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
一
黑暗直线剖开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
你在心脏之东
我在心脏之西
小孟在妻子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有了一次去K城出差的机会。他犹犹豫豫地拨通了阿七的手机,说:“都七年了,我想来见见你。”阿七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一阵,回答说,好。阿七语气熟悉而又陌生,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是那么冷静。两人在电话里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都不知该如何继续,最后,阿七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挂了电话。
小孟坐了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达K城火车站。已是下午,天空乌云翻涌,狂风大作,看样子有一场暴雨。阿七一个人背着一个斜挎包,一身T恤加白衬衫在出站口抽着烟,虽然三十岁了,可样子几乎没有变,还是那么俊朗,皮肤白皙,浓密的卷发翻卷在风中。小孟叫了一声阿七,差点落下泪来。阿七倒是没什么,主动上前一步,和小孟拥抱,又很不经意地亲吻了一下小孟的后颈。他的吻冰凉冰凉的,让小孟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正如小孟所期待的,一切还是从前的感觉,着实让他心底一暖。这是他们分开之后的一次久别重逢。拥抱之后,小孟对阿七忏悔,当初残忍地离去。话一出口,小孟就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千言万语汇集在心头,反而现在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然而阿七只是笑,轻描淡写,像从未有过分别的伤感,显得毫不在意,眼睛里却又流露出千帆过尽后的淡然,抑或这就是他对什么都漠然无谓的性格。
阿七开车。小孟坐在副驾驶,感到手足无措,也不知说点什么才好,更不敢多看阿七一眼,心脏突突直跳。在一个路口,阿七突然腾出一只手,放在小孟的膝盖上。这个动作让小孟想起那一年,阿七以同样的方式,让他明白,彼此的心意。犹豫几秒之后,小孟无限感慨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他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凉。
“来得不巧,我一来,K城就变天了。”小孟试着打破沉默。
“别这样说,K城已经持续高温一个多月了,再不下雨,真要被烤熟了。你来得很是时候。”
到了一个路口,阿七收回了手打方向盘。
小孟心里猛然一个失落,像突然坠入谷底,转而望着K城的街景发呆。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也曾一度令他莫名的恐慌,避而远之。小孟在阿七未结婚之前,曾去过两次K城。当他走在K城的街道上,心里是慌乱的,他害怕自己和阿七路遇,然而越是这样想,仿佛每一个远远走来的路人都和阿七相似,令小孟不安。K城对于小孟来说,像一架刑具。这种荒谬的心理作用让小孟自己都觉得可笑。小孟第二次去K城,路过书城,看到马路对岸一家小咖啡厅里赫然坐着阿七和一个女人,他们很亲密地交谈着。小孟当时几乎要窒息了,身体不受控制地逃离了几个路口,还是无法镇定下来,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小孟事后在微博私信里说,“我上次来过K城,原本打算见你一面,又怕彼此幻灭。”
阿七的回复冷冰冰的:“那还是不要见了。”
小孟无言以对。他明白自己就是这样,在阿七面前,他永远都处在下风。
他们分手后,一直没有联系,电话号码淹没在彼此的手机通讯名单里。小孟新开了微博,悄悄关注了阿七。他们从未交谈,也没有相互关注。小孟却一直有预感,双方都知晓彼此的存在,只是都保持着极度的克制,仿佛谁先联系,谁就输了。阿七在微博里偶尔会发几首他们在一起时写下的诗句,小孟就猜想,阿七应该是在想他了,多少有些暗喜。不过自从两年前看到阿七在微博里突然晒出结婚照后再也没有更新,小孟就心灰意冷了。他独自出去喝了酒。他没有找朋友一起,是不愿和别人分享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一遍遍劝说自己,终于也打算结婚了。他在深夜苦笑着落泪,都不过是自欺欺人。七年来,小孟一直活在回忆里,走不出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感知到一点点人生的乐趣。电影里不是说吗,当你不能再拥有一个人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等红绿灯的时候,小孟说,“真难得你会愿意见我,我以为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了。”
“以前太年轻,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现在都过去了,不是吗?”小孟故作欢颜,“真难得你也在微博关注我的动态。”
