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现在想到小锐,我想到的第一个场景,是在我们学校前面那个大水坑前,那时候已经放了学,刚刚下过雨,我们一帮男孩子跳到水中玩。小锐是个女孩,她不下水去玩,但是她一直在水边远远地站着,烟雨迷蒙中,她一会儿看看我们,一会儿蹲下来,捡起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刚下过雨,天上还阴云密布,地上到处都是水洼,一踩可以踩出水花,小锐在那里又开始踩水花,等我们从水中爬上来,小锐对我们说,“我们一起去看彩虹吧!”我们说,“去哪里看呢?”小锐说,“到桥上去看,桥上能看到!”我们都没有见过彩虹,都很好奇,于是跟着她一起走,到了我们村南边那座小桥上。
那时候我们村的桥还是一座简易的桥,桥上面坑坑洼洼的,桥下水面涨高了很多,水流得很急,两边河堤上都种满了杨树和柳树,靠近水面是柳树,堤岸上是杨树,站在小桥上,向东望过去,两岸的杨柳夹着河道,迤逦向东,在远处转了一个弯,就看不到了。堤岸的南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青色的麦苗湿漉漉的,半空中飘荡着一团团白色的雾,久久不散,偶尔有一只白鹭突然从天空划过,向远方飞走了。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不到彩虹,都有点等不及了。胖墩儿、小四儿和我商量到麦地里去逮兔子,他们说天一下雨,兔子身上的毛淋湿了,就跑不快了,很好逮。我听了也有点心动,那时候我们的地里还有不少野兔、野鸡,有一次我们在地里玩,突然一只灰黄色的野兔从我们脚底下蹿过去,向东南方向跑了,我们赶紧去追,我们的狗也都汪汪叫着,兴奋地追逐起来,狗比我们跑得快,箭一样蹿在前面,我们在后面紧紧跟着,跑了好一会儿,突然前面传来几条狗大声的狂叫,我们跑过去,只见一条狗已经叼住了野兔,别的狗围着它在叫,那只野兔还在奋力地挣扎着,那条狗却紧紧咬住,毫不放松,一丝血迹顺着嘴角淌下来。想到野兔,我们都有点按捺不住了,都叫嚷着要去逮野兔,我们叫小锐一起去,她不去,一个人站在桥上。
我们跑到田地里,去转了一大圈,但是没有看到野兔,只是惊飞了几只鹧鸪,天上刚下了雨,田地里积存了不少水,我们踩得脚上都是泥,小四儿的小腿上还被蚂蝗紧紧咬住,差点钻进肉里去,胖墩儿脱下鞋来,狠狠地拍打了几下,才将蚂蝗拍死,我们拖着一身水一身泥,又回到了桥边,小锐还站在那里。这时候,西边的太阳钻出了云层,照亮了天空,天上的云像有火在烧一样,赤橙黄绿青蓝紫,变幻不定,霞光又映射到水面上,天水一色,水面上也是一片瑟瑟的红,我们在桥头遥遥眺望着。这时我们听见了小锐的喊声,“快看啊,这边有彩虹!”
