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哭泣

2017-09-08 20:37张中民
小说林 2017年1期
关键词:孙先生哑巴样子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

——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

那天上午,我拿着镰刀和绳子从村口走过时,看见桥头上几个说笑者突然停下话头,一齐把矛头对准了我。

只听其中一个说,看哑巴林多知道干活,这么早就去给他的牛割草,可真够勤快的!然而这话马上遭到旁边一个人的驳斥:他哪里是给牛割草?明明是给他老婆割草嘛!话音刚落,马上有人跟着起哄,你这人咋说话呢,人家明明是去给牛割草,你凭啥说他是给老婆割草?

他就是给他老婆割草!不信你去他家看看。说话者歪过脑袋,自作聪明地眨了眨眼睛告诉同伴,哑巴林白天吃在牛屋,夜里住在牛屋,说不定晚上也是搂着牛睡觉哩,都到这一步了难道你们还不清楚?所以我说他是在给他老婆割草……

人群中“哄”的一声笑起来。看他们一个个坐在那里捧着肚子大笑不止的样子,我简直把肺都气炸了,真想冲过去抡起手里的镰刀和他们拼命。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冲动,一冲动就会惹出事。为了发泄心中不满,我立住脚歪着头,拿眼睛狠狠地盯瞪他们,并用跺脚的方式表示自己内心的愤怒。同时我嘴里也在呜哩哇啦地叫着骂他们。可是见我发怒的样子,他们非但不生气,反而用手指着变本加厉地取笑我。看他们表现得如此肆无忌惮,我知道自己实在没办法和他们斗下去,只好生着气骂骂咧咧地向前走去,边走边不时回过头狠狠用目光剜他们!

此时他们正在兴头上,看我要走,马上有人跑上来拉我,企图阻止我去给牛割草,目的还是想继续捉弄我。我可不上他的当,因为我太了解他们这些人,一个个不学无术不说,还尽想着法捉弄人。如果我被他们拉去,难免不继续受辱。所以任凭他怎么拉,我挣着身子就是不配合。看拉不动我,他劈手抓住我手里的绳子往后拽着逼我就范,我哪能让他得逞?手上一用劲儿,和他在那里像拔河似的争夺起来。看看相持不下,他急忙扭头叫来两个同伙帮他。一看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合伙欺负我,气急之下,我顺手挥起手里磨得锋利的镰刀朝他们抡去,同时嘴里发出“呀呀”的怪叫要和他们拼命。一看我被惹恼了,他们果然被吓住,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不敢再向前。

这时我听见有人坐在桥头上“嗬嗬”笑起来,没想到哑巴林会生气,你看他生气的样子鼻子都歪了,像是要和人拼命一样!这时他旁边有人附和着起哄说,哈哈,哑巴林生气的样子真好玩。吹胡子瞪眼的,简直像个怒目金刚,不过我可听不懂他嘴里呜哩哇啦地说些啥……

我挣脱出他们的包围圈后,急忙快步往村外走。我才不想和他们这些人渣继续纠缠。我要赶着去找地方给我的牛割草,不然它们在家里就要挨饿了。

我家养着三头牛,两大一小。那头长得牛角尖威武雄壮的是牤牛,另一头长得温顺俊秀的是母牛,小的那头调皮可爱也是母牛。小母牛是那头大母牛所生,所以我就叫它小母牛。有了这几头牛,我们家就显得生气许多,可是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重了。因为我要伺候它们的吃喝拉撒,负责把它们养得膘肥体壮。这是父亲派给我的活儿。

几年前,父亲把牛从镇上买回来时,指着它们用手一划拉对我说,林,这是给你买的牛,今后你负责喂好它们,不能让它们掉膘,听见了吗?

