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槿
我登上开往小孟乡的老式绿皮火车时,正值盛夏的光景。窗外慢悠悠地晃过一片片碧绿的麦苗,间或冒出三两株极苍翠的、招摇的梧桐。再过一两个时辰,我将踏上那片曾用名为故乡的遥远而渺茫的土地,为的是参加恽怯的葬礼。
我从来没有理清过乡下繁杂的亲戚网络,不过按辈分大致算来,恽怯该算是我的三奶。我那素昧谋面的三爷原是民国上下从祖爷爷的大哥家过继来的,内战一开始便与家里断了音讯。车厢里弥散着各类吃食和烟草的气息,混杂有邻座汗水的酸腥,我顺手打开车窗。鱼贯而入的夏风凉爽而微咸,充盈着青涩的麦子的香气。有多久了呢,我想。有多久没有见到那片土地的人了,那些在小孟富饶肥沃的黄土地上世代耕作的人们,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劳于斯直至埋于斯,这其中,包括三奶恽怯。
恽是个不寻常的姓氏,在苏姓为主导的小孟苏户,恽怯其人如同她的姓氏一样惹眼。时至今日小孟的广阔土地上有关她的传言仍在流传,无非是关于初到小孟的她是如何美貌娉婷,如何让山里的土匪一眼相中,差点将她抢去做压寨媳妇,在她的男人彻底失了音讯后又是如何地心气高傲不近人情,不仅驳了一乡里大小媳妇的示好同情让人家干碰一鼻子灰,还发下豪言要从此关起门一个人朝天过……那些或真实或荒诞的故事经由村头小脚老太婆缺牙的嘴里添油加醋地讲出,引发周围一圈挎着竹篮的乡下妇女好一通“哦呀”“啧啧”的感慨。可故事终究是故事,随着旧人的次第入土更是愈加无据可考。而我第一次见恽怯时,她已经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了。那时我未满周岁,由我的父亲母亲领着回宗祠拜见祖先,顺便在小孟度过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春节。我对如此远久的事情当然不记得什么,据母亲回忆当时我咯咯笑着迎接了每位远近宗亲,唯见恽怯第一眼便痛哭失声。我从小不喜哭,长大之后更是不爱流泪,那次大概是我小时候仅有的一次如此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母亲形容为“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和心伤”。据说恽怯看见哭到几近闭气的我不但没恼,反倒上前摸着我的脸说:“这小娃娃可人疼着呢,与我有缘法。”而我的哭声,也随着她的话音将落而戛然而止。
我与恽怯第二次见面是在老祖奶奶的葬礼上,彼时我刚满三岁,正是刚记事的年纪。乡下的规矩是女眷们不得上桌接待来客也不能参与扶灵,我的城市里长大的母亲被婆家呵斥退下,躲在一旁默默垂泪。父亲心疼妻子,脸上当即显了愠色,却碍于家族千百年来的旧规只能默默忍下。我那时被惯养得天不怕地不怕,只当母亲受了天大的委屈,便一鼓作气从人堆里挤到灵堂前,理直气壮地说:“啥是“女人家”?为什么“女人家”就不能在大桌上吃饭、不能送祖奶奶走了?祖奶奶明明最疼我跟妈妈了,她舍不得我们呢!”祠里的大人们面面相觑,随即将尴尬扭转为怒火:“小娃娃家懂个啥咧!老三家媳妇也是的,怎的不看好娃娃由着乱来嘛!”三岁的我顿时感到了一股由孤军之勇强撑着的悲壮,这种悲壮因我力量的有限,只能体现在恶狠狠地、悲愤交加地看向将我团团围住的大人们的眼神上,即使现在想来,由于巨大的身高差,我的凶狠眼神在围观者看来很可能只是蓄力持久的翻白眼。这时我听到恽怯一把柔和厚重的嗓音在背后悠悠响起:“你们当真不害臊,跟一个小娃娃过不去。婆她老人家平素确实最疼三家媳妇和这个小幺妹的,总念叨着想她们,盼什么似的盼着她们回来。听我一句,你们今日就破一次这个戒,算圆逝者个愿,也算看在我这个家长的薄面。”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寂静一片的老林衬得月光格外得亮。恽怯的确有一把蛊惑人心的好嗓音,柔柔的缓缓的,又有着一般女人尖细嗓子所没有的醇厚,仿佛是在按捺着一股肺腑之气发声,就像存到女子出嫁之日的女儿红,入口清甜柔和,后味甘醇绵长。总之那日我的母亲破天荒上了桌,同所有男性宗亲一道叩拜行礼祭天敬酒。恽怯带着我离了席,我们走到院里那棵大槐树下,我仰头望着恽怯,她用她光亮沉重的红木拐杖敲了敲树下的大石头示意我坐下,她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月亮的光芒。然后她在我身边慢慢坐下,缓缓摩挲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唉……女人家哟……”在我渐渐睡意昏沉的时分我恍惚听到恽怯发出如此的叹息。她布满皱纹却仍白皙匀净的脸略微侧向我,仿佛欲言又止。