我们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在小桥的东面,一条彩虹横跨在河的两岸,从北边堤岸上的杨树林中升起,在天空中画了一个巨大的弧线,落在河南岸的草地上,那条彩虹很清晰,颜色的层次也很分明,像一条彩色的桥悬挂在天上,又像是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扇神奇的大门,我们似乎可以走进去,进入一个美妙的世界。小锐手扶着栏杆站在桥上,她似乎与彩虹融合在一起,成为了整个画面的一部分。我们三个人飞快地跑过去,和小锐站到一起,凝望着那一条彩虹,直到那条彩虹慢慢变淡、变浅,最后消失在铅蓝色的天空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彩虹,多年之后,想起站在小桥上眺望彩虹的情境,我心中仍会感到激动与眷恋。
那时候,小锐的父亲在我们乡供销社上班,他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去上班,傍晚下了班,又骑着自行车回来了,遇到我们村里的人,就下车递一根烟,说两句话,说笑一会儿,我们村里人都知道他是老高中生,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早就考上大学了,现在呢,他在乡里上班,也算是离开农村了。小锐家的生活比我们村里一般人家要好,她在学校里穿的衣服也很干净,很整洁。那时候我们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穿小了的衣服,新三年,旧三年,补丁摞补丁,很多女生也都是这样,但小锐不一样,她穿的都是新衣服,还是她父亲专门到城里给她买的成衣,又新颖,又大方,又有花样,让我们班里的女生很眼馋。在班里,小锐不怎么爱跟人说话,上学放学她都是一个人走,别人都觉得她有一点骄傲,但是她呢,似乎也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她最大胆的举动,就是喜欢跟男孩子玩,那时候在学校里,都是男生和男生在一起玩,女生和女生玩,但小锐似乎很少跟女生一起玩,要是玩的话,也是跟男生在一起,更多的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那一次,小锐说她父亲给她买了一对小白兔,很漂亮,很可爱,让我们放学后到她家里去看。小锐家在我们村后街,从我们学校出来向东走,在二海家那个胡同向南,前面有一片大坑,坑里种上了树,是一片疏疏朗朗的小树林。穿过这片树林,斜着向东南走,就走到了小锐家房子的后面。我们穿过树林,向东走上一条大路,再向南走一点,就是小锐家的大门了。她家的门楼很高大,进了门楼,也和我们村里普通人家一样,有厢房,有牛棚,有猪圈,有鸡窝。她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枣树,树上悬挂着青色的小枣。枣树下面,就是她父亲给她垒的兔子窝。我们仔细观察,那个兔子窝是用七八层红砖垒成的,外面涂上了灰泥,下面很大,越到上面越小,看上去像一个小砖窑,小锐说垒成这样,是怕兔子跳出去,下雨的时候,只要盖上一层塑料布就可以了,也不怕淋。我们趴到洞口去看,却没有看到那两只兔子,小锐说,兔子躲在洞里呢,得叫它们才出来。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在兔子窝的底部还有两个洞,是靠墙向里挖的,很深,平常兔子就躲在洞里,活动时才出来,小锐拿来了青草和胡萝卜,从洞口扔下去,叫着兔子的名字。不一会儿,我们看到,一只兔子从洞里钻出来了,它机警地四处看看,跑到胡萝卜旁边,快速地啃啮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另一只兔子也钻了出来,它的动作很迅疾,飞快地跑到那只兔子身边,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也开始啃起胡萝卜来,两只兔子的脑袋一耸一耸的,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吃得很香的样子。小锐也很高兴,一边指点着兔子,一边让我们看,她的两条辫子一跳一跳的,像是要飞起来。
那天看完兔子,小锐送我们走出来,又来到了她家房后面的那片树林,正好阳光透过枝叶照射过来,整个树林里弥漫着清翠的绿意,我们走在那条斜斜的小路上,突然听到树顶上有鸟叫声,抬头去看,只见两三只布谷鸟在半空中划过,从一棵树飞到了另一棵树上,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布谷鸟的名字,只听到“布谷——布谷——”的叫声,小四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布谷鸟投了过去,那些布谷鸟又飞了起来,朝更远的树枝飞了过去,我们也在地上跟着这些鸟飞跑。那些鸟似乎害怕我们,见我们跑过来,在树枝上略站一下,又飞了起来,一直飞到大坑南沿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我们仍然要追,这个时候,小锐突然跌倒了,我们赶紧停下脚步,只见她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我们忙过去扶起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可能是崴了脚,还要挣扎着往前走。但一迈步,脸上豆大的汗珠就滴了下来。我们见她痛得厉害,就把她背了起来,先是胖墩兒,再是我,再是小四儿,轮番倒换着把她背回了家。这时她父亲正好下班回来,便让她坐上自行车,带她到村西那家小药铺去看病了。endprint
