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建
我的父亲王炎是第三代中国电影导演,延安是他青年时代求学的地方,对他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父亲是山东烟台人。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正在念中学的父亲瞒着家人与同学们结伴到了山西临汾,加入了牺盟会下属的少年先锋队。少年先锋队后来改称决死队,父亲在决死队学会了射击投弹。1937年12月,14岁的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介绍人是建国后曾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的张献奎将军。之后,年轻气盛的父亲给士兵打抱不平,暴露了党员身份,张献奎设法把他调入八路军晋西支队。因为有点文化,晋西支队将他推荐到太行山上的八路军总部野战政治部宣传大队,当了一名分队长。1940年春,宣传大队与鲁艺实验剧团(又称前方鲁艺)合并,父亲在实验剧团干了大半年,编写节目,演戏,搞街头宣传等等,有点不是太情愿地成了一名文艺兵。
1941年年底,父亲被上级选中,要派往新疆去学习特种兵。当时,新疆军阀盛世才还在与中国共产党合作,双方商定,以红军西路军到达新疆的部队为基础,在迪化(今乌鲁木齐)市建立了一个新兵营,为八路军培训特种兵人才。去新疆得先去延安集中,前方鲁艺实验剧团领导把两位牺牲的同志——严真(一说严熹)、朱杰民的遗物交给父亲,要他到延安集中时转送给正在延安的前方鲁艺党委书记李伯钊。
1942年2月,父亲一行人突破日伪军的封锁线,渡过黄河,到达久已向往的延安,住进大砭沟的总政治部招待所。第二天,他与战友张孔林找到杨家岭,把两位烈士的遗物亲手交给了李伯钊。李伯钊打开一看,看到是染着严真牺牲时鲜血的苏联小说《铁流》,还有朱杰民没有写完的破碎乐谱。李伯钊流着泪说:“他们都很勇敢,死得光荣!”
到延安的第三天,总政治部组织部副部长胡耀邦召见了准备去新疆学习特种兵的同志们。胡耀邦告诉大家:由于盛世才翻脸开始反共,新疆去不成了,已经到达延安的同志就近分配工作或是报考院校学习。胡耀邦对我父亲说:“王炎,我们介绍你去鲁迅艺术学院学习,你好好准备准备,要参加考试呦。”
父亲一心想到延安炮兵学校学习,软磨硬泡之下,胡耀邦才勉强同意让他去炮兵学校试试,看人家收不收。可是当父亲翻山越岭赶到二十里铺的炮兵学校时,炮兵学校校长郭化若却说什么也不肯收下他。郭化若说:“王同志,你是艺术家啊,我们这儿怎么能随便收你呀。我们的兵不光要打枪放炮,也要听歌看戏。一句话,人们也需要艺术呀。”父亲摆出各种理由说破了嘴,还是“没戏”,怏怏地回到招待所。
9年后的1951年,父亲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南征北战》摄制组当副导演,还客串了一位只有三句台词的解放军炮兵军官,算是圆了当初学炮兵的梦。《南征北战》摄制组的演职员住在上海华山路宿舍,紧挨着一座军队营院,院里的一位秘书常到摄制组来看热闹。当父亲得知隔壁营院里住着的首长,就是时任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员、当年的延安炮兵学校校长郭化若时,忍不住发开了牢骚:“啊?是他,那老家伙才顽固呢,我当年在延安想进炮兵学校,除了没向他下跪,什么招儿都使了,他就是不肯收我……”这番话说过了没几天,隔壁院里的秘书领着一伙人走进摄制组,为首的首长模样的人问:“哪位是王炎同志啊?”父亲上前相见,那人笑着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真对不起,我就是在延安硬不要你的郭化若呀!”父亲不好意思地与郭化若握了手,小声说:“我前几天是瞎扯呢。”郭化若却正色道:“嗯,不收你当炮兵,在延安那时没有错,今天看起来也对。你看咱们有多少军事干部,可是搞文化艺术的太少了呀,今后要看好电影就靠你们啦。”
没进成炮兵学校的父亲,只好按照胡耀邦的意见,报考了设在桥儿沟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父亲用了五六天的时间临阵磨枪准备应考,结果竟然顺利通过了十几门课程的考试,被鲁迅艺术学院戏剧系录取。
鲁迅艺术学院简称鲁艺,是延安的最高艺术学府。父亲入了学才知道,鲁迅艺术学院的发起人是毛泽东、徐特立、周恩来、林伯渠、成仿吾、艾思奇、周扬。鲁艺教员们的大名也一个个如雷贯耳——茅盾、冼星海、萧三、艾青、沙汀、陈荒煤、周立波、何其芳、卞之琳、严文井、袁文殊、安波、塞克、马可、吕骥、张庚、钟敬之、王震之、王滨、田芳、于敏、蔡若虹、华君武、力群、胡一川、张仃、江丰,等等。