阿七沉默,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小孟又是一阵失落。
那个深夜,小孟在办公室加班,妻子发来微信:“早点回家,有个事和你说。”他就猜到自己要做父亲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微博上发了一番感慨的话,不到五分钟,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账号评论了他:“恭喜你。”虽然只有三个字,却让他的心狂沙喧腾,几乎忘却了自己即将身为人父的喜悦。小孟对着电脑望着这三个字,呆了足足有好几分钟,终于释然了,他和阿七长达七年的隐隐的对抗终于得以结束。
这些年来,小孟通过微博对阿七的生活保持大概的了解。毕业后,阿七南下去了广州,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两年之后,回到K城发展,父母都是高官,动用了关系,去了一家大设计公司,几个月后就转高级设计师,待遇丰厚。又两年,父母出钱买了车,又在远郊买了一栋别墅。去年,微博上宣告婚訊,在厦门海边拍了婚纱照,去云南蜜月旅行……在阿七面前,小孟永远都是自卑的。阿七月工资五位数,小孟和妻子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也不到阿七一半。房子还是按揭,每个月还掉一个人的工资,另一个人的工资应付生活开支,典型的月光夫妻。妻子也习惯抱怨他,每每把后悔嫁给他的话挂在嘴边。小孟也不理论,妻子无非就是说说,过过嘴瘾就算是过去了,即便是真心话,他也无所谓。跟谁不是过呢。说到底,他是习惯了一潭死水的生活。小孟家里没背景,自己又毫无技能特长,当初纯粹靠运气,考取了县城的公务员,在体制内死撑着,饿不死,手头也从未见宽裕。那么,阿七呢?一年一次出国旅行,先是澳大利亚,接着是欧洲十一国,又是新加坡,又是迪拜,日本去了两次,韩国一次,当然,有几次是因为业绩好,公司的福利。这足以让小孟羡慕。即便现在两人能够坦诚相见,他自己倒先相形见绌了。小孟怕在阿七面前失去仅存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忆中的好印象,何尝不想见,何尝又不害怕幻灭。小孟只得自嘲,相见不如怀念啊。
二
可是我叙述的每一件事
显得失去了意义
从你放上来的手
我明白
天依然很黑
阿七将车开出市区,转了好几个路口,差不多开了一个小时,到了半山公馆。这里到处都是靠山面湖的独栋别墅,阿七在这里安家,父母应该出了大头。进了一座庭院,一只拉布拉多犬冲了过来,围着他们打转。小孟天生怕狗,下意识地拉住了阿七的手,阿七也没有拒绝。进门之前,小孟识趣地悄然放开了。
阿七向小孟介绍他的母亲、父亲,还有爱人和一岁大的孩子,是个小姑娘。事实上,小孟和阿七的父母妻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们相爱时,小孟去过一次阿七家,但不是在这栋别墅里。那是他们相爱后的第一个冬天,小孟几乎身无分文,去阿七家找他,在他家一起过年,一起走亲戚。在一次家庭宴席上,阿七的姑姑还善意地开着他们的玩笑说,小孟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你们关系这么好,毕业了就结婚……
阿七母亲微笑着跟他寒暄:“是小孟吧,我还记得你,还是那么帅气,结婚了没有?”
小孟察觉到阿七父母看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疑虑。他不知道阿七的父母是否知道他和阿七的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猜疑过。他只得特意向他们说明自己的婚姻状况,来K城开会,顺道来拜访。
是的,小孟很清楚,他和阿七不过是一对已经分手七年又各自拥有家庭的曾经的同性恋人。
不过,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式。即使在此刻,小孟再次见到阿七家人的时候,他还在犹豫是否打扰了他的生活。他的心一直很不安,顾虑重重。他抱起小姑娘,说:“你叫什么名字?叔叔的孩子明年也要出生了,以后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小姑娘倒是一点不认生,说:“我想要一个弟弟和我玩。”
小孟笑了笑,说:“叔叔也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阿七的妻子给小孟倒了茶,抱回女儿,坐到一旁,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他和阿七的父母闲聊。小孟有些局促不安。阿七的父母和小孟简单地客套了几句之后,便回房去了。阿七的妻子坐了一会儿,也抱起女儿准备上楼,说:“小孟,你和阿七难得见面,慢慢聊,别拘束,你们的事我并不介意。”小孟尴尬地笑了笑,像被看穿了秘密。他认识她。很多年前,他和阿七在一起的时候,她来看过他们。
小孟跟着阿七去参观房间。这栋别墅一共有三层,十几个房间,三层还有一个半露天的阳台,栽种着花花草草,一个大石缸里养着几只金鱼和几株莲花。阳台上视野很好,风景也美。虽然天色昏暗,但是一片湖光山色,树木郁郁葱葱,让人生出几分忧愁。他们在阳台一起抽了烟,偶尔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
“最近还好吧?”
“还好……”小孟欲言又止。
“出去玩过吗?”
