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村里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人叫她大嫂,有人叫她大娘,有人叫她大奶奶。这些都是当面的称呼,人们在背后提到她时,统称她为鸟他娘。她的第一个孩子小名叫鸟,大家称她鸟他娘是理所应当。
鸟他娘在该村算是一个名人,一说鸟他娘,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一个人有了爱好才会出名,鸟他娘的爱好是收集裤子。
村后有一个小坑,坑边有一个垃圾场,场上胡乱扔着许多垃圾。以前这里没有垃圾的说法,这样的新词是去城里打工的人从城里带回来的。这个说垃圾,那个说垃圾,说的人多了,村里人才知道垃圾指的是什么,才把这个城里人说剩下的说法接受下来。说实在话,这地方以前没什么垃圾,一根鸡毛,一片树叶,一把草木灰,甚至连一粒羊屎蛋,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东西,都舍不得扔掉。那时候,乡村天净地净,风清水清,到处都找不到现如今被说成是垃圾的东西。都是因为现在物资丰富了,家里东西多了,富余了,才产生了垃圾。至于坑边露天垃圾场上都有些什么样的垃圾,为了保持字面的干净,这里就不一一备述了。反正城里有什么样的垃圾,村里差不多都有,有些在城里看不到的垃圾,村里也有。垃圾的多样性常常出人意料。一个小女孩,从垃圾场上拣回一根像是棒槌样的东西,一路敲打着拿回家去了,问她娘:娘,娘,这是啥东西?娘一看,说啥也不是,恶心,马上扔掉!小女孩以为东西的名字叫恶心,大概觉得恶心挺好玩的,舍不得扔掉。当娘的把东西夺在手中,取过一把剪子,卡哧卡哧,拦腰把“棒槌”剪断了。原来棒槌样的东西是一根用黑橡胶制成的、仿真的、大号的黑种人生殖器。
鸟他娘会时常到垃圾场那里瞅一瞅,瞅瞅有没有可以拣的东西。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不稀罕,她只拣一样东西,那就是裤子。不管是女裤,还是男裤,她都要。瞅见一条裤子,她眼睛一亮,过去就把裤子拣了起来。裤子皱皱巴巴,上面沾的有土还有泥。她把裤子抖了抖,就拿回家洗干净,叠好,收起来。她也不是什么样的裤子都要,有两种裤子她就不要。一种是短裤,一种是带有破洞的裤。有一种牛仔裤,叫乞丐裤,裤腿上被人为弄得大窟窿,小眼睛,那样的裤子鸟他娘绝对不要。
村里死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被埋葬后,她用过的被子、褥子、床单,穿过的棉衣、单衣等,都被她的后人扔到垃圾堆里去了。死人用过的东西被认为上面沾染了丧气,人们一般是不会揀的。鸟他娘不在意是活人还是死人用过的东西,死人穿过的裤子她也拣。她拣到了两条老太太穿过的裤子,一条是黑裤子,一条是蓝裤子。有人问她,拣的裤子给谁穿?她说自己穿。问话的人有些皱眉,又问:你穿死人穿过的裤子,难道一点儿都不膈应吗?她说:谁都得死,人活百岁也是死,没啥可膈应的。她把裤子拿回家,待要投进水里洗时,摸到那条黑裤子内侧腿弯处有一块硬。她把裤子翻过来看了看,见腿弯处有一个小口袋,口袋没有口,开口的地方用线缝上了。她拆开线一看,见口袋里放着折叠起来的一沓钱。她数了数,钱是十张,每张一百块,一共一千块。她把钱如数送还给了死者的儿子。有人说,有扔的,有拣的,人不知,鬼不知,她拣到的钱完全可以留给自己花。她说不对,人不知,鬼知,花死人的钱心里会发毛、难受。
刚时兴进城拣破烂那会儿,每到过年时,进城拣破烂的人都会捎回大包小包的旧衣服。他们把旧衣服当成过年的礼物,送给东家一件,送给西家一件。得到“礼物”的人家如中了头彩,家里人很快就把旧衣服穿上了身。穿上城里人穿过的衣服,仿佛他们也变成了城里人。而没得到“礼物”的人家心里就会不平衡,以为拣破烂的人看不起他们。现在情况不同了,从城里捎回的旧衣服,村里人不愿要了。事情好像掉了个儿,以前有人得不到旧衣服,会认为被人看不起,现在若是把旧衣服送给谁呢,谁才会觉得被人看不起:怎么,我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吗,非要穿别人穿过的破烂货!更有甚者,私下里还有了传言,说城里人穿过的衣服,上面爬着很多细菌,谁穿城里人穿过的衣服,细菌就会在谁身上繁殖、作祸,不知会得什么千奇百怪的病呢!有了这样的传言,村里人再看拣破烂者从城里捎回的衣服,仿佛那不再是一包衣服,而是一包活蹦乱跳的细菌,躲避惟恐不及。
听到传言,一个从城里带回一大包旧衣服的中年男人很是不屑,说什么细菌,你们才是细菌呢,愚昧!衣服没人要没关系,他准备一把火烧掉它!
