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蝙蝠在出没

2017-09-08 04:18王刊
四川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上官少爷小米

王刊

小镇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上班族喝完水都匆匆回了,天回镇的蓉忆咖啡厅现出了繁华过后的落寞。《青春修炼手册》在反复播放,声音活泼铿锵,像是嫌马俊成和李小米的争吵声还不够大似的。吧台小妹一直和着节拍,点着头或者晃着身子什么的,偶尔才朝他们瞥上一眼。她就看见,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映进来,他们的脸就一会明一会儿暗。怕是起风了。

你个二货,要是我妈老汉看到,我同学看到……李小米穿着白色连衣裙,胸部发育得恰到好处。

哪个晓得是你喃?马俊成双手捧着咖啡杯,咖啡杯里氤氲着一团热气。说完,他斜了一眼李小米,那神情分明在说,你才是个二货,我要来直播你裸睡,你算哪把夜壶?

李小米一听就跳起来,你说啥子喃?再说一遍。李小米的声音陡然提高,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老子要报警,现在就去。李小米说着,抓起LV手包,急匆匆往外走。马俊成一把抓住她胳膊,嘿,美女,咋个这么毛喃,有话好好说。李小米就被按在了沙发上,鼻子里哼出一股气,长长地盯着窗外,胸部还荡漾着一些震颤的余韵。

我还不是想上这个月的明星榜嘛。你晓得的,我们男主播好难混哟,你们女人发下嗲,撩一下,露一点,卖个声,舞两下,就是擤个鼻涕,都有人看,我们男主播,总不可能撸串儿吧。哎,不说了,宝宝心里苦呀。马俊成现出一副便秘的表情,脸都皱成了一枚干核桃。

你苦个头呀,苦就来偷拍我?说,偷窥我好多次了?李小米的目光逼过来,马俊成迎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盯着李小米的胸前看。此刻,李小米的裙子被树的影子切成了一条一条的。

没,没,就一次。我的大小姐,你就饶了我吧,我错了还不行呀?

饶,怎么饶?老子是裸睡的,毛毛都看得到。李小米又跳起来,我快乐个屁呀,小妹,把音乐关了。这时,易烊千玺正唱到:“这首歌,给你快乐,你有没有爱上我?”

坐坐坐。马俊成又把李小米按在沙发上,你听我说,我只看过你两次。说到这里,李小米剜了一眼马俊成,那神色像在说,得了吧,鬼大爷才知道你有好多次。

你莫那个样子看到我,真的只有两次,第一次踩点,第二次录的相。李小米一只手支着头,那头似乎有几千斤重似的。听到这里,又侧了一下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等你说,你继续说,看你龟儿能说出啥子来。

这样,我把上次直播挣到的钱全打到你卡上。算是交个朋友,我们这一行,看上去挺热闹,其实朋友很少的。马俊成说完,向李小米伸出手。李小米像是被这话里的某个词击中了,一愣,也迟疑地伸出手,与马俊成握了握。那一握,李小米有些点到为止的愤然。李小米觉得,有些事你只得索性接受了,省得到头来,气坏的反而是自己。

李小米转身要走,突然瞥到窗外有什么影子划过,像黑色的闪电。马俊成贴着玻璃窗,把鼻子都压扁了,哇,好多蝙蝠,快看。

李小米并不期待有奇迹,没有比被偷拍更他妈的奇迹。李小米斜了一眼窗外,立即就惊叫起来。

无数只蝙蝠展开翼手悬成平面,铺满了一大块夜空,像一片积雨云。这云,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伸伸腿,收一收翼手,偶尔叫上一两声。舞蹈,蝙蝠在舞蹈。

在李小米的印象里,大雁、麻雀、或者鸽子,会成群地划过天空,制造某种壮观和向往。而蝙蝠们总是独来独往。它们出没时的夜空,只有萤火虫是唯一的观众。只是今晚,它们怎么就集体狂欢?

回去的路上,李小米拒绝了与马俊成同行。空寂的街头,李小米拖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地走。有那么一阵子,她想起了老家。老家,那似乎是一个久远的名词。也有那么一秒,她想起了老家蝙蝠出没的夏夜——夜凉如水,玄月如钩——蝙蝠在院子里划着线,有时也撞进屋子里来,绕着电灯惊慌地飞。它在慌些什么?又在找些什么?

一個月后,李小米躺在铁轨上,猛然想起这个灵异的时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溃败都是用这样隐性的方式开始的。

马俊成这次蚀了本,却又狠狠地赚了一笔。他和李小米达成协议,以后直播可以互相当帮手,收入按比例分成。很多时候,马俊成的直播是一个人无法完成的,不是没找过以前的同学和朋友,他们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能找到一个帮手,何况像李小米这样的女孩,花多少钱都值。

马俊成毕业两年了,是省内的二本。在严峻的就业形势下,马俊成签到了飞机发动机公司,每月工资两千多。不到半年,马俊成就跳了巢,去了化工厂,工资能到三千好几,马俊成显然不满意。奶奶的,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一套房哟,马俊成常常私下里感叹。大学同学多半做了啃老族,马俊成没老可啃。父母年龄并不大,但父亲腿部有残疾,常年拿低保,这个老怎么个啃法?在电缆厂工作时,马俊成兼职做了游戏主播。从读小学起,马俊成就是玩游戏的高手。他直播一些冷门游戏,用一口川普戏说它们的不足,偶尔一口台湾腔,加上李伯清式的川味散打,深受观众喜欢。入行三个月,马俊成就从电缆厂辞了职。又直播了一段时间,受一个观众的启发,他想直播跟四川旅游有关的节目。于是换了家平台,给自己取名为人在冏途。马俊成对这个名字很是喜欢。除了表示直播内容外,还暗示了自己当时的心境——想买房买车而不得的窘迫。

成都可播的地方多了去了,都江堰、青城山、杜甫草堂、武侯祠、熊猫基地……除了自然风光,还可播小吃,春熙路和太古里的女孩,也是不可错过的上上之选。

川北有蜀道、剑门关、石刻、豆腐、酸菜、凉面……川南竹海、李庄、僰王故地……西昌也是块宝地呀,在邛海边捞醉虾,去正宗的彝族农家乐吃烤乳猪,到最偏远的县城拉上一两个黑彝小孩直播彝族语言,请他们吃德克士。马俊成直播西昌那个月,提了快五万的成。收到银行短信提示那天,马俊成刚好回了一趟天回镇,就搭乘地铁3号线,去了蓉城一家秘密会所,阔气地点了两个小妹。

川西甘孜、阿坝可播的更多了,美景、美食、人物、风情随便哪样都是一座富矿。雀儿山的雪,九寨的山水,若尔盖的草原,康定的云霞,新都桥、稻城村居……各地的喇嘛寺,印经院,漫山遍野的牦牛和羊,凶悍的藏獒……甚至马俊成还直播过天葬。

那一次,在德格,马俊成站得有些远,却刚好可以越过人头看到秃鹫带血的腾飞和起落。马俊成是偷偷拍摄的,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直播室可不一样了,一会儿就凝聚了三万多人,弹幕上的吐槽像水波一样飘过。有人还开玩笑,说主播,你把直播挣到的钱全部捐了吧。于是,一大波人就起哄,对,捐了吧,反正我们成都每年都在定点向他们扶贫,主播也帮我们看看是不是越扶越贫了,呵呵。有人干脆就倡议了,这样,主播,我们今天多刷点礼物,你就代表我们捐了吧。对呀,对呀,我也来刷一点。我也来刷一点。我也来刷一点。