“你是指哪方面?偷吃?”小孟一本正经,“你知道的,我有洁癖。”
“只是因为洁癖?”阿七这才露出笑容,“别那么严肃,我是说出去旅游啦。”
“哦。去过一两个地方。”小孟苍凉地对着远方,“我喜欢这个湖,我一辈子也住不起这么好的房子。”
阿七的书房有一面墙装成了大书柜。小孟心中感慨,还是当年那个沉迷文学的阿七。书桌上有几个相框,一张阿七和他妻子的合影,一张全家福,一张他和妻子孩子的合影,居然还有一张是小孟的单人照片。小孟很吃惊,说:“阿七,我真心谢谢你的妻子,能这么包容我的存在。”阿七没有回答,脸上露出难得的一抹羞涩。
夜幕降临,小孟被阿七带去浴室淋浴。当热水源源不断地从头顶顺着身体流进下水口,小孟这才发现这栋别墅后面非常靠山。山势不高,却异常陡峭。几株茂盛的梧桐和樟树几乎贴着别墅边缘生长,伸展的枝叶已经贴住了窗户,树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仿佛置身在森林里一般。穿衣服的时候,小孟在衣柜的角落发现了一叠报纸,上面印着他的照片,和他发表的诗作,万千情愫又翻涌上来……和阿七一家一起安静地吃了饭。饭后,阿七又约来几个他们共同熟识的朋友。大家围在一起聊天、做游戏,气氛很好。朋友走后,暴雨说来就来,顿时一片喧嚣轰鸣。
第二天周末,大雨下个不停。吃过早点,阿七的父母和妻子带着小姑娘开车回老家过周末。阿七温柔地蹲下来亲女儿,小孟很是羡慕,心里也满怀着期待,自己的孩子能早点降临。阿七開车载了小孟去市区开会,自己也去公司加班。
小孟的会议中午结束。从会场出来的时候,大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虽是盛夏,却感到丝丝凉意。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实在闲得无聊,小孟便跑去看阿七。阿七从公司的大厦里出来,他们一起去了书店,在书店的角落,悄悄地接吻。小孟不知道这对阿七的妻子来说算不算一种背叛。然而阿七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
“不必担心,我们就只是亲吻,别的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去想,算是我给你的礼物。”
“可是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还让你伤心了这么多年。”小孟说,“七年对你我来说,等于很多年。”
阿七安慰他:“怎么会呢,你在我这里。”他摸摸自己心脏的位置,又说:“有你在,我的心才不会老。真的,谢谢你。”
小孟有些难过,又感到丝丝伤感,终究无言以对。
他们在外面吃过晚饭,天色尚早,于是又一起去逛K城的老巷子。他们依偎在一把伞下,安静地走着。记得很多年前,阿七带着小孟走过相同的道路,告诉他,哪里有好吃的臭豆腐店;哪里的巷子深处,有一个老婆婆卖的凉菜很好吃,不是本地人根本找不到;哪家旧书店是他读书时最爱逛的……大雨还在继续,两个人的鞋子都打湿了,也毫不在意,又时而悄悄地牵着手。小孟喜欢阿七的手,喜欢他夹烟的手势。这种感觉虽然让小孟无比温暖,心里却对阿七的爱人有着深深的愧疚。可是他又无法抗拒。阿七身上夹杂着雨水的味道,那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熟悉。小孟一次又一次闭起眼睛,近乎贪婪地呼吸。
大雨说停就停,天空放晴了,露出一角蓝天。他们几乎同时发现天边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他们沉默着,仿佛都沉浸在过去之中,无限的伤感涌上心头。那年夏天,他们在下过雨的傍晚从蜗居的出租房里出来遇见了彩虹。阿七拿了相机,为了赶在彩虹消失之前拍到照片,发疯似的跑到楼顶,一连拍了许多张,可惜一张也没有拍全,更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在彩虹下合影。直到阿七离开后,小孟才发现,他们甚至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留下来。记得阿七曾说,虹的影子比彩虹更美,可小孟从未见过,更未听闻虹有影子。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意味着什么。
想到阿七的妻子给了他们这次重逢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小孟很是感激,说:“她会是一个好妻子。”
阿七只是点了点头。
“你们感情好吗?”
阿七还是安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小孟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这时,阿七才郑重地说:“没有,我答应你来看我,是因为我太想你了,当然也得到了她的许可……”
“她真的很伟大,你不要辜负她。”小孟说。
他们带了相机,在步行街一起照了合影。彼此给对方买了一件样式相同的外套,留作纪念。他们一起试穿的时候,店里的导购笑着猜他们是一对亲兄弟。他们也心照不宣地笑了。事实是,他们两个一般高,胖瘦也一样,曾经有很多不熟悉他们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孪生兄弟,这种感觉简直再好不过了……从商场出来,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始终安静地聊着分开后各自的生活。话题断断续续。直到聊起他们都很爱的女诗人,谈话才活络起来。小孟喜欢阿七说话时的样子,说到兴奋处,表情严肃得可爱。真好,这么多年了,他们的话题还是那么富有艺术性……
他们开车回到别墅,已经接近凌晨。阿七当着小孟的面给妻子孩子打了电话。小孟从阿七和妻子的对话中得知,阿七的父母临时提议去云南旅游,妻子也请了假,带着女儿一同前往。阿七挂了电话之后,对小孟微微一笑,说,“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小孟倒不好意思了, “这么说,你父母也知道我们以前的关系了?” “这样难道不好吗,我不想活在谎言里,这样会很累。”阿七又问他是否肚子饿。小孟回说是有一点。阿七说,“那我给你煮面。”两人一起进了厨房。
大雨自天黑后就下个不停,并伴随着闪电,每一次爆炸般的雷鸣,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摧毁。小孟倒是很喜欢此时此地,这个空旷的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待在厨房里,却有一种难得的温存。他在心底默默感谢外面的狂风暴雨,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将他们两个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厨房是欧式的,很大,一边是长长的操作台,很干净,显然女主人打理得很好。
小孟安静地看着阿七煮好面,关掉燃气:“真好,谁也打扰不到我们。”
“我也这么觉得。”阿七调着佐料。
小孟放下了矜持,上前和阿七拥抱。他们正打算亲吻,一道闪电划过,阿七的脸在光亮中显得有些诡异。一声巨大的雷鸣,眼前突然一黑。
“停电了吗?”
