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 兔

2017-09-07 13:57蔡益怀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丽小金阿妈

蔡益怀

小雨是个傻子。

大家都说他傻,倒不是他生理上有什么缺陷,而实在是他呆头呆脑,没有别的孩子精灵、醒目。别人说他傻,也许不代表什么,但他的父母也说他傻、没出息,这就让他确信自己是个傻子了。大人总将他与弟弟小竹及邻家的小冬比较,说他缺心眼。

他不知道心眼是什么,但想到大人们都这样说,自然觉得这“心眼”,是个很灵性的东西。人有心眼,就是聪明人;没有心眼,就会像他一样傻傻乎乎。

小雨对心眼这东西倒是不太在乎,反正他自己能吃能睡,而且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什么也不缺,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能过着常人一样的日子,傻就傻吧!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说他傻,有时一些大人会说,这孩子很乖。当他的母亲说他是木头脑袋的傻瓜时,别人会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孩子大器晚成。

小雨不知道这位大人说的是什么,但感觉他是在替自己说话。听到这样的话很舒服,像吃了一块糖果一样,心中甜滋滋的。这时,他又会相信自己并不傻,不像他妈妈说的那样无可救药。他想,大器晚成,就是说我将来也会有出息,也会长出心眼吧?他的心安乐了。

说不清小雨到底是不是傻子,但他一直很孤单,倒是真的。

他原本跟外婆生活在南方的乡下,从出生到读小学二年级,他都跟她在一起,婆孙俩相依为命。可是,在他九岁那年,母亲回到乡下将他带到城里来了。这是他懂事以后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还有自己的两个弟弟。他面对着陌生的母亲和父亲,怎么也叫不出“妈妈”、“爸爸”。他虽然知道他们是他曾经想念过的亲人,但卻像面对陌生人一样,不知道怎样跟他们相处。在他们面前,在这个陌生的家中,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而最让他感到失落的是,他陷入了语言不通的困境。他周围的人说的话,都是他听不懂的。小雨一下子像聋子和哑巴一样,跟整个环境隔绝了。他不再是那个顽皮的野孩子,倒像是一只被人捕猎到的野兔,既惊又无助,不知道会落入怎样的绝境中。他想念外婆,想回到外婆身边,但这是不容他选择的,因为他是外婆的女儿的儿子,他必须跟着爸爸、妈妈,以及弟弟,一家人才会完整。

就这样,他成了小城里一个外来的孩子,失去了往日乐园般的乡间生活,也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小雨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娱乐自己的方式,那就是逛街。对他来说,小城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这里的建筑、以及人的装束,样样都是那么奇特,让他看不厌。所以,他总喜欢跑到街上蹓跶。

这是多民族杂处的边城,街道两旁的建筑大都是用木构筑而成,跟南方那些砖石砌成的房子大不相同。当街的一排排木屋都用一块块的木板并成门面,屋顶也是木板盖成的,上面还压了一块块的石头,防止被风吹跑。而边民的衣着打扮更是让他感到新奇,这里的汉族居民大都穿着长衫大掛,男男女女的头上都包上一圈厚厚的头巾;少数民族的衣着更是奇特,男的大都是一身黑色衣服,头上留着一撮头发,人们说那叫天菩萨,是神圣不可亵渎的神物,女的则穿得五彩缤纷,头盖、银饰、百褶裙,煞是好看。

他来到小城最繁盛的街头栅子口,穿行在熙来攘往的街头,看各式各样的货物。今天正好是赶场的日子,从四方八面来的乡民和山地上来的少数民族,带上各自的特产在市集上交易,人的吆喝与骡马的嘶鸣此起彼伏,地摊上摆着农产品,如时蔬、水果、蘑菇、木耳、黄花菜,而柴薪、木炭之类的干货则是一车一车地交易,时不时会看到背着猎枪的夷人在人群中穿梭,兜售熊掌、麝香之类的山珍,有时枪上还挑着刚捕获的麂子、野兔什么的。小雨总是爱跟在猎人的身后,看他们猎获的动物,以及他们背上的猎枪,和挂在腰间镶银的匕首,巴望着有机会摸摸那些真刀真枪,感受一下猎人的雄风。

