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
将近5点,外面阳光仍旧强烈。快到饭点时间,餐厅还是一个客人没有。静慧侧坐在一张餐桌旁。她店的名字虽然叫“馨妍餐厅”,其实不过是一个拥有五、六张桌子的小酒馆。每张桌子配四把椅子,如果客人一伙来的人多,就把桌子临时拼凑起来。厨师成在后厨欢快地唱着歌,含糊而跑调,一改往日干活时经常怀着的那股怨气。刚刚乔娅打来电话,她老公去省里开会不在家,让凯准备几个菜,来餐厅和他们一起庆生。说会晚一点到,避开就餐的客人。静慧把乔娅的话传达给成,成一下子兴奋起来,跑到后厨准备。
苍蝇成双结对在餐桌上喧嚣,要是平时静慧早去收银台取苍蝇拍追赶它们了,可今天她懒得动。乔娅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和她一米七几的身高不太搭调。四十年了,她说话的样子一点没有改变。
想到乔娅,静慧在心中总是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今生没有和她相遇,命运又会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不会离开乡村到城市来。因为这个,她应该感谢乔娅吧。虽然家乡现在温饱不成问题,但也没发展起来。每次回乡,她都不能想像自己和女儿生存在那个封闭狭小的空间。如果当初留在乡下,等待她命运的大概有这样几种可能:一是嫁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全家靠几亩薄田地里刨食吃,或许会搞点副业让日子过得不那么紧巴;二是嫁个手高眼低、好吃懒做的男人,在开革开放大潮中没有学到挣钱的本事,反倒染一身吃喝嫖赌的坏习气,那可就让她有罪遭了;三是嫁的男人当了包工头或是搞装修、运输发了财。十里八乡倒是出了几个这样的,却无一例在外有了小三或包了二奶。静慧的城市生活虽然过得不怎么顺畅,倒也没让她感到后悔。
乔娅父亲是当年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的“五七大军”中的一员。一家人在春节前夕很急迫的情况下被送到乡下,没有房子,乔娅父亲带着两个儿子住到大队长家,而乔娅和母亲则被安排到静慧二大爷屋里。二大爷已经过世,儿子在外当兵,家里只剩二大娘及二个女儿。静慧第一次见到乔娅是在二大爷家门前。在一堆没有安顿好的家具旁,乔娅穿一件黑色连帽毛皮大衣,橙色灯芯绒裤子,手上拿着块饼干。静慧像看到外星人一样盯着她看,后来她知道乔娅穿的是兔毛大衣。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凑过来摸着乔娅头上的帽子说:“这丫的头发可真好。”静慧目光从乔娅那双十分漂亮的红色漆皮鞋移到她手中的饼干上。乔娅毫无热情地小口咬着,细声细气对比她大两岁的静慧说:“我叫乔娅,你叫什么名字?”静慧咽着口水,觉得肚子更饿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男孩兴奋地指着静慧说:“她,她是玉凤。”
遇到乔娅之前,静慧是一个没有一点非分之想的乡下女孩,名字还叫玉凤。生活的乡村山多地少,十分窮困。农民在生产合作社忙活一年,刨去口粮也剩不下几个钱。静慧父亲第一任妻子生下两个儿子后病死了,娶了静慧母亲生了她和弟弟。家里男孩多,粮食永远不够吃,静慧总是处于一种半饥半饿状态。她对富足生活没有太大的奢求,以为天下所有人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只不过有些富裕些,比如大队书记家趁五间大瓦房,能吃饱饭,衣服上的补丁也少一些。
乔娅一家的出现在她面前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她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些人过着她无法想像的生活。在他们的那个世界里,不但吃得饱,而且每顿都是大鱼大肉;不但衣服漂亮,人也比乡下人长得好看。当她看到乔娅外祖母带着花镜读一份乔娅告诉她叫《参考消息》的报纸时,她简直惊掉了下巴。乔娅母亲每天捧着一本书读已经让她世界观彻底颠覆。在乡下,父亲那一辈识字的男人都是凤毛麟角。住外村的小舅所以能干上人人羡慕的大队会计,就是因为读过两年书。
乔娅不以为然,她悄悄告诉静慧,她外祖母毕业于北京名牌大学,外祖母的父亲去日本留过学,虽然后来参加了革命,但还是被认定历史有问题。因为这事,组织上让父亲跟母亲离婚,父亲不愿意,所以这次才受牵连被下放到农村。乔娅说的这些静慧一点也听不懂,她只知道他们身处的是一个充满财富的世界。乔娅父母每月工资加起来有三百多块,这对静慧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完全想象不出三百多元人民币的概念,恐怕全大队劳动力加起来辛辛苦苦干几个月挣得也不会有这个多吧。因为这里条件艰苦,下放来的知青,家庭条件稍微说过得去的,都跑回城里泡病号了。那些留在乡下劳作一年的,年终结算有时连口粮钱都不够。拼命干的,有时会剩下很少的一点钱,所以知青中有了“赵九分”,“张三分”种种外号。
乔娅一家在乡下呆三年左右便回城了,据说乔娅父亲回城里又做了大官。同来时一样,搬家还是两台解放牌大卡车,可是乔娅同母亲、哥哥却是坐着静慧从没见过的漂亮小轿车离开的。望着车队在乡间坑洼不平小路泛起的尘土中远去,静慧下了拼死读书的决心,她有了这样的觉悟,只有有文化的人才能过上他们那种城里人梦幻般生活。