这些差不多就是我对小锐的全部印象了,作为一个童年伙伴,她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我只记得她那时很活泼、好动,喜欢跟男孩子玩,但她又是骄傲的、安静的,总是穿着一件小花裙子,在上学的路上一个人走来走去。此后我们的人生轨迹,便很少再有交叉,有时我会听到一些她的消息,都是从村里人的闲谈中了解到的,那时候我姐姐嫁到了后街,跟小锐他们家算是较近的家族关系,她回到家里时,偶尔也会谈起小锐和她家里的事情。我听说,小锐上学上到初中就不上了,不是她学习成绩不好,而是这个时候,她的家庭出了变故,那就是她的母亲病逝了。她的母亲我也还有印象,她是一个个子不高又很瘦弱的女人,病怏怏的,但长得很好看,我们去她家里的时候,常看到她坐在树下绣鞋底。她对我们很和善,还拿出水果和糖给我们,但是听我们村里人说,她其实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心性很强,又爱生气,做什么事情都要拔尖儿,要是做不到,就会不高兴,就会生闷气。我们村里人都说,也是她的性格害了她,如果她不那么要强,不那么爱生气,也不会去世那么早,不过这也都是人的命。我们村里人谈到她时,总会禁不住摇头叹息,说小锐她娘要是活着,他们家也不会这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们村里人都知道,小锐的母亲是一个独生女,人又长得美,从小就受到父母的疼爱,走到哪里也都会让人多看一眼,结婚是招赘小锐父亲做了上门女婿。小锐父亲那时候已经在乡里供销社上班,条件很好,入赘也是下了不小的决心。结婚后,家里也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小锐的父亲对她只能俯首帖耳,稍有不如意,她就会生气。生气时她也不吵不闹,就是躲在屋里一个人生闷气,饭也不做了,鸡也不喂了,整个家里的氛围很紧张,很荒凉。小锐的父亲跟她发过脾气,有一次还像我们村里男人常做的那样要打她,但他刚举起手来,她就气得躺在地上闭过了气,像是昏死了一样,吓得他连忙将她送到了医院,从此再也不敢轻易惹她了。小锐的母亲唯一不顺心的,是她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生儿子,那时候我们村里重男轻女的观念还很严重,在村子里她常会感到抬不起头,她又要强,又多病,四十多岁就去世了,据说她去世时似乎很不甘心,在病床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她去世后,我们村里人说起她来,都感到很可惜,尤其是看到小锐和她妹妹,我们村里的那些奶奶婆婆,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泪水涟涟。
母亲去世之后,小锐和父亲相依为命,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她父亲就再次结婚了,那时候她父亲还不算老,再婚似乎也很平常,但对小锐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了。那时候我们常听村里人说,后娘的心是最狠毒的,这似乎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偏见,事实上可能是这样的,不管后娘这个人本身的好坏,她一旦嫁了过来,在生活中必然会取代娘的位置,必然会打破原有的生活秩序,重建一种新的家庭关系,而在这个过程中,小锐作为一个孩子,脆弱,敏感,又弱势,必然会受到心灵上的伤害,她要适应新的角色,她要调整心态,接受一个强加给她的现实。我们不知道,在那些年里,小锐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与伤痛,我们虽然在戏里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但似乎永远也无法真切地体会她的心情。我们只是知道,小锐在失去母亲之后,似乎又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她父亲仍然关心她,但已不像以前那样了,这真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似乎也很难说清楚,现在她们父女之间,似乎增添了一种障碍,或隔膜,小锐也能感觉到,在她和后娘的天平上,父亲是越来越倾向于后娘了,这让她难受、伤心,又负气。据我们村里人说,小锐的后娘性格很温婉,对小锐也很和气,从来也不打不骂的,并不像传说中的后娘那么可怕,但小锐呢,就是跟她亲近不起来,三天两头就会发生小纠纷,又都觉得自己很委屈。
过了两年,小锐的后娘生了一个儿子,她对女主人的地位更自觉,更敏感,也更看不惯小锐的样子了。那时候,大概是小锐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她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要照看新出生的弟弟,没白没黑地忙个不停,受苦受累不说,心情也很受压抑。小锐年纪大两岁,后娘对她还忍让一点,小锐的妹妹小敏就更不用说了。小敏还不大懂事,挨了后娘的打骂,只知道呜呜地哭,小锐护着小敏,不时跟她后娘吵吵闹闹,我们村里人说,那時候他们常会看到小锐带着小敏到她娘的坟上哭。小锐她娘的坟在我们村的东南地里,过了小桥向东走,在南边一块麦地里,坟边上种着两棵白杨树。放羊的六成叔说,他在河堤南岸的草地上放羊,听到麦地那边传来一阵阵哭声,还以为是闹鬼了,或者自己幻听了,后来听听不像,忍不住走过去看一看,只见在那两棵杨树下,小锐和小敏正趴在娘的坟上哭,边哭边说,诉说她们的委屈,埋怨她娘不该撇下她们俩,这么早就走了,六成叔说他这个老头子,听得也掉下泪来。