那一天,马俊成粗略算一下,起码得有小三万的收入了。这次,马俊成没敢再去豪气一把。那是藏区,毕竟与混得滚熟的成都不同。

躺在宾馆里,马俊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要不要直播捐款呢?要,到嘴的鸭子又飞了;不,一定会丢很多粉。马俊成觉得,网络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有时候你声嘶力竭,却一个人也喊不醒;而有时候,只需某人冒个泡,顷刻间千万个泡就涨成一个堰塞湖。对网络的敬畏使得捐与不捐这个话题异常沉重,以至于压得板床嘎吱嘎吱响,类似雪山崩塌的声音。

辗转到天亮,干脆起了床。窗外满眼冷峻的雪山,猎猎的经幡透着亘古的荒寂和苍凉。马俊成将目光收回,他突然看见了山脚下那一排红色房子。马俊成知道这是一所小学,昨天才从那里路过。马俊成又在窗口站了一会,其实也不长,二十还是三十秒?马俊成的脸就被一个笑慢慢撑开。他迅即转身,关门的响声把声控灯都掀亮了。去前台一问,才知道放学时间是五点十分。这个时间点鬼大爷来看直播呢。顾不上吃早餐,马俊成就朝学校走。

这时候才响起铃声,应该是早读。似乎受到铃声惊扰,几棵矮松上的雪粒簌簌往下落。马俊成在校门口搓着手来回地小跑。这里海拔高,跑得稍微快一点你就完了。马俊成又不是没完过。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看见一个汉人模样的老师夹着书从教室出来,马俊成赶紧喊,老师,老师。

老师姓黄,在天回镇一所中学当德育处主任,来这里支教一年了。马俊成不觉哇了一声,心说,有戏。请黄主任吃了早餐,顺便把自己的计划一说,马俊成将红包从桌下递过去,黄主任推了好几次,也就收了。

吃过午饭,马俊成将直播车推到校门外一片开阔地。天,是个好天。几朵白云伸手可触,像谁用画笔刷上去的,尾梢带着恣意的余韵。阳光在雪地里流淌,给山脉、旗杆和矮松勾出淡淡的剪影。马俊成正是从天气开始直播的,直播室里酝酿着欢快的气氛。

黄主任带来了二十个小孩,整齐地排成一列,四年级学生,藏袍盖住了手和脚,脸蛋上的红,是高原红,眼睛都放出奇异的光彩,清亮明澈,像从雪水里捞出来的珠子。马俊成的镜头一一摇过队伍,孩子们安静极了,都死死地盯着镜头,既期盼又新奇。马俊成一边解说一边反复摇动着镜头,说找到这些贫困生怎么的不容易,说长期以来自己的热愿就是支援藏区,说黄主任怎样抛弃成都的家庭来这里支教,并叫黄主任到镜头前讲两句。黄主任讲完,马俊成又摇晃着一摞厚厚的红包,从其中一个里掏出一摞钱来,一张一张地沾着口水数,一共三千。马俊成就把这一摞红包交给了黄主任,由他来分发。今天的观众上得特别多,特别快,弹幕弹得眼睛都花了,都是喊捐赠开始的声音。马俊成给黄主任作个手势,黄主任就将两个孩子送到镜头前,他们手里各攥着一个厚厚的红包,观众喊把钱包打开,看看是不是三千。马俊成就把钱撸一半露出来,在镜头前哗哗地甩,像一串甩炮发出的声音。马俊成又问两个小孩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一个说挖虫草、荡牛,一个说抓骗子。直播室里笑喷了,说什么的都有。马俊成又问了些其他问题,然后让他们给观众说谢谢,说这些钱都是叔叔阿姨捐给你们的呢。孩子们说完谢谢,马俊成就让他俩站到一边去,又上来两个,还是拿着厚厚的红包,换了几个问题,小孩子的表现大大超出马俊成的预期,他们天真,无邪,观众就被他们的无邪打败了。各种刷礼物,激荡得马俊成情绪激昂。

直播完,黄主任把一摞厚厚的红包还回来,其中一个显然凹下去了。黄主任和马俊成用力地握了握手,转身进了校门。等黄主任的背影一消失,马俊成就一拳砸在直播车上。这一拳有些重,疼得馬俊成直跳脚,嘴巴都歪了。

我他妈真是个人才,我爸没白做我一回。马俊成一边挖出凹下去那个红包里的钱,又沾着口水数,一百,两百……一千,二十个小孩,还剩一千……

马俊成看看天,阳光带着醉意,群山逶迤,像是默默地向这片低洼地聚集过来,它们也想看看,在自己的眼皮下,还有哪些新鲜事。

李小米是无意间看到马俊成在直播自己裸睡的。马俊成直播时间是午饭后,李小米的是在晚饭后。与马俊成不同,李小米是直播唱歌的。李小米音乐学院毕业,会唱歌,会喊麦,当然会嗲,会各种坑,遇到金主,她甚至会说,欧巴,我好好爱你,我要给你生娃娃。也有中学生偷偷刷妈妈支付宝的,李小米就说,小弟弟,你介不介意姐弟恋?来,姐亲亲你。然后就把身子往前一探嘴一嘬,胸就若有若无地露出来。她有时候也恶毒地猜测,那个嘴巴还没长毛的家伙,一定在电脑前对着自己打手枪。想到这些,李小米就会在直播时像疯子一样笑出声来。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李小米也说不清。有些事的发生和消亡都是很难看出痕迹的。李小米的中学时代,是纯情的,有些渣男随口说些带点颜色的,比如,“操”,李小米都会红一阵脸。大学的氛围一下就变了,学校外面的几条街区,全是临租房,显然是做学生生意的。哪怕只是路过,眼睛并没瞭上一眼,老板们也会露骨地揽客。后来,李小米渐渐发现,小小寝室也藏着惊人秘密。耍QQ、玩人人那是老一套了,有人通过探探、陌陌频繁约会,有人在微信附近的人里完成了一夜情,有人做了老板或者官员的小三……有一天,李小米说到气愤处,随口就冒出了“操”,才突然惊觉,自己也变了。李小米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变化,就像阳光落尽,月华就会高悬。谁会阻止?

李小米是在大学时开始直播的,那时候父母给的钱并不少,但不穿得时髦漂亮,谁敢说自己是艺术学校的学生?手机要用最新的,IPHone6s得花近七千呀。李小米就网贷了五千,每月利息得一千,条件是录了全裸视频和照了手持身份证的裸照,定于两个月归还,不还,可以肉偿,否则就将裸照和视频传到网上。偏偏那个月人背,喝水都塞牙。自己不小心把水杯打倒了,烧坏了室友的电脑。看着还款期限就到了,李小米只得拿手头仅有的一千多元买了一套低级设备,直播就这么开始了。拜师傅,加公会,李小米慢慢就上了路。没想到,还真火。第一个月就捞了IPHone6s的钱。毕业时,索性工作也不找,在天回镇租了一间老旧的酒店式公寓,把这作为自己的工作间兼卧室。后来才知道,租到了不日毛的马俊成隔壁,想来真像是谁开下的恶毒的玩笑。

这天中午,洗漱完,把早餐和午餐一块儿吃了。李小米在屋子里踱了一会步,心里盘算着下午的日子究竟怎么花。自从李小米做了直播,这越来越成了一个问题。其他人这时候散在各处,满世界忙碌,谁能陪你闲?而他们闲的时候,李小米却忙着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李小米把世界分成了自己和他们,他们的那一端显得特别沉,李小米觉得就算把地球这个砝码放上去,也未必能把那一端翘起来。

半年前,李小米直播时突发急性肠胃炎,呕吐至昏迷。在还有意识前,李小米滑动着电话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送自己去医院的人。后来,是一个热心的观众通知场控,场控喊来救护车。说起来,那真是一件丢人到家的事。