老师很惊奇玉凤的变化。她总是追在他身后问各种课堂上不懂的问题。开始他还很惊喜,时常表扬她,后来就有点烦。下学后他要喂猪砍柴,还有各种农活要忙。而且她问的问题,有些他也回答不上来。静慧并不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孩子,但学习成绩总是在班上名列前茅。小学毕业,读初中要去几十里地以外,班上大多数孩子,特别是女孩子,都不再念了,而静慧却坚持要读下去。成绩好却不代表一定就有学上,静慧父亲根本不觉得上学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什么必要。只是他前妻两个儿子都只是勉强读完小学,那个小的看来也不是读书的料。刚好,那些年他因宅基地纠纷不断被一个邻居欺负,而他觉得这邻居之所以那么霸道完全是因为有个在县上工作的女婿。他没指望女儿读书能有什么出息,但他希望女儿有了文化也能找到个有本事的对象。而且那时读中学也花费不了几个钱,住宿还是免费的。静慧幸运地走上升学之路。
当时乡村最优秀的学生大多选择考中专,上中师更是大多数孩子的目标。中师不但不收学杂费,每月还有十几元的生活补贴。静慧知道要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家里条件不可能供她读高中考大学,就是经济上允许,父亲也不会把太多钱花在女孩子读书上。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她拼了性命,内心强烈信念是让自己和下一代能过上和乔娅家一样的美好生活。学校住宿条件异常艰苦,几十个人住在仓库改造的大房子里,一侧用帘子把很少的几个女孩子与男生隔开。乡下孩子都是想改变命运才来读书的,所以每个人都很拼命。静慧在这种环境中愈加刻苦。她成功了,成了全县百名考上中师的一员。入学前,她央求父亲托人把她的名字改了。endprint
进入中师后,静慧才意识到事情不是她原来想的那样简单。依照哪来回哪的原则,毕业后,她还是回到了故乡,分配到乡中心小学任教。学校条件简陋,工资也不高,拼命读书却仍然回到乡下,她内心充满了绝望与痛苦,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虽然不是很热爱这份事业,但要强不服输的个性还是让年轻的她努力工作。
在别人眼里,小学老师怎么也是一份体面的职业。上门提亲的人多起来,也有在县上工作的。可她相亲每次都不成功。父亲很不高兴,觉得她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说些难听的话。甚至有几次还动了手。静慧十分痛苦,觉得没人理解她。在城里读书的几年,虽然连走出校门的机会都不多,但她已经爱上了那座城市。每次出去坐公交、逛商场,在城里人面前,她总怀着一种强烈的自卑感,觉得自己身上乡下人的标签从来没有被撕掉过,但越是这样想要永远在城市里的欲望却愈强烈。
教育局抽调一批优秀小学教师到师范学院进修一年。因为是学历升格,人们打破了脑袋。进修名额在市、县、乡有一定比例,像静慧这样没有一点背景的普通乡村教师是很难入选的,但一场意外让事情有了转机。有人举报静慧所在县教育部门利用职权破坏选拔规则,把应该分配给乡村教师的名额给了一位县领导在机关工作的女儿。事情曝光后,市长作了批示,要求严肃查处。市县相关人员受到处分,这个名额被暴露在阳光下公开考试选拔,静慧意外中了签。
饥饿中突逢天上掉馅饼的狂喜,静慧重新开始了城市校园生活,这回和前上一次有本质区别。读中师时她几乎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很少出校门。现在她是带着工资来进修的,经常流连公园湖边,商业闹市。没有多少钱买东西,她就是愿意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已没有人能从外表上判斷出她乡下人的身份,车水马龙中,她渐渐融入这个城市。她越来越绝望,进修期只有一年,结束后她还是要回到乡村小学,在那间阴暗简陋的教室里教那些乡下孩子读书。
留在城里的唯一可能是在城里找个对象,然后找机会调到城里来。但这是个极不现实的想法。哪个城里男人会娶在几百里外工作姿色平平的乡下女孩做妻子,而且她也没有认识城里青年的渠道。她每天接触到的男人除了老师,就只有班上的三个男同学,三个人中两位已经结婚,唯一单着的静慧一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外。那个男同学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也是因为自身的缺陷,叫凯的男生整个左边脸上布满了青黑色胎记。他虽然个子高,身材不错,但在一些女孩子心中还是把他和身有残疾的差不多划上等号。静慧也觉得他的那张脸确实有些恐怖,私下里和他几乎没有来往。凯本身性格也很清高,不太融入同学当中。听人议论凯虽然长得这样,但因为家庭条件好找女朋友十分挑剔。家里给他介绍过许多女朋友,都没有成功。一天几个同学在教室的一番议论却让静慧夜不能寐。她们说凯父亲是教育局一个很有实权的处长,如果和他搞对象以后会调到好的学校或到机关工作也不一定。几个未婚女孩互相调笑让对方去追凯。