小孟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阿七。接着,整个世界地动山摇,黑暗覆盖了一切。
三
群鸥贴住船沿
俯在我的身上喘气
突然我明白
那一年你为什么消失
难道是地震了?这种可能性一下被排除。K城在平原,从未发生过地震。应该是山体滑坡,他们分析。喧嚣停止之后,阿七想找手机照明,才发现两人的手机都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了。小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阿七从橱柜里找到一支蜡烛。借着烛光,眼前的一切,让他们目瞪口呆:厨房的门已经被压烂,变形,崩塌在那里,像一个破碎的牢狱之门。客厅已经不存在了,塌满了残垣断壁,冲进了厨房……一副灾难过后的景象。庆幸的是,他们两个,连同这个厨房都安然无恙,躲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小孟将阿七抱得更紧了一些,两人的心跳都很急促 ,“我们被埋了,是不是?”
“别慌。”
“别墅没有了,这可怎么好。”小孟很是愧疚,仿佛是他带来了这场灾难。
阿七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粉尘,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说:“还是先想想办法,看看怎么出去吧。”
世界再次晃动起来。黑暗里,响起各种物体的断裂声。应该是楼层继续坍塌的关系,被破坏的墙体仿佛还在坠落,坠落到更黑暗的深渊之中,粉尘再次飞扬起来,蜡烛被震灭。阿七的手臂异常有力地环抱着小孟。在这一秒钟里,小孟情愿就这么死去也无憾了。这个想法只停留了仅仅一秒钟,便消失了。小孟在黑暗中又点燃了蜡烛。这个厨房,他们的头发、身体,落满了厚厚一层尘土。
“为什么会这样……”阿七整理著自己,幽幽地说。
小孟说:“对不起,我不该来这里,我不来的话,或许我们就不会被埋在这儿了。”
“别这么说,跟你没关系。”阿七拿起蜡烛起身看了看碗里的面条,落满了尘屑,“都脏了,我再给你找找有什么吃的吧。”
“我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啊,早不饿了。”小孟很愧疚。
“嗯,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还好,就感觉我的家说没就没了,心里有点失落。”阿七说,“不过,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对不起。”
“打住,别自责了行吗……”
两人都不再说话,面对面坐在地上。他们在晃动的烛火中,看着对方朦胧的脸,仿佛看到了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开始推测山体滑坡的强度有多大,期望不要被掩埋得很深,附近的居民会很快报案,救援人员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最快天亮前就能将他们找到……“万幸的是,至少我的家人逃过了一劫,他们离开了,他们是安全的。”阿七像在安慰自己,“我们得看看厨房还有多少水、多少食物,万一被困个几天,没吃的,比死还受罪。”他们起身看了看冰箱,能吃的东西不多:几十个鸡蛋、十几根火腿肠、一坛泡菜、几块冷冻的腊肉和一包干笋、零星一点蔬菜、半包面条,半袋米,桶装水倒是还剩一半……两人估算了一下,撑个四五天,或者更久,应该不成问题。
“我想打个电话回家。”小孟叹息道。
“是我的话,我就不打,家里人知道了,还不得急死。”
“你还是老样子,什么事都不急不忙的,这么大的事情,你还能如此冷静。”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阿七开玩笑似的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谁要是爱上我,都会是一场灾难,就像飞蛾扑火……”
“我当然记得,不过这是两码事。”小孟也陷入回忆,“那时我们多年轻呀,不到二十出头,你当时实在是冷酷至极。不过话说回来,或许正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人,我才爱得无法自拔吧……”
“那你后来还不是离开我了。”
“我就知道你还在怪我。”小孟叹息道,“当初我们彼此发了咒,谁先背叛,将會永远失去对方,你看,现在咒语灵验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你以为在拍电影啊,鬼才相信这个。”阿七苦笑,又想再说什么,终究还是停住了。
“好吧,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你能告诉我,当时你是真的背叛我了吗?我不希望仅仅只是我的第六感。”
阿七沉默了好一阵,轻轻地点了点头,很突然地哭了起来,泪水汹涌而下,全身颤抖。小孟几乎在一瞬间就原谅了阿七,他要的就只是一个答案。他上前拥抱阿七,吻了阿七的脸,还有嘴唇。冰冰的,有股冰淇淋的香味。真好。他还是那么喜欢亲吻阿七。
阿七在黑暗中哭得难以自已,小孟只得笨拙地安慰他,即使毫无意义。“只要人没事就好……”
“不……我不是哭这个。”阿七哽咽道,“或许,我们当初就不应该分开。”
分别那天,他们在街上闲逛,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这是在陆城,阿七就读大学的一座普通的小城市。小孟曾听阿七说过,这个城市不好,但是他们相遇了,这个城市就变得美好起来。是冬天,刚下过一场雪,街上依然很喧嚣。空气异常清冷,他们牵着手,阿七的手冷得可怕。他们都没有提分别的话,仿佛情侣间一次正常的外出。在人行天桥上,阿七望着车流,幽幽地说:“真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天啊。”小孟没有说话,因为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没有不珍惜,他何尝不在珍惜。当他发觉一段感情开始变质,并且向无法控制的境地崩塌下去,他才动了自己内心最自私的念头——不如让感情终止在最美好的状态。