才下过一场雨,满世界湿漉漉的,羊蹄甲的叶子伸到窗口来,闪着雨水的光泽。李小米双手环在胸前,走了几圈,鞋子刮得地面就像有谁用指甲划过黑板。李小米觉得这时候的自己成了羽毛球教练,将知道的名字一个一个地捡起来,反复确认,才将这颗打坏的球惋惜地抛到废弃的筐里。

李小米确认完,颓丧地坐在电脑前,干脆进了别人的直播间。听说自己供职的这家平台,一个男主播红了有一段时间了。李小米是作为一个消费者去的,仿佛这样一来,她就和消费她的人打成了平手。直播间里在放视频,竟然是一个女孩的裸睡,像是从阳台上撬开窗子向内拍摄的。那是夜晚,偷拍者先用手电在屋子里晃了一大圈,最后定格在墙边的一张床上,床上此时躺着一个女人。裸体。裸女向着墙侧卧着,微微卷曲着双腿,丰盈的臀部斜着朝向观众。裸女胸前抱着一个洋娃娃,像是一只棕色的熊,熊挡住了她的两个半球,脸也隐在棕熊里。手电慢慢移开,定格在墙边的一只粉色胸罩上。手电又移到靠近窗子的地方,是一套直播设备,很高档的设备。

李小米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她愤怒地冲向窗边。一推,窗子就开了,窗外是个露台,留下了杂乱的脚印。偷窥者是从隔壁阳台下来的,一看就知道,尽管那些痕迹经过刻意的处理。

李小米使劲砸门,声音在整个楼道里回荡,把几个脑袋也从门洞里砸了出来。李小米显然管不了这些,继续砸。屋子里传出一个瓮里瓮气的声音,来了,砸你老母呀,这么砸,没毛病吧?

门开了,李小米冲向电脑。电脑靠近窗边,自己裸睡的录像还在放着。李小米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指着马俊成,你,你,你是个混球。

马俊成愣住了,随后讪讪地笑,这,这,这咋啦?

你说咋啦?你,禽兽,禽兽。李小米吼起来,冲过去,举起麦克风朝着电脑一阵乱砸。好一阵,马俊成才让李小米止息下来,好说歹说去了那家蓉忆咖啡厅。

让马俊成高兴的是,这次直播到了后场超过了播放裸睡的录像,成为高潮部分。摄像头把自己和李小米的吵嚷、对骂、推搡和讲和直播了出去。观众像海水一样,一波一波涌来。真爱粉力挺,黑粉一下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谩骂声要把海底世界都吵醒。

而这,马俊成做的,只是转过身去,按了一下鼠标键。

李小米的直播名字叫沫沫。

这天从蓉忆咖啡厅出来,马俊成突然说,沫沫小姐,明晚你的观众会增加很多,哥们让你赚一把,算是再次向你道歉。

道你个头,李小米说,没有增加的话,我就来录你的裸照。隔了一秒,李小米低声嘟囔了一句,哎,录了等于白录,估计也没人看。说完,把马俊成从头看到脚,那样子像在看一条满身泥污的流浪狗。马俊成确实也并不中看,额头纹层层叠叠的,活像一个小老头,那模样比马云好不了多少。

哈哈,巴不得。他们敢看,我还怕给他们看?你录制前,先给我说一声,我洗干净点,头发也要收拾一下哈。

丑人多作怪。李小米心里嘟囔了一声,走到了街的对面去,拖着自己影子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李小米的直播间里果然齐扑扑地按过很多观众来。有人说,沫沫,你的裸睡真是销魂,能不能自己直播一个?有人说,沫沫,看了你的裸睡,我都想犯罪了,你就让我犯一次吧。有人直接贴出李小米裸睡的截图,这是今天中午马俊成提示大家的,马俊成还说,你们想不想看真人?想看的话,就去找沫沫哟,她的时间是晚上七点。马俊成似乎在对着一群鱼说话,这群鱼就摇着尾巴聚到了李小米的池子里。李小米让她们闹腾,半推半就遮遮掩掩的样子无异于撒下更大的鱼饵。一个叫老子最耍的男生像是疯了似的,狂刷十万礼物。李小米知道,这个男生喜欢自己已经很久了,每次都显得阔气的样子,这次更是称得上土豪的作派。那个上官少爷也在,他已经不在直播室里卖力地讨好了。他这时候在微信里一个劲地道歉,李小米知道他其实是为了撩她,撩她其实是为了干她。李小米知道,“干”这件事带着天生的差异,男人的参与集中在膨胀的棍状物上,棍状物蔫了,心脏还是好的。而女人,是从心脏开始的,心脏坏了,什么都关上了。不久前,李小米的心脏就被上官少爷弄坏了。

李小米放下手机,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继续摇头晃脑地唱歌给观众听。李小米唱歌时,总幻想着自己置身于大气的舞台,舞臺上灯光闪烁,如醉如幻,舞台下满满的人群挥舞着荧光棒,吹起口哨。李小米这么想时,就唱得特别嗨。每次直播下来,李小米才惊觉,屋子里其实只有自己。这时候,她就软绵绵地摊在沙发上,全身像在醋里泡过一样。歇上一气,简单洗一洗就睡下了。

这次直播结束后,李小米却异常兴奋。她敲开了马俊成的门。走,二货,吃烧烤。李小米说。楼下就有烧烤摊。这几乎是她工作后第一次这么晚作为吃货坐在街边,身为成都人,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有时候,李小米觉着自己干着一份不错的工作,轻松、自由、收入又高。毕业才一年,就凑够了首付。她已经看上万科五龙山的一套三居室了,犹豫着要不要下手。而有时候,她感觉又相反,自己像在舞台上唱着独角戏。

李小米和马俊成推杯换盏,两人都像老相识。李小米完全把这时候吃饭容易长膘的禁忌抛到了太平洋,一颗一颗地往自己嘴里塞花生。当然,她嘴里什么味儿都有,鱿鱼的、肥肠的、菜头的、啤酒的……

我听说你是在直播跟旅游有关的节目呀,怎么,就,难道裸体也跟旅游有关?李小米举着啤酒杯突然问,长发披下来,盖住了半边脸。

呵呵,对呀,身体在路上嘛。沫沫小姐呀,你想想看,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供直播呀?四川都播遍啦。马俊成正在啃一块鸡翅,嘴角全是油,亮闪闪的,接着说,你会说那还有全国呢。是呀,没错,但那样做节目太烧钱啦,人也很辛苦。更为重要的,我不是还离不开你这个女邻居么?李小米白了马俊成一眼,你嘴巴抹了几斤猪油?马俊成就用纸擦一擦嘴巴,嘿嘿地笑。

还请沫沫小姐支招咋样才不掉粉呢。马俊成把鸡翅的骨头放在桌子上,那里已经整齐地放了几块了。

你脱嘛,估计这个有戏。说完,李小米就捂着嘴巴笑。

你脱过没?烧烤架冒出阵阵油烟,嗞嗞地响,像豌豆从豆荚里接二连三地炸开。

我真没,本姑娘不靠脱吃饭。歇了一下,像突然记起了什么,说,上次有个游戏公司开价十万,要我给他们引流,注册一万人,我哪敢接呀。

马俊成哇了一声,然后继续啃鸡翅,李小米拿起一条鱿鱼,认真对付起来。突然,马俊成一拍大腿,像是捡了金元宝,扯着嗓门说,沫,亲,我们做笔生意,咋样?