几日思量,静慧开始刻意与凯在路上、食堂、图书馆等场所邂逅,两个人由陌生到熟络,相交愉快,不久班上同学知道他们在谈恋爱了。凯是个性格内向的男孩,虽然表面高冷,内心却十分胆怯脆弱,也许是被女孩子拒绝次数太多,他很恐惧与女孩子接触。之所以愿意和静慧呆在一起是因为她能够让他放松,和她在一起,他没有在其它女孩子面前的那种自卑感,整个人会变得自信活跃。两人关系开展得很顺利,可凯却从不提带静慧回家去见父母。在静慧的追问下,他嗫嚅着说母亲平时对他要求严格,自己找的对象恐怕不太能被她接受。他要静慧给他时间,慢慢做母亲工作。静慧知道他性格小气而敏感,很容易被惹毛,不敢过于表达自己的急迫心情,可毕业时间一天天临近,她焦躁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她明白,只要回到乡下,她和凯的关系就很难维持。她不得不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一天她告诉凯她怀孕了。凯被吓的半死,才吞吞吐吐说恋爱还没有跟母亲说。一番痛苦的挣扎,凯终于下决心带静慧回家。静慧有思想准备,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但她还是低估了凯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她去了三次仍然被拒之门外。静慧在外面哭诉恳求,她在里面破口大骂。她让静慧死了这条心。自己儿子绝不会和一个毫无廉耻的乡下女人结婚。她怒斥静慧不自重不要脸,勾引自己的儿子,把一个好好孩子名声给彻底败坏了。
静慧没有办法,去教育机关找凯的父亲哭诉。与凯母亲不同,凯的父亲很客气,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却表示家里事都是妻子作主,她要是不吐口这件事情恐怕很难办。眼看毕业时间快到了,静慧无奈只好破釜沉舟。她向凯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他家不同意他们结婚,她就去有关部门告他们父子。不光是凯让她未婚先孕这件事,恋爱时,凯向她透露当年考中专他没有达到分数线,是父亲使用了不正当手段才让他上了学。这次进修凯的条件也不符合,仍然是走了后门才进来的。这一招果然奏效,也许是害怕影响凯的前程和他父亲的地位,他们终于答应了这门婚事。
一家三口进店吃饭,静慧迎上前陪笑把他们让到位子上。孩子嚷着要吃锅包肉。静慧把点菜的单子送到后厨,成正在专心准备生日宴,看到送上来的菜谱,不耐烦地啧了下嘴。
静慧和凯没有举办婚礼,当时静慧身子已显怀,未婚先孕在当时还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凯家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十分丢脸的婚姻。借口政府反对大操大办,把亲朋好友及凯父亲几个同事部下约到饭店吃了顿饭,没有让静慧参加,凯唯一的妹妹也没有去。和凯恋爱时,静慧知道他有一个妹妹,结婚住在本市,但凯很少提及她。静慧婚后没看她回过娘家,听说只是偶尔把父亲约出来见一面。
静慧婚后便调到郊区一所小学教书,表面上也是农村小学,却在城区边缘,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很方便。而且不长时间,随着城市房地产开发,这所小学所在地变成了真正的城区。权力这个东西真是可怕,对静慧来说终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在凯父亲那只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运作。
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使用卑劣手段,与凯家人撕破脸皮,静慧为此深感内疚,有为他们做牛做马赎罪的觉悟。可是一进这个家门,她便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在这个家的生存环境。表面上公公对她算客气,丈夫也还好。也没有受到语言上公开的侮辱,但家里每个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凯的母亲更是从不主动与她搭一句话。没人关注她的存在可她却总觉得背后总有一双毒辣辣的眼睛在时刻盯着她。婆婆工作的企业几年前解体,一直赋闲在家,她对洁净的要求让从小在农村长大的静慧到了不能理解的程度。内衣天天换,床单被罩三五天一洗,所有外衣必须脱在玄关以外。家里没有洗衣机,婆婆认为那种东西既洗不净又磨损衣物。虽然生活上种种不适应,静慧还是努力配合。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刷过的碗会被重新刷过,晾过的衣服又重新出现在阳台上。后来她被明确告之,每天只洗自己和公公的衣服即可。公公在这个家待遇虽然比她好,但也只是个二等公民。凯的母亲一方面十分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另一方面却又对丈夫的职位特别引以为傲。endprint
不久,静慧发现自己用的碗筷被单独存放,碰过的餐具会被热水消毒。她再降低身段也觉得人格受到侮辱。她向丈夫哭诉婆婆的过分行为,凯只是沉默。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凯对母亲的做法并没有特别反感,好像母亲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静慧恐惧地意识到婆婆对丈夫的掌控已控入骨髓,与她结婚可能是凯这辈子唯一一次背叛母亲的行为,而他正准备为这个行为终生向母亲赎罪。每天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母亲的房间,晚上也是母亲睡下了才肯过来,婚后静慧从来没有一天感觉到丈夫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虽然快要临产,除检查身体,静慧从不请假,总是尽量待在学校里,对回家充满了恐惧。她把希望寄托在快出生的孩子身上,他们会爱自己的孙辈吧,爱屋及乌,到时他们对她的态度也应该会有所改变。