当时我从田里干活回来正蹲在院门口歇息,我看看父亲又看看牛,懵懵懂懂地点下了头。也是从这时起我才明白,父亲把我当成了伺候牲口的“牛把式”。

唉,谁叫你是哑巴呢?既然不会说话,就得伺候这些和我一样不会说话的牲口。

父亲是家里的土皇帝。在我们这个五口之家,他就是说一不二的王,因此家里的一切全由他来安排。母亲的角色是厨师兼保姆,洗衣做饭干家务全是她一个人。我上边一个哥哥,下边一个弟弟,他俩不但聪明伶俐,而且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高手,每当看见他俩在人前“”嘚不嘚”“嘚不嘚”口吐莲花的样子,我就坐在那里郁闷地想,自己天天窝在肚子里说不出来的话,是不是全让他俩给说出来了?

养牛是个苦差事,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我都要伺候它们,丝毫不能松懈。可是我哥哥和弟弟就不一样,只要干完田里农活,他们就到处跑着玩,甚至还可以天天躺在家里睡大覺。我却不能。牛是张嘴货,而且它们的肚子个个都是大草包,为了填饱它们被撑大的胃,就需要我每天都得跑着去割草,只有这样它们才不挨饿。好几年了,我天天都在重复着这种劳动。有时牛吃饱喝足后,我还要给它们刷毛、洗澡、捉虱子,或者把它们牵出去遛弯。为了喂牛方便,后来我干脆把床搬到牛屋里住。起初,我闻不惯牛屋里的气味,尿臊味、青草味,混合着牛身上分泌出来的油腻味扑面而来,常常呛得我喘不过来气。

习惯成自然。我是一个多月后才适应那里的环境,直到这时我才觉得牛屋其实也是一个另外的世界,至少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甚至也没有嘲讽和讥笑,与外面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安静平和,充满着温馨和仁义的友爱之家。

应该说这几头牛长得都不丑,即便那头体型高大的公牛长着两只大尖角,斜插在头上像两把利剑一样,也不像其他公牛那样凶相毕露的,而是给人一副忠厚温和的样子。很多时候我发现它更像是一家之主,处处显出担当精神和责任意识。那头母牛长得更加温顺善良,弯弯的牛角,四肢浑圆,体态匀称,披着一身闪闪发光的像缎子一样柔和的金黄色牛毛,看上去像个善良的贤妻良母。至于那头才三岁多一点口龄的小母牛看上去更是可爱,它经常依偎在妈妈身边,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对这个新奇的世界感到很奇怪。当然兴趣来时,它会在那里尥蹶子撒着欢蹦跳起来,看着它他们一家三口如此温馨安详的样子,我心里常常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羡慕。

和这几头牛处久后,我发现它们不但重感情,而且还知道感恩,比如我每次去喂草饮水时,它们个个高昂着头,像是在向我致意,等我把草料和水添加到牛槽里,它们则又温顺地低下头开始文雅地吃起来。吃饱喝足后,它们又一个个伸出巴掌大的牛舌头,一边在嘴边卷来卷去地擦着嘴巴,一边充满感激地看着我,像是在感谢我让它们吃得这么好。有时看见我给它们割回来又嫩又绿的青草时,它们摇头摆尾的,像是遇到了老朋友一样高兴,不时冲我“哞——哞——”地叫起来,仿佛在向我表示感谢。每当看到这里我常常想,牛尽管和我一样不会说话,但它们能做到这一点,简直比人还可爱。endprint

我在牛前得到的是温情和友爱,可在有些人面前得到的却是屈辱和捉弄。这不禁让我在心里感叹:

唉,人和牛的差別咋会这么大呢?不过后来一想便有些灰心丧气,谁让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呢?