我没有见到他说的场面,但是我也能够想像,小锐牵着妹妹的小手,跨过我们村南的小桥,沿着往东南地里去的那条小路,一步步走到她娘的坟上,跪倒在那里,哭诉着她们心中的委屈,哭了个天昏地暗之后,等天快黑时,她们互相牵着手,抹着脸上的泪水,又一步步走回我们村子。她们两个的身影是那么小,那么孤单,像是被随便抛在这个世界上的两棵蓬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锐找过我一次。那时候我刚考上大学,放寒假从学校回到家里,有一天我姐姐对我说,小锐跟你是同学,说有几个学习上的问题想问你,你什么时候来我家,跟她见面说说吧。我听了之后,心里很纳闷,小锐不是早就不上学了吗,还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我姐姐告诉我,这丫头性格倔着呢,家里给她订了婚,说是过了年就嫁过去,可她却什么都不管不问,一门心思扎在学习上,整天关着门,抱着书本看。我听了越发感到奇怪,不知道小锐怎么了。
第二天傍晚,我来到我姐姐家,小锐正和我姐姐坐在床头说话,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有点模糊,好多年不见,小锐这时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穿着黑色的棉袄,梳着一条长辫子,看上去有点陌生,有点拘谨,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好。我姐姐见我们都不说话,就说,小锐,你不是有学习上的问题要问吗?慢慢问,我出去给你们倒杯水,说着走出去了。我和小锐寒暄了几句,她问我大学生活是怎样的,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大学的图书馆、学生社团、校园运动会等等,她听了笑着说,真让人羡慕啊,你还是我们同学中的第一个大学生呢。接着她又问我,英语应该怎么学?她说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很喜欢学英语,还考过班上的第一名呢,现在想再好好学一学,可是没有人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学。说着她拿过几本书来,《许国璋英语》《英汉大词典》和一本英汉对照的英文诗歌选。我给她讲了一些语法问题,她高中的课程都没有学过,理解起来很吃力,我跟她说,学英语最重要的,一是要有语言环境,多说多练,二是不要拘泥于语法,要多背诵一些东西,背诵得多了,那些语法自然而然就掌握了。endprint
小锐认真地听着,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她对我说,她很喜欢背诵英文诗歌,每天早上一起来,天刚蒙蒙亮,她就拿着那本诗歌选,到她家房后那片小树林里,或者到我们村南的小河边,大声地朗诵。我们村里有早起拾粪的老头,听到树林里有人叽里咕噜地说外国话,都很惊讶,走到树林里一看,才发现是她,就跟她开玩笑,小锐,你说的是什么鸟语呀?或者说,小锐,你天天念洋文,是要去当翻译官吗,是要嫁到外国去吗?——我能想像到那些老头讶异的神情,我们村里人很少接触外语和翻译,他们看到最多的,就是《新闻联播》里坐在国家领导人后面的翻译,那时候我在大学里学的也是外语,他们就常常问我,等你毕业后,是不是也要去当翻译官?又说,你当了翻译官,离领导人那么近,要跟他反映一下咱们村的情况,让他好好管一管啊。我听了,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小锐说,她听了那些老头的话,也就笑一笑,不说话,等拾粪的老头走了,她就更大声地朗诵,那时候树林里很安静,空气很清新,她斜靠着一棵树,或者坐在草地上,忘我地大声朗读,让自己完全沉浸进去,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偶尔停下来,看看湛蓝色的天空,看看风吹动树梢摇晃的影子,那时候一两只布谷鸟在半空中划过,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高声鸣叫着,消失在远方。
小锐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英文,为什么要背诗歌,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思,只有在背诵的时候,似乎才能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一丝亮光,她就只能模模糊糊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她说她现在会背诵不少英文诗了,但是最喜欢这一首,说着她就打开那本英文诗歌选,让我看着,看她背得对不对:
I think that I shall never see
A poem lovely as a tree;
A tree whose hungry mouth is prest
Against the earths sweet flowing breast;
A tree that looks at God all day,
And lifts her leafy arms to pray;
A tree that may in summer wear
A nest of robins in her hair;
Upon whose bosom snow has lain,
Who intimately lives with rain.
