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2017-09-09 18:50施伟
上海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羊腿老赵刘老师

施伟

宇宙具有多重历史,每一个历史都是由微小的硬果确定的。——斯蒂芬·威廉·霍金

一整个秋天里,我总来这个老年人活动中心消磨时间。尽管我才四十五岁,但自己感觉已是垂垂暮年。我老爱忘事——这是步入老年期的征兆之一。因为爱忘事什么也做不了,生活弄得一团糟,烦透了,跟这帮老头老太太在一起感觉才稍稍好一些。

老年人活动中心有个棋牌室,老头老太太全在里面打麻将,通常麻将要四个人打,他们三个也能打两个人也能打,据说是长期搭伙的某一位“仙”去了,一时还找不着相宜的缘故,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的。我跟老赵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我问老赵怎么不去打两圈,老赵说才不跟那些老东西玩呢。老赵今年有八十了,他称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们为“老东西”,让我笑得快不行了。我早晨跟玛丽吵了一架正不好受,一笑之后心里舒坦多了。老赵说:“呃,电视上那个人刚才怎么了?”我说我也没看清楚,镜头一晃就过去了,而且是那种远景镜头。

老赵:“那人摔倒了。”

我说:“好像是吧。”

老赵:“也可能捡到钱。”

我说:“可能是吧。”

一上午老赵就想搞明白那人到底是摔倒还是捡到钱。但是电视节目又不是放碟片能倒带,过了就过了,再也回不到前面去。前面的没看清,后面再看也没劲,老赵便关掉了电视机。我跟他说起最近发生的一件怪事——

最近,有个女人找上门来说早几年她跟我有过什么什么的……

自从结婚以后我要养活一家老小到处揽活干,哪有闲心跟她来那个呢?再说我并不认识她。她说得神出鬼没的,而我满头的雾水。

那女人说:“你在东城一带同我一起开了个公司,公司名称叫做:TCNB家用电器商行,怎么不记得了?”

“有这么一回事?!”我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一打工的还当过老板呢?

女人说:“嗯,当时咱俩合伙开公司,并且同居了,就在公司旁边租了小套间。你还记得我们房间里的床套和窗帘全是水红色的吗?电视机是日立牌的,那时候正热播一个韩剧叫什么来着,你不爱看,总是抢遥控器换台看《动物世界》。”

我说我不爱看韩剧爱看《动物世界》没错,但不等于就跟她同居过。玛丽一开始在边上静静地听着,脸部表情变幻五光十色,这时她跳了起来大喊:“好你个王——本恩,什么时候在外面搞女人——还合伙开公司了!?”

我说东城离我们住的西街才多远路,哪有可能那边弄了个女人,这边还照样过日子,况且我对此半丁点印象也没有。女人哭哭啼啼:“你忘得一干二净?!”

而玛丽也大闹不休。

我说:“別听她瞎说。我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

我一再强调说我多年来从事电工的工作,每天骑着摩托车出去干活——这一带不少居民都认识我,他们家的电工活都是我跟我的工友们干的,干完一天的活晚上我就回家睡觉,从未跟人合伙经营过公司,是她认错人了。

玛丽说:“你有段时间常常加班!”

我说:“我就是加班——我没日没夜地干着,在工地吃在工地住——没回家睡觉,也不能说我在外面有女人了。”

那女人又说:“你已经有家庭,当时我也知晓,就因为你什么也没隐瞒,我才对你更有好感。没想到你连名字都用假的,明明叫王本恩还骗我说你叫刘禹福。”

那女人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我都快要被气昏了。我说:“我干嘛要瞒你?我干嘛要瞒你!我啥也没必要隐瞒!我又没跟你发生那个事,我干嘛隐瞒你。”

玛丽说:“你一定真的跟人那样了,人家才会说!”

女人说:“当时,咱们创业伊始,好不狼狈。我本来在别人公司里当营销部经理,手头掌握着一大批客源,禹福,不……本恩?还是叫你禹福吧……你说,咱们自己干吧,然后我们自己干了。钱是向银行贷款的,房子是租的,连送货的小货车也是分期付款的。生意刚刚有了一点起色,可是……”

玛丽瞪大眼睛使劲地剜了我一下,说:“你听,你听,还说没有那回事!”