看够了市集上林林总总的货物,他又会到铺头前看各类工匠做事,欣赏他们的技艺,如磨刀、打铁、扎花圈,而最让他百看不厌的则是雕章。在栅子口摆档雕章的一位中年人,姓古,大家都叫他“古雕章”,听说他雕的图章是这方圆几百里的地方最出名的。小雨总喜欢伏在柜台前,看他摆弄那小小的印章,欣赏他一挑一凿地在指甲大小的石头上雕琢。在小雨看来,那实在是出神入化的手艺。古雕章很爱跟小雨说话,可是他并不是太听得懂。小雨只能从他的表情感觉到对方的善意,并目不转睛地专心看着。有好几回,他回家后也在肥皂上摆弄起来,可是任凭他怎样小心地雕琢,总是弄不出一个像样的图案。

小雨在观看街头各式衣着打扮的人,街上的人也在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穿的是一身有花图案的衣服,那是南方人的衣着,看上去像个南洋小子,所以,他一出现在小城的街头,便成了一道另类的风景,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而且不时惹来街童的哄笑。最初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但受到几番评头品足的讪笑后,他感到难堪了。有一天,他不愿意再穿那一套花衣服,结果惹来阿妈的一番训斥,说他有好衣物都不穿,难道要像街上的穷小子那样穿得破破烂烂不成。小雨实在不想穿那套惹来奇异目光的“好衣服”,他宁愿穿得破破烂烂,与别的孩子一样,满身是补丁。你说,他傻不傻?

开学了,小雨到城关小学插班读二年级。

老师将他带到课室,他一出现就引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他还是穿那件南洋风格的花衣服,尽管十分新净,看上去却非常的特别,在班上一色的蓝衣蓝帽中,他的衣着像小丑的衣服那样夸张,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老师向全班的同学介绍,这是刚从南方,有大海的地方转学来的同学,要大家欢迎这位新同学,互助互爱、和睦相处。小雨听到了一阵掌声,却不敢望着同学们,而是一直低着头,望自己的脚尖,好像他的鞋尖有什么东西似的。他被安排在前排,与一位个头矮小的男同学同一张书桌。同学叫小米,人长得像一个洋娃娃,一看就是醒目的孩子。小米对他笑笑,小雨也对他笑笑,两人就算相识了。

开始上课了。由于是寒假后开学的第一天,首节课只是在安排座位、派发课本和作业簿,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小雨似明非明地听着老师的话,大致也能估计到她在说什么。第一节课很快就在吵吵嚷嚷中结束了。一听到下课铃声,课室立即就变得像喧闹的鸟笼,同学们都沉浸在开学重聚的兴奋和喜悦中。小雨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三五成群的男女同学追逐、打闹、欢笑。他成了最孤单的一个。这时,小米主动与他招呼,并坐在他身边,问他从什么地方来。小雨完全听不懂小米的话,但估计他是在问自己的家乡,他只能用自己的语言回答他的问题。不知道小米和周围的同学听懂了多少,他们从他的话语中分辨出了一个词:番芋,这个词不知道意味着地点还是什么,总之,番芋,从此成了小雨的外号,他们都以“番芋”称呼他。小雨的脸红了。同学们好像认定他是外国来,又好像认定他说的是外国话,所以,又有人问他,吃饭的英语怎么说。小雨茫然地摇头,一则他没有听懂他们的话,二则他不想再让他们用他的话编排出新的绰号。又有同学问,帽子的英文怎么说,这时小米说,我知道,叫“戴上不冷”。小米的话引来同学们的一阵哄笑,他用四川话杜撰出了一个英语的词,把大家都逗乐了。小雨也笑了,小米真是太有才了。