那么,他们的关系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走向僵局的呢?小孟得好好回忆一番。对了,是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七已经不再主动向他索吻。当小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其实做了努力的,他不止一次跟阿七说,你为什么都不再主动吻我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如果我哪里不好,请你告诉我,我一定改正。这其实也是他们当初的约定,然而阿七并没有回应。之后,就是阿七不再重视他的想法和意见,忽视他的言语。这让小孟很伤心。后来,小孟告诉阿七:选择离开你,并不是一个念头,而是我自己经过了一个反复挣扎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却始终无动于衷,继续忽视我的感受,我不愿看到以后因为感情疏淡而发生各种矛盾,这会让我们之间的爱变质,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现在离开,会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分手的决定一旦提出,阿七就后悔了,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而小孟不愿回头,他可以预见这种复合会是一个不断反复的过程,直到这段感情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这是小孟不愿看到的。可笑的是,当他们最终接受分手的决定时,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惺惺相惜、心灵相通的状态。这其实很好,小孟说,在这种状态下分别,彼此的感觉还是最完美的。
阿七向他忏悔:“我从未珍惜过一个人,小孟,你是第一个我想要挽回的人。”
小孟一听,就哭了。
凌晨五点,阿七送他去火车站,他们一起下楼等早班公交。出门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大雪下了一夜,道路上厚厚的一层,整个城市一片白茫茫。路灯还亮着,他们在雪中哈着热气,跺脚取暖。天还没亮,却是青蓝色的。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阿七说:“看吧,天都不答应你走。”
小孟无言以对。他心里一直在纠结,如果当时阿七能够抱住他,挽留他,他也许不会走。他应该不会走。
“你真残忍。”
小孟说:“因为我尝尽了残忍的滋味。”
“……你身上有烟吗?”阿七说。
小孟在口袋里翻出一盒。还有大半盒。他给了阿七一支,两人一起在烛火上点了。不知为什么,他们心照不宣地将烟头同时对准了烛火。小孟感觉两人像古人喝交杯酒一样,又像完成某种未完成的仪式,显得意义特别。
阿七抽了几口之后,说:“当初我们一起蜗居在出租房里,一起生活了三年,和家里断绝联系,几乎不和外人接触,虽然都没有钱,很穷,但是那段与世隔绝的生活还真让人怀念……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过说实话,我倒很喜欢今晚,很喜欢这个厨房,至少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没有谁可以打扰到我们。”
“但是代价太大,牺牲了一栋别墅。”
阿七的眼睛里满是深情,“我只问你,小孟,你喜欢这个厨房吗?即使我们被困在这里直到死。”
“……当然,”小孟宁愿阿七将这个问题当成另一种方式的告白,“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那我就知足了……我累了,想睡一会儿。”阿七躺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说,“小孟,你过来,我抱着你睡一会儿吧。”
四
失去黑暗,我们不知所措
像胶卷拉出暗盒
你的肩膀萎塌,那么迅速
……小孟从睡梦中醒过来,蜡烛已燃烧殆尽,伸手不见五指。他感到闷热,微微出汗。他躺在阿七的牛仔裤上,阿七汗湿的手还搂着他,像搂着一个婴儿,那般温柔。他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将阿七弄醒。黑暗中,小孟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阿七均匀的呼吸,闻着他衣服上熟悉的气息,感受着他的体温。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当然,小孟和阿七的相遇,怎么能不提柰子呢。
柰子是小孟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和同学,青梅竹马。在此之前,小孟从未爱过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对柰子的感情算不算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坚信他和柰子终有一天会结婚的,他喜欢这样的结局……柰子复读,比小孟晚一年毕业,柰子大四的时候失恋,叫了小孟过去陪她。小孟第一时间辞职。那时,小孟中文系毕业,又没什么技能,找不到好的工作,到处打工,反正年轻,即使挥霍青春也无所畏惧。于是,柰子和同学在外面合租了房子,三个房间,分别住着一对情侣,一对男生,小孟和柰子住一间。他们的关系是纯洁的,即使睡在一起,也完全不会发生什么。
那是在五月,柰子班上打算拍毕业照,带了小孟一起过去玩。他第一次见到了阿七。柰子向他介绍:“这是阿七,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阿七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他也写点文章,你们可以探讨一下。”小孟见了阿七,羞涩地低着头。后来阿七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真像一个小猴子,瘦瘦的,简直就是柰子的小跟班。”
接着吃了几次饭。不痛不痒地聊天。有几次小孟不在,柰子回来会对他说,“今天和阿七吃饭,阿七还提到你,说你为什么不来。”小孟心里一动,感觉阿七对他似乎有点什么。而他自己呢,也恰恰对阿七萌生了好感。那时,小孟已经在一家便利店做事。晚上,他们在客厅里,和柰子的朋友一起打牌,互相都熟识了。阿七经常来,不来的时候,小孟便多了一丝隐隐的期待。他没有对柰子说,害怕柰子感觉他有背叛她的感觉。快毕业的时候,两个合住的男生搬了出去,小孟就住了进去,自己承担房租,没过几天,阿七也搬来和小孟一起同住。是柰子的意思,说是方便打牌,事实是柰子自己一直暗恋着阿七。之后,柰子和阿七打算去云南旅行,小孟也在计划之内,只是小孟请不到假,只得作罢。因此,他们走后,偷偷地掉过几滴眼泪。他在阳台上收衣服,将阿七的一件毛衣叠好,放在枕边,他爱得很隐秘……
阿七也醒了过来,问他在想什么。小孟说了。阿七只是叹息了一回,“……你和柰子还联系吗?”