老赵听着我描述,默不作声,只是不住地点头,这种事他感同身受哩。他有时候会跟张老太太眉来眼去,他老婆知道了很生气,就跟他闹,而且闹得挺凶。老赵的老婆和人说,家里买了一整只羊,老赵偷了一条羊腿送给张老太太吃。老赵喊冤,他说他比窦娥还冤,那羊买的时候极有可能就是三条腿的。老赵的老婆诘问说有三条腿的羊吗?老赵说前面有人买走了一条腿,咱去晚了就买到三条腿的羊不也很正常嘛。他老婆喊来女儿让她证明羊买来时到底三条腿还是四条腿。可是,女儿说买来就放进冰箱里,她也没注意到当时是几条腿。

我说:“不会找卖羊肉的问个明白?”

老赵哭丧着脸说:“那挑担子沿街叫卖的,卖完就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张老太太诅天咒地说她没吃老赵的羊腿,第一她跟老赵没有一腿,第二她怕那膻味儿从来不吃羊肉的。第二条有很多人可以证明。但老赵的老婆不依不饶,她说老赵年轻时常偷家里的羊腿送给相好的。那时候家里买了整只羊,老赵总是瞅空砍下一腿用布条扎个严严实实扔到蚊帐顶上,再趁没人注意时拿出去。

老赵说:“那是多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了……”

老婆说:“你这种秉性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老赵家的一条羊腿就此下落不明。因为羊是老赵本人买的也是他自己放到冰箱里头的,当时他老婆跟女儿没注意这羊到底几条腿,过后发现只有三条腿便认定他拿了一条腿送人。而老赵也回想不起买时确切几条腿,同时印象中也没拿羊腿送什么人。关键的是夫妻双方也都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证实羊买的时候是几条腿。他老婆闹个天翻地覆,老赵老是说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又不是放碟片能够倒过去检索的!

那个女人伤心地回去,过了几天带着一男一女又来了。

这俩人自称是以前公司的员工,他们能证明我跟那女人有那么一回事。

他俩称我为刘总,喊那女人叫朱总,他们说当时刘总跟朱总创下了公司,代理一种进口牌子的电视机在本地的经销权,生意做得很好了,朱总被卷进一场官司,刘总突然失踪了,公司宣告倒闭。他们不胜感叹地说:“假如不是这样,公司说不定已经成为很有影响的大公司了。”这男的现在以蹬三轮为生,女的做公厕保洁员。他们认为公司不倒闭的话他们便稳稳坐在高管的位置上。endprint

我认为他们在作伪证,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所说的我连半丁点的印象也没有——那个公司并不曾真正存在过,所谓的公司员工根本上也是假的。这就像老赵家的羊如果买的时候是三条腿,那么也不存在他偷羊腿送人的事了。

我又劝老赵回想买羊的前前后后,以及到底送人了没有。他摇着满头白发说,真的想不起来了。

老趙说老年人记忆衰退不像普通健忘症——一时忘记了什么,还会突然想起了。记忆这东西长年累月谁能存得了那么多,就算存得了,时间久了也要变模糊的,最终难免消失掉。另一个方面,说到底记住的那些也难保不是错误的,谁能确定那不是把想像填补了的结果呢,你能回到从前,像放碟片那样让它一件件原样重演吗?!

我说:“你完蛋了,买羊到现在才几天——羊还在冰箱里冻着呢——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老赵无言。

常来老年人活动中心的一位司徒老先生过世了。

来这个老年人活动中心的老人家有六七十岁的,也有八九十岁的,最大的一百来岁。一百来岁的司徒老先生说准确点是一百一十三岁,生于上世纪的上世纪的世纪末,算起来那会儿还是前清的光绪年间。据说,老先生一生中娶过七八个老婆,最后一任妻子今年开春刚过世。我在背后调侃他:“活那么久不费什么,就费女人。”我说这话老先生没听见,其实听见也没事,老先生好相处,他心理年龄小,别人问他高寿了,他说他今年四十五。

问的人乐了:“哈,才四十五,跟王本恩同岁啊!”