当产科医院护士向守在产房外凯和家人报告生了个女孩时,婆婆转身离去。整个月子期间,以前很少外出的婆婆每天早出晚归,没给她做过一顿饭。后来静慧才知晓,婆婆当初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听算命先生说她怀的是男孩,将来这个孩子会光宗耀祖。女儿馨妍过完一周岁生日,静慧在这个家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自己受到的一切她都忍了,但他们对孩子的漠视让她彻底绝望,特别是凯对母女俩也越来越疏远,每次从母亲房间回来脸色都十分难看,不能忍受孩子一点哭闹,后来索性借口晚上休息不好,影响第二天工作去母亲房间睡了。婆婆嫌公公夜里打鼾早把他撵到客房,母子俩令人不可思议的单独睡在一个房间。
虽然餐厅里已经不是很热,等上菜年轻夫妻还是提出抗议,静慧走过去打开餐厅内唯一的一台空调。为了省电,客人少时,她都是尽量不开。孩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提各种问题吸引父母注意,夫妻俩各自低头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很普通三口之家在一起的画面,对静慧来说都是一种刺激。对女儿馨妍更是,她从不把目光落到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身上,从小到大也没有同静慧谈起过有关父亲的话题。
是静慧主动提出离婚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凯也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为了让她尽早顺利离开这个家,不再做出当初为结婚而威胁他们的事情,他们甚至主动做出牺牲,把公公早年分到的一套房子给了她。房子虽然只有四五十平方,地点也不好,但静慧很满足。房子到现在她还住着。
她从没后悔过离婚,但离婚对静慧乡下的父母是一种沉重打击,她家人、亲戚中还没有离婚的先例。父亲不能理解女儿在城里找到条件那么好的丈夫为什么还要离婚,亲家在市里是做大官的,他却没有从这个婚姻中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好处。他抱怨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不供女儿读书,在乡下随便找个人嫁了多少还能得到些彩礼,现在却落得在乡里乡亲中抬不起头来。
静慧和乔娅重逢是在她们第一次分别二十年之后。公交车上,静慧看着从前门上车的乔娅一眼便认出了她。她很善于记住人脸,乔娅外貌和小时候没有大的改变。乔娅也意识到一直有人盯着自己,她望过来,和静慧目光相对却没什么反应。几站过后,她们在同一站下车。静慧常常想,如果不是这样,她们可能会永远错过。乔娅向对面的路口走去,静慧在背后试着叫了一声乔娅。她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在静慧脸上,迟疑着开口,“对不起,我们认识?”
“我是玉凤。”静慧热切地回答。乔娅原本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玉凤?王家砣的玉凤?”
看得出来乔娅对这次重逢挺高兴,虽然也没有表现得太激动。她说还有事情要办,有时间两人再好好聚聚,她留下家里和单位的电话,静慧也把学校的电话给了她。半个月后,乔娅把静慧约到一家高级酒店。乔娅晚到一会儿,坐下来从服务员递给她的厚厚菜谱点了几个菜,又向服务员要了一瓶红酒。
多年不见自然要介绍一下彼此情况。静慧的简单,在小学教书,离异,一个人和女儿生活。乔娅并没有追问她离婚的事情,只是好奇她怎么会到城里来生活。她介绍自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學直接参加了工作。她笑言:“我从小不爱学习,这你是知道的。”虽然乔娅头脑比乡下孩子聪明,但在读书上确实十分懒怠。她们从一年级一起读到三年级,乔娅翘课无数。乔娅家已经从老乡那儿搬出来,用国家给的建房费盖了房子,和静慧家离得不远,每天一起上下学。学校离家有两三里地,上学期间,静慧为她带过无数次假条。刮风下雨,天冷天热,乔娅都会让静慧为她请假。请假条是乔娅母亲写在一张左下角带有美丽凸起图案,质量上乘的信纸上,折叠得十分漂亮。每次静慧都会好奇地打开来看。所有假条内容差不多,开头是王老师你好,兹有你班学生乔娅今天身体不适(头痛、肚子痛、感冒、伤风等等),特此请假一天,此致,敬礼!落款是学生乔娅家长某某和日期。乔娅母亲的字比她们老师的字漂亮太多。静慧提起这事,两人笑了半天。乔娅自我解嘲,回城后学校离家近,她倒是不逃学了,可仍然不用功读书,还谈恋爱。高中毕业她父亲把她安排到一家企业上班,不久被单位送去读大学。婚后,不想在企业干了,就调到税务机关工作。她现在丈夫并不是高中时的恋爱对象。是她父亲老战友的儿子,在政府机关工作,他们有一个儿子。
饭吃到一半,穿黑制服的领班带着几个服务员进来,问吃的是否满意,加了菜,送上果盘。加菜放在一只船型餐具上,很夸张的装饰边上摆着镇着冰的几块生鱼片。领班好像和乔娅很熟。叫乔娅“嫂子”。乔娅客气地把她们打发走了。静慧第一次来这么高级酒店,与凯结婚期间,他们出去吃饭从不带她。结账时,静慧还客气一下,乔娅拿出张卡给服务员,然后在服务员送回的单子上签了字。菜剩了许多,乔娅没有让服务员打包。静慧返家的路上一直后悔没有厚脸皮拿回来给女儿吃。
