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写美国的小镇生活,也许麦卡勒斯笔力最入骨。她写南方小镇八月漫长的下午,写午夜咖啡馆里喝着冰啤酒、绝望却又一往无前的人,写怀抱自由之心却隐忍而痛苦的黑人……孤独到极致,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这是标准的麦卡勒斯式的主题。
2017年,卡森·麦卡勒斯诞辰100周年,逝世50周年,九久读书人与人文社合作出版了六部麦卡勒斯的经典作品,这是当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其作品之后,国内规模最大的麦卡勒斯集中出版活动。
一个沉闷的小镇,镇上的五个人,其中一个是聋哑人。其他四人都觉得有很多话憋着没处说,至少不能说给五感健全的人听,于是都找上了聋哑人,跟他倾诉、聊天,对方认真地读懂他们的唇语。四个人都感到很安全,同时又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与聋哑人的联系似乎并不是一种正常的关系。后来,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聋哑人掏出手枪自杀了。
抽去血肉,《心是孤独的猎手》故事的骨架就是这样。
1940年,卡森·麦卡勒斯凭这本书走红全美,时年不过23岁。每个人都在谈论它,都在读它。澳洲作家帕特里克·怀特那时在美国,后来回忆说,美国人纷纷议论道: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懂得这么多?书中的主角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有喜欢观察人的饭店老板,有经常热血蒸腾的社会活动家,也有性情纯真的孩子,聋哑人则更拥有与众不同的感官系统。
麦卡勒斯起初想把小说取名为“哑巴”,后来改成了“心是孤独的猎手”,很多只能被标题所吸引的读者也不会放过它。
美国南方文学,最大的主题当然是种族冲突,麦卡勒斯写的这个小镇有三分之一人口是黑人,工人们生活贫穷,但是没有捏成拳头对抗资本家,现实中受了挫,都迁怒于状况还不如自己的黑人。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社会现象。
然而,《心是孤独的猎手》并无意重弹一遍黑人的悲惨境况,麦卡勒斯所寄予同情的是所有人的孤独。书中的黑人主角并不是典型的黑人,他是个医生,经常发表马克思主义观点;书中的聾哑人也不是简单的垃圾箱,因为成天被人倒垃圾,最终被垃圾没了顶而自尽。事实上,他有一个往来密切的聋哑伙伴,同性,他们之间不是简单的同病相怜的关系。
此外,《伤心咖啡馆之歌》里写到一个闯入小镇的陌生男人,一个侏儒,但他却被咖啡馆的冷艳女主人所接受。“这算是怎样一种爱?”书中问道,“最最古怪的人,却能触发爱情。”
之前的美国文学里,从未有过类似的人物。麦卡勒斯创造了他们。古怪的身份,古怪的行为,肤色、信仰、爱好、性取向的古怪组合,在这种种古怪之下,尽人皆知的种族歧视问题反倒居于次要了。
在她的晚期小说《没有指针的钟》里,麦卡勒斯写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法官,一个白人至上主义者,他告诫他那接受了进步主义思想的孙子杰斯特,别幻想黑人白人能够平等,因为,种族平等的结果就是白人黑人可以自由通婚:“假如你有一个姐妹,你会让你的姐妹嫁给一个黑人男人吗?”杰斯特答不上来,法官得意地大笑。
然而,这个傲慢而顽固的老头儿,却又力排众议地把一个黑人男孩收养在府上,无视他的不称职和不情愿,让他给自己当秘书,两人的对话常常鸡同鸭讲,十分滑稽,老法官似乎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自己给自己的顽固信条找来嘲笑。
《没有指针的钟》里还有一个人物,年届不惑的药剂师马龙,在被医生诊断得了绝症后,他恐惧的一件事,居然是妻子得知他的病情后会重燃爱火。他“惧怕夫妻之间的亲热,因为这件不幸的事可能会使他们婚后生活从疏远和冷漠重又回到他们夫妻之间的亲热。”
