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大事与日常生活

张炜

散文学会成立30周年是个大事情，值得一起庆贺。对一个人来说，文学不仅仅是一个事业，一种爱好，同时还是生命的一部分。写作使人快乐，尽情尽性，这才成为令人入迷的事情。散文是文学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既是它的基础又是它的核心。

前几天在一个专门的会议上，有人提出什么才是散文？可见从古到今散文写了这么久，也仍然需要重新界定。围绕这个，人们各抒己见。有人讲散文是所有文体里最自由、最庞大的，它简直无所不在。这样说有道理，因为散文的边界实在是太开阔了。有人因此而认为散文太好写了，太平常了。大概为了让一个体裁变得纯粹和卓异，有人又提出了“艺术散文”这个概念。这个说法似乎专指那些章法严谨、文辞讲究的创作出来的篇章，大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散文作品”。这样一来就把“散文”大大地局限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散文的质地。

纵观散文发展的历史，它好像更应该是一个注重实用的文体：为了生活与工作而形成的一些文字。所以散文就不能虚构，它必须写真实的个人，写情感，写事件。譬如抒情散文就是真实地抒发了个人的情怀。纪事状物、写一些事件的过程，都要尽可能地贴近实际。由此以来，散文和虚构作品即划出了一条界限。

我们强调散文的实用性，是因为它产生的源路就是如此。它往往是在实际生活中自然而然地出现的，如一封书信、一席叮嘱、一篇演讲，留下来即有可能成为千古不朽的名篇。也就是这些很具实用性质的文字，其中的杰出者也就成为代代传诵的美文，它们显然算不得“艺术散文”。如果仅仅把散文界定在某些創作性的巧思华章，那不仅是太过局限了，而且很可能从根本上压抑了最优秀的篇章出世。

散文作者大多是业余写作的，他们用一支笔来记录事情，抒发自己的心情，这往往更加贴近了文学的本质。有些主要写虚构作品的作家，最后其作品数量统计起来，散文的字数或许却是最多的。因为他们要大量地记录工作中、生活中的一些真实事件，记下现场感触，包括在一些场合中需要作出的即时表达。这些对任何一位写作者都是很重要的，既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又是文学历程中的不断积累。可见散文写作对一个作家是何等重要，去掉它们，其整个写作生涯就变得单薄了许多。有一些小说家是那么爱散文，依赖散文，因为只有直接的记录和抒写才令人痛快，这叫不吐不快。

有的专业作家也把自己的工作定义为业余写作，平时很注重做一些实际工作，比如到大学讲课，到城市和乡村做实地勘察等。一个写作者有了文学冲动才会拿起笔来，而那些每天适时而至的灵感与激动，既不自然也不真实。

对一个人来说，文学写作的前沿部分大概还是散文，其次是诗。比较起来，一个写作者如果要为一场大虚构做长久的心理准备、身体准备，那么这种写作既是一场非常沉重的劳动，同时也会受多方拘束。一个人为了编造一篇或一部故事，有时需要那样费力，挖空心思。这种劳动虽然也给人以快乐，但有时也会出现一些表演性的动作。如果拿起笔来即写自己最真实的认知，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那就可以直接、痛快、无拘无束直抒胸臆。这时候生发出来的辞章，有可能格调更高，它们通常称之为散文。

朋友谈到稍有些影响的《融入野地》，认为它是虚构的，实际上不是。那是作者一次得病，在医院里待了三个多月，很痛苦。那么长时间不能下床，会想许多人生问题。把诸多思悟写出来，而且写得很慢：一个托板放在胸前，一笔一笔记下这个困难时期的感受，一万字写了一个多月。从它产生的缘由考察，当然更容易真实和真挚，于是也就有别于一般的创作。

对于文学写作来讲，最可宝贵的就是真实的情感。散文是文学的大本营，写自己、写真实、写热爱，永远地写下去，写一生。有这样一支笔相伴是幸运的。写作者要把身体搞好，只为了写出更多的好文章；反过来是否也可以说：写出了好文章才使自己快乐，使我们健康，让我们的生活更有意义。

散文家有好多大文章要做，好多大问题要探讨。首先需要探讨的是我们的写作立场：为什么而写？为人生，为自己与他人的快乐。一个知识人，只要能够拿起笔，就要记录和抒发。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健康的写作，使人愉快，真诚，兴奋，进步。文学火焰烧得越旺，生命火焰烧得也就越旺。

散文是文学的主体部分，没有任何一个文学体裁能够与散文比体量。任何一个高素养的文化人都能够写散文，而且有可能写出最好的散文。工人，农民，作家，官员，都可以写出好散文。

散文不完全是由技巧、辞章所决定，而是由个人心情、生命品质所决定。认真生活，质朴做人，有感而发，这是诞生好散文的基础。即便是一个专业作家，把散文写作当成业余的事情，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个人如果整天为了所谓的“文学事业”而愁闷，为功名利禄去奋争，既败坏了身体，也败坏了心情，最后还要败坏了文章。所以我们不妨坚持业余写作，把文章大事放到日常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