虽然这次见面气氛很好,也说好了以后会定期相会,但并没有。乔娅后来打电话约过静慧两次,静慧都借口有事推了。她觉得在乔娅面前她永远是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乡下女孩,无论怎么奋斗,也实现不了当初梦想的乔娅家的富贵生活。她忘不了乔娅说自己婚事时那种嬉笑调侃的语气。谈了一堆恋爱,老大不小却没有结婚对象。父母很少干涉女儿的事情,对她的婚事并不急,倒是乔娅父亲老同事的妻子叫她耿姨的找上门来,把乔娅和一个男孩带到酒店请他们吃了顿饭。结束时对他们说:“你们俩门当户对,条件相当,在一起吧。”乔娅说虽然没有和那个男孩子一见钟情,但自己老大不小,恋爱也谈烦了,就结婚了。静慧想到自己为得到想要的婚姻经过怎样的浴血奋战,最后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人生来是平等的,这果然是句屁话。endprint
她不愿见乔娅还有另一个原因是见面就要吃饭,吃饭就要花钱,也不能总让乔娅请,而她哪有请客吃饭的闲钱。静慧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城市生活,日子过得自然清贫,她那点工资和女儿生存都难,还时不时要接济乡下的家人。他们没有一个人体会她的难处,相反却总是变着花样开口向家族里唯一有工资收入的静慧要钱。一个要求达不到,翻脸比翻书还快。开始静慧还想法子尽量满足,但不久就发现那是个无论如何无法填满的欲望沟壑。她硬下心肠,不再理会他们的要求,很快便背负了白眼狼的骂名,差不多跟兄弟都断了往来。
三口之家走后,只有一个男人进店吃饭,是店里的常客。他今天比平日来的晚,把拉脚的三轮车停在门口。他一年四季穿一家破产企业的工作服,冬天在外面加一件腌臜的军大衣。每次来,在一进门的位置坐下。点一盘京酱肉丝和一盘尖椒干豆腐丝,从随身携带的军用酒壶里喝两杯白酒,要一碗米饭,拌着菜汤把饭吃掉。静慧不同于其它小酒馆的老板娘,从不和客人唠家常,哪怕是店里的熟客。她从他每天一个人来吃饭和永远散发着难闻气味衣着,猜想他可能过着单身生活。原来在店里工作的小姑娘极度讨厌他,背后叫他京酱豆腐丝,只要他铺着厚厚破毯子的三轮车出现在门前,她就会怪声怪气的向后厨喊这么一嗓子,然后和成低声各种嘲笑。静慧每次都加一碟小菜给他,米饭也盛得满满的。他从不道谢,只是默默把眼前的食物吃光。
静慧离婚后,经过一段十分艰难的岁月。怎么说静慧也是那场婚姻的受害者,但静慧没有得到丝毫的同情,相反却让她在社会倍受指责。凯,一个出身于良好家庭本分正直的青年,被一个怀着不可告人目的的乡下女教师利用各种手段引诱利用。在她达到自己目的和青年结婚后,忘恩负义,只图享受,不知奉献。结婚期间,从不做家务,不尊重公婆,还挑拨母子间的关系,把一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搞得鸡飞狗跳,最后抛弃了容貌上有瑕疵的丈夫。静慧很长一段时间在学校倍受孤立。当初刚调来时,因为公公的身份,她可没少受周围人恭维奉承。幸亏静慧从小在乡下被家人呵斥打骂惯了,身心磨练得无比坚强,否则她可能真活不下去了。相反,这种遭遇倒把她骨子里那份坚韧不服输的天性激发出来。从离开那个家庭时起她就决心活出个样来给他们看看,她要让女儿出息。从馨妍出生时起,那个家的人就无视她的存在。离婚后,凯几乎没来看过女儿,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每月那点少得可怜的赡养费却要通过邮局邮寄。静慧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让凯全家为当初对孩子绝情感到痛苦与悔恨。
可现实是残酷的,有些事情光靠心理上的要强没有任何意义。要是不离婚,凭凯父亲的地位,女儿一定可以进全市最好的学校,可馨妍却一直就近在一所教学水平很一般的小学读书,而且静慧发现女儿在学习上缺乏天分,虽然很努力,但总是成绩平平,将来考上重点中学的可能性不大。按当时政策分数不够想进重点就要向学校交一笔赞助费,那可是一大笔钱,凭静慧的工资收入根本拿不出。为了女儿,静慧努力寻找挣钱机会。学校后勤校长是她师范学校同学的堂兄,一直对她比较关照。在他帮助下,她承包了校园里的小卖店,后来又扩大到学生食堂。她能干肯吃苦,处理问题上也还大气,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很快便彻底脱离教学,专心做起买卖。挣了钱,静慧才充分体会到金钱的魔力,原先对她不屑一顾、冷言冷语的人,又开始对她笑脸相迎、谄媚巴结。
有了钱,静慧并没有把钱用在改善住房和生活条件上,她挣钱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女儿的教育。社会上正流行学生出国热,静慧动了心,按女儿成绩反正也考不上重点学校,索性花钱把女儿送到澳洲去读高中。
成为有钱人,静慧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为了真正的城里人,她急不可待想在乔娅面前展示自己的新身份,她现在可以在她面前抬头挺胸做人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乔娅面前,却没有一次让她有这种感觉。无论她是穷困的小学教师,还是现在的大款,乔娅对她的态度从未改变。永远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淡然慵懒地开着她那辆“0”牌小轿车,偶而来店里蹭顿饭。但绝不吃白食,总带些水果什么过来,逢年過节过还会送些鱼肉虾等副食品,说分的或别人送的。乔娅丈夫差不多每晚都有应酬,家里很少开火。乔娅母亲过世了,两个哥哥一个在省城做生意,一个在外地部队上。父亲是离休干部,每月工资现在涨到一万来块钱,顾了保姆在家侍候着。原本兄妹说好老人在谁家工资就归谁,可乔娅两个嫂子宁可不要这笔可观的收入,也不愿把老人接过去同住。这让静慧不禁想到自己几个兄弟,每月为给父母的三五十元生活费,隔三差五便打得头破血流。