鲁艺学制4年(后改为3年),还要学一门外语。从前方来到延安的父亲,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他认真读书,把鲁艺图书馆里的藏书读了个遍。他特别喜欢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作品,一本油印的《契诃夫小说集》,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翻烂。他还读了英国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戏剧集,俄国戏剧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论著,仅读书笔记就记了几大本。
更加难得的机会是看电影。自打离开烟台老家,父亲已有4年多没有看电影了。在延安八路军大礼堂,父亲看了《夏伯阳》《十三人》《沙漠苦战记》等俄文影片,都是懂俄文的诗人萧三拿着话筒现场翻译的。
鲁艺时设戏剧、音乐、文学、美术4个系,各系的课,学员可以选修。戲剧系的课程有:戏剧概论、戏剧运动、写作方法、导演术、表演术、化妆术、读剧、舞台装置、名著研究、苏联戏剧等。父亲除了戏剧系的课以外,根据兴趣听了不少其他系的课,文艺修养得到切实提高。
在鲁艺教员们的指导下,父亲利用课余时间向老乡们请教,记下了不少“信天游”和民间歌谣。他以此为素材写了几篇短文,大胆向《解放日报》投稿,被《解放日报》副刊发表,得到了足够吃十几顿羊杂碎的稿费。
1942年夏天,毛泽东、凯丰在延安召开文艺座谈会以后,父亲应鲁艺教员们之请,向他们介绍了自己所见的前方抗日军民的战斗与生活。父亲所述许多生动的细节,引起了教员们的关注。
在延安的新秧歌运动中,父亲从《解放日报》上读到一篇报道,介绍的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在劳动中的转变。父亲受到触动,便找到戏剧系同学、善于说“数来宝”的冯乙,商量着要共同创作一个以二流子转变为题材的秧歌剧。他们说干就干,仅用几天时间,就创作出了秧歌剧《二流子转变》。这出秧歌剧用陕北方言,反映陕北的现实生活,再配上陕北的民间音乐和舞蹈,由作者王炎饰演男主角二流子,在延安一经演出便引起了观众的兴趣。许多观众看一场不过瘾,又追着看第二场。鲁艺文学系并把《二流子转变》编入了《新秧歌集》,于1943年由华北书店正式出版。连父亲自己也没料到,《二流子转变》竟会这样受欢迎。endprint
《二流子转变》成为鲁艺秧歌队的保留节目,父亲也就此参加了鲁艺秧歌队。秧歌队每天都要在延安的广场和街道上演几场,有时晚间还要点上汽灯加演。有一次,八路军120师师长兼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员贺龙把鲁艺秧歌队请去演出,演完后,贺龙还请秧歌队吃了晚饭。贺龙对鲁艺秧歌队的队员们说:“过去你们鲁艺演戏,不客气地说,我常闭上眼睛。你们不演兵,演兵也不像兵。今天不同了,我跟着你们场场看……”这时,贺龙的警卫员插话说:“贺师长都跟着你们看了两场啦!”贺龙在大家的笑声中接着说:“今天我不只是请你们吃饭,还要请你们到南泥湾去,给我们的官兵演几场。我相信他们会和我一样欢迎你们的!”
1943年初春,鲁艺秧歌队果然被派往延安以南的南泥湾,为正在那里屯垦的120师359旅慰问演出。359旅旅长王震怕鲁艺的学生们走不惯山路,还专门派出几十头骡马来桥儿沟鲁艺校园迎接秧歌队。
鲁艺秧歌队在南泥湾演出了两天,不仅表演了《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地雷阵》《二流子转变》等秧歌剧,还表演了临时编排的《拥军花鼓》《拥军花蓝》《来到南泥湾》等节目。其中《拥军花鼓》和《来到南泥湾》(后改名《南泥湾》)成了当时唱遍陕甘宁边区,以后唱遍全中国,至今流行不衰的经典歌曲。鲁艺秧歌队在南泥湾受到的热烈欢迎使父亲深思,从此他真正坚定了从事文艺工作的想法。
从南泥湾回到鲁艺后,父亲也投入到大生产运动中。许多男同学头上扎起羊肚子手巾扛着老镢头上山开荒,女同学们则席地而坐纺起了线。但也有“另类”的生产者,教员钟敬之和何文今拿起锤子、锯子做起了家具;而戏剧系同学凌子风,灵机一动搞起了制作毛主席像章的作坊,做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中国第一批毛泽东像章。父亲受他们的启发,选择了“小炉匠”的行当。他在烟台念书时学过一点铁工手艺,便向军工局的战友讨了几块焊锡和一把烙铁,干上了焊洋铁壶、修洗脸盆的活计。