有人向中年男人推荐了鸟他娘,说鸟他娘专门收集裤子,凡喜欢收集某样东西的人收集起来都没够,鸟他娘一定对从外面带回来的裤子感兴趣。果然,当推荐人把信息告给鸟他娘,鸟他娘来到中年男人家,把中年男人带回的几条长裤子都拿走了。鸟他娘不会说感谢的话,她一再感叹:咦,这都是好裤子呀,你让我说啥好哩!中年人说:你啥都不用说,我看你还算是个有记性的人。咱们这里大多数人都不长记性,才穿了没几年不打补丁的衣服,就烧包儿烧得不行了。鸟他娘说:是哩是哩,过去穿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件衣裳得穿八九十来年,想穿不打补丁的衣裳可不容易。
鸟他娘已经收集了多少条裤子,村里人谁都说不清。有人估计,鸟他娘收集的裤子超过了一百条。还有人说:不止不止,五百条都打不住。那么,鸟他娘到底收集了多少条裤子,她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没有,她说她不识数,没数过。还说一条两条她数得清,裤子一多她就数不清了。一个人只有两条腿,一辈子才能穿多少裤子呢!鸟他娘,老得头发都发白了,腿都变细了,她攒那么多裤子干什么!加上鸟他娘裤子多了并不是换着穿,并不是今天一条,明天一条;今天穿黑,明天穿蓝,她平常只穿老一样,十天半月都不待换的。这样一来,村里人难免有所猜测,有人猜,鸟他娘可能会开一个裤子专卖店,拿那些裤子卖钱。还有人猜,鸟他娘或许会开一个裤子展览馆,把各种各样的裤子摆出来,供大家参观。有一个和鸟他娘同辈、把鸟他娘叫大嫂的老头儿,认为那些猜测都是胡猜,一点儿都不沾边。老头儿是一位爱说笑话的人,一说话两只眼就眯成了两条缝儿。老头儿的门牙掉得只剩下一颗上牙,还活动了,并露出了嘴唇。老头儿搭在下唇的门牙像是一枚叼在嘴上老也嗑不开的白瓜籽儿,人未曾开口,似先有了几分笑意。待老头儿的笑话一出口,“白瓜籽儿”一颤抖,差不多能把人的门牙笑掉。老头儿在垃圾场边遇见了鸟他娘,他做出惊喜的样子:这不是俺大嫂吗?俺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新媳妇哩!
不是我是谁,你想新媳妇,新媳妇不想你。
我说大嫂,你都老成秋后的蚂蚱了,说不定哪天就蹬腿了,还攒那么多裤子干什么!
好你个老蝗虫,你蹬腿蹬得直了杠,我还不蹬腿哩,我的腿还留着穿裤子哩!
我看你把你的胳膊也变成腿,两条腿变成四条腿,你攒的裤子也穿不完。
这辈子穿不完,我下辈子接着穿。
你敢保证下辈子还托生成人吗,你要是托生成一头牛怎么办?