静慧自己婚姻受挫折,暗地里希望普天下所有女人都不幸福,尤其是乔娅。乔娅丈夫是政府很有实权部门的局长。她也曾听闻乔娅丈夫外面有小三之类的传言,但从乔娅那里从没得到过证实。对生活,乔娅没表现幸福过爆棚,也不怨天尤人。静慧多年艰难度日,养成所有事物都要用金钱价值来衡量。虽然同乔娅交往不能让她得到精神上的快乐,但她还是维持了这个友谊。总是能从乔娅那儿得到些物资上的赠予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乔娅是她唯一认识的(凯家除外),同政府部门有关联的人。有一次她的店因某种问题被工商局查了,要求限期整改,否则就要封店,而整改的内容是短期内无论如何不可能完成的。她急得发疯。店要是开不下去,不要说女儿在国外读书的费用,母女俩的生活也成了问题。她找到周围所有觉得能帮上忙的,包括常来店吃饭的客人。问来问去,都说事态严重,恐怕不是花点钱就能解决的。最后她跑去找乔娅,内心没抱太大希望。这么严重的事,乔娅能不能帮上忙是一回事,肯不肯帮忙也没有把握。在她觉得生意前景一片大好,在乔娅面前可没少带上成功人士的面具。乔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边慢慢做着事情,一边听她讲事情经过。静慧内心充斥着不满与失望,她都火上房了,她还那么心不在焉。乔娅忙完手边的事情,操起电话打给一个朋友,过了十几分钟,朋友回了电话说事情搞定了。静慧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狂喜与感激的同时,心底里也不自觉地升起一种无来由地的恨意。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她那有钱人的身份在乔娅那个阶层里只不过是个笑话。
静慧和凯在同一个系统工作,知道对方彼此的消息并不难。离婚一年后,她听闻凯再婚了,结婚对象是一名医生。静慧并不意外,和凯恋爱时,凯就一直说母亲想让她找个医生做妻子。静慧心里并不看好这段婚姻,坚信有那样的婆婆,神仙做她的儿媳也不行。她等着婚姻不利消息传出,果然没过多久听说那个家庭在闹不愉快。后来,知道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她认为这段婚姻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她突然有一种同女医生见上一面的想法。长期以来她背负的太多,而能够真正了解真像理解她的恐怕也只有那个女人了。endprint
病房走廊墙上张贴着医护人员的简介,静慧在里面找到她,很平常的面孔。静慧叫住路过的护士。护士想了一下说:“郑医生好像今天值夜班。”
静慧忙到九点多钟,又一次去医院。走进病房望见到一个女医生正在护士站埋头写东西。应该是她吧,静慧站在隔板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女医生抬头瞅了一眼静慧,低头继续写东西,口里问静慧什么事,可能把静慧当成了患者家属了。静慧刚要开口,女医生突然抬眼盯着静慧脸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出护士站,回头向静慧示意。她打开一间挂着医生值班室牌子设施很简陋的房间,让静慧坐在一张单人床上,自己靠着破旧写字台,“我见过你们的毕业照。”她直视静慧,停一下问:“找我什么事?”静慧不知所措,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让静慧没有了倾述的欲望。女医生仰起下颏,“按理说你有什么事不该找我。”她沉思下,“你是不是想问问我在那个家过得好不好?”
静慧及女儿身体很少闹毛病,不太与医生打交道,没有体会过他们说话的尖刻与直率。看着静慧尴尬的表情,她目光柔和些,“我们搬出去了。我自己有房子。我告诉凯,你可以和我一块走,也可以留下来跟你妈在一起。和他约定每周去看他妈一次,但不允许他私下里去见他妈。一开始就和他说清楚了,只要违反一次规定,我们就离婚。”
静慧知道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已无话可说,起身告辞,女医生在她身后说,“有了女儿后,我劝过过凯,孩子是无辜的,自己的女儿总还是要关心一下的。可老太太说,绝不可以再沾那个乡下女人的边。”
学校接到上级文件要求取消校园内的商业行为,这是静慧财路被堵死的第一步。接着老校长退休,新校长上任马上着手办的就是撒毁学校与静慧签订的食堂承包协议。静慧原来把宝都压在后勤副校长身上。后勤校长和老校长关系好。老校长除了教学,其它事都不太关心。新校长的决定得到全体老师的一致好评和拥护。静慧长期利用学校资源发财让她成了整个教师中的公敌,人人都觉得后勤副校长在她那里得到了巨大的利益,而他们之间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静慧被逼到绝路。让她重新回到已经生疏的教学岗位,每月拿二三千的死工资,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只好破釜沉舟辞了工作,盘下一家勉强算得上中等规模的酒店。酒店周边有机关事业单位,还有几家企业。静慧花力气做了攻关,他们招待客人,聚餐等都在静慧店里。单位领导更是把这儿当食堂,随时吃饭签单,饭店生意一度很红火。可随着周边几家企业效益下滑和接着来的廉政风潮,酒店生意一落千丈,最终难以维持,只好低价兑出。静慧无以维计,盘下今天这个小餐馆,以女儿的名字命名为“馨妍餐厅”。餐馆在路边,挨近居民小区,旁边还有一所高中。虽然比较辛苦但生意还算可以。但好景不长,随着城市经济衰落,来餐厅吃饭的客人逐渐减少,更要命的是高中整体搬迁到郊区,静慧这个小餐厅也有点开不下去了。