“当然,和你分手之后,我们和解了……”小孟说,“蜡烛烧没了,我们要一直呆在黑暗中了。”
“这样也好,我们还有打火机。”阿七说,“还有烟吗?再抽一支吧。”
他们一起起身,靠着操作台抽烟。良久,小孟说:“阿七,我问你一件事,刚分手的时候,我听说你同时和两个男人交往,有这回事吗?”
“我这样做,是在报复你。”阿七苦笑,“那时的我真傻,真是幼稚啊……不过,这才是我,不是吗?”
从云南回来,他们开始毕业前的狂欢。每天都有朋友来打牌,工作、前途,一切都抛诸脑后。有一晚,小孟休假,很多人聚在客厅打牌,他和阿七互相说着带电的话,和各种冷笑话,气氛恰到好处。半夜,小孟醒来,他不由自主地搂住阿七。阿七醒来,几乎没有一丝怀疑,就亲吻了他。他们赤裸相见,彻夜未眠,无尽地交融。
他们的事,柰子还是知道了。小孟主动说的。他对柰子无法不坦诚。柰子一气之下,打算去北京。小孟和阿七苦苦挽留,终究没有留住。在站台上,柰子哭着说:“我祝福你们两个,你们都是我最舍不得的人,还有,小孟,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我的人……”小孟和阿七都哭了。
柰子走后,他们重新租了房子,开始了醉生梦死又与世隔绝的生活。那个时候,他们的瞳仁里只有彼此的影子,夜晚醒来,会相互用嘴巴给对方喂水,他们赤裎相见,毫无避讳。他们一起写诗,一起做梦,连梦境都是重叠的。他们暂时忘记了世界上所有的束缚和规则,像一对连体生物,没有任何忧愁……
他们一起坐公车,有时什么也不做,就是坐在车上,在陆城里环游。那时,他们穿相同的衣服,戴一样的耳钉,在人群中悄悄牵着手,会在旁人没有注意他们的时候,迅速而甜蜜地亲吻。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时,无论何时何地,小孟都会静静地凝视着阿七的侧脸,观察阿七的每一寸细腻的皮肤,每一根发丝。
抽完烟,阿七问小孟要了打火机,不时地玩弄着,在火苗的明灭中,两个人的脸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他们时不时地说几句话,声音在封闭的黑暗空间被放大,产生诡异的回音,只有聊到过去,话题才会被拉长。不说话的时候,整个厨房死一般的沉寂,却有一股巨大的轰鸣声在耳朵里回响。
不知过去多久,小孟突然叫了阿七,“你说,厨房的氧气能让我们撑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阿七说,“我们被困在这里多久了,天亮了吗?”
“应该吧。”小孟说,“外面怎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救援人员应该早就过来了。”
“你怕死吗?”
“不怕,如果真死在这里了,我只是遗憾没有见到我未出世的孩子。”
“你喜欢孩子吗?”
“当然。”小孟说,“当初我们即使不分开,现在也会分手吧,或许孩子会成为我们对这个世界妥协的唯一原因。”
“……归根结底会这样的。”阿七收起打火机,让黑暗覆盖住他们,“父母要我们成家立业,过正常人的生活,孩子是终极的责任。”
“是的,现在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却不能回到从前。我们不光对孩子有责任,对妻子、父母、家庭都有责任。”
“你的婚姻生活快乐吗?”
“谈不上快乐不快乐,只有责任。”小孟说,“作为隐婚的补偿吧,我只是尽可能地对妻子好,尽可能地做到一对正常夫妻该有的样子……那你呢?”