每逢星期天不上课,父亲就敲着烂脸盆、破水壶招揽生意,先是在鲁艺校园内接活,后来“业务”发展了,他一直跑到柳树沟的和平医院去吆喝。和平医院的女护士们问明王炎是鲁艺学员,半开玩笑地说:“鲁艺的学员可都是大艺术家,你怎么干上小炉匠啦?”“出师了吗?会干吗?干砸了赔不赔?”王炎被姑娘们说得满脸通红,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不少漏脸盆、漏水壶。将这些脸盆、水壶一一焊好后,王炎有了点名声,生意越来越好。他没有上山抡老镢头,而是用当“小炉匠”的收入完成了鲁艺的生产任务。
4月里的一天,鲁艺副院长周扬召集王炎、安琳、边疆、林扬、林丹等6位学员到院部开会,郑重其事地通知说:“前方需要人,院里决定你们6位同学分配到120师战斗剧社去。战斗剧社眼下正在延安演出,一旦演出结束,你们6人就跟着战斗剧社离开延安去前方。”周扬又鼓励了6位同学几句,还送给每人一本有他亲笔签名的鲁艺纪念册。
父亲等6位学员从院部出来,忍不住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鲁艺的学制不是4年吗?怎么咱们才学了不到两年就叫咱们离校呢?”“是因为咱们的学习成绩好才分配到前方的?还是因为学习成绩差劲才提前打发到前方去改造呢?”“难说呀,要说咱们学习成绩好吧,比咱们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有的是;可要说咱们成绩不好才分到战斗剧社吧,咱们鲁艺最有名的校友莫耶大姐,前些时候不也分到了战斗剧社吗?莫耶大姐可是《延安颂》的作词者啊……”最后有同学发布了权威消息:“你们哪知道,这一次是贺龙老总亲自向鲁艺要人,要加强120师战斗剧社……”
父亲是愿意去前方的,首先是他敬佩贺龙。贺龙有“三宝”:第一宝是战斗平剧团。平剧就是京剧,因为民国首都迁往南京,北京改名为北平,京剧也就改叫平剧了;第二件宝是战斗篮球队。这支篮球队不仅打遍晋西北的友军没有对手,就是来到延安,与各大机关、各有名院校的篮球队比试,也从没输过球;第三件宝就是战斗剧社。战斗剧社编演了许多反映前方军民斗争生活的节目,在延安演出后引起轰动,毛泽东主席曾给剧社领导欧阳山尊、成荫写信,给予赞扬和鼓励。其次是父亲从前方来,更喜欢过前方的战斗生活。再次是战斗剧社中,有早先分过去的两位鲁艺校友——刘西林和赵伟,父亲与他们二位很对脾气。
1943年5月间,父亲等6位鲁艺学员来到战斗剧社在延安的临时驻地报到,几天以后,他们便跟着战斗剧社开赴晋西北前线了。
父亲就此离开了延安,在战斗剧社一干就是四年,直到解放战争中期。1947年10月,他奉命随西北电影工学队去了东北,投身人民的电影事业。建国后,他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了《寻爱记》《三年早知道》《战火中的青春》《冬梅》《独立大队》《奇袭白虎团》,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了《从奴隶到将军》,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了《南征北战》(1974年重拍,与成荫联合导演),《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悠悠故人情》《女人國的污染报告》,还在云南电影制片厂导演了《荒火》,在新疆电影制片厂导演了《阿曼尼萨罕》。他被称为“第三代中国电影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
父亲在延安虽只生活了不到两年,却对延安一往情深。记得我1968年底,准备由北京去陕北延安地区农村插队时,许多人说陕北苦得不得了,去不得。父亲因为导演了多部“毒草电影”正扣在长春电影制片厂遭受批斗,得知后却说:“陕北苦虽苦,可是那里的老乡好啊,延安其实是个可以去受锻炼的地方。”
1978年、1983年,父亲曾两次到延安拍摄外景,一次是导演《从奴隶到将军》,他精心构思了影片主人公罗霄在宝塔山下延河畔打小洪拳的戏。另一次是导演描述彭德怀指挥西北解放战争的《悠悠故人情》。为拍摄好《悠悠故人情》,父亲领着摄制组跑了许多旧战场——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榆林城外的沙漠、沙家店、宜川城、瓦子街……如此一来,《悠悠故人情》中出现的彭老总指挥西北野战军大打出手之处,都是实景、实地。
1984年9月,《悠悠故人情》作为建国35周年的献礼影片在全国上映。许多观众认为这部片子拍得不错:散文式结构,却形散神不散;历史与现实相结合,有一定的思想性;还有千山万壑、雄浑壮阔的西北战场。父亲听到好评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总算没白吃延安的小米饭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