第一天上学,让小雨既感紧张又感到新鲜,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又是那么的有趣。唯一让小雨感到难堪的始终是他身上的那套花衣服,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将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将他置于被审视和打量的位置,使他和同学们之间有了一段距离。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只怪地上没有洞、上天又没有路。

放学了,同学们呼拉拉往外跑,又是三五成群,好不亲密。只有他还是一个人。没有人与他结伴,也没有人想和他走在一起。一离开学校,一些男同学就开始大声唱起他们自编的顺口溜:番芋,番芋,像个童养媳,穿的是女人的花衬衣……

小雨其实不明白顺口溜的意思,但知道他们在羞辱他,便埋着头从他们身旁走过。领头的一个孩子王是小金,他带着一班同学追着他。小雨拔腿奔跑,但他避得过一群,避不过第二伙。这时,他停下来了,站在路旁怒目盯着他们。他看见小米也在这些人中间,便用他自己的话说,你们别想欺负我,有种的我们就来打一架。这些人好像听懂了小雨的话,便嚷嚷着要打一架,并把小米推到小雨面前。两人在众人的推攘、包围下,进入了决斗架势,但两人只是摆出了姿态,你一掌我一掌地虚晃,并没有落到对方身上。两人似乎都不想也缺乏勇气先打出决定性的一掌。众人在旁边起哄,将他们推进埋身肉搏战中。這下,两人都较上劲了,双方都抱住对方的手臂,拉开了架势,努力想将对方摔倒。众人齐声高叫,摔倒他,摔倒他,但已说不清是在替谁打气了,好像谁胜谁负已经不要紧,只要有一人倒下就行。两人卯上了,势均力敌,这时候已不能靠力气,而是要靠智取,只要谁稍一松懈就随时会被对方有机可乘。这时,小雨佯装退后,再趁小米发力的时候,顺势猛力将他一扯,小米一个趔趄扑向地下,然而就在跌落地的一瞬间,他抱住小雨的腿一拉,两人同时倒地,小米将小雨压在身下,不过还没等他腾出手来压实小雨的身子,小雨一个翻滚反将小米压在身下,两人抱成一团在地下扭打,直到有人叫停,两人才放开了对方,爬起身。小米的手臂留下一道血痕,而小雨的花衣服则被撕破一大块。这是一次两败俱伤的决斗,没有赢家。

小米带着伤回家去了,几个同学也散去了。小雨看着撕破的衣服,不敢回家。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是他离开家乡前,省吃俭用的外婆托人到城里买的。如果他就这样回家,被阿妈看见,少不了一顿“藤条炆猪肉”。阿妈是个严厉的人,他好像己看到她手持藤条的样子。

小雨来到月亮塘边。这月亮塘是一泓甘泉,水质清甜,边城的家家户户都在这里取食用水。水塘的外围是一个果园,有苹果树,也有梨树,春夏季节草木青青,金秋时节则花果飘香,是小城里的一个风水地。小雨进到果园中,坐在一棵果树下的草丛中。他怀想着南方家乡的小伙伴,阿盈、阿耀、阿庭……他们也开学了吧?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的快乐呀。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再有了,他成了一个势单力薄的外地人,无依无傍,谁都可以取笑他、欺辱他。在这里,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了快乐。阿盈他们在做什么呢,还有阿丽呢,阿丽现在跟谁一块玩呢?阿丽是玉婶的女儿,从小跟小雨在一起,他们是两小无猜的玩伴。

这时,小雨看到一只野兔就在几步之外的草丛中,兔子也发现了坐在草丛中的小雨,并不惊慌也没有离去的意思,相反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望着他。小雨看着这只小兔子,竟也生出怜爱之情,情不自禁地轻唤了一声“阿丽”,这趣致而温顺的小动物竟竖起耳朵,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跳一跳地扑进他的怀里。也许,它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小雨很喜欢兔子,他在南方的时候也养过好几只,时时和阿丽到山坡上割草喂兔子。小雨抚着它的毛发,对它说,你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吗,我们做朋友吧,以后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知道吗,阿丽?