成是静慧盤下这个店时雇用的厨师,手艺并不好,静慧雇用他的最大理由是他工钱要得低。成老家也在乡下,父母残疾,还要供两个弟弟读书,所以三十好几了没有娶上媳妇。店里开始还雇了一个小姑娘,可后来生意清淡就把她辞了。一对单身男女每天十几个小时相处在一起,虽然有年龄差距,但还是突破防线走到一起。为了省钱,成在后厨杂物间摆放一张单人床。两人有了关系后,静慧也常不回家住在这里。馨妍回国后,怕女儿察觉他们的事情,无论忙到多晚,静慧还是会回家,这让成内心十分恼火。常常在静慧的耳边表达对馨妍的不满。埋怨孩子多不懂事,没拿到毕业证就提前回国,让静慧在她身上花的二百来万都打了水漂,还不顾静慧内心淌血继续插刀,“还是人家乔娅层次高看问题准,家里那么有钱有势,却不赶时髦,孩子大学毕业才送到英国名校读研究生。人家是学金融的,回来找工作月薪一开始就能拿好几万。”静慧恨不得拿起身边的剔肉刀割了他的喉咙。在国外读书的女儿一直是静慧努力奋斗的动力,也是对外炫耀的资本,总有好事的食客,问她家里的情况,她没有让自己骄傲的老公。“女儿在国外读书,”每当她这样回答,总能得到令她颜面有光的回应,而现在这却成了她内心最大的痛点。
馨妍是一个月前回国的。静慧看她大学将毕业,同她商量回国到大城市找份工作,她已无力按原计划供她在国外继续读研究生了。女儿隔了一段时间才告诉她挂科了,暂时毕不了业。怒火一下子涌到静慧心头。她为她在国外读书生活的费用拼死拼活,受尽苦难,她却让自己的功课不及格。她严厉斥责女儿,让她知道现在家里的状况,如果再不努力只好自己打工赚学费了。没想到一周后,女儿拉着行李回国了,声称再不回澳洲读书。静慧被惊得目瞪口呆,拿不到毕业证书,她连国内的高中文凭都没有,怎么生存。女儿不理她的责问,把自己锁在卧室,留她一个人在客厅发狂。静慧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她在路上碰到馨妍留学同学的家长,她拉着静慧打听馨妍的情况,静慧觉得奇怪,两家孩子在一个学校读书,租住的房子差不多也在一块,什么情况问自己孩子不就知道了。女人欲言又止。静慧急着办事,没太往心里去。
静慧急忙找出电话,同学母亲听到馨妍回国了,才肯透露馨妍经常不去上课,整天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谁都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这学期学费好像也没有交。静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冲回家中。馨妍好像早有准备,任静慧在外面怎么敲也不开门。静慧在客厅哭喊,追问女儿把交学费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如果不交学费,学校会把名单交到移民局,学生鉴证可能会被取消掉。女儿就是不回应。静慧失去理智,找来斧头威胁要砸开房门。女儿在里面冷冷地回答,她要那样做,自己就从窗子跳下去。静慧害怕了,突然觉得女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静慧怒气冲冲地回到餐馆,当天没有回家。第二天还是让成炒了两个菜给女儿送回去。回国后馨妍几乎没有下过楼。静慧一直做餐饮生意,老是从外面拿些现成的食物回家,虽然馨妍从小能做些家务,但不会做饭。卧室的门仍然关着,垃圾袋里出现外卖包装。静慧心里气,她倒不让自己饿着,还浪费钱叫外卖。
卧室意外的没有上锁,她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静慧第一个反应是看向窗子。窗户虽然开着,但纱窗完好,她松了口气。女儿回来后一直靠墙放着的皮箱不见了,壁柜里少了她的衣物。她拨打手机,处于关机状态。静慧想不出女儿能去哪里,想到报警,可馨妍是带着行李离开的,警察恐怕也不会受理。她实在在想不出女儿会去哪里,馨妍初中毕业就出国了,没听说在国内还有联系的同学和朋友。静慧往好里想,女儿或者想通了回澳洲读书也不一定。她安心了许多。endprint
静慧决定等几天看看,联系不到女儿就找她在澳洲的同学问问。过去她每天忙于挣钱,馨妍从小就总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晚间回来时女儿已经熟睡,早上还没起床,馨妍已经独自一个人去上学。因为忙,静慧也习惯了与女儿不交流,送她出国也是手续办得差不多才通知她。她过去一直觉得馨妍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知道母亲挣钱辛苦,很少事情让她操心。现在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女儿。
几天后静慧接到母亲电话,说馨妍在她那里。静慧既吃惊又气愤,想不出女儿怎么会一个人跑到乡下去。静慧很少带女儿回娘家。上次带她回去看母亲,还是三四年前她考上大学回国探亲时。母亲告诉静慧,馨妍说要留在她那里,不让静慧去找她,她不会和静慧回去,母亲说,馨妍在乡下生活得很快乐,帮她干农活,跟舅舅家女儿上山放蚕、采蘑菇。还说要建一个养鸡场。静慧呵斥母亲:“她还是个孩子,哪来的钱建养鸡场。”话说到一半咽回去,明白了什么,气得浑身发抖。