Poems are make by fools like me,
But only God can make a tree.
小锐背诵得竟然一字不差,虽然她的发音不是很标准,带着我们当地方言的味道,听着感觉有些奇怪,但这已经足够令我感到惊异了,这首诗我也没有学过,看书上的简单介绍,是美国诗人基尔默的一首名作,主要是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一棵树的神奇、美妙、不可思议,如果翻译过来,似乎应该是这样:
我想,我永远不会看到一首诗
如同一棵树一样可爱
一棵树,她饥渴的嘴唇吮吸着大地的甘露
一棵树,她整日望着天空,高擎着叶臂,默默祈祷
一棵树,夏天在她的发间,会有知更鸟砌巢居住……
小锐说她很喜欢这首诗,我想或许是她天性亲近自然吧,但是令我感到怪异的是,在我们这个偏僻闭塞的小乡村,她竟然一个人在读英文诗,这和周围的环境是多么不协调!而现在,在我姐姐家里,在浓烈的过年氛围中,我们两个竟然也在谈论遥远的英文诗,这又是多么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我想,或许小锐平常里无人能够交流,又觉得我是可以谈论这个话题的人,所以她背诵得很认真,谈论得也很细致,她问我,诗里面的“robin”翻译过来是“知更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鸟?她说她没有见过,她只见过我们这里的喜鹊、鹧鸪、布谷鸟,在那片树林里读这首诗的时候,她就会将知更鸟想像成布谷鸟,在树上筑巢,在空中飞翔,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诗人所写的就是她所在的那片树林,就是她所面对的那棵大槐树,她的思绪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境界,忘却了所有烦恼,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听小锐谈论英文诗歌,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对英文和诗歌都没有什么了解,并不是她想像的适合的谈论对象,这让我心中隐隐有点愧疚与不安,而周围不断响起的零星鞭炮声,让我觉得在此时此地谈论英文诗似乎也有点怪。小锐刚开始谈得很投入,不时抬头看看我,后来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意兴阑珊的样子,便又转换话题,问我在大学里学不学英语,是怎么学的?我跟她说,大学里的英语课有精读、泛读、语法、听力、英美文学等好多门,她又问我都用什么书做教材,我一一给她做了简单介绍,她很感兴趣地说,能不能帮她买一下这些书,或者我读过现在不用的书,能不能借给她看看。我点点头,答应了。
這时候我姐姐出去串门回来了,见我们还在谈,就说,看你们谈得这么高兴,在这里吃了饭,再接着谈谈吧。小锐连忙说,不了不了,还得回去喂鸡喂猪呢,说着她站了起来,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向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了,你给我留个地址,以后我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写信问你。我找了一张纸条,把学校的地址写在上面,递给她,她接过去,小心地夹在了那本英文诗选中,抬头冲我一笑,跟我姐姐一起出门去了。
我姐姐送完小锐回来,问小锐跟我都谈了些什么,我告诉她都是英语学习上的事。我姐姐也很奇怪,说,这个小妮子早就订好了人家,明年开春就要出嫁了,还学什么英语呢?又说,这孩子也是命苦,上学时她就爱学习,她娘要是活着,家里好好的,说不定她也能考上大学呢。那天我从姐姐家出来,从后街向我家里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后街的路口,就在街心,种着几棵高大的枣树,我想起来,小锐的娘生病的时候,总是坐在枣树下面的石墩上晒太阳,小锐放了学,就到这里来接她,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向家走,西斜的阳光照过来,勾勒出她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又想到小锐家的枣树,枣树下那个兔子窝,那两只雪白的兔子,我不知道那两只兔子后来怎样了,不知道小锐现在是否还在养兔子,还有那片树林里的布谷鸟叫声,我们站在小桥上看到的神奇彩虹,都已好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endprint