小雨搂着小兔子,倚着果树闭上双眼,好像陶醉在与玩伴一起的快乐时光中。他又听到了一声声的欢笑。

小雨在外面磨蹭了很久才回到家里。

阿妈没有打他,但小雨已经感觉到自己闯下的祸,不是一顿“藤条炆猪肉”可以了结的。阿妈似乎早就发现他的衣服撕破了,而且知道他跟人打架了。显然,阿妈很伤心,她的沉默,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他悄无声息地溜进屋里,又想悄无声息地躲进自己的房间。阿妈将他叫住了,那声音异乎寻常的低沉。小雨心头一沉,知道这次是混不过去了。

阿妈问:“你是不是和小米打架了?”

小雨不语。

阿妈加重语气说:“你回答我,怎么回事。”

小雨用手按着撕破的衣角,似乎想将它复原,但那是徒劳的动作,衣角耷拉下来,像他低垂的头。

原来,小米的妈妈已经来过他们家,她带着小米,展示他手臂上划破的皮,在小雨家门前扰攘了一阵。小雨的阿妈在家里找出红药水,替他擦伤口,又找出纱布缠上,并一阵的道歉,才将母子俩打发走了。

阿妈说:“跟我到小米家去,向他们认错道歉。”

小雨开口了,他说:“我不去!”

那语气十分的坚决。

阿妈没有像往常那样发怒,她沉默了半晌,才说:“你不要再跟家里添麻烦了,你要晓得,你没有跟人打架的本钱,就算你有道理也不可以出手。”

小雨听清了阿妈的每一句话,但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出手,他就不可以出手。他想不明白。

阿妈说:“你出去,站在门外,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想清楚了,去向别人道歉后才能回来,不然不能吃饭。”

小雨站在家门外,望着天思过。路过的大人说,这孩子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回家吧,小雨。

他不言也不语,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真是一个傻孩子。大人说。

小雨就这样站在家门外,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怪异。

他从果园带回来的小兔子一直陪伴着他。小兔子在屋外的草地上觅食,走路时,一拐一瘸。小雨将小兔子抱在怀中,好好察看了一番它的四肢,才发现后腿有伤口,显然是受到袭击了。于是,他回到屋里找出红药水,替它擦伤,又包扎上一块纱布。

阿妈从窗口看到了小雨的一举一动,眼里涌出两行清泪,但她只是用衣角轻轻擦去,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小雨还太小了,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凶险的世界,命运对他将是不公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必须学会承受,他不能跟别的孩子比,不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受到很多的荫庇。因为,一场灾难正在降临这个家庭。

小雨一直站在家门外,太阳下山了,晚霞也收去了最后一抹红晕,他还是不为所动。他不会到小米家去,向他道歉,纵使他错了,他不该打架,也不该令小米受伤,但他不觉得小米是无辜的。

这个犟小子,从小就这德性,只要他认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意志。他阿妈也拿他没办法。人家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可他总是自讨苦吃。他那木头脑袋,就是不开窍,有啥子办法呢?三岁定八十,他这一辈子恐怕就这样子了。

吁,人蠢没药医,由他去吧。阿妈将一碗饭放在热锅里,又在饭上放了两块回锅肉。

远远的营房吹响了熄灯号。小雨的弟弟走出家门,叫哥哥回家去。

小雨这才带着小兔子回到屋里,刚一进到家门,就连打几个喷嚏。家里真暖和。

小雨为小兔子布置了一个安乐窝,他对它说,阿丽,这里从此就是你的家了。小兔子好像听得懂他的话,温驯地伏在窝里,灵动的眼睛骨碌碌地望着小雨。

从此,小雨有了一个好朋友,一个不离不弃的小伙伴。他的心里乐滋滋的,什么不快的事都忘记了,或者说,好像这一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上学了。小雨带着他的小兔子走进课室,他将它安顿在课桌的抽屉里。小米早已坐在座位上。小雨发现,课桌的中间划了一条线,那是刚刚用刀刻上去,非常的清晰。显然,这是小米向他发出的警示,楚河汉界,不可越雷池半步。小雨坐下来,拿出课本和文具,也不去理旁边的小米。