让我苦恼的是,如果被外人欺负也就罢了,可是在家里,就连哥哥和弟弟也瞧不起我。他们经常背着父母捉弄我,不是拿盐当糖给我沏茶喝,就是偷偷把辣椒裹进馍里让我吃……每次看见我被捉弄得哇哇大叫时,他们却躲在一边跳着脚,把腰都笑弯了。更可气的是,在家里,他们居然不允许我和他们同桌进餐。母亲每次把饭做好后,看我端着碗要往饭桌前坐时,他俩就用拿筷子的手往外划拉着驱赶说,赶快走开,你这个哑巴,离我们远点!看他俩这么鄙视我,我难受极了,不由在心里抱怨:要知道,我和你们是一母同胞,你们咋能这样对待我?难道就因为我天生不会说话,你们就该这样歧视我吗?

后来每次吃饭时,我都端着饭碗躲得远远的,尽量不往他们跟前凑,免得他们讨厌我。因此无人时,我常常独自躺在牛屋的小床上,眼睛望着简陋的黑屋顶在心里埋怨父母,爹呀娘啊,你们既然嫌弃我,为啥还要把我生下来?既然生下我,又为啥一直养着不让我去死?难道我天生就是受气的命吗?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会遏制不住地流下来,流了我一脸……

在村口受了辱,我心里堵着一口气,这口气不出,我心里憋得难受。有心让哥哥和弟弟帮我出气,可是看我比画着,刚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他俩马上相互挤着眼讥笑我说,谁叫你是哑巴呢?活该!看他俩这么讨厌我,我感到很失望,不由有些生气,你们俩怎能这样?非但不帮我,反而落井下石,这不是故意气我,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吗?还是亲弟兄呢,简直连我喂的牛都不如,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唉,既然他们这么不待见我,我又何必去找他们自讨苦吃?看着他俩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在心里叹气,算了,我还是去找孙先生帮忙吧!

孙先生是我们村的小学教师,瘦瘦高高的,鼻梁上架副老花镜,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能讲出许多道理来,所以村里人有事都会去找他请教,他也因此赢得了大家的尊重。既然大家都这么尊敬他,我为啥不去求他帮忙?

那天上午,我弯着腰一边在小河边割草,一边在心里打定主意,不由加快了割草速度。

到小晌午时,回头看看割的草排成了长长的一大溜儿,够家里的几头牛吃了,于是我把草一把一把收集起来,码在一起,用绳子拦腰一捆,往身上一背就往村小学里赶。

只要不是星期天或节假日,孙先生一般都会待在学校里。我知道他是个很敬业的教书先生,平时不是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就是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备课批改作业,或是盘腿坐在那里接待村里的来访者,一边抽着烟,一边认真地听着,不时慢悠悠地说着话,表达着自己的看法,样子显得平和而安静,因此像他这种人不受尊敬才怪!

孙先生的办公室在学校门口,我背着草进去时,他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

哑巴林?我在门口突然出现的身影让他吃了一惊。孙先生忙把目光从镜片上方斜射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像是在打量一个怪物。

我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接着又伸出食指指指他的办公室,意思是说,孙先生,我今天找你有点事儿,能不能让进去说话?

孙先生眨着眼睛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急忙放下手里的笔,冲我和蔼地点点头,招着手示意我进去。

李林,你不去给牛割草,跑我这里干什么?孙先生端坐在办公桌前,目光追着我走进去,直到看我坐在旁边一把硬靠背椅子上时,才上下打量着问我。

我冲他指了指放在门口的草捆,告诉他我已经割好了喂牛草,你不用担心。可是孙先生仍然用审视的目光盯住我,像是要从我的瘦长脸上寻找出他想知道的答案。看他表现得这样,我急忙打着手势告诉他,孙先生,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忙的。说着我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事先准备好的烟递过去。

孙先生没有推辞,接过去从里边抽出一支点上火,这才跷起二郎腿,抽着烟用手势问我要他帮什么忙。

孙先生,他们欺负我!看孙先生这么平易近人而又表现出一副乐于助人的样子,我鼓足勇气用手势告诉他,孙先生,你知道我又聋又哑不会说话,可是他们非但不同情我,反而变着法欺负我,所以想让你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不让他们捉弄我……

