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2017-09-08 04:20王永哲
岁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副食床头柜玉米粒

王永哲

听爸爸讲,我奶奶去世早,撇下的孩子中最小的小姑只有一岁多。爷爷不肯续娶,74岁的太奶只好来到我爷爷家,照料幼小的孙女、孙子们。

太奶随身带来一个柳条烟笸箩和一副烟具。长长的乌木烟杆,被岁月浸润得有点微微泛红,黄铜的烟锅也似紫铜,烟嘴则是淡绿色的玉石。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的严重自然灾害,别说是旱烟就是庄稼也几乎绝收,家家吃糠咽菜生活艰难。太奶犯烟瘾时,就把我爷爷晒干的甜菜叶或白菜叶当烟叶,吧嗒吧嗒地享受这人间的“烟”火。

只要有火引子,太奶就绝不划一根火柴,虽然一盒火柴才2分钱。夏天,我爷把艾草搓绳、晾干,点着艾绳,既可驱蚊,又可点烟。冬天,炕上的“火盆”,即是取暖也是抽烟省火的火源。

冬天的一个晚上,爷爷招呼家人搓玉米粒,让我爸去邻居家借“玉米穿子”(一种剥玉米粒省劲的工具)。外面黑咕隆咚,我爸打怵、胆怯,没有立马回应。爷爷想换人去,太奶却在一旁说:“就叫他去,孩子到了什么时节,就该做什么时候的事。”是啊,孩子是一株幼苗,拔节的时候,就该受那个时节的风雨……

我爷爷手很巧,庄稼院的活,他样样拿得起。春耕时节,他打头起垄又直又匀,躬身前行的爷爷,倾心憧憬泥浪之后的新绿,他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姿态,把自己投放在希望的田野。

在生产队,爷爷会纺麻绳,会穿马车套。“猫冬”的时候,爷爷用生产队提供的房舍,先后为乡亲们做白酒、粉条、豆腐。春节,大家更需要这个。

1962年,那是个缺少吃穿的年月。我爸到城里读书,家里生活捉襟见肘。寒假时,爷爷就领着我爸和三叔打草帘子、编苇席,然后拿到街上去卖。

爷爷人缘好,谁家盖房子,都喜欢找他做木工活。1973年我爸结婚,在那赤贫的年代,爷爷先后为我家做了碗柜、写字台、五斗橱、我们用的儿童椅子。我想,在农村,如果有职称,我爷爷该是工程师级别的。

爷爷的世界是农村星空,孩子是他的庄稼,为了这些秧苗,他穷尽一生的心血,为儿女的生活带来丝丝光亮、几多温暖。

前些日子,我爸妈收拾了一下房子,粉刷了住室、简单地装饰了厨房和卫生间,添置了几样家具和集成烟净灶。重新住进来,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不过,有一样东西,妈妈舍不得扔掉——床头柜。如果说,新实木床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那灰头土脸的床头柜,无论是深棕色还是四脚斜地款式,都有点像不搭调的老妈子,呆头呆脑地杵在那儿。

我和姐姐都说,这个床头柜,要它干嘛,扔了得了。妈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反驳道:“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在那贫穷的年代,床头柜之于我家,是随手可以提用的金匣。里边装着布票、粮票、副食供应本、粮本,还有户口本等等。逢年过节,我爸就拿着副食本,去商店购买半斤白糖、二两木耳,半斤猪肉……

妈妈递给爸爸副食本的瞬间,就像飞来的希望,我们用力地生活在非常需要营养的岁月。

居家过日子,储藏室、犄角旮旯,积攒了不少东西。有些东西确实用不着,理应“断舍离”。有的物件舍不得弃,也许是因为情感,也许是为了记忆,抑或更为适用。

父輩那代人,经历过饥荒和贫困,从那个年代走过来,心中的苦水与悲情,也一直跟着流淌,成为一种生活的底色,或者说被贫困所滋养。

现在,望着城里的月光,遥想爸爸小时候在家乡的夏夜,艾绳幽幽地燃着,鲜活了夜的情趣,熏凉了室内窗外,也熏染了爷爷的后嗣。

火是百姓生活的底气,烟是乡村升腾的呼吸。太奶的烟、火,一如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俭省与勤劳。

太奶的烟、火,在爸爸的记忆里,也在我的眼前闪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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