做,做啥生意,神经,你。李小米鱿鱼刚送进嘴里,吐词有些含混不清。

就游戏公司的事,做成了你六我四,好不好?马俊成把身子往前一伸,作了一个六和四的手势。

神经哟,咋个做得成,你想钱想疯啰,好好吃烧烤。李小米用边指把头发往耳后拢了拢。

哈,那做成了我就四,一言为定。老板,算账。马俊成的喊声很阔气,把邻桌的人都喊得朝这边看。

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每次李小米直播完,马俊成就邀她出去走走。要么吃几串烧烤,要么喝上一杯水,再在人头空落的街头散散步,也有一头钻进电影院的。李小米有时候就想,在偌大的蓉城,还有几对这样闲得蛋疼的。

那个初夏,李小米就是这么过来的。李小米有说不完的话,仿佛在直播间里还没说够似的。李小米觉得,很久没这么恣意地聊天了。天气像是失了一次恋,流泪总是常有的,淋得整个小镇湿漉漉的。雨一来,把天空的雾霾推开,天空就会高远一两天。

那个初夏,不知怎么的,小镇多出了很多蝙蝠。它们在小镇上滑翔,在李小米看来,它们滑翔得心事重重的,像有什么话要告诉小镇的人们,而那么些话又沉重得轻易不能开口。

一天,李小米突然停下来,把一口抹茶很响地咽下,指着一只突然从身边掠过的蝙蝠说,哇,蝙蝠。

马俊成扭过头,盯了李小米一眼,像在打探北京元谋人,你妹哟,没见过蝙蝠嗦。李小米唉了一长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一段路,谁都没说话,像各自怀着心事。马俊成双手插在裤兜里,李小米的手包仿佛很沉,压得一只肩膀微微有些倾斜。夜色渐浓,地面微湿,喧嚣的街区空出来让给了两人的脚步声,昏黄的街灯之上是几颗黯淡的星。

李小米今年二十四了,初恋给了大学同学。那场恋爱从大一开始,持续了三年。天下的恋爱都一样,开始总是甜蜜的,你侬我侬。接下来呢,像一截甘蔗,嚼到后头,味儿就淡了。争吵。劈腿。分手。总有一样会找到你。不幸的是,李小米都遇上了。后来,李小米觉得那无异于一场浩劫,甚至把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全都砸得稀巴烂。有了足足两年的空窗期,李小米又谈了一场。只是这一场来得快也去得快,来时像砸中一个金蛋,把自己给乐死了。去的时候,也像砸中一个金蛋,把自己给整懵了。

他就是上官少爷。上官少爷当然是网名,真名叫郭什么波。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全,李小米觉得实在挺操蛋的。上官少爷年龄比李小米充其量大个两三岁,穿衣考究,皮肤细嫩,身材高大,胸口一圈儿毛,淡淡的香水味也是李小米喜欢的。上官少爷的父亲早年做过家具,后来房地产红火,就倒过来做地产,天回镇附近的几家楼盘都是他家打造的。他们也住在万科五龙山,不过是两千万的别墅。李小米就在心里唏嘘了好一阵。

上官少爷最先是作为游客来直播室的,究竟是哪天,李小米也记不得了。直播室的人多,来来去去的,就像银杏树下满地的落叶,哪一片是什么时候飘落的,就连银杏树也说不清。据上官少爷自己说,第一次来,李小米穿着白色超短裙,胸前一个蝴蝶结,露出一条大长腿。李小米才想起来,那是五月初,天气刚刚暖和,李小米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超短裙,连时尚得深入每个成都人人心的春熙路,在那时还没有露大长腿的。李小米带着掰下第一根春笋的心情走进直播间,嗨,嗨起来,那麦喊得连自己也不得不陶醉,直播室里就洋溢著夏天的气息。不是李小米不怕冷,那天,她把暖气开得足,身体也就舒展得像一朵盛开的蓓蕾。

上官少爷当天就关注了李小米。第二天上官少爷又来了,送了鲜花送月票,直到这时候,李小米都还没能记住他。第三天,上官少爷是骑着自己那条青龙来到直播间的,君临万方地坐在自己的宝座上,狂热地向李小米表白,也在众目睽睽下坦然地享受着李小米对她的跪舔。上官少爷表现出了一个少爷惯有的准和狠,接下来三天,就为李小米刷了五十多万的礼物。这在李小米作为主播的记录里,不算是奇迹。网络世界里什么没有呢。一次,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一出手就是三十万,在微信里要她陪他一夜。过了几天,李小米却在新闻里得知他落马的消息。李小米惊出一身冷汗。

微信上,李小米继续延续了逢场作戏的套路。像打羽毛球,你挑球,我就杀,你杀球,我就做好防守。上官少爷没能轻易得手,第二天又祭出了杀器,一次送了二十万的礼物,杀气腾腾地说,不把你追到手我就不是上官少爷。也就在那天,李小米答应了上官少爷的见面请求。那是在直播后,上官少爷在楼下等着她。一辆拉风的911,开着天窗,音乐在狭小的空间里乱窜,盘旋着飞出去,像要把整个小镇都摇醒。他们去了欧洲房子,吃完其实很晚了,上官少爷还要去看电影。李小米仰起脸想了想,她的脸肉嘟嘟的,任谁都想去捏上一把。事实上,上官少爷也是这样做的。李小米想,自己很久没这样耍过了,就算给自己身体放个假。电影院,上官少爷抓住了李小米的手,捏了一会,把李小米手心捏得全是汗。李小米想,看来自己得好好谈一场恋爱了。

电影没看到一半,上官少爷的嘴就凑到了李小米的嘴上。李小米本能地想要叫起来,却怕惊扰前排的观众。李小米这时候才突然明白,选座时上官少爷坚持最后一排的原因。她让他亲了,他的胆子就大起来,手伸进李小米的后背,单手解开了胸罩。李小米后来想,那个二货不知道在多少个女孩身上做过练习。李小米的反抗有些剧烈,但还是被他从背后伸来的手抓了个瓷实。当晚躺在床上,李小米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这样的触感,好久不曾有了,李小米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在拒绝他。当时拒绝他之后,李小米把弄乱的头发重新用手拢了拢,别上蝴蝶结,然后把胸罩系上。李小米知道,在做着这些时,自己的脸一定红得跟鸡冠花似的。当然,李小米也知道,这时候的上官少爷也正讪讪地看着自己。

要说,上官少爷他妈的一定是个老司機了,在路边的车里,在唯一还亮着灯的旅店门口,他都欲言又止,她当然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李小米不想这么快把自己交出去,她知道,有时候速度也能决定一些事情。

但终归没有守住自己,李小米的溃败是在第二天。还是晚上,酒吧里,李小米上台唱了几首歌,上官少爷绕着她扭着腰肢。够嗨。喝了酒,醉了,应该没有吐。李小米就被送到了一家宾馆,上官少爷显然干了她。李小米记得自己好像是反抗了,只是这时候的反抗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上官少爷还是来直播间,还是骑着自己那匹威武的青龙,也大把大把地送礼物。每天直播完,911就在楼下等着,各种玩,各种疯,这个年龄又遇到这个城市,还有夜晚的霓虹灯,所有的条件都凑齐了。后来,上官少爷把李小米带到一些聚会上,介绍给自己的朋友。那些朋友的身边也总是围着清一色的女孩,那样貌是谁都不输于谁的。上官少爷一般是这样介绍的,我马子,在银行。说完,笑嘻嘻的。事后,李小米就揪着他的耳朵,什么叫马子,你好好介绍不行呀。上官少爷就哇哇喊疼,马子就是女朋友。明明是老婆,怎么变成女朋友了?你在床上怎么喊的,喊一个我听听。老婆。上官少爷就甜甜地喊一声。我问你,我哪里在银行工作?直播就丢人啦?我没偷没抢。上官少爷就讪讪地笑,我没说丢人哈。

