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羊村

2017-09-08 04:37俄狄小丰
四川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岩羊大嘴巴老伯

俄狄小丰

(1)

我回羊村是因为我出生在羊村。

羊,是岩羊。村,原是岩羊栖息的地方,后来有山民住进去,靠捕杀岩羊为生。一只只的肥羊被剥了皮做甲衣,挖了角挂在门楣上做装饰,或者整齐地放在围墙上面,肉自然吃进了肚子里。

羊灭绝了,有的山民开始迁徙他乡。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父亲杀过很多的羊后,携老扶弱,举家进军城市。那时,我还在母亲的襁褓里,没有记住羊村的任何人。

父亲说,回羊村看看吧,那是你出生的地方,整整40年了,你还没有去过一次羊村呢。

我说我也想去,但不认识路。

父亲说,你去吧,会有人来迎接你的。

于是,我动身去了羊村。

(2)

有人来接我,谁呢?羊村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想起这个问题时,我乘坐着大班车,已经在半路上了。

我拿出手机拨打起来,想问问父亲到底是哪一个老乡来接我。

但发现手机完全没有了信号,我想,也许是在车上的缘故吧。

不多时,车已在一个小镇里到站。这个小镇,我同样没有来过。

不过,我一下车,就有个背着空竹篓的老农朝我挥手叫道:“李友奇,小奇奇,这里,这里。”

不错,我叫李友奇,而小奇奇是我的乳名。我于是朝他走去,尽管我不认识他。

老农长相憨厚,身体健硕,看起来和我父亲是同龄人。

“父亲给你打电话了吗?你怎么认识我?咱是亲戚吗?我该怎么称呼你?”我连问道。

“我早知道你要来,我当然认识你,我去过你家很多次,我是你老伯呀,你不记得了吗?”他说。

“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来过我家,是我小的时候吗?”

“呵呵,走吧,咱边走边聊。”老伯说。

(3)

我不记得这位老伯来过我家,也不曾听说过我在羊村还有个老伯。

老伯的相貌倒和我的父亲有几分相像。

我和老伯走在地势缓和的乡村小道上,这里的一切纤尘不染,好似才下过一场刚刚好的秋雨,洗净了万物。

“老伯,你是背什么东西下来卖吗?”

“是的,我背了点羊肉下来卖。”

“哦,对了,我听父亲说,我们羊村过去有大量的岩羊,是真的吗?”

“真的,我们村的岩羊现在更多了。”

“啊!现在还有啊?”我感到很惊奇,因为父亲说过羊村的最后一只岩羊在我出生那年被猎杀了,那里的岩羊早灭绝了。

“有,一直都有嘛,家家户户都养着呢。”

“啊?岩羊不是野生的吗?”

“都是家养的。”

“我说的是野生的岩羊,不是家养的羊。”我想,我们说的羊不是同一种。

“我知道,就是岩羊,岩羊也是家养的。”

我头一次听说岩羊也可以家养,因而对即将到达的羊村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4)

“老伯,你真的去过我家?”

“去过,还经常去,每次去你都在嘛。去年春天,我还去了一回,给你们捎了点春笋。哎,对了,那时你爱人蓝香正怀着孩子,现在应该有一岁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

蓝香? 我妻子不叫蓝香,我们的孩子也快成年了。我想,老伯认错人了。不对,蓝香——蓝香——蓝香是我年少时的梦中情人,我的高中同学。不对不对,肯定是巧合,老伯认错人了。

“老伯,你是不是把我错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你这小子,开什么玩笑,我会认不出李大嘴巴的小儿子小奇奇?”

不错,李大嘴巴正是我父亲的外号。

“是的,你没有认错我,但你记错了我的妻子,她叫张燕,不叫蓝香。”我说。

“唉,不会吧,我记得你妻子的脸上有颗痣,是不是?”

啊?我妻子脸上没有痣,但我曾经的梦中情人,也就是蓝香,确实有一颗美人痣。难道在老伯看来,我和我的梦中情人结婚了?但他又怎么知道蓝香?

我有点晕了。

“老伯,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忠,和你一个姓,同志的志,忠心的忠。”

原来还是和我父亲一个字辈的。

我再次拿出手机,想问问父亲羊村到底有没有一个叫李志忠的亲戚。但手机仍然没有信号。

“老伯,咱这里不是那么偏僻,怎么会没有手机信号啊?”

“两个世界啊,孩子,咱这里一直就没有什么信号。”

“農村和城市的确是两个世界啊,什么时代了,还不通手机?”我既感叹又纳闷。

(5)

羊村在不远的前面了。村边的房子已经进入眼帘。“老伯,咱羊村有多少人家啊?”

“差不多有二百户吧,光是咱姓李的,就有一百多户呢。”

“啊!这么多啊!这人口倒是发展得很快嘛,我听父亲说,我出生的时候,羊村的住户还不到20户呢。”

“你父亲骗你的呢,这里的住户以前比现在还多呢。”

“是不是哦?”

“千真万确,不过,这里的风水不是很好。”

“怎么说?”

“你看,咱羊村这么多户人家,除了你在城里当局长,便无什么出人头地的人了。”

啊?我在老伯这里当局长了啊!不过,就在去年,要不是有人在背后捅刀子,我早当局长了。当局长是我的奋斗目标,但落空了。

“老伯,我没有当局长,但曾经差一点就当上了。”

“你这孩子,还在跟我开玩笑。大家都知道,你当局长好多年了。”

“真的?”