看我坐在那里比比画画的,起初孙先生并没有弄懂我的意思,不由瞪大眼睛盯住我问道,李林,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孙先生不解,我一时急得抓耳挠腮的,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只好在那里着急地“啊啊”着反复给他打手势。

李林,你不要着急,慢慢说。看我脸憋得通红也解释不清自己的意思,孙先生安慰我。

在他的劝导下,我放慢速度,一遍遍打着手势,借助自己口齿不清的哑语“呜呜拉拉”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孙先生在我的“讲解”下终于点着头告诉我,李林,你是想让我帮助你,别再让那些人欺负你对不对?

嗯嗯嗯,看孙先生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急忙感激地冲他连连点着头,希望他能想想办法尽快帮我一把。

孙先生取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揉了下眼睛劝我说,其实那些人是因为无聊才拿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就行……

那怎么行?看孙先生这么劝我,我急忙摇着头告诉他,他们不是拿我开玩笑,而是在捉弄我。他们明明知道我不会说话,非但不同情我,反而还处处变本加厉地捉弄我,常常弄得我想哭,难道这不是在欺负我吗?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好让孙先生帮助我,我瞪大眼睛用手势告诉他,他们经常趁我不注意时往我脖子里塞土块,有时还故意在我脚下使绊子,悄悄在背后搞偷袭,害得我防不胜防,因此没少让我吃哑巴亏……末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说,孙先生,你说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欺人太甚?

唉,他们这帮闲人实在太无聊了,不然怎么能欺负你一个哑巴呢?孙先生看我瞪着眼睛,表情激动义愤填膺的样子,就知道我受的委屈不小,不然我不会表现得这么愤怒。他抽着烟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安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好了李林,你放心回去吧,我会去帮你劝他们的!endprint

看孙先生答应帮忙,我这才起身告辞,不过为了担心孙先生应付我,临出门时,我还扭过头一再向他表达着自己内心的不满,希望能引起他的重视,尽快出面帮我一把。

你放心,李林,我既然答应帮你就决不会推辞。孙先生看出我的意思,也同样用手势解释着告诉我,再说我是老师,我不会说话不算数。为了让我放心,他还安慰我说,别说他们,就是他们父母见了我也会给我面子的,毕竟我教过他们的孩子,所以我说的话他们不会不听,你尽管放心好了!

看孙先生给我做了保证,我这才将信将疑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当我背着给牛割回来的一大捆草回到村口,没想到又碰上那几个坐在桥头上的闲人。他们一看见我,马上就像蝇子叮上血一样开始捉弄起我来:

哑巴林又给他老婆割草了。你看他割的草又嫩又绿,吃了这草,他老婆晚上一定会好好“犒劳”他……

听着这话我的脸都气歪了,真想冲上去抡起手里的镰刀,像剁饺子馅一样把他们剁得稀巴烂!但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所以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免得做出什么傻事。可是他们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在那里千方百计地取笑我,看着他们对我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样子,我把背上的草往地上一放,瞪起眼睛狠狠盯住他们,心想,如果你们再这样下去,休怪我不客气!

哎哟,哑巴林生气了。你看他生气的样子像不像只乌眼鸡?不,简直跟条疯狗似的。

你说他喂的牛是他老婆,他当然会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本来就是嘛!那人一脸坏笑地向同伴挤着眼,不然他每天那么卖劲给牛割草干啥?不就是为了把他老婆伺候好?何况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人和牛住,那牛难道不是他老婆是啥?

他的话马上引起一片哄笑,我站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正准备拿镰刀冲上去和他们拼命,这时孙先生出现了。孙先生就像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一样,算好我今天中午会遭到他们捉弄,所以背起手,压着步子从一条胡同里走出来,然后径直走上前去,表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责起他们:你们这些人啊,怎么能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呢?要知道他也是人,和你们一样有尊严。如果你们不顾及他的个人感受,再这样继续闹下去是要遭天谴的。说到这里,孙先生皱着眉头批评他们,看看你们几个能说会道的,其实连个啞巴都不如!人家一个哑巴还知道天天起早贪黑地割草喂牛,你们呢?只会天天坐在这里东拉西扯,无事生非,难道就不能去做点正经事?