为这事,李小米还是不爽了很多天。但也仅仅只是不爽,后来的一天,李小米发了火,很大的火。

做了直播后,李小米发现自己的脾气好多了。要是以前,李小米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直播室里有各种裸露的挑逗,用身体器官展开的下流话,还有各种谩骂,李小米从先前的讶异到了今天的波澜不惊。无论观众说什么,李小米都是微风拂面的。有时候,李小米就觉得自己是一摊水,观众是啥器皿,自己就变成了啥——温柔的女朋友,娴熟的妻子,淫荡的婊子,被人意淫的对象,供人出气的沙袋……

让李小米发火的是一件什么事呢?那晚,做男女爱做的事时,上官少爷特别卖力,眼里仿佛闪着仇恨的光,做到中途,突然说,沫沫,你跟直播间哪些男人干过?李小米想挣起身,并顺手赏赐一耳光,但自己却被紧紧地压在两腿间。

不要那么污,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李小米觉得自己的话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哼,别装了,你们搞直播的谁不清楚呢。上官少爷斜了一眼李小米,李小米后来每每想起那目光,都觉得有凌然的寒意。

上你个鬼大爷,我上过你爸,这对了吧。李小米吼起来,盖住了身体碰撞的声音。李小米知道,那一晚上官少爷把自己强奸了,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那都算得上一个败笔。

那晚,李小米是一个人回家的。天回镇空得满地都是自己的脚步声,唯有夜风,夹杂着雨后的凉意,吹乱了头发,也凌乱了脚步。某处的疼痛自下而上,顺着腹部,穿透心室、颈动脉、天灵盖,直指蓝天。蓝天上,是一轮弯曲而孤寂的月亮。

观众问,沫沫,你咋啦?快说,说出来,哥给你作主。李小米只顾着哭了,哭得一抽一抽的,鼻吸很大声。观众问得更急切了,她就偶尔说上一小声,有人欺负我。你说是哪个龟儿子欺负你,要不要我喊黑社会?李小米还只是哭。是不是有人强奸你?李小米一下子就想到了上官少爷,哭得更凶了。上官少爷其实没啥可想的,毕竟前后不到一个月,等到李小米想要起跑时,上官少爷却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宣布到了终点。李小米又想到了那场初恋,那些旧的光影仿佛还在昨天。李小米哭得就更大声了。

果然是被强奸啦。沫沫,你这么漂亮,我都想强奸你,你要想开点啊。有人说。

亲,强奸了你好多次?舒服吗?让我舒服一次?有人说。别闹了,排队,这种事还是要按轮子来。有人说。怎么不可以一起上?你们哪个第一个?有人说。老司机在下套,哪个敢第一个?欺负我们不晓得李天一嗦?有人说。

你些龟儿,还有没有同情心了,你看人家哭得那个凶,你们还在瞎起哄,如果是你们的家人你们咋个想?有人说。

沫沫,究竟咋个回事?有人说完,就送了很多束鲜花。

沫沫盯着满屏滚动的文字,勉强收住哭声,轻声说,大家还记得前几天有人拍我裸睡的视频不?我找到仇人了。

记得记得,手法好低劣。是我,我就拍你裸浴的。有人说。

沫沫,你说要我们咋个做?有人说。

要我,我就拍你嘿咻嘿咻的视频。有人说。

知道吗?他就住在我隔壁。各位欧巴,能不能帮沫沫一把,毕竟你们爱沫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沫沫我今天不求鲜花,也不求月票,什么都不求,就求各位好心的哥哥帮沫沫一把。李小米拖着哭腔,李小米当然知道,自己的眼睛应该肿得像水蜜桃。

咋个帮?有人说。怎么帮?有人说。帮帮帮,你说说办法。有人说。

现在,那人正在打游戏,他名字叫刷我的卡,各位亲帮我去干死他。拜托拜托。随后李小米贴出了那款游戏的网址。

直播室一下子冷清下来。那边,刷我的卡,也就是马俊成,看见注册人数唰唰往上蹿,并且微笑着让一万多人汇成的大军干掉了自己。

游戏公司很讲效率,第二天就把钱汇到了账上。拿到钱的那天,马俊成和李小米去了蓉忆咖啡。

哈哈,这钱来得及时呀,不然车子油都加不起啦,自从没再播跟旅游有关的直播,就一下子掉了很多粉呢。马俊成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厅外的路灯隐在槐树的枝丫里,像树上吐出的两个气泡。与李小米相反,马俊成挣了钱后的第一件事是购置了一辆CC。钱哗啦哗啦流进卡里的那些天,马俊成就陪着它上草原、过雪山、跨长江……马俊成会戴着墨镜,站在雪白的车旁,左手比一把手枪,右手来一张自拍,发在朋友圈里。

没钱就偷拍我裸照?你要不要脸,你。李小米斜了马俊成一眼。

马俊成就傻傻地笑,一只腿横在另一只腿上,抖着。马俊成一边抖,一边小声地哼,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

吔,你个二货唱得还行,要不,哪天来连下麦?李小米盯着窗外的槐树看,悠悠地说,你看,那树上是啥?

哈,不就两个灯泡么?马俊成掏出一只烟,放在鼻子下吸了吸,然后看一眼李小米,李小米赶紧皱了一下眉头,做个制止的眼神,马俊成就乖乖地把烟插回到烟盒里。

看,那是个蜂窝。李小米一下站起来,指着树上黑乎乎的一团说。

啊?还真是,好大。马俊成向窗口探过身子,凑近玻璃看了一会,说,要不,我们明天来直播?

直播个妹,蜂窝怎么直播?李小米张大了嘴巴,转过头,却见马俊成傻傻地笑。

李小米大学同学留在成都的,男女都有。那些男生,大学时也有对自己好的,很好很好的那种,只是自己那时候在一场爱里活来死去。自己做了直播,他们也来直播室逛过几圈,来了就再也不来了。几个女生,原本关系就不好。她知道她们是怎样议论自己的——李小米又在直播室里骚啦,那样子跟卖啥区别,在直播室只要你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李小米有没有男人,这个也需要问呀,直播室那么多,睡不赢呀……

倘若只是同学一说,那也没什么,顶多算被人扒了衣服,当街一站,反正这个城市里也几乎没人认识。而母亲的那通电话,让她觉得心都被剜了。母亲是怎么遇到雨瑶(同学兼老乡)的,李小米实在没兴趣问。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你个死女娃子,你個砍脑壳的,把你两根腿夹紧点……母亲说完“咔嚓”一声撂了话筒,李小米知道,接下来的两天,母亲又会在床上度过。母亲每次一生气,就会在床上躺上两天,水不喝,饭也不吃。

同学们的话大半也没错,李小米是有男人缘的。在直播室,有钱的,用钱砸向她,说爱她,愿意为她花钱。没钱的,用持久的鲜花砸向她,说要娶她,日久见人心。李小米差不多要动心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男生都奇迹般消失一段时间,李小米的心就像拔掉电源的电暖壶,慢慢冷却了。李小米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那个只凭语言就可以相信别人的年龄了。离开上官少爷后,李小米恍惚了好一段时间。那些天,一上直播,李小米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唱歌总是跑调,喊麦时也总是有气无力。那段时间,李小米厌恶过自己,也厌恶过网络。

又有一个疯狂表白的男生,那路数跟上官少爷是一样一样的,用钱使劲砸她。他就是老子最耍。说一样,也不一样。

沫,歇一下吧,看你额头冒汗了。他会说。

沫,我的沫,喝点水,你很久没喝水了。他又冒出一句。

亲,想抱抱你呢,知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容易。李小米努力捏了捏鼻子,鼻子酸酸的。

沫沫,别哭别哭。知道会有很多人污你。知道吗?我看着你哭的样子,就想要你,现在就想要你。他说。

李小米透过冰冷的微信仿佛能摸到他,李小米就想,我给你我给你。李小米终于没忍住,泪水就掉下来。冷静之后,不禁问自己,这是一个奇迹吗?