司徒老先生也健忘得厉害,把自己的年龄都给忘了,好在有别人替他记着。他结过那么多回婚,只记得其中一个妻子长什么模样,大概是第三任或者第四任吧。至于那女人什么出身,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如何跟他生活在一起,后来怎么死掉的,他全忘掉了,只记得她生得尤其漂亮,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一直垂到屁股后头,走路时摇曳生姿。他逢人便说那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到后来说起别的老婆,他也说是这个模样了,连新近才过世的那位也是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到屁股后头,走路时摇曳生姿的——谁都知道那是民国时期姑娘们的装扮,他当作才是昨天。

如今这可怜的人也死了,老年人活动中心的朋友们全都去送他。火化时我们在边上看着。“这死去的人就像电视机被关掉,屏幕一下子变黑了,一百多年漫长的岁月就像电视节目放过就放过了,他因记忆里存下的东西并不是很多,烧出的骨灰也如同寿命不长的人一样呈暗灰色。”上面的说法是老赵总结出来的。

那天,老年人活动中心管理处不知从哪请来一位“高僧”,给老人家们做佛学讲座。该高僧个子不高,年岁亦不高,大概才二十五六,新近才从佛学院毕业。他讲《金刚经》,叽哩咕噜叽哩咕噜宣讲了一大通。我只听清当中不断出现的“须菩提,于意云何?”和“如是,世尊……”别的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空空的,脑袋里也空空的。倒是,临要结尾那四句“偈”(顺口溜吧?)听清楚了。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当作如是观。

私下我和老赵讨论。我问他懂得这四句啥意思吗?

他说:“好像是说咱俩的记性,哈哈哈……”

我跟老赵因为记性不好四处搜罗治这个的偏方。两个人都吃了好些花粉、蜂王浆、蝮蛇肉和乌龟,又听人说味精含有大量谷氨酸钠有助于记忆力恢复,于是老赵拚命吃味精,一餐吃的味精量比正常人成倍成倍地增加。别人都劝他莫再折腾了,吃那么多味精要是管用,上辈子的事都想起了。

那个叫做朱总的女人一直还来我家啰唆,向我讲述我记忆里没有却曾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儿。

“有段时间你老是说我留起长头发也许比短发好看,当时我们忙着做生意,我哪有时间打理长头发呢,长头发要不时洗洗,长头发又干得慢,你说没事没事,晚上看电视时你要帮我用电吹风吹干头发……你瞧,我现在留起长头发了。”说罢,女人转过身去,好让我瞧瞧她快要到腰际的长发。

“这些年,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找你找得好苦哇!”她居然伸出手要摸一摸我的脸,被我闪了过去,她接着说,“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又瘦成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你又年轻又壮实!你变得快让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女人喋喋不休的让我很烦,同时让玛丽大发光火。玛丽的右乳上有个小硬块,尽管医生告诉她那不是乳腺癌,但是她脾气由此而变坏了。

“我做牛做马苦苦撑着这个家……”玛丽总是以这样的开头向我叫板。实际情况也是如此的,杂货铺老板的女儿自从嫁给我这个小电工,一天福也没享过,倒是受了不少累。她从娘家继承了杂货铺的经营模式,这些年不知卖了多少肥皂粉、酱油、餐巾纸和廉价香烟。小孩小的时候背着他们,站在货柜后面给人递这个递那个,接过来的零票子一张一张地捋直了才放进小钱柜里。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儿子从小好动,没少惹她生气,上了高中才变了个样,文文静静的,再也不惹祸了。女儿还娇着,不过没关系,女孩子嘛娇点才可爱。而我爸哮喘病喘得厉害,躺在屋里随时有可能堵得喘不过气来,好比一部马上要熄火的老爷车,我妈则有糖尿病,“糖尿病不是什么使人致命的病,严重了也挺可怕!”——医生说的。这是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而我做电工一天挣不了多少钱,她操持家庭自是苦不堪言。应该说,这二十多年来我和她是相互搀扶着走过来的。当她听信姓朱的女人所说的——我曾在外头偷偷和这个女人另筑爱巢,她觉得,我居然把多年来本该属于她的东西送给了别人——她完全有理由疯了似的摔碗砸盆,拿电视机遥控器砸向我,使我的额头破开一道血痕。

“滚——你给我滚蛋!老娘再也不想看见你!”玛丽砸我,并骂我,把我从我们还在供着按揭的房子里赶走。使我觉得二十多年时光这么过来却恍若不是真的。一天天积累起来的日子都烟消云散了,那里头的酸甜苦辣总应该是属于我的吧,可是如今我整个人空空荡荡的。我想,玛丽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她认为她的日子被那女人偷走了,而我的呢?我的被谁偷走了?!endprint