谁知孙先生话音刚落,其中一个愣头青便跳出来大着嗓门儿顶撞他:孙先生,因为你是老师,所以我们都很尊重你,不过你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们不就是开几句玩笑嘛,这有啥?再说开玩笑又不伤他身上一根汗毛,怎么就轮到你来为他说话?

你这小伙子怎么能这样说话?孙先生有些生气,但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开导他:话虽这么说,可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按照书本上的说法,这叫诽谤和侮辱,你们知道不知道?这在法律上是有规定的,如果超出这个范畴,是要受到道德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说到这里,孙先生给他们打起了比喻,既然你们认为和他开玩笑不算什么,那我现在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谁愿意拿自己的生理缺陷被人取笑?如果不同意,就说明已经超出了开玩笑的底线。就拿现在这个事情来说,你们对哑巴林的行为已经涉及到对他人身的攻击和侮辱,说得严重一点,已经上升到了法律的层面,所以这种玩笑不能开,尤其是对残疾人。不然玩笑开过了头,是会给自己种下祸根的,轻则引起打架斗殴,重则甚至还会闹出人命来……

啥?开玩笑会闹出人命,真有这么严重吗?孙先生的话把桥头上的几个人吓了一跳,他们面面相觑地瞪着眼睛,然后一齐把目光盯在孙先生身上,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

看几个人被自己的话给镇住,于是孙先生慢悠悠地给他们讲起了一则故事——

东汉时期,有个人经常爱开别人玩笑。一次,由于他的玩笑开过了头,结果引起对方不满。那个受辱者一气之下,居然跑回家拿出一把杀猪刀,把开他玩笑的那个人一刀捅死,后来还觉得不解恨,接着又冲进他家,把他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全都杀了……想想这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啊!因此我劝你们,有些玩笑开不得,不要说残疾人,就是正常人也不行。要知道凡事都得有个度,如果超出这个度,就会给自己惹来意想不到的杀身之祸!

那个刚才还振振有词想和孙先生争辩的家伙,听了这番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有些后怕地缩着脖子低下头去。

镇住了这些人,孙先生又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劝道,李林,你对这事也不要太当真。再说他们不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嘛,至于把事情搞得这么紧张?其实他们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生活无聊才拿你寻开心的,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往心里去,更不能鲁莽行事,万一做出傻事后悔就来不及。听我一句劝,眼不见心不烦。以后你只要离他们远点看不见就行了。

听孙先生说得有理,我心里的怒气慢慢平息下去。斜着眼睛再看桥头上那几个人。在在孙先生的批评下,此时他们一个个羞愧满面地低着头,没了刚才神气活现的样子。看到这里,我不由打心里感激孙先生,还是孙先生学问大,有办法,如果不是他,我真不知道事情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让人烦恼的事情过去后,我感到很快乐,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变得阳光明媚起来。

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起床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牛槽里拌上草料,接着把这几头牛牵到槽上吃草。看着它们卷起舌头,美美地吃着我给它们做好的丰盛早餐,嘴里发出“空空”声音时,我感到愉快极了。于是我会拿起门后的扫帚和铁锨,把牛屋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等忙完这些我就该去堂屋吃早饭了,吃过早饭,拿着绳子和镰刀去给牛割草。

当然不割草时,我就在牛屋里垫牛铺、出牛粪、打扫卫生,或者用铁刷子给牛梳理身上的毛。如果心情好,我还会把几头牛牵出去遛一遛。这时往往是下午,等牛吃饱喝足后,我把它们赶出牛屋,把缰绳往它们的牛角上绕着一盘,自己则背着手和牛一起漫步在夕阳的余晖里,感觉通体都是发亮的。每当我赶着几头牛,像个将军似的带领着它们从村街上走过时,不少人都会面露羡慕之色,一边赞美我的牛,一边夸我会喂牛:endprint

别看他不会说话,没想到却是个喂牛好手!