他要求见面,李小米就找借口拖他。他也不急不恼,仿佛把这事儿给忘了。

起床啦,乖乖。他一早就发来消息,后面跟着一个笑脸。

哈,宝宝,吃饭了吗?准备去吃什么呢?李小米仿佛看见他在不远处对着自己微笑。

沫,抱着你睡哟。晚上要梦到我,不然,要把你鼻子捏红哈。李小米就对着屏幕笑。

见他前,李小米跟自己说好,愿意再相信一次。

一切都很美妙。那是一个帅气阳光的男孩。暖男。两个星期后,她给了他。李小米觉得,他把她的精神也做了,不然,为啥那么嗨。

后来,他们还是分了。那天,李小米是半夜离开宾馆的。他在后面喊她,说,沫沫,别,现在,危险,我错了。李小米只顾着往前走,把满地的树影都踩碎了。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他要从李小米身上滑下来,李小米呢,伸手抱住他的腰,她要他再呆一会。他抹了一把脸,笑着,沫,我跟上官少爷哪个厉害?

李小米的笑一下就凝固了。她推开他。她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拿上手包,把房门关得啪的一声。离开房间时,李小米用余光看见他靠在床头,脸上还挂着招牌式的笑。这个笑,把李小米戳痛了,类似处女膜的破裂。她记住了他的名字:老子最耍。

来,戴上这个。马俊成把一个厚厚的布套从李小米头上套下去,在颈子处将松紧绳一拉,打个结。

哈哈,这都成什么了。李小米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她看到自己成了一个包好的炸弹,只有两只眼睛在闪着幽幽的光,马俊成,你毁了我。

哈,沫,爱你还来不及呢。往上爬要小心哈,摔成残疾我得天天为你送饭,麻烦。马俊成扶着梯子,看着李小米屁股一步一步抬高。

马俊成忙了一个上午,终于在槐树旁的梧桐树上架好了直播设备。那里,刚好可以拍到那个马蜂窝。今天,李小米要来自己的直播间客串主持。蒙面主持,哈哈。直播间里已经聚满了观众,这是头一天就通知了的。马俊成把今天直播的事也发到了朋友圈。他有庞大的朋友圈。

马俊成的家在五百里之外,在这个城里,他像一滴有色的水,一掉进去,再也辨不出自己。夜晚是强大的,很多次,马俊成回到自己空空的宿舍,只能把自己浸在QQ和游戏里,直到够累了,才沉沉地睡去。后来,有了微信,他进了很多群,也添加了很多人。这些人马俊成可能只见过一面,也可能一面都没见,直接从附近的人里添来的。尽管好友多,但关注他朋友圈的人却很少。马俊成常常觉得很奇怪,明明身边到处是人影,怎么自己就找不到一个可以随行的?这是怎么操的?

一天,马俊成转发了一条朋友圈,在这一刻的想法里写到,凡是给自己点赞的,私包一元。那天,第一次有二十多人点赞。慢慢地,给马俊成点赞的人就多起来,甚至有一些还要留言。马俊成每次都认真回复。现在,马俊成随便发点什么,都有上千人点赞。随着朋友圈的壮大,马俊成的烦恼也就来了,每月要支出很多真金白银,马俊成的私包就越发越小。一段时间之后,马俊成才明白花出去的其实还可以成倍地回来。每次直播前,他会发上一条朋友圈告知,如果转发该消息的,也会有私包。

这次直播捅蜂窝,报名的就特踊跃。有人说,哎,好多年没见过蜂窝了。有人说,冏哥,以前我被蜂子蛰过,你要替我报仇,狠狠地捅。有人说,想起蜂窝,我就想起小时候,时间过得好快呀,都老了……

李小米爬到梧桐树的枝丫处,在电脑前坐好,开始与观众互动,她一会把镜头投向蓉忆咖啡厅,咖啡厅里这时候坐满了人,都趴在窗玻璃上向外看。她又把镜头摇向马俊成,镜头里,马俊成在做各种准备活动,他理理头套,看看颈子里扎得严不严实,手套容不容易滑落。他甚至压了两下腿,还故作潇洒地转了两下体,把手指关节弄得啪啪啪脆响。做完这些,马俊成比了一个剪刀手,就一手抓紧梯子横档,一手拖着根竹竿,顺着梯子往上爬。李小米就把镜头一点一点地抬高,离蜂窝很近了,马俊成停了一下,身子明显抖起来。直播间里也凝聚着紧张的气氛,有人说,好怕怕,那是蜂子吔。有人说,万一蛰了咋个办?也有人说,捅呀,快捅,冏哥,拿出你对付女人的劲头。还有人是说给李小米的,美女,你坐那么高,怕不?不要吓得向路人撒尿呀。

马俊成终于狠狠地捅向蜂窝。马俊成的狠,是表演出来的,等竹竿快到蜂窝时,他悄悄地减了一下力量。马俊成早就计划好了,他要把马蜂窝捅成一篇小说,一波三折,横生枝节。

蜂窝只是晃了晃,马蜂倒是哄地一声钻了出来,成百上千,绕着蜂窝飞,那嗡嗡的声音像是恐怖片的背景音乐。李小米虽然捆得严实,但她还是感到自己身子本能地一缩,手心开始冒汗,脑门已经打湿了一片。

按照马俊成和李小米事先的设想,接下来马俊成还得反复捅上好几次蜂窝才会掉下来,这期间,马俊成还不小心差点从树上滑落。与竹竿跟马蜂作战也是直播内容之一,然后,马俊成会滑到地面,把蜂窝一把火烧了。最后马俊成会在直播室跟观众呆一会,喘着气说几个跟马蜂有关的段子——才听来的,有点黄,不黄还需要吗?

但事情并未按照设计好的剧本进行。马俊成又铆足劲向蜂窝捅去,蜂窝跟着晃了一下。一群马蜂突然朝着马俊成飞来,飞进裤腿里。马俊成轮换着往空气中蹬动着两腿,像要把这两只讨厌的腿甩出去。

啊,沫沫,好多蜂子,好疼好疼。马俊成一下扔掉竹竿,大声惊叫起来。镜头里一只只马蜂钻进了马俊成的裤腿,完成使命就飞出来,换一些再飞进去。

你快下去,我来救你。李小米也大声喊起来,镜头跟着一阵摇晃。

不,不管发生了啥,你都要直播,听……马俊成一边说,一边踩着梯子往下走,临近地面,身子失去平衡,一栽,就砸到地上,好在有装器物的纸箱和泡沫垫,不然,他的脑袋就破了。

马蜂还是追了下去,蛰得马俊成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有谁在翻动一根肥大的猪儿虫。

那天,李小米几次想终止直播,都被马俊成阻止了。李小米几乎要哭起来,直播间里气氛少有的热烈,说啥的都有,有人说,冏哥够义气,有职业精神。有人说,冏哥这是不要命的节奏呀。也有人长叹一声,哎,污染一个地方有两种方式,垃圾和金钱。

那天,蓉忆咖啡厅的窗玻璃上趴满了人,槐树和梧桐树也被人围满了。同直播间不同,他们看了现场直播,也作为路人甲播进了直播间。唯一相同的,是说啥的都有。

李小米坐在树丫上,看到脚下的人群汇聚过来,叽叽喳喳的,对着自己和马俊成指指点点,第一次,李小米感到的不是羞耻。某个程度上,她甚至是欣喜的。她听见内心在对自己说,李小米你够了。李小米说你够了,完全没有自我责备的意思。至于包含了些啥,连李小米自己也说不好。