“疏远和冷漠”是这些角色都适应的状态,而与一个爱自己、理解自己的人共处,反而让他们不自在,甚至惧怕。马龙把妻子视为一个“无性的人”,因为他可以就此心安理得地冷淡对她了;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金色眼睛的映像》(曾被改编成由伊丽莎白·泰勒和马龙·白兰度主演的影片)里:中尉有位美丽妻子,但中尉一旦确定她脑子有点问题后,就不再与她亲近了;另一个人物,一名上校,仅仅出了一次轨,便相信自己的妻子和家里的菲律宾男佣有亲密关系,就此疏远她,不再关心她的感受。
“心是孤独的猎手”,意思是人心会去追猎孤独,喜欢它,要占有它,就像寒冬里追求一个抱枕。可是孤独让他们好受了吗?没有,至少我们读者看不到好受的迹象。人都需要倾吐,需要表达,但他们在试图表达的时候,又自己给自己制造障碍,好像觉得表达,哪怕只是产生表达的意愿,都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卡森·麦卡勒斯,被她的传记作家V.S.卡尔称为“孤独的猎手”——没有更合适的称谓了,现实中的她也是这么一个乐于自我折磨的人。比如,就像《伤心咖啡馆》里女主爱一个丑侏儒一样,麦卡勒斯会去爱一个讨厌自己的人,而且是同性:她就是美国小说家前辈凯瑟琳·安·波特(1890—1980)。
麦卡勒斯特意跑到波特的寓所门前,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喊叫,要波特出来,说自己有多么爱她。到了晚上六点半,波特忍不住饿,小心地开了一道门缝:她惊奇地发现,麦卡勒斯全身扑倒在门廊的地上,慢慢地爬。“我从她身上跨过去,自顾自吃饭去了。”波特后来回忆道。
23岁,出名够早的女作家,仿佛是为了展示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而来世上走一遭的。美国作家戈尔·维达尔就回忆说,麦卡勒斯其人根本无法交往,“她只谈自己的作品,谈它们写得多么出色;她会用她那南方口音的英文喋喋不休地说:你读过我那个精彩的剧本吗?你喜欢我那个精彩的剧本吗?我会得到普利策奖吧?”很招人嫌的性格,说明她深深地沉浸在孤独症之中,她看得清自己的病,却超拔不出来。
那些看起来面貌各异的人,都是她自己的某个分身。
现实中的麦卡勒斯,如果她不爱某人,或者某人不爱她,那么此人在她的世界里就相当于不存在——跟她笔下人物的状态一模一样。他们都恐惧爱和被爱,但又无法和人建立别的关系。
《没有指针的钟》里,法官的孙子杰斯特主动亲近黑人男孩,男孩却用言语冷冷地嘲讽他的软弱,拒绝他的恩赐。这个男孩,最后毫无防备地就被白人邻居炸死在家里:他既不知道怎么爱别人和被爱,也不知道怎么防备敌人,只因他跟周围的人无关。
麦卡勒斯有一次婚姻,她跟丈夫里夫斯的关系,也很接近她的作品,比如《金色眼睛的映像》里描写的那种感觉,忽近忽远,远时思近,一近了就在设法用对方折磨自己:里夫斯于1953年成功自杀,此前,他还曾饶有兴味地提议跟麦卡勒斯一起上吊,他谈得那么兴致勃勃,就仿佛在跟心上人筹划一顿野外烧烤似的。
麦卡勒斯自己活到50岁,1967年去世,她长期卧床不起,《没有指针的钟》是用一根手指敲打打字机写成的(后半部的节奏和结尾明显跟前半部不符合),她的回忆录都是口授的。
在麦卡勒斯的南方世界里,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坏人,没有人存心害人,或者用阴毒的语言伤害别人,可是每个人都在给别人制造不幸福。于是,《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那个聋哑人,名叫辛格,只有他能带给别人以安全感,在无言的他那里,其他人感到受了安慰和保护。
阿扎尔·纳菲西在《想象共和国》一书中说,辛格就是雪的化身:在闷热、单调的南方小镇,孤独的人们渴望着雪——这种极致的洁白、冰冷,又足够神秘的造物来吸收他们无从释放的痛苦能量。
洁白并非指道德上的纯洁、无辜,而是指一种能被人任意塑造的质地;这种质地既如此重要,又是免费的,以至于人们都认为他会永存,就像认为空气和阳光会永存那样:“没有人真心想知道或真心在乎他来自何处”。直至雪融化了——辛格突然死去,人们才有所顿悟:再没有雪了,洁白当何去何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