我躲在老年人活动中心里唉声叹气。看着我额头上的血痕,老赵大摇其头。

我说最让我忧心忡忡的是怕这事真实不虚地在我身上发生过,而我因记忆衰退将它遗忘了。老赵哈哈大笑,深感这同他记忆里丢失的那条羊腿颇为相似。

我说:“为这事我还偷偷去过东城,去找找看那女人说的当年‘我同她合伙开公司的地點。”

“找到了吗?”老赵问。

我说:“你是知道的,东城那一带拆迁重建了。那个地方现在矗立着一座摩天大楼——‘东城经贸大厦,进驻的公司少说有百十家。”

老赵“哦”了一声。

“我坐着电梯挨家进去瞅过一遍,但是没有一家能让我记起些什么。”我觉得很委屈的,按照姓朱女人所说当时那地方只有一幢带店面的石头楼,后面是住宅区,“我”和她在石头楼里开公司,在后面的住宅区恩恩爱爱。才几年时间,全变样了——摩天大楼心安理得坐落在那里,仿佛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你向人打听当年有没有叫叫——叫啥啊,姓朱的女人说的那个公司的名字,在这里租房经营?”老赵问。

“‘TCNB家用电器商行,”我说,“问了路边一家老字号凉茶摊的老师傅,据说他在这一带卖凉茶至少有二三十年历史了……”

“老师傅怎么说?”

“他说‘TCNB家用电器商行没有,倒有一家叫做‘题西林壁的文具用品店开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又搬到哪去了。”我说。

“不是一样的吗?”

“哈,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同一个名,只是卖的东西不一样,可是老师傅特地拿出纸笔写下了这家店的店名。”我把纸条递给老赵看。

“原来是苏东坡的那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呵呵,‘题西林壁和‘TCNB还真有些谐音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老赵还天天吃大量的味精,但他的记性反倒比以前更差了。

“丢哪了去呢,丢哪了去呢……谁瞧见我的烟斗了?”

“烟斗?不是在你手里拿着吗?!”教人跳舞的刘老师笑着告诉他。

他这才发现烟斗好好的在自己手中握着呢,不好意思地直摇晃脑袋。老赵近来爱摇脑袋,也许是掩饰窘态的动作,也许他真的想把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摇摇摇摇出来的。

刘老师在家里做了一个羊腿带来老年活动中心请他吃。刘老师以前在舞蹈学校工作,退休后来活动中心做免费教学。她是位心肠很好的老太太,和所有的人都处得非常好。老赵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吃红烧羊腿肉,和煦的阳光照得他浑身舒服得不得了。

“中医讲究吃啥补啥,还真不是没有道理的哇。”老赵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吃完羊腿他蓦然想起自己把一条羊腿送给刘老师了,他在活动中心当着众人脱口喊出,让刘老师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直掐他的大腿,那忸怩的模样不亚于妙龄少女。

我回家正要向玛丽说老赵家的羊腿找到了——送给跳伦巴的刘老师,和她说这个我是想缓和缓和我们之间紧张的气氛,才好把一些事情说清楚。玛丽摔给我一个硬皮本,让我翻开来自己看。这是个年代久远的本子,封面的墨绿色皮子裂开了,呈现出一种非人力所能做到的斑驳纹理,就像有些人家里挂的超现实主义绘画的那种感觉,里面的纸张也全都发黄酥脆了。我说这是我很早以前的本子,你在哪找到的?玛丽没好气地说从柜子里翻出的。

玛丽问:“Z是谁?”

我满脸的茫然,我看不见自己脸部表情,但我相信那是茫然的,而且那不是装出来的,这茫然是从心底里发出的,由内而外!

她说:“你日记里的女人,你自己看吧!”

我的日记本上每一页几乎都写着我跟一个叫Z的女人的情感之事,其中缠绵悱恻的部分就是我现在自己读了都脸红心跳的,很多地方还引用了温庭筠、李后主、叶芝、奥斯卡·王尔德、徐志摩的诗句……这些内容完全可以放进琼瑶或岑凯伦的小说里,从某种角度看有过之而无不及。较为凄迷的一段写着,初识Z是在织布厂后面那条林荫道上,她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打那经过。从织布车间传出整齐划一的机器声音仿佛在瞬间里静默了,婆娑的树影使得她的人变得一明一暗,一暗一明的。她在自行车上歪着脑袋瞧路上的行人,我在人群中瞧见了她。

在这一段的结尾处我引用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接下去的发展——按照日记本上记载:Z的自行车撞上了我。

“啊,对不起对不起!撞伤了没有?”她忙不迭扶起我。

我一直说没事没事,没伤着哪。其实手肘摔破了,膝盖上也蹭出了血。我们却这么认识了。然后就……

“你好肉麻啊!在外头搞女人还敢写到日记里呢。”玛丽说,“记下也好,你可没得争辩了。”我拍了拍本子上的灰尘哈哈大笑:“你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的日记!”