看哑巴林真中用,把这几头牛喂得一个个膘肥体壮的,简直稀罕死人了……

听着这些赞美声,我心里感到很高兴,一种自豪和骄傲感便会油然而生。

夜里躺在木板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嗅着牛屋里弥漫出的那种混合着各种气味的气息时,我心里常常感叹:哼,谁说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就一定比住在简陋的牛屋里幸福?比如我,尽管自己住在这简陋的牛屋里,可我并不觉得孤独和寂寞,因为有牛在身边做伴,我觉得自己便是世界上的皇帝、人间的国王!当你体会到这种感受时,你就会变成一个逍遥自在的神仙。

大概是性格原因,我这人容易激动,一激动我就会忘乎所以,兴奋得睡不着觉。实在无事可干时,我就会半夜起来喂牛。牛屋里没灯,我披着衣服走到牛槽边,摸黑往里边续上草,给它们加“夜宵”。人们都说马不吃夜草不肥,我想牛也一样。所以拌草时,我用马勺有意从料缸里多舀些磨碎的黑豆和黄豆拌进去给它们吃。几头牛本来正安详地卧在那里闭着眼睛睡觉,但是只要一听到我起来给它们喂草的动静,它们马上就会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挤过来,一边瞪大眼睛感激地看着我,一边把头扎进牛槽里大口大口吃起来,看着它们在暗夜里瞪大眼睛摆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吃草的样子,我心里的那份快乐简直难以言表。

人們常说牲口是哑巴,不能和人沟通,其实和牛在一起待久了,我慢慢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牛是会说话的。不过牛说话时不像人那样粗声大嗓,大喊大叫,而是和有些人一样,有时是喃喃自语,有时是窃窃私语,还有时是悄悄耳语。也许牛的性格过于温和,它们说话时从来都不争吵,而是像绅士和淑女那样,表现出一副很有涵养的样子。只有当遇到情绪特别低落或愤怒时,它们才会扬起头“哞——哞——”叫上两声,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卧在那里一言不发,安静得像是沉默的哲学家。

别看我在人前不会说话,但只要和牛在一起,我一点也没认为自己是哑巴,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很健谈的正常人。

我和牛说话的时候常常是夜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就坐在窗户下边的小木板床上,和牛一起共同交流着各自的喜怒哀乐和心里的感受。尽管我和它们交谈时不是用嘴巴说话,而是用目光来交流,但我们的心却是相通的。比如当我说到自己过去受人欺负的事情,它们马上瞪圆眼睛,愤怒地趵着四蹄显得义愤填膺的样子,恨不能冲上去替我报仇雪恨!而当我和它们谈到在孙先生的帮助下,自己已经彻底解除了这种烦恼时,几头牛则又晃动着宽大的脖颈,在我面前摇头摆尾地跳起欢快的华尔兹,那样子看上去真是开心极了。

每当看到这里,我就会激动地搂着它们的脖子默默地说,牛啊,我善良的朋友,我一辈子都不会和你们分开!

哥哥结婚成家后很快搬了出去。转眼间弟弟也大了。长大的弟弟开始考虑起结婚成家的事情。然而由于哥哥结婚时花空了家里的积蓄,轮到弟弟时问题马上来了。家里没钱说媳妇,这可咋办?眼看弟弟的年龄越来越大,父母不由着急起来。他们央亲托友,四处奔波,经过一番努力,好不容易给弟弟寻了门亲事,但女方要的彩礼太高,一下把我父亲给吓住了。

反正我把话已经给你们捎到了,至于下一步该咋办,你们自己决定吧!