回到学校,我总是会想起小锐来。那时候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会到图书馆前面的树林中,在一个假山后面的角落里晨读,有时候读外语,有时候读诗词,有时候是大声朗读,有时候是低声默诵,晨光熹微中,读书让人很沉静,似乎很快就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偶尔停下来,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在这个时候,小锐会不会也在她家房后那片树林里读书呢?在大学校园里读书,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在我晨读的时候,也有同学在另外的角落里读书,书声琅琅,我们相互之间可以听得到,但又互不打扰。但是在我们那个小乡村里晨读,跟周围的环境似乎总有点不协调,我不知道小锐会面临怎样怪异的眼光,也不知道她能够坚持多久。在那之后,我和小锐的联系并不多,我给她寄过几本书,还寄过几盒英语听力磁带,她给我写过几封信,主要是感谢,也问了一些英语学习上的问题。那时候我们班上的同学见我寄这寄那的,还跟我开玩笑是不是谈恋爱了,或者在老家是不是有个媳妇。这让我有一点尴尬。我对小锐有一点好感,但主要来自童年的美好回忆,并没有其他的。那个时候,在一般人的感觉包括在我自己的心中,都觉得考上大学,就是跳上龙门,远远地离开了乡村世界,要结婚谈恋爱,也不会再找留在村里的女孩,其间似乎有一条难以跨越的巨大鸿沟,在我是这样,我想在小锐也是这样的。她跟我的联系,除了学习上的问题之外,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那或许也只是她觉得我能够理解她,所以我们之间既没有故事,也并不浪漫。
我和小锐的联系并不多,而且很快就中断了。但我常常会想起,小锐是否仍然在继续学英语,而这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又有什么用?等暑假的时候,我回到家里才听说,在即将结婚的前几天,小锐突然离家出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父亲和她订婚的那一家,曾经到处去找,找遍了我们周围的城乡,也没有找到她的身影。到最后,订婚的那一家人只好取消婚约,索回了彩礼。小锐的父亲又气又急,在村子里宣布他和小锐断绝了父女关系,不再认她这个女儿了。从此之后,小锐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之外,没有人再听说过她的确切消息。
小锐去了哪儿?我们村里人纷纷猜测,她是跑到南方的城市去打工了,那时候我们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出去打工,这是当时年轻人的一个时髦选择。小锐从家里逃出来,跑到南方去打工,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至少会比在家里更舒心吧。我们村在外打工的人,说曾在那边见过小锐,但小锐似乎不愿意和老乡来往,见面就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说话也闪烁其词,所以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小锐,不过我们可以确认的是,小锐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有人说看到小锐回来过,但是她并没有回到我们村,而是直接到县城的中学里找到小敏,给了她一些钱,又到东南地她娘的坟上烧了一些纸,在那里哭了一回,就又回去了。我不知道小锐在外面打工做什么,有一段时间我们村里人传说她发了大财,说是见过她戴着墨镜开车在街上走,穿得很时尚,有人说她是做生意发财的,也有人说她是做了小姐,众说纷纭。小锐的父亲在去世之前,想起以前的事情很后悔,说他很对不起小锐,很想再见见她,但是问谁,都不知道小锐在哪里,只能含恨而逝,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有时候我怀疑我们村里人所说的那个人并不是小锐,我想小锐或许并没有外出打工,而是躲到了我们附近的某一个村庄或市镇,找到了一个她相中的人,在那里结婚生子,落地扎根了。这当然是一个平凡的结局,但是我们村里女孩的命运,大多也只是如此,小锐能有什么意外吗?——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小锐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想她可能也会有与众不同的命运。我记得那一次看电视,介绍南非的自然风光,好望角、企鹅岛、桌山、維多利亚瀑布等等,镜头上画面突然一闪,出现了一个华人女导游,操着流利的英语介绍南非风光,我觉得她看着很面熟,后来才想起,她长得跟小锐很像,但镜头一晃,就又不见了。那是小锐吗?我在网上搜到了那一期节目,反复观看、定格、确认,但不能肯定是不是她。我想起来,那年寒假小锐和我聊天时,还曾问起我到国外打工的可能性,据说在国外打工比国内工资要高很多倍,但我对国外的情况不了解,没有办法回答她。我又想起,小锐在给我的信中还提到,为了提高英语水平,她想专门去上一个培训班,我不知道她后来去读了没有。但是如果将这些串联起来,我想是否有可能是小锐去读了培训班,到国外打工,然后留在了南非,在那里做了一个导游呢?我想是有这样的可能的,南非是彩虹之国,小锐又那么喜欢彩虹,她一定会喜欢南非的。我想小锐在那里,一定又像回到了我们的童年,她站在一座小桥上,看着彩虹从天边升起,久久地凝视着这天上的奇迹,在她的面前,一扇神奇的大门缓缓打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