上课铃响了,老师进到课室,值日的同学叫了一声起立,全班同学唏哩哗啦站立起来,向老师敬礼,然后又乒乒乓乓坐下。小雨抽屉里的小兔子受惊,一下子蹿出来,三蹦两跳,跳到讲台上,同学们哄堂大笑。

上语文课的班主任习老师,顿时沉下脸。她的面孔本来就缺乏表情,这一下更显得扭曲,好像可以拧出水来。女孩子还是不要沉下脸的好,不然再漂亮都会形象受损。

她问,谁把兔子带到课室来了?

同学们的目光“刷”的一下子集中在小雨身上,像一只只穿心箭直射向他的后背。小雨的后背一下子凉飕飕的,顿时浑身冷冰冰的。

习老师用严厉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谷雨同学,站起来。”

小雨站起来,但好像矮了三分,站也站不直。

老师说:“这是课堂,不是家里的厨房,怎么可以随便把小动物带进来,成什么体统?快把兔子捉起来。”

小雨刚要把兔子捉起来,那小生灵却一下子蹿出了课室,一蹦一跳地逃到课室外的草地上。小雨进退两难,出也不是退也不是,出尽了洋相。同学们更乐了。

习老师大声说:“肃静,肃静,太没有纪律了。谷雨,你还愣着干啥,坐回去上课。”

课堂渐渐安静下来。老师叫大家翻开课本,上第一课。小雨机械地打开了课本,心却想着兔子,老往操场上望。

这一堂课,小雨如在云雾之中,什么也没听入耳。他听不懂老师的话,心里又记挂着小兔子,好不容易才捱到下课铃响。老师刚说一声“下课”,他就冲出课室,找他的兔子去了。

老师望着他的背影说,上课的时候磨皮擦痒,下课比谁都跑得快。

小雨在操场边的草丛中找到他的小兔子,抱回课室。小米看到小兔子也兴奋起来,伸出手抚摸它的毛发,摆弄长长的耳朵,完全忘了跟小雨的不快。

小孩子真好,没有隔夜仇。

小雨重新腾挪抽屉,想给小兔子让出更大的空间。

小米拆下课桌抽屉中间的隔板,将整个空间都留给了小兔子。小米说,拆开隔板,就宽敞了,这样它就不会再跑出来。

小雨对小米报以一个微笑,并道了声谢谢。他虽然不会讲当地话,但还是努力用四川话的腔调道出一声谢谢。这算是他学会的第一句四川话。

两人成了朋友。

小兔子似乎特别开心,在抽屉里来回走动。

小雨对小米说,你知道吗,小兔子听得懂人话,它什么都知道,听到好事情,它就会开心地翕动耳朵,不好的事情就会躲在一边不理睬人。

小米好奇地问,真的?!他追问,那么它懂得做作业吗?我们以后做功课就可以问它了。

小雨说,我们试试吧。

小米当即就试起来,问三加五等于多少。

小雨说,它不会说话怎么回答呢?你给个答案,正确,它的耳朵就会动,不正确,就会一动不动。

小米似信非信地试起来,三加五等于八,对不对?