直播完,李小米把马俊成扶回去。马俊成的两条腿已经肿得老高,李小米拿帕子给他敷了敷。李小米尽量让动作轻柔一些,稍微一重他就哇哇大叫,像是有人用刀在戳他。

你这样怎么行,恐怕得上陆军总医院。李小米不止一次这样说。

马俊成鼻子哼一声,说,医院是人上的呀?贵球死个人。马俊成说完,猛地一拍右腿,哎哟哎哟,疼死老子了,我咋个是个傻缺哟?沫沫,明天的直播,明天的直播,就这个了,快扶我去发个消息。

那天夜里,李小米听见隔壁动静一直非常大,呻吟声,捶床声,咒骂声,李小米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农贸市场睡觉。李小米午夜也去看过一次,马俊成说,再坚持坚持,离直播只有几个小时了,不然前面的就白费了,放心吧,不会死。

第二天,马俊成的直播又是李小米担任主播的。他们将床移到了直播镜头前,马俊成躺在床上,穿着短裤衩,腿肿得有脸盆粗,那肿一直向大腿蔓延,脸色也惨白,身体不时地抽搐。从昨晚开始,马俊成就出现头晕,呼吸困难。李小米坚持播完自己的直播,来看过几次,又是倒水又是喂饭,催着马俊成立即去看急诊。在外人看来,这俨然是一对患难中的小夫妻。有那么一刻,李小米像马俊成一样,头脑有些迷糊,傻傻地分不清她跟马俊成之间是两个人还是一个家。

沫,打死都不能去呀,我们答应了观众,要直播的,放心,要不了命的。昨晚,马俊成这样说,李小米还能怎么做?

现在,马俊成对着镜头呻吟着,那声音也奇怪得很,有时像蝙蝠在叫,有时是发春的猫,有时又像女人的叫床。直播间里很热闹,有人说,冏哥,送你鲜花无数束,你为艺术献身了,哈哈哈哈。有人接上话头说,阿冏,你这献身总比女演员为艺术献身好啊。有人说,你这是病,得治呀。

那天的直播,收效意想不到的好。李小米是第一次露出真面目,让很多观众直呼过瘾。有人说,冏哥以后可以不来主播了,有人马上补充说,人家冏哥带病上岗,精神可贵,冏嫂漂亮,时不时来慰问一下就可以了。那天,李小米还应观众的要求,亮了几嗓子,唱了一首五月天的《夜访吸血鬼》。

……

我是蝙蝠却不能飞困在日复一日的街

无止尽的狩猎仿佛一种天谴

夜色就是我的披肩日出就是我的风险

舞池里的狂颠是我宿命制约

上帝遗弃我们却又要给黯淡的月照亮世界

要我们无尽又无情地繁衍

看爱过的人一一告别做过的梦一一凋谢

……

李小米不知道怎么想起唱这首歌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从没在自己的直播里唱过,那可是夜晚,最適合蝙蝠出没。那天,李小米唱得像是在嘶吼,她全身痉挛,表情狰狞。唱完,自己泪光闪烁。弹幕上满是喝彩的声音,马俊成也用手撑起身子,坐起来,使劲地鼓掌,沫沫,真真有你的,唱得真好。各位亲,快快快快给美女送送送礼物呀,把女孩弄哭了,总不能一拍屁股走人,对吧,快快快,看看谁的礼物能逗我们美女笑一下。马俊成这时候异常地清醒,像是被李小米的歌声吼醒的。直播间里充满各种惊叹声,气氛就这么好起来。一有了气氛,啥没有呢?

坚持到直播完,李小米赶紧把马俊成送去了医院。一进医院,马俊成就几天没出来。医生说,小伙子你运气真好呀,遇到有剧毒的那种马蜂了。我给你说哈,如果再不来医院,脏器就坏了。

李小米天天跑医院。熬了鸡汤,煎了鱼。做饭是李小米擅长的,只是这些年来,厨房几乎成了摆设。做给谁吃呢?自己吗?吃饭这东西,你一个人吃时,它确实就是饭菜了。倘若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或者你给我一筷子,我给你一筷子时,它就不是饭菜了。这些天,李小米就做了自己也觉得好吃的,送到医院去。李小米提着保温桶往医院走的时候,心里揣满了甜蜜。但她知道,那或许不是关于爱情的——那更多是一种仪式。李小米打破了自己的作息,以前她的一天是从中午开始的。最先,连李小米都很羡慕自己可以睡到自然醒。后来,她的睡就有了赌气性质。

马俊成每顿都撑起来吃,看上去胃口不错,每次都吃得眼睛发亮。李小米就贪婪地盯着马俊成看,那眼光像母亲对着儿子,也像恋人对着恋人。临床是位老太太,七十了吧,还满头乌发。她从床沿上下来,晃了一眼鸡汤,嘟嘟囔囔地说,嗯,味儿不错,姑娘是个好姑娘,小伙子要好好珍惜呀,现在混小子太多了,不会疼人,你要小心呀。我这把年龄了,啥没见过呢。爱情,就是你让一步我让一步。说着,摇晃着身子往厕所走。马俊成和李小米就笑了。那个瞬间,李小米竟然幸福得要死。阳光都从窗外扑进来,保温桶反衬着红晕的光圈,李小米头部的影子贴在马俊成胸前,像是在等待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发际。

沫,我要是娶到你,嗯,不晓得我妈有好高兴,简直莫摆了。马俊成一边吃一边把头左右摇了几下。

哈哈,关键是你高不高兴?李小米喝了一口鸡汤,那神色好像在说,好爽好爽。

嘿,让我想一下,我到底高不高兴喃?马俊成用一根手指抠着下巴,眉峰上挑,眼睛斜着看向天花板,嘴角还残留着鸡汤的汤汁。

哼。我说过要嫁给你啊?李小米擂了马俊成一拳。

我娶了你,世界上就少了一个网红啦。直播间里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哪里会少我一个。马俊成声音低下去,分不清是感叹还是惋惜。

嘁,能信他们吗?李小米横了马俊成一眼。

只要有金就好。差不多每个女主播都这个样子想呀,网上一个比一个金多,哪天一言不和,就跟多金的走啦,我不娶网红女。马俊成夹起一块凉拌黄瓜,嚼得嗞咕嗞咕地响。那样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李小米夹菜的手晾在空中,像悬在鱼缸中的一尾鱼,不知是该前进还是该后退。她侧过脸,脸上的表情僵硬得要死。

马俊成吃完黄瓜,看到那双停在空中的手以及侧过的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沫沫,我没说你哈,莫误会,都是我嘴臭。

那顿饭,马俊成道了歉,还一口气讲了几个冷笑话,都没能让李小米笑起来。那顿饭吃得有些久,李小米觉得自己是一粒一粒数着吃的。

一连耽误了两天,马俊成有些慌,执意要把直播搬到医院来,李小米就开骂,你是不是疯了?谨防医院没收你工具哈。

我又不是随地大小便,没收我工具干啥子?马俊成望着李小米诡异地笑。

李小米愣了几秒,才哈哈大笑,说你是个二货,还不承认。你说,把临床的老奶奶吵到了怎么办?小心她儿子真把你工具没收了。

我要把丢掉的粉找回来,看我的。马俊成隔了一会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马俊成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往宝成铁路跑。那条铁路经过天回镇,繁忙得很。回来后,马俊成一副满意的样子,嗯,很好很好。一连说了几个很好,李小米就问他,你神神鬼鬼的,又在打啥算盘?

嗯,还要一张时刻表。马俊成并不理会李小米,转身钻进屋子里,在网络上忙起来。一会儿,火车时刻表就打印出来了。马俊成又对着时刻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李小米凑过去,看看手里那张纸片片。那上面有很多从成都出发就可以到达的地名,海拉尔、乌鲁木齐、阿克苏、佳木斯、沈阳、北京、拉萨、天津、西安……哪一个地方不是自己想去的呢?只是,自己又去过哪一个地方?