静慧没有去乡下接女儿,她知道现在去了也是白去,她万念俱灰。虽然以前她一直活得辛苦,但天空中有一个绚丽彩球,她坚信总有一天那彩球会幻化出无比美好灿烂的果实,让她后半辈子活得充实幸福。现在她才知道那空中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气球,被戳破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将近八点钟,乔娅来了,在店门前泊好车,从车里拎出生日蛋糕和两瓶红酒。她的车已经从“0牌”变成“8”结尾的普通牌照,老款本田也换成奥迪A4。她看到店里没有其它客人很高兴,说没人打扰,可以尽情喝个痛快。成听到她的声音从后厨跑出来。乔娅永远是他最欢迎的客人。她给过他不少衣物。虽然大都是乔娅丈夫和儿子穿过的,但都是八九成新的名牌货。
乔娅递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里面是进口名牌打火机。成高兴的声音都变了,说明明是姐的生日,自己却得了礼物。三个人在挨着吧台的餐桌上坐下来,菜虽然算不上丰盛,但都是平时乔娅爱吃的。成喝不惯红酒,从身旁拖过一箱啤酒,和静慧一起举杯祝乔娅生日快乐,乔娅呷着红酒。向静慧感慨两人的缘份,说当年自己坐在回城车子里望见抱着弟弟跟汽车奔跑的玉凤,已经在心里默默跟她道别,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了。
成问乔娅有没有想过回当年生活过的乡下看看。“没有。”乔娅回答得很干脆,语气带点平时不常有的娇嗔,“老乡可坏了,专门欺负我们这些外来户。他们觉得我父母挣钱多,好说话,就把一些平时用不着的破磨,破碾子搬来让我妈买,妈纠缠不过就付钱给他们,这下可好,所有农民都跑到我家来卖东西,回城时攒了一院子破烂,没有用,也搬不走。他们又跑回来把东西都抢走了。”
成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可也听到父母说过不少当年下放干部的事情。两个人谈的热烈。刚才客人走后,静慧把空调关了。乔娅怕冷,很少出汗。成却热得脱掉上衣。乔娅盯着他裸露的堅实胸膛,一脸坏笑对静慧低语,“有这个本钱,夜里一定很幸福吧。”她用手挡着嘴继续在静慧耳边说:“好东西舍不舍得跟我分享一下?”她当然知道静慧和成的暧昧关系,明显是在开玩笑。静慧脸红了,成虽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一定与自己有关,整个人兴奋起来。
乔娅笑着说她从小爱肌肉男,总是跟在身体健壮的静慧大哥屁股后面。静慧大哥辍学在家除了干农活、上山砍柴,就是拎着弹弓满山遍野打麻雀。乔娅跟他在山上一转就是半天。乔娅感慨静慧大哥品行端正,虽然她当时年纪小,可静慧大哥已经十五六岁,要是他对她图谋不轨,她那么喜欢他,说不定也不会反抗,直到现在那大哥还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静慧听了苦笑,她没有告诉乔娅自己大哥因为上山偷猎现在还被关在牢里,不过这次不是用弹弓而是自制猎枪。
半箱啤酒空了,成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要是往日,静慧早强行制止了,可今天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乔娅从吧台取过一碟瓜子边磕边看成喝酒。桌上的菜吃得不多,只有一盘凉拌菜已经见底。成指着盘子用命令的口吻让静慧再去弄些来。他显然喝高了,平时他是绝不敢用这样语气同静慧讲话的。乔娅嗑着瓜子笑看静慧。静慧端起盘子去了后厨。
菜是现成的,平时这个活也是静慧来做。弄好了,静慧一时不想出去,拿起台子上成扔在那儿的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一根。几年前她学会抽烟,最近为节约费用戒了。劣质烟草的冲劲强烈刺激她的喉咙,她连忙在旁边的台子上把烟熄了。
席间乔娅问她看过今天的晚报没有。静慧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沉默地点下头,乔娅没再问,转头继续和成调笑。
今天的晚报介绍了本市几个高考学子,有高考状元,也有几个考试成绩优异的孩子。其中一篇文章介绍了全市文科第二名,已报考北大的女孩,旁边还配一张彩色照片。静慧读到文章里孩子父亲的名字瞬间呆往了,是凯。开始她并没有看出照片上的凯。他脸上那块明显的胎记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
成在外面高声喊叫,问怎么这么慢!到园子里现摘啊?静慧目光落在墙角一只瓶子上,店里这几天闹耗子,那是静慧昨天去批发市场专程买来的,还没来得及用。
成又在催。静慧从后厨出来。听乔娅在说:“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认清了乡下人的本质?是他们上厕所的方式!学校厕所离教室很远,记不清是用包米秆还是高粱秆围起来的。我上学第一天去厕所。完事才发现没有带手纸,急哭了,正好静慧进来,我让她去教室帮我拿手纸。她愣了半响,折了一根高梁结子给我。我当时完全闹不清状况,后来才知道原来农村人都是用这个当手纸的。我当时完全被吓傻了。”
成干了杯中的啤酒,“我们用石头、土垃咔,有时也用砖头,逮着啥是啥。”乔娅伏在桌上已笑得喘不过气来。
静慧把凉菜落到已经吃过的盘子上。
“菜来了。”她一反刚才脸上的阴郁,变得开朗明快,“时间不早了,把这菜吃完,我们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她说着带头吃了一口。
吧台上方架着的一台小电视上一个皮裤男正声嘶力竭唱着: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我该如何存在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