小兔子翕动耳朵。两个孩子都拍起手掌,小米再试,五加二等于九。

小兔子没有一点反应,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五加四等于九,小兔子的耳朵又动了起来。

神,真神。两人高兴得手舞足蹈。

春寒时节,小城被一种隐隐的骚动打破了昔日的宁静。

小雨走在街头,发现木板房的墙壁上多了一些标语,不管是红纸黑字,还是白紙黑字,都粗野而暴力,有的字上还打上大大的“X”,显得杀气腾腾。而街头的游行也多了,身穿绿军服、臂上缠着红袖套的人到处打打砸砸,将城里很多古旧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

大人说,武斗了。

小雨发觉,父亲好些日子都没有回家了。从阿妈的话语中,隐隐可以知道,父亲是保皇派,躲藏起来了。

小雨不知道什么是保皇派,什么是造反派,他觉得那是大人的事。这天,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带着小兔子到处游逛。他们又来到栅子口,看到很多人在围观批斗保皇派。小雨也走进了人群中,他看到一些神情激昂的绿衣人,挥舞着手臂在揪斗几个头戴纸高帽的人,上面写着走资派、保皇派之类的字样。小雨发现其中一个正是阿爸。平时器宇轩昂的阿爸,此时埋下了头,显得垂头丧气。

小雨手抱着小兔子,感觉到它在浑身发抖。他知道小兔子受惊了,急急从人群中溜了出来。

这就是大人在武斗吧。大人为什么也要打架?

小雨认得其中一个挥动拳头的人,那是同学小金的阿爸,他們说他是造反派的头头,风头可劲呢,还是什么革委会的主任,这一段时间常常都可以看到他带着一群群的人,在城里抓人斗人,城里的人都认识他。

小雨再也不敢带小兔子到栅子口去了,那里戾气太重,兔子会受惊。

回到家里,小兔子依然惊魂未定,闷闷不乐。于是,他带着它到月亮塘去了。这是小城里一个僻静的地方。在果园中,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嬉戏,欢欢喜喜地追逐。这才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乐园。枯黄的土地上已经冒出青草的绿芽,处处飘着清新的草香。小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果园深处跑去。

不久,小米也来了,三个小伙伴在果园里尽情地耍乐,完全忘了外面的世界。在这里,小兔子又恢复了神气,蹦蹦跳跳,不时停下来咀嚼青草。

小米告诉小雨,他们家要到乡下躲武斗了,他说,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我们把小兔子也带上。

小雨说,要留在城里,等阿爸回家才能走。

小米问,你不怕吗?

小雨说,我不怕,有小兔子和我在一起。有它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小米说,我也好想有一只小兔子。

小雨说,你也会有的,等它长大了,生下小兔子,就送给你。

真的?小米问。

真的。小雨说。

说话间,他们发现小兔子不见了踪影。小兔子哪里去了呢?小雨轻轻地唤,阿丽,阿丽……可是还是不见它的踪迹。

小米说,我们分头找吧。

他们在果园里到处寻找。果园与城关小学一墙之隔。墙边的草丛特别的茂盛,小雨估计小兔子跑到深草中去了,便沿着墙根寻觅。果然,小兔子就在一丛绿草中。阿丽,阿丽……小兔子听到小雨的呼唤声,三蹦两跳,回到了小雨的怀抱。

小雨找到了小兔子,却又不见了小米。他又来到墙边,向校园内张望。他看到小金在不远处的壁报板上画公仔、写字,小米也向他走去。小米远远地问小金,你在这里做什么,小金见小米走来,慌张起来,想擦去黑板上的字,但已来不及,只好用身体挡着。小米问,你在上面写什么?小金说,什么也没写。小米不信,推开小金,看见上写几个字,“打倒XXX”,他读了出来,但话一出口便立即自己捂着嘴巴。

小雨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了。他听到小米读出来的那句口号了。“XXX”是伟大领袖呀,小金怎么写出这样的字出来了?

小米说,你反动,我要向老师说。

小金丢掉手上的粉笔说,不是我写的,

小米说,我看见了,是你写的。

小金说,我说是你写的。

不是我写的。

争执的时候,习老师走过来了,他看到壁报板上的字,脸色变得苍白,嘴上颤抖着说,你们疯了,谁干的?