“真的,除非你不是李大嘴巴的儿子。”

我的确是那个在山村里杀了很多只羊后到城里靠扎纸花为生的李大嘴巴的儿子。我想,老伯这话是道听途说来的。

(6)

羊村近在咫尺,视野里出现越来越多的长着巨大犄角的岩羊。

我迫不及待地爬上路旁的一块巨石,举目眺望羊村。

啊!多么大的一个村落!密密匝匝的房屋掩映在绿树丛中,从这一头看不到那一头,两头就像鸡犬声不能相闻。

“看,你家的房子在村中间,就在那棵最大的核桃树旁。”老伯也爬了上来,指了指道。

“我家的房子?四十年了,我家的老屋还在啊?!”我吃惊不小。

“在,都在,你家的鸡啊,猪啊,牛啊,都在,只是不多,你们家那时很穷。”

“哦,那这么多年,是谁在帮我家喂养这些家畜,看家护院呢?父亲可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是你爷爷奶奶嘛,二老的身体好着呢。”

誰?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奶奶去世十多年了,就葬在城郊的公墓里,怎么会在这儿。我突然不寒而栗,心怦怦直跳!

老伯见我不再吭声,便拉着我跳下去继续朝前走。

“老伯,你真幽默!”走了一阵后,我终于平静下来。

“你比我更幽默呢!”老伯嘿嘿笑道。

(7)

进村了。村和我想象中的村一样,充满乡土气息。

三三两两的老乡和我们擦肩而过,他们表情淡定,神态自如,目光和善,洋溢着一种高贵又宁静的气质。

我想和他们打一声招呼,但他们先给我一个微笑就匆匆而去。

老伯领着我穿过一条两边立着栅栏的小道,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核桃树下。我想,他的家就在这儿吧。

“到了,”老伯说,“看,你爷爷奶奶在那儿。”

顺着他的指向,我看见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相互搀扶着站在一扇宽大的院门面前。他们的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粗大的皱纹,已经分辨不出任何表情。但从他们张开着的空洞的嘴巴里,能看出他们在开心地笑着。

我错愕不已,感觉很迷茫。

“去吧,好好照顾照顾爷爷奶奶。”老伯又出现在我身边。对面的两个老人也开始向我招手。我于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向他们走去。

“什么时候想蓝香了,给我说一声,我把她接过来和你团聚。”老伯在背后说。

(8)

我一走近,两个老人便迎上来一人抓住我的一只手,热情洋溢又含糊不清地叫了起来:“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辛苦你了。”

我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我的爷爷奶奶,因为他们的脸庞已经老得变了形,看不出来他们到底像谁。

“没,没——有,你——你——你们——好——好吗?”我变得吞吞吐吐,好像喉咙里粘住了什么东西。

“好,还好,谢谢你来看我们啊!”他们说着把我拉进了屋里。

这是一个宽敞的老四合院。房屋年生确实久了,屋檐上盘满了稠密的蜘蛛网,但看上去还比较牢固。这是我家的老宅吗?此时,我感觉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老爷爷给我看了座,老奶奶连忙用一只完全脱掉了漆的钢盅帮我倒了一杯开水。

“送我来的李伯伯跟我开玩笑说,你们是我已经过世了的爷爷奶奶呢。”我急不可耐地想证实这到底是真是假。

“啊?!哪个缺德的,跟你开这种不像话的玩笑啊?”老爷爷笑咪咪地道。

“就是刚才送我来的李志忠伯伯。”我说。

“啊?刚才有人送你来吗,我怎么没有看见?”老爷爷说。

“没看见?是不是你们的眼睛花了看不真?”我楞了一下说。

“也有可能—— 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李志忠。”我提高嗓门道,生怕他听不清。

“哦,他是哪里的人嘛?”

“他不是咱村里的吗?”

“咱村里没有叫李志忠的人嘛,全村都没有一个姓李的。”

“啊?!”我又惊懊不已,“那你们是?”

“嗨,你这孩子,不过也不怪你,资助了我们二老这么多年了,咱还是头一次见面呢。”老爷爷感激地说,“我和老伴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老了就成了五保户,政府是发了点生活补贴,但不够用啊,要不是你这个大好人一直寄钱给我们,我和老伴怕早饿死了啊!昨天村长来通知我俩,说今天你要亲自上山来看我们,我和老伴可高兴了,一宿都没有睡着呢!”老奶奶站在一旁嗯嗯嗯地点头迎合着。

“那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我想,这两个老人也许迎错人了。

“当然知道,你叫李友奇,大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那还算什么人!”

怪了,名字倒是我的名字,但我不记得我资助过这样两个老人,我上山也只是回我的祖居地羊村看看而已。

“这里是羊村吗,爷爷?”我又问。

“不是,这里叫白石村。穷乡僻壤啊,山高路陡,很少有外人上来的。”

“哦,那个叫李志忠的说这里就是羊村,看来,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呢!”

“肯定是个坏人,真缺德,没有好报!”老奶奶忿忿地骂道。

“那你们知道去羊村的路怎么走吗?”

“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哪里有这个村。”

我断定自己被李志忠给耍了。但这两个老人和我之间,仍然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想,我姑且认了吧,只要两个老人开心。

我再次拿出手机想给妻子张燕报个行踪,但还是没有信号。

(9)

我在两位老人的家里吃住了一晚。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我睡得很香,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已大亮,便赶紧起来掏出200元钱塞给两个老人,并承诺会继续寄钱给他们,然后辞别下了山。我想,我已经迷路了,还是回城为好。

我原路返回到了山下的小镇,径直向车站走去。正好,有一辆返城的班车正在上人。我急忙跳上车占了个靠窗的座位。不一会儿,人满了,车开始缓缓离站。

就在车开出站门驶入公路时,透过车窗,我看见我的妻子张燕肩挎咖啡色手提包——不久前我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和一个男人说说笑笑地并排从公路一侧迎面走过来。她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那男人,啊!又是昨天领我上山的那个自称李志忠的贼人!他和昨天一模一样,背着个空空如也的小背篓,十足的山民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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