“我比你好一点吧,她人很好,包容了这一切……”阿七起身,“不谈这些了,我饿了,我们弄点吃的吧,就算死了,我们也别做饿死鬼。”
他们清理了锅灶。水管里还残留着一些干净的水,都收集了起来,桶装水要节约着留到最后。煤气罐还有燃气,也不担心是否会将氧气消耗掉。两人各自分工,把能吃的食物统统利用起来,切了腊肉、蔬菜、火腿肠,放进锅里和面条一起煮,还打了几个鸡蛋,尽可能地将这顿杂烩大餐弄得丰盛一些。
“最后的晚餐。”阿七说。
“哈,”小孟笑着自嘲,“还不如说是上路饭,如果我们得救,新闻会报道说我们是世界上最乐观的活埋者。”
“可以写小说了。”阿七调着佐料,说,“还在写东西吗?我看到你在微博经常发一些诗。”
“以前还做文学梦,现在就随便写着玩……那些诗都是写给你的。”
“……我知道。”
氣氛一下变得暧昧。面条已经煮好,香气扑鼻。阿七将液化气灶上的火焰调小,继续开着,让火苗代替烛光。他们居然又在酒柜里找到了一瓶红酒,简直太值得庆祝。碗筷、杯子,此刻他们想要的一切,厨房都有现成的,实在幸运。他们收拾了台面,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人心照不宣地面对面盘腿坐了上去。
他们先倒了两杯红酒,相互凝视着对方,在昏暗的光亮中,仿佛对方又回到了最初的年岁,变得年轻、纯真。他们轻轻地碰杯,各自抿了一口。煮面时的火焰燃烧,让封闭的厨房变得更加沉闷,两人都微微地出了汗,不过,空气里也因此弥漫着某种分子,让他们忽略掉了山体滑坡、别墅坍塌……一切意外带来的困扰。他们反而像是在一个气氛恰到好处的高级餐厅,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享用着甜蜜的烛光晚餐。
“干杯!”他们一齐抿了一口。
“阿七,谢谢你的招待。”
“你这个傻瓜。”阿七感觉又要哭了,眼睛里点点泪光在昏暗中闪烁,“小孟,这是我吃过的最温暖的一顿饭菜。”
“我也是。”
他们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相拥在一起。他们紧紧拥抱住对方,同时轻轻摇摆,像跳着一支柔情的舞蹈,就差一支浪漫的曲子了。算了,不苛求,不奢望,珍惜这一刻吧……这样想来,小孟便释然了,跟随阿七,满足地闭起眼睛。
五
选择一种花
比如百合
残存的恐惧后依然有淡淡的香味
因为燥热,他们不约而同地脱掉了上衣,两人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彼此都庆幸对方的身体还没有被生活折磨得发福变形。他们停止进一步的动作,仅仅只是亲吻。他们环抱住对方,近距离地长久凝视对方。事实上,阿七是有所要求的,但是小孟最终拒绝了。
他对阿七说,“你忘记我们在一起时,你许下的誓言吗,如果你背叛了我,你将永远不会再得到我。”
“……那我们至少……可以再次坦诚相见吧。”阿七说。
“别,我难为情。”小孟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这么坚持原则?”
“并不是,七年的时间让我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小孟解释说,“不是有报道说,人类的细胞七年就会更新换代一次吗,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你说得对,现在的我们都是另一个自己了。”阿七释然地一笑,说,“不过这样很好,已经够了。”
他们在一起后,又一起去了一次云南,算是弥补之前的遗憾。在丽江一家客栈过夜,两人买了夜宵,在阁楼上喝着啤酒,看夜景。每天睡到中午,总是小孟先醒过来。那时,阳光透过窗户上的薄纱,照在阿七的身上,让阿七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完美无瑕的美感,几乎每一个表皮细胞都在闪光,像一件艺术品。小孟拿了阿七的相机,拍了很多张。可惜后来电脑坏掉没有保存下来。
欲望渐渐下去。他们还是不愿分开。他们除了亲吻,就是长久地沉默,凝视对方。在这个封闭的厨房里还能做什么呢?更何况,他们感到越来越闷热,氧气在不知不觉中消耗着。所以,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做,打发这漫长到几乎静止的时间和不断加剧的燥热感。
“不如,我们来朗读诗歌吧。”
“这个主意好。”小孟兴奋起来,说,“我怎么没想到呢,还记得从前我们一起朗读那个女诗人的诗吗。”
阿七问,“你还记得多少?还能背吗?”