什么?她要一万块钱?看着媒婆坐在那里一脸平静的样子,又听她把女方的要求说得这么强硬,父亲当即跳起来生气地说,她要这么多钱我去哪里给她弄?就是把我的一把老骨头砸碎也凑不出来!

媒人可不管这些,那天上午,她把女方的话往父亲面前一撂,嘴里嗑着瓜子,吊起两瓣大屁股一扭一扭就走了,却把一大堆难题留了下来。

唉!老大盖房娶媳妇时欠下的一屁股债还没还完,老二是哑巴不去说他,现在轮到老三了,我拿啥给他盖房子娶媳妇?父亲抱着头蹲在门槛前痛苦地说。

我们总不能眼看着孩子说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啊!看父亲表现得这样,已经生出白发的母亲也在旁边愁苦地劝道,孩儿他爹,为了将来不落儿子埋怨,咱现在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满足女方要求,不然咱咋能把媳妇娶进门?

谁说不是?父亲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没好气地冲她说,我也知道这个理儿,可咱家现在这情况,你说叫我现在拿啥给他娶媳妇?

咱家里不是还有两头牛吗?母亲提醒他,老大盖房子娶媳妇时卖了一头,现在又到了这个坎儿,看来咱只有卖牛给儿子娶媳妇……

老二能同意吗?那可是他辛辛苦苦一把草一把料给喂大的,如果卖牛给老三娶媳妇,你说他会咋想?我觉得他不会同意的。

谁叫他是个哑巴呢!如果他不是哑巴,咱早就张罗着先给他娶媳妇了。

唉,你说得对,谁叫他是哑巴呢?父亲苦着一张脸重复道,如果他是个好好的正常人,我们说啥也不会把他隔过去先给老三说媳妇。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在父母忙着为弟弟张罗婚事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哥哥已经结婚成家,眼看弟弟马上也要成家立业,可是我呢?我也是这个家庭成员之一,也是他们的孩子,可是父母为啥不为我考虑?因此我的情绪变得很低落。

父亲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过来指指我的嘴巴,摇着头无奈地说,林啊林,我和你娘也是没办法啊,谁叫你是个哑巴呢?如果不是哑巴,我也会给你说上一房媳妇的。尽管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可谁会要你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做女婿?又有哪个闺女愿望嫁给一个哑巴?看你这情况,怕是这辈子没指望了,要不,你还是等到下辈子吧!

下辈子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这辈子都没戏,即使到了下辈子,谁又能保证我会开口说话,父母会给我娶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做老婆?

看我情绪低落的样子,母亲也表现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劝导我: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事,可是我们又有啥办法?你哥和你弟都是正常人,连他们还在为说媳妇的事情发愁,又怎能照顾到你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算了,还是等以后遇到机会再说吧!

父母的话让我心里感到很难受,更让我难受的是哥哥和弟弟两个人对我的态度。当他们听说我也在闹着情绪想娶媳妇时,便在旁边冲我做出个五指并拢的手势,然后他们撇着嘴讽刺挖苦我说,就你一个哑巴还想娶媳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真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算了,你别在这里瞎搅和,还是赶快上一边凉快去……endprint

听着这些刺耳的嘲笑,我感到很伤心,加上父母的劝说,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别指望娶媳妇了,于是只好跑进牛屋,把门一闩,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生闷气。

哎,这是怎么了?看我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躺在那里,表现出一副郁闷的样子,这时卧在一边的两头牛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它们相互看了看,然后牛嘴一张,摇起尾巴安慰我,林哥,你别生气,娶不上媳妇怎么了?如果辛辛苦苦娶了媳妇却得不到幸福,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呢。再说有我们在身边陪着,你还有啥不开心的……

是啊,有我的两头牛做伴,我还有啥不开心的?听着两头牛的劝说和开导,我不由联想起村里那些不少夫妻失和的事情,一想到他们过着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生活,我的心情不由变得轻松起来。于是拿起撮斗给槽里添上草喂起牛来。我边喂边在心里想,还是你们说得对,既然村里有那么多夫妻关系不好的例子,我又何必要结婚成家自寻烦恼?与其那样,我还不如一辈子单身的好!