敢不敢,我们来比赛,站在铁轨上,火车开来,看哪个最后一个跳开。马俊成抖着腿,那神色像在说,李小米,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你没病吧?才从医院出来的嘛。李小米退后几步,扯腔扯调地说。

如果我病了,还有几个好人?你看,官员贪污嘛,习大大抓了那么多,估计监狱比教室还挤,说明啥,坏人多嘛。还有,商人赚黑心钱嘛,染色馒头,西瓜注射膨大素,火锅要用地沟油,你看,这说明啥,你懂的。过个马路,你扶个老人,他轉过背就讹诈你,这又说明啥?我不偷不抢,靠直播吃饭,我违哪门子法了?还遭人看不起,我又错在哪了?

但,你那是找死的节奏。

怎么找死啦?大不了提前跳开就行了,玩的就是心跳。

李小米说不过马俊成,她花了好几个时辰才答应他。

第二天,马俊成在一处农家门前的铁路边架好了直播器材。那家人很和善,不仅让他们连了免费的WIFI,还提供了开水、水果和凳子。六月过了一半了,雨后,阳光好得很,温和的风吹着铁路两旁的白杨林,白杨翻着银色的手掌,唦唦唦地响。路两旁,是满眼的玉米地,玉米正垂着红嫩的穗子,像怀着即将绽开的微笑冲向火红的夏天。

马俊成在铁轨上划了两根横线,那是他们要站立的地方。火车十分钟就要开来了,马俊成早已背熟了那些时刻表。

站在铁轨上,手拉着手,风轻轻吹拂着李小米的头发,吹得裙子也飘起来,李小米用手压了压。镜头里,两人肩抵着肩,搭成一个“人”字,像情侣一样笑着。

铁轨开始震动,隐隐有声音传过来,李小米的手慌乱地离开了马俊成的手。别怕,你一看到它从洞子里钻出来你就跳。马俊成说着,反过身死死盯着洞口的方向。

火车带着一种尖利的叫,像风一样冲出了洞口,李小米的叫声盖住了火车的尖叫。她一下跳到铁路边的空地里,紧紧抱着一棵矮松。马俊成眉心上冒出了汗,他圆睁着双眼,像要随时跳开去。

跳呀,跳呀,你,不要命啦?李小米的喊声伴着踏脚的声音,她把那棵矮松的叶子都抓掉了一大把。

马俊成一下跳开了,火车擦着他的身子飞驰而过。风彻底带起了李小米的裙子,恨不得要连根拔起。火车很长,一节一节地开过去,隔开了马俊成和李小米。李小米觉得,他们之间哪里只是一列火车开过的时间,那仿佛是一个黑暗的世纪。

火车开过去,马俊成一下冒出来,他傻笑着,李小米看见他的口水朝火车开过的方向飞出去。嘿嘿,这狗日的,好凶。马俊成说。

马俊成横穿过铁路,用火车的速度冲过来,把李小米搂在了怀里,沫沫,吓坏了吧,没事儿。李小米这时才感到,自己在使劲地咬着嘴唇,她要做的是不让眼泪流下来。这是舒适的初夏,这是如画的乡村,这是温暖的怀抱,要是泪流下来,多不应景呀。她将头深深地埋进马俊成的怀里。

直播室里沸腾了。

惊险惊险,冏哥,你在跟死神赛跑呀。路人甲。

美女那裙底风光,惊鸿一瞥呀。路人乙。

美女,你要学冏哥晚点跳啊。路人丙。

跟美女亲一个,冏哥。路人丁。

对,舌吻。路人戊。

马俊成就扳开李小米,盯着她的眼睛,李小米也直直地迎上去,然后踮起脚尖,闭上眼,捧起马俊成的脸,在腮边亲了一下。谁都能看出来,李小米的身子有些颤抖。直播室里不依不饶,要再来一个,李小米怎么都不干了。

那,美女跟冏哥合唱一个呗。路人己。

对,那就唱一个唱一个。弹幕上大家都吼起来。

好呀,唱了请各位亲多送礼物呀,美女一般不唱的。

李小米坚持要唱《生命的月台》。

(马俊成):

我有个梦,只是个梦,不要问谁在谁的梦中

路在前方,人在路上,列车就要到站

给我一个方向,我不要继续沉睡

却忘了给自己,一个醒来的理由

(李小米):

我有个梦,只是个梦,不要问谁在谁的梦中

云随风走,人在风里,春天就要过站

给我一个方向,我不想继续等候

却忘了回忆里,曾有繁华似锦

(合):

啊生命它只是个月台,你来的目的就是离开

啊生命它只是个月台,所有的梦想都已出发

啊生命它只是个月台,有谁会在那出口等你

啊生命它只是个月台,过去和未来都在远方

那天,马俊成觉得,这是自己唱得最好的歌了。李小米呢,仿佛置身于旷野这个巨大的舞台,白杨挥舞着手掌,玉米献上花束,微风吹着悠扬的笛声。

唱完歌,再过几分钟又有一列火车过来。这一次,李小米果然胆子壮起来,她跳开之后,顶多一秒火车就从身边唰地开过去。马俊成还是一副老司机的样子,有惊,却无险地躲过了火车。

那个下午,火车一列一列地来,李小米就一声声地尖叫,嗓子都哑了。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反而觉得身体忽而轻松起来,仿佛那些皮囊里装着无数根枕木,而只需通过这些尖叫就可以将它们一一卸下去。

直播完,太阳已经西斜。马俊成和李小米牵着手,顺着铁轨往回走,太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斜斜地叠在枕木上。

火车现在不会来吧?李小米仰起头看了马俊成一眼,他脸的阴影落在她脸上。

放心吧,我背得了那个时刻表。马俊成踢起枕木间的一块碎石。

我想去新疆,耍完天山南北。李小米说完,往身后望了一眼这条一直延伸出去的铁路。

好呀,那时候一定带上我,我给你照相,我照的相不需要你P图啦。

我还想去北京,去甘南,很想去好多好多地方,你都陪我去,说定了。

嗯,定了。

我再做一年直播,钱凑得差不多了,准备找个幼儿园去带小朋友,给他们唱歌。你呢?

我呀?我……那我也去,给他们做糕点。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李小米荡起了马俊成的手,看阳光铺满他的脸,黄灿灿的样子。那个时刻,马俊成突然恍惚起来,这不是电影里的镜头吗?一对恋人走在这样的傍晚,天空燃烧成橘红色,脚下的铁轨一直延伸至远方,可以通往世界的每个角落。李小米亲过的地方还温润着,那感觉一直向腿部延伸。马俊成看一眼李小米,她正看向远方,满脸是婴儿的宁静。马俊成抠一抠李小米的手心,说不上来由,就是想。马俊成笑起来,看见李小米转过头笑起来,眼角发梢都是阳光的温暖。马俊成掏出手机,要把这笑留下来,放在电脑和手机桌面上。两颗头又靠在了一起,李小米嘟着嘴,马俊成作了一个“耶”的手势,咔嚓一声就来了一个自拍。

突然,背后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卷地而来。马俊成惊恐地回过头,是火车是火车,他用力地把李小米推出去,李小米向铁路边扑过去,身体重重地砸在碎石上。她看见马俊成像一根玉米杆一样卷进了火车轮下,直播车的器具在车轮下发出撕裂的脆响。火车随后一声尖利的叫,车身远去了,叫声还在空中盘旋。

李小米看了一眼天空,随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李小米看见,橘红的天空中,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蝙蝠,数不清那到底是一万只,还是十万只。它們展开翼手悬成平面,铺满了一大块天空,像一片积雨云。这云,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伸伸腿,收一收翼手,偶尔叫上一两声。舞蹈,蝙蝠在舞蹈。舞蹈完,它们又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盘旋、升腾,翻卷成螺旋状,朝着太阳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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