻,一间大房,一间自己盖的小房。右邻是家属工厂,家属们有许多来自农村,靠着丈夫一个人的工资难以维系几张嘴。英明的大修厂领导成立了家属工厂,似乎是铁皮社一类,整日听见敲敲打打,给家属们找点零活贴补家用。

澡 堂

印象深刻从澡堂开始。厂里的澡堂只有周六开一次,每次洗澡的人多得如河滩里的鹅卵石,互相嫌弃又互相碰撞。洗澡成了不得不去受的罪。待到看了电视剧《霍元甲》,每次去洗澡都暗想,我要练成武林高手将这些裸体挨个点穴,扒拉到旁边,待我洗完离去,他们的穴位再自动解开。

每周六的傍晚,多少美女从污浊的澡堂飘出来,明眸皓齿,黑发长垂,浑身散发着香气,端着脸盆,挥洒着桃花般的青春走过,走进多少男青工旖旎的梦里。

有人说,生活在延安的男人是有眼福的,随处可见美女。我说,在大修厂工作过的男人更有眼福,这里天然无雕饰的美女云集。大修厂盛产美女方圆皆知,尤其是陈家的三个女儿,邓家的四个女儿,杨家、石家的女儿,皆是让人过目难忘的美女。

澡堂旁边是理发室,三个铸铁椅能调高调低。理发也得排队,多是些叔伯辈的工人,剃头,刮脸。理发的小宝他妈在一条长帆布带上来来回回磨剃刀,排队的其他人拨弄着火炉说说笑笑。

厂区生活功能齐全,小卖部,医务室,图书室,招待所,除了买粮买菜要去外面,厂区里俨然是个小社会。在周边市民农民眼里,大修厂简直就是贵族。

厂子弟小学

我们这一拨差不多大的孩子都从场院边的幼儿园升入半山上的子弟小学。报名是不要学费的,只有工人子弟才享此殊荣,周边市民的孩子要想上子校,不知得托多少关系。小学一排教室,一排教师办公室,一个还算宽敞的操场。操场上一个双杠,一种叫“摸杠”的游戏几乎所有孩子都玩得很溜,单手悬吊,跳上跳下。冬天教室里前后生两个火炉,每周小组要倒一次炉筒子,用铁棍连敲带捅,黑色烟煤缠绵落下。

犹记顽皮的男生去偷附近农民种的萝卜,农民告到冯校长那里,校长给这几个男生每人脖子挂个萝卜站在教师办公室的高台子上示众。

每年我们子校去四八陵园扫墓都是坐车去,汽车从一队队排队徒步行走的小学生队伍中驶过,那份优越感藏在每一个大修厂子弟的心中。

工人阶级教育出来的子女仁风礼至。来人问好走人送,长幼有序,厂风甚好。

工人阶级教育出来的子女耻于偷盗。我们从小就懂得“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厂里无处不见废铜烂铁,没有谁家小孩会捡回家卖掉,鲜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

工人阶级教育出来的子女坦坦荡荡,真诚宽厚。我们从小就懂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对人对事都是掏心掏肺,一副热心肠直来直去。没人教我们圆滑虚与来适应这个世界,忽然被抛到厂门之外的我們一度头破血流。

工人阶级教育出来的子女更懂得“爱厂如家”,举起了铁锤响叮当,改造的世界变了样。骄傲着改变世界的骄傲,安然着依赖工厂的安然,却缺少了向社会举起铁锤的勇气,砸不开自力更生那扇门。

礼 堂

习惯性地把这座礼堂叫做食堂,就像外界把我们高端的汽车工业总公司叫大修厂一样。食堂曾经是那样高大神圣,如今破旧猥琐成这样,我都不敢相信它就是那个伟岸的殿堂。

记得幼时食堂每年元旦会餐,允许家属参加,我们这些孩子们都能堂而皇之地坐到食堂大圆桌旁。那是最兴奋的欢聚,最饕餮的盛宴,最能彰显工人阶级老大哥的地位,最能体现迈入共产主义社会热气腾腾的画面。

小时候家家户户几乎不蒸馒头,都是拿着饭票去食堂打,四两一个,松软筋道。我们捧着盆去食堂打过烤玉米黄,玉米面蒸成糕,一条条切开抹上清油再烤出来,油亮香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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