你放心,就是托生成牛,我也要托生成一头穿裤子的牛。
也中,你要是托生成牛,我还托生成打牛腿的人。
想掉你的门牙,打牛腿也轮不到你打。
老头儿把摇摇欲坠的那颗门牙摸了摸,说掉不了,结实着哩。
一个人的爱好,无外乎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先天,一个是后天。问题是,鸟他娘对收集裤子的爱好是先天就有,还是后天形成的呢?先天就有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后天形成的,那具体原因又是什么呢?这个这个,嘿,她从小缺裤子穿呗。知道一点儿情况的人这样解释。这样的解释不能说不沾边,只是解释得过于笼统,也过于简单,既没有故事,也没有具体细节,人们听了什么都记不住。
应该感谢一个叫付雯的闺女,她找到鸟他娘,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终于把鸟他娘爱好收集裤子的详细原因弄清楚了。
付雯的老家在本村,她考进一座大城市里读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就留在城市的一家报社当了记者。付雯在城里找好了对象,只是还没有结婚。这年中秋节,她回农村老家探亲来了。付雯人还没到家,她快递的一个纸箱子已先期到了家。既然成了城里人,付雯不再把娘叫娘,叫妈;也不把爹叫爹,叫爸。她一回到家就问妈:我给家里递的快递您打开看了吗?
还没打开。你寄的啥?
月饼和服装。您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呢?付雯也不把衣裳说衣裳了,说成服装。
你把月饼和衣裳放在一堆儿寄,现在的月饼油气那么大,不怕把衣裳油了吗?
不会的,现在的高级月饼都是用铁盒子包装的,密封非常好,跟真空包装差不多,油气不可能透出来。付雯说着,用剪刀把纸箱打开了,把放在上层的月饼盒子先取了出来。用薄铁皮压制的盒子是大红色,盒盖上还印着金凤凰和福满堂的字样。放在下面的服装,付雯沒有往外掏。她对妈说,下面都是服装。
妈问:给谁买的?
给我自己买的,穿不着了,就递回来了。服装的布料都挺好的,有的我只穿过一次,有的一次都没穿过。
你这闺女,不是我说你,买了衣裳不好好穿,你买它干啥!不能因为现在东西多了,就不爱惜东西了。惜物惜福,人一辈子该享多少福是一定的,要是不爱惜自己的福,就不能算是有福的人。
你可以穿嘛!
我才不穿你的衣裳哩,你的那些衣裳我可穿不出去。我有衣裳穿,你爹你嫂子给我买的衣裳我都穿不完。
我看您就是个老保守!您不穿,可以送给村里别的人穿嘛。你不喜欢,不见得别的人也不喜欢。
我不知道送给谁,现在村里的人都不愿意要外边的人带回来的衣裳。哎,我想起来了,全村只有鸟他娘兴许还在要,她也不是啥衣裳都要,她只要裤子。听说她攒下的裤子八辈子都穿不完,家里裤子多得都快堆成山了,可是她还在攒。
当记者的职业敏感使付雯眼睛一亮,她问:那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问问她呢?
想说的,人家自己会说。人家不想说的,不能乱打听。
什么叫乱打听,我看你们就是冷漠,缺乏好奇心,求知欲不强。一个人热衷于做某件事情,背后必有深层次原因,明天我去访访她。
付雯从纸箱子里挑出三条裤子,一条是细腿弹力牛仔,一条是雪白的纯棉休闲裤,还有一条是真丝睡裤,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提着给鸟他娘送去了。另外,她还给鸟他娘带了两块月饼,一块是蛋黄馅的,一块是莲蓉馅的。鸟他娘原来住在村子的最底部,家里只有两间坯座草顶的趴趴屋,离屋子北屋山一步远就是水坑。后来,鸟他娘的大儿子去北京卖菜发了财,不但在村外的官路边盖了楼房,还把两个孩子都带到北京读书去了。那两间趴趴屋还存在着,鸟他娘也不在那里住了,到楼房里为鸟看房子。付雯找到鸟他娘时,鸟他娘正坐在院子大门口的一个门墩上晒太阳。付雯说:大奶奶,今天是中秋节,我来看看您,祝您节日快乐!
鸟他娘眯着眼睛,把付雯打量了一下,好像没认出来看她的人是谁:你是……
我是付雯。
你说你爹是谁,我就知道了。
付雯只得报上她爸的名字。
鸟他娘眨眨眼皮,像是想起来了:听说你在上海上了大学,当了大官儿,咋有空回来了!