窗外缓缓经过的麦田中已零星出现了几座深灰色的宅院,古老斑驳的门楣上刻着“耕读传家”的训导。这是苏氏一族久经动乱而经久不衰的秘辛,是族中家长一代一代刻在骨头缝里传来的祖训。根据幸存至今的县志残篇记载,我的家族来自于北方的游牧民族,他们受着战乱的驱使来到这片肥沃丰饶的土地并扎根于此,从此安定下来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家族。至今我的族人仍保留着细微区别于中原人的长相,我的父亲、大爷、二爷均有着络腮胡、魁梧高大的身材和四方扁平的脸盘,而我的姑姑们的长相则像极了在草原上驰骋的蒙古美人,有着又密又黑的头发和秀美的椭圆面庞。但尽管我的祖辈人有着这样一份不安分的渴望自由的血液,亘久的同化让他们选择了齐鲁之地孔孟之乡的文明,唯有問道,唯有治学,可以让后人摆脱颠沛流离的宿命,逃离蒙昧愚钝的枷锁,充分了解世间人在循环往复的动乱与短暂安宁中的悲惨,才能怜悯,才能放下,才能有骨气挣扎有力量救赎。在这样的家训指导下,几百年的时光里苏家从未出过位极人臣的高官或是富甲一方的贵人,一个一个从苏家宅院高高的青石门槛上走出的,无一例外都是读书人。曾经倾人城国的恽怯选择了跟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学生,我的三爷,头也不回地来到小孟乡,也许就是因为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心怀野心的人太多,心怀苍生的人太少。关于阵怯的并不明朗的身世有诸多揣测传言,有人说她是西安城大户人家的小姐,逃难路上跟家人走散遇到我三爷;也有人说她是日军侵华时留在中国的高丽女子,为了掩人耳目才不得已而下嫁。但无论如何,恽怯与寻常的乡下女子的确大不相同。她那一方宅院永远一尘不染,布满青苔的石板泛着水悠悠的亮光。即使在最困难的战争年代里,她家的布鞋总是刷洗得最干净,她的发髻永远溜光水滑一丝不乱。当大饥荒来临时,人们慌了阵脚,将大把的观音土往嘴里塞,因此病死的人一板车一板车地拉到城墙根下摞起来,而她单用榆树叶子甚至榆树皮也能做出一桌美味佳肴。后来到了文革时候,人人自危,她被划作走资派白天游行夜里批斗,回到家照样拿起摔破了沿的搪瓷杯煮茶喝。第二天继续游街,脖子上挂着破鞋的她仍然微昂着下巴看人,目光如炬,看得前来瞧她热闹的小媳妇子老妈子全都忙不迭地低了头,就为躲她那针扎似的目光。
有一次我得着机会问恽怯,你不怕吗?你不恨吗?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她饱经风霜而愈发沉静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人嘛都是戴罪出生的,该当受苦。谁说受苦就不能好好活了?幺妹你记着,人就来世上走那么一遭,能经历的都是福分,生而为人不容易,好不容易来一趟看看,就该有滋有味儿地活,亮亮堂堂儿地活。甭跟老天置气,也甭费时间恨己恨人,咱的一辈子时间紧着呢,不辜负自个儿就成了。”我听她这番话时十岁不到,仍是一片浑沌冥顽,直到今天我才慢慢体会到她话中的深意,而恽怯已经看够了这世上的人间百态万种风景,踏上了久违的归程。她在九十三岁生日差三天时安详地在睡梦中离去,老人们说这是大吉的兆头。她似乎对自己的归期早有预感,提早安排了一切后事,她一遍遍地嘱咐她的葬礼要一切从简,不许唢呐吹奏亲人哭灵,她说受不了那聒噪。总而言之她的意思就是一抔黄土埋了了事,搞那些身后的虚头巴脑都是拂了她的意教她得不了安宁。只一项要求让她的儿孙们颇为费解:她坚持不要入祖坟老林,只要葬在后山那棵老槐树下。