“很多吧,我们一人一首,”小孟先开始了:“这片绿叶渐渐枯萎/我曾向你预言这种结局/从春天走到秋季/我已经没有一点香味了/冰冷的天空下/每条路都是一个旧瓷瓶……到你了,你背一首吧。”
阿七回忆了一下:“始终没有看到那儿的屋顶/我唱起一首苦味的歌/走进喧嚣的市场/我的婚衣在缝纫/脉搏缩短了广袤的床/他们离去,他们到来/我的瞳孔间歇爆发……小孟,我一直记得这首诗,是因为你曾说过……这首诗让你想起你童年……被那个男人……”
“童年的遭遇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小孟感叹道,“所以,是她的诗歌解救了我,让我走出了阴影。你还记得她的那首《出生地》吗——你没有办法医治我一生的创伤/我怕惊醒/在第二次惊醒之后/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窗帘飞起/风声里没有你的名字……你看,寥寥几句,写尽沧桑啊。”
“我喜欢最后一句。”阿七说。
“再抽支烟吧,”小孟又掏出烟来说,“读诗怎么能没有烟呢。”
“好吧,”阿七朝着黑暗的深处吐出一口烟,“我背一首我最喜欢的《鹿面桃花》——我入梦了就找你/你在门外/我在叫一个人/你不是这人/脚步在响,日夜不得安宁/脚步在响,你一次又一次迷路/这一世虽还早/像这晨曦不可更改了……”
“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小孟说,“我记得我们分手之后,你在微博上模仿她也写了一首诗,我一直记得——我四处找寻你/在不寻常的早晨/你漂浮在窗外/云在你身后/乌云在你身后/可那人不是你/滴答声,滴答声/时钟在梦里敲着 你不时地迷路/我俯下身看自己的影/身侧有鹿出现/原来我一直就是你……这首诗是写给我的吗?”
“你说呢?”
“我就当是了。”小孟说,“你有天赋,比我写得好,不坚持下去,实在可惜。”
“痛苦出诗人,不是吗?”阿七又吐出一团烟雾,自嘲地笑了笑,说,“你觉得热吗?我心里闷得慌,头有点晕。”
“是氧气不够了吧。”小孟看到彼此身上冒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带着微妙的情欲。
“不如……把衣服都脱了吧?”
“不要。”
“那把燃气灶关了,我们在黑暗里,彼此看不见,不就好了?还可以节约氧气。”阿七说着,就去关火,完全不给小孟回绝的余地。
他们回到纯粹的黑暗中,跟着相继除去身上的衣物。即便这样,在夏日的封闭空间里,温度还在持续上升。不知是不是红酒的作用,他们都感到越来越昏沉,耳鸣也越来越严重。他们都有不祥的预感,却没有说出口,生怕打扰了这难得的好气氛。他们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身上的汗珠也汩汩而出。他们已无心朗读,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像敲击的鼓点。
他们并排坐在地板上,靠着橱柜,又回到巨大轰鸣的沉寂之中。不知过去了多久,燥热稍稍缓和了一点,或许是他们都适应了的关系。阿七在黑暗中说,“我们抱抱吧。”
“别,一身的汗,不舒服。”
小孟还在矜持,阿七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抚摸着他的汗湿的身体。小孟想到自己曾经写下的一首诗,轻轻地朗读了出来:“末日之后/我们继续抚摸/用握过你的手/再次握住我/仿佛你就转世重生了/可是一万年前的/一次相逢/化石一般枯萎……”
阿七听完就笑了,还是小孟所熟知的曾经那个有点坏、有点酷,又有点不羁的阿七。
小孟虽然欢喜,心里还是划过一丝幻灭。他说,“假如今晚我们没有被埋在这儿,我们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有进一步的接触,家人的影像就会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你呢,阿七,难道你答应见我,仅仅只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阿七停止了动作,说,“如果我们没有被埋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会发生。”
“所以……”
“所以,我只是把这个当成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安慰。”阿七轻轻地述说,“或许这是命运的安排。”
小孟沉默了一阵,终于痛哭起来,“阿七,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你害怕了吗?”
“不,我想要是没有今天的灾难,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不甘心是吗?我也不甘心。”阿七跟着一起哭了,“……不过,即使没有被活埋,这次见面之后,我们的人生也不会再有交集了,我把这次重逢当成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别离。”
“……你还是那么残忍。”小孟知道,这才是阿七的本性,即使他是有错的一方,也會让天平向他倾斜。小孟还在挣扎,“是真心话吗?”
“……是的。”
黑暗中,小孟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阿七的脸,还是从前年轻英俊的模样,嘴角带着不羁的坏笑。不知是不是幻觉,总之,他还看清了阿七汗湿的身子,那么湿润,像一尾鱼。此时,那个他们共同喜爱的女诗人的诗句铺天盖地地在小孟脑海中回旋:孔雀蓝的大海在阳光中找到根据/你,转动岸崖寒白的尖顶/你把白色染在我的血里……小径翻山越岭/直扑黑暗的花蕊……这就是她/白天重复夜里的旅行/而青铜刀跟了上来……你解救我的方式/可能是让我提前坐上别人的马车……谁会记得/大海并不是大海/而是一种孤寂/新婚的孤寂/不忠的孤寂……我要的就是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可以折叠起来/像我的瞳仁集中这些世纪所有的泪水……当然,小孟还能看清自己。于是,这个厨房不存在了,黑暗也不存在了,他们仿佛置身于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
“好吧。”小孟完全放下了心里的枷锁,说,“现在,我们继续吧,就像从前那样。”
阿七没有回答,身体却已经贴了过来……
就像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