想到这里,我不由开心地笑了,同时也更加喜欢起我的牛来……

然而我的心情刚有好转,谁能想到让人苦恼的事情很快就接踵而至——

为了让弟弟早日结婚成家,满足女方提出的彩礼要求,父亲在母亲的提议下,做出了卖牛的决定!

父母卖牛那天我没在家。他们是背着我把牛给卖掉的。

那天吃过早饭后,我照例拿上镰刀和绳子离开家去给牛割草。加上自己在家里没地位,所以平时我基本不关心家里的事情,每天我只关心我的牛能不能吃饱,所以我的全部心思都在牛身上,整天都在绞尽脑汁地给我的牛寻找最嫩的青草。那天上午,我拿着镰刀和绳子跑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给牛割回来一大捆干净而又鲜嫩的青草,希望能让我的牛喜欢。所以快中午时,我兴冲冲地背着青草回来,打算让我的牛美美地饱餐一顿,没想到走进牛屋一看,牛槽上没了我的牛!

咦!我的牛呢?我的牛哪儿去了?

放下草捆,急忙从牛屋出来,慌着四下去找,院子里没有,大门口没有……找遍了家里平时可能拴牛的地方,可是哪有牛的影子?

找不到心爱的牛,只好垂头丧气地去堂屋问父母。刚一进屋,我突然看见父母两人正在那里数钱。看着他俩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票子,一边蘸着嘴里唾沫,一边笨拙地数钱的样子时,我不免疑惑起来:

爹,我的牛呢?我上前比画着问他,我的牛不见了,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吗?

父亲翻起眼皮看了看旁边的母亲,接着又看我一眼,叹着气冲我做了個无奈的动作,牛,卖了。接着也不管我能不能听懂,他就打起手势比画着告诉我,林,为了给你弟弟凑钱娶媳妇,没办法。你今后再也不用给牛割草了。

你们卖牛时为啥不和我说一声?气急之下,我不由冲父亲“哇哇”大叫起来。可是叫有什么用?他们不经我的允许已经把牛给卖了,我又能怎么办?我边叫边冲父亲发泄着心里的不满。那是我辛辛苦苦喂了十几年的牛,你们怎么说卖就把它们给卖了?为了喂好牛,这些年,你们知道我都干了些啥吗?再说你们又咋能知道这些年来,在喂牛过程中,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那是啥都比不了的,现在你们居然连招呼都不打,就把我心爱的牛给卖了,这是让我多么痛心的事情啊!

可是父母却不顾这些,在我不满的指责中,仍然低下头在那里数着他们怎么也数不完的钱,仿佛两只数钱的木偶……

家里的牛没了,我知道自己从此失去了要好的朋友,今后我的生活将会变得暗淡无光,属于我的日子将会更加单调。特别是一想到和我朝夕相处多年的牛突然离我而去,从此再也见不到它们时,我的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给愚弄了。

从堂屋出来,我带着强烈不满的情绪冲进牛屋,从门后抄起一根用来顶门的大木棒,像疯子一样,抡起来愤怒地对着牛屋一阵“砰砰啪啪”地乱打。打完后,看着原先干净整洁的牛屋瞬间变得一片狼藉的样子,我蹲下身子冲着空荡荡的屋子,抱着头禁不住放声大哭……

作者简介:张中民,生于七十年代,河南叶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近几年先后在《中国作家》《芙蓉》《小说界》《作品》《莽原》《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广州文艺》《当代小说》及台湾、香港等地文学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有作品被选载转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比南方更远》《赚他一千万》《闯入江湖的鱼》《伤心的村庄》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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