恽怯生前就喜欢拄着拐杖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一站便是一个下午。有一年黄昏时分我跑到她的身边,珀金色的余晖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她的脊背挺直,她的眼神宁静忧伤,定定地痴痴地望向远方的山谷。“三奶三奶你在看什么?”我终于沉不住气问她。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在不断下沉的绚烂又绝望的夕阳里,有一瞬我看到她脸上掠过凄然而甜蜜的苦笑。后来在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时,我的头脑里有无数风暴在回旋闪回,有无数记忆在拼凑凌乱,这些片段疯狂地在我的脑海里嘶吼着呐喊着炸裂开来。突然,仿若灵光乍现,所有的零碎不堪的记忆都突然揭竿起义变得不受控制四处奔走。此时我正处在身体状况的最低谷,一点点负荷都能成为压垮我的稻草。在我头痛欲裂痛苦不堪到了顶点之时,我解脱般的想着,也许我最终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棵槐树,她的埋骨之地,正对着出山南下的小路。内战开始三爷被强制征兵带走时,杨柳正青,而他在这条小路上踉踉跄跄地行走,一步三回头。
我最后一次见恽怯的时候,济宁的太白楼还在对普通民众开放。传说中李太白曾登此楼并吟诗数首,因得此名。我扶着她登上雕饰精美的石阶,拐过古旧的吱嘎作响的木回廊,来到太白楼开阔的顶层楼阁。当时的夜空仍然澄澈,我望着无边月色,仿佛真正可以手摘星辰。那一刻我的心无缘故地绞痛起来,这浩淼的宇宙无穷无尽,这历史的长河滚滚不逝,要寻得一个灵魂的容身之所却是这样难。那一刻我模模糊糊地感到遥远的乡愁,感到无所归属,感到红尘之中这爱呀,债呀,愁呀,缘呀,冥冥之中交织错综已然成灾。早已苍老的、头发全白的恽怯,目光仍然清明坚定。她伸出树皮般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幼时印象里她是异乎寻常高大的,如今我只比她矮一柞了。她说幺妹呀,这恐怕是此生咱俩最后一次相见喽。我默然不语,内心其实是不信的。我从没想到她能一语成谶。那晚她兴致很好,唤来几个哥哥在楼上摆开桌子铺上宣纸。她龙飞凤舞地写,青崖放鹿归醉客,徒留人间满声色。携来天地孤独月,曾照君今复照我。写完叹了口气:“李太白这样的谪仙人也要囿苦于人世,都无奈着哩。”又回头对我说:“幺妹,咱俩在这世上是有缘法的。”从此一别近十年。
造化果真弄人,我们再不曾相见。今日我匆匆回乡,为的是送她最后一程。我那不入流的诗词底子来自于恽怯,我的半吊子的京戏唱腔也大半承自恽怯,我之前的所有猛烈燃烧过化作灰烬的生命,与接下来的也许继续燃烧,也许低吟浅唱的未知生命里,最深一层的底色都将永久有着恽怯的印记。回乡的火车上,我微微抖颤着双手,写下一行行不成段的词句:
“无辜岁月听得,荒唐应笑我。昔年塞北羌管息,江南犹落雪。
大梦谁先觉,醉里一轻呵,忽忆得斩罢楼兰峨眉左,少年曾洒脱。马后桃花马前雪。前世无我,大好江山空壮阔;来世无我,市井纷纭满奇说。梦中山川皆故人,醉里笑忘身是客。”
邻座的中年男子好奇地伸头来看:“你这写的嘛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那个胡咧咧诗仙李白嘛。”
我想他永远不会明白,这一字一句一撇一捺,我是为了一个半生飘零半生颠簸的、名叫恽怯的乡村女子而写,这是我为她而挂的挽联,也是为她而作的悲歌。为她吊唁的路程即将迎来终点,而我的哀悼之旅并不会终结,我将为她,为自己,为千万个世间半梦半醒的可怜人凭吊哀鸣。远方小孟乡“家和万事兴”的牌匾逐渐清晰,一座座嶄新的门楼争先恐后扑上来,昭示着欣欣向荣的生气,所有一切,那样美好,那样自如,仿佛天生如此从来如此。
可是,可是,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很深、很深地沉下去了。“命运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不停流逝的时光,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