我把日记本递给她看。上面标示的日期为19年月日至月日,比起姓朱的女人所说的“早些年”还早上十几年,那会儿我刚高考落榜,天天将自己锁在房里,玛丽家的杂货铺正好跟我家对门,她比谁都清楚——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还能同什么女人来往呢。

我把日记本带到老年人活动中心给老赵看,老赵纳闷了。他皱着眉头问我明明没有这回事,为什么还要在日记上写着自己同叫Z的女人来往?

“呵呵,那段时间我正在承受着人生中极大的孤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子过得特别空虚,就虚构了一个女人同自己相爱。”我看到老赵在微微地点着头,就接着说,“谁愿意自己的一生就此平淡了,我想很多人也像我这样做的——名人们都在回忆录里虚构一场无可稽查的早年恋情,以示其一生不乏罗曼蒂克。”

老赵问:“你年轻时应该很爱好文学的吧。”

我说:“是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哪个没有这方面的爱好呢。”endprint

老赵说:“那就没错了,这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我在小学教书的时候,小学生都有英雄情结,他们常常在作文里写到自己下水救人或别的什么的壮举,那也都是瞎编的……”

这时,张老太太笑吟吟地走过来,扯着老赵的袖子让他到外面说话。

他们咬着耳朵喁喁私语,尽管声音很小,我还是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儿。

“有的,有一条羊腿被我冻在冰箱里。”张老太太说。

“什么,你说有一条什么?”老赵问道。

我心中有个不祥的念头一闪而过,仿佛一只巨大的怪鸟从天空飞过,拉下一大坨鳥屎,向老赵砸来,同时也向我砸来。

“羊腿嘛,还能是什么。”

“先前不是说没有?”老赵既惊讶又恼火的,“不是说没有送过你羊腿吗?”

张老太太顿时如同小姑娘似地羞赧起来(同样的表情在刘老师脸上,我也见过的),忸忸怩怩地说:“当着那么多人面前闹,人家好意思吗?”

“哦,可是……”老赵结结巴巴的,“刘老师那边也有一条!”

“刘老师你送没送她,我可不清楚!”张老太太没好气地嗔怪道,“反正,我是有一条冻着不敢吃,怕那膻味儿。还冻在冰箱里头,你可以去瞧瞧啊。”说罢,她扭头走了。这老太太居然赶时髦,让她孙女替她从淘宝网拍了一条长长的假辫子系在头上。不过,挺好看的,一种民国风情。

老赵走回屋来,失魂落魄地傻看着我。

“难道说这只羊有五条腿?”我脑海中浮现浩浩荡荡的羊群,每一只都是五条腿的,而赶羊的那个女人面目难辨,既像玛丽又像姓朱的女人,更像是我日记里虚构的“Z”。

没错,现实中从没有五条腿的羊,但是你依然不能准确判定记忆的意识状态里的羊有几条腿……当我无聊地翻开自己的日记本,蓦然发现上面的“Z”很可疑——我为虚构的女人虚构的代码,它刚好是朱的开头字母。

浮生如梦,虚构与真实共同集成了世界,谁走进谁都不好说清楚……

可是,到底是谁偷偷赶走了我的羊群?即使它们不可理喻地长着五条腿,那也是我的啊!

现在,不得不说一下连对老赵我都保留的一件事——那天,东城老字号凉茶摊的老师傅告诉我,“题西林壁文化用品店”并非搬到别处去,而是倒闭了,造成倒闭的原因是某一天清晨,老板娘用锤子砸死了接二连三搞外遇的男人,为了毁尸灭迹她把他大卸八块了,再放进锅里煮得稀巴烂,原计划一个月内吃得净光。然而,当看着盛在碗里的男人的“肉汤”,冰箱里又冷藏着一大锅,女人沮丧极了,她去投案自首了,现在她还待在监狱里服刑,也有传闻说在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这跟我的故事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既不是因,也不是果,也不起半点参照,但是,我认为另有一种不是关联的关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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