小米和小雨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波中。小米是被怀疑的对象,小雨则成了关键证人。

小雨抱着小兔子忐忑不安地来到校长室,习老师也在里面,她一看到小雨便厉声问,你怎么又把兔子带来了?兔子不能进来,赶快把它放了。

小雨死死抱着小兔子。他不愿意自己进去。没有小兔子在身边,他会没有安全感。

校长见到他的模样,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雨蹑手蹑脚地走进校长室。

习老师说,把你看到的都如实给校长说。

小雨看看校长,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实上,他没有用当地话清楚表述全部事情经过的能力。

校长说,我知道你是诚实的孩子,你只要说出看到的事情就行了。

小雨的心安定下来。他结结巴巴地述说着。

但是,他所说的话显然是校长不愿意听到的。校长说,谷雨同学,你要想好了再说,可不能说谎,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雨不解,他说,我讲的是真话,我亲眼看见的。

校长转了一个话题,他以缓和的语气说,小雨,你想爸爸回家吗?

小雨说,想。

他真的很想爸爸回家,像小米的爸爸一样,带着全家到乡下躲武斗。他也要把小兔子带上,离开这个闹哄哄的小城。

校长说,这就对了,如果你说对了,你的爸爸就可以回家了。

小雨犯糊涂了。他刚才所讲的都是真话,为什么校长会说不对呢?

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莫非,要说那是小米写的字,而不是小金干的,这才是正确的答案?校长不是要我讲出真相吗,不是说要我讲真话吗,不是说我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吗?为什么我讲的是真话,他却认为不对?

空气凝滞了,小雨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墙上的老式挂钟“滴达、滴达”,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屋子里静得出奇。

小雨紧紧搂着小兔子。这小精灵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小雨明白校长的意思了。校长其实不是要真话,而是要听假话,但又要把假话当成是真话。小雨懂得了,只要他说那件事是小米做的,就可以救出爸爸。他平时什么事都犯傻,但这一次他终于清醒了一回,这只是一道选择题,而不是什么真相。

小雨望着小兔子,用他的南方乡下话问,阿丽,你说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是小米吗?小兔子一动不动,而且露出惊恐的眼神。那么应该是小金,对吗?小兔子翕动着耳朵,肯定了小雨的答案。

小雨又一次对着校长说,是小金做的。他的语气十分的肯定。

校长和习老师面面相觎。他知道这个傻孩子道出了真相,但却不是一个他需要的正确答案。这孩子真的很傻。他说,好了,你走吧。

小雨带着小兔子离开了学校。

随后的日子,学校停课了,那件事好像也不了了之了。小米真的跟他爸爸到乡下躲武斗去了,而小金好像也没受到任何处罚,依旧带着一群孩子在街头东摇西荡,像他爸爸一样好不威风。

小雨一直没有见到阿爸,在悠长的假期中,他每天就带着小兔子到月亮塘边的果园中,消磨时间。

过了一段日子,学校复课了,同学们都回来了,唯独小米没有回来。同学告诉他,小米在乡下的时候,到水塘里游泳,淹死了。

小雨第一次感知到死亡。小米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永远消失了。他就这样离开了人间,一个告别都没有。小雨的心口像被一块棉花球堵住似的,难以呼吸。这天回到家里,他对阿妈说,他想穿那件花衣服。

阿妈问,你不是不想穿花衣服吗?

小雨一定要穿。阿妈替他找出花衣服,他穿在身上。摸着跟小米打架时撕破的一角,好像又感觉到小米的存在。衣服早已补好了,但痕迹却还在。小雨抱着小兔子走出家门,向果园走去。他的耳畔又回响着小米的话音:拆开隔板,就宽敞了……

可惜,小米再也见不到小兔子了。

小雨已经不能再回城关小学读书了,学校说他不守课堂纪律。所以,他只能到处游荡。大人都说,小雨真傻,真是个傻子。

阿妈站在窗后,望着小雨的背影,暗自叹了一声,这个傻子。

她想,傻了也好,傻了也好,这样人可以真实地活着。这个世道,还是不要有太多的心眼,不然机关算尽,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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