没有,我什么官儿都没当,只当了个记者。
鸟他娘把记者听成了记着,说好好,记着好,啥事都得记着,要是不记着,一转眼就忘了。
付雯把塑料袋里的月饼和裤子提溜到鸟他娘眼前,说大奶奶,这是我从上海给您带回来的月饼,还有三条裤子。
咦,我的孙女吔,你都成了贵人,咋还记着我这个瞎老婆子哩,大奶奶当不起呀!鸟他娘从门墩上站起来了,接过付雯送给她的东西,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说进屋吧,咱到屋里说话。
付雯扶着大奶奶,到堂屋里去了。堂屋里放着沙发、茶几,还有电视机,一看就是模仿城里人的摆设。大奶奶让付雯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却坐在一只硬木小板凳上。付雯想让大奶奶也坐在沙发上,大奶奶说:我坐不惯那东西,那东西太软和了,坐上头发晕。
大奶奶真幽默。
啥,你想吃油馍,那不难,晌午你别走了,大奶奶给你烙油馍吃。
付雯意识到自己使用的语言不对,不能实现有效对接,禁不住笑了一下。她没有解释幽默不是油馍,怕越解释事情就越“油馍”,就奔了主题:大奶奶,我听说您特别喜欢裤子,各种各样的裤子已经攒了很多,能让我看看吗?
这次大奶奶没有打岔,她说:你也听说了,村里好多人都笑话我哩,说我是十条腿的螃蟹托生的,下辈子还得托生成螃蟹。我可不愿意托生成螃蟹,螃蟹的腿再多,它也不穿裤子呀!大奶奶把付雯领到西间屋,往一张小床上一指:你看,这就是我攒下的裤子,有的是我在坑边拾的,有的是人家送给我的。
付雯看见了,折叠起来的裤子在小床上码得整整齐齐,整张小床上面都码满了,大约有半人高。付雯说:真不少,这些裤子您都穿过吗?
没有。
您试过吗?
大奶奶还是说没有。
您为什么不试试合适不合适呢?
不用试,只要是囫囵裤子,没有不合适的。
看完了小床上的裤子,大奶奶又把放在床头的一口白茬棺材拍了拍,对付雯说:这里边装的也是裤子,棺材里装不下了,我才把裤子摆在小床上。
付雯的样子有些惊奇,说大奶奶,您真会想办法!
大奶奶说:这是俺儿给我盖的大堂屋,大堂屋眼下住不着,就先放裤子吧。裤子放在这里边多好呀,不会受潮,老鼠个鳖孙也没法进去生小老鼠。大奶奶说着,得意地笑起来。
付雯估计了一下,大奶奶攒下的裤子大概够装一卡车的。趁着大奶奶高兴,她问大奶奶:您为什么要攒这么多裤子呢?
大奶奶说:不能说,说起来话就长了,比长在河坡里的涩拉秧都长。
您说吧,我割过涩拉秧,我不嫌长。
村里人都不爱听我说,我一说,他们说算了,算了,又忆苦思甜哩。还有的年轻人,说我是没牙老婆编瞎话。你看看,你看看,娘那个大腿帮子,我憋着一肚子的话,就是找不着人说。现如今的人哪,他们得点儿空就去听电视上的人影子说话,就对着手机子说话,就是不爱听老辈儿的人说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
是的,是的,我發现您很会说话,说得也很对,我今天就是专门来听您老人家说话的。
大奶奶和付雯又回到堂屋里坐下,大奶奶说:从哪儿说起哩,就打从小说起吧。我记得我小时候都没穿过裤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都三四岁了,都记事了,都知道害羞了,夏天还一天到晚光着屁股。男孩子是光屁猴儿,女孩子也是光屁猴儿,村里到处都是光屁猴儿。猴子身上长尾巴,长毛儿。小孩子身上不长尾巴,不长毛儿,就那么光着。夏天的太阳还不错,把我们的脸晒黑了,胳膊晒黑了,全身的皮都晒黑了,黑得像黑泥巴蛋儿一样,不显眼。直到天冷了,下雪了,大人才让我们穿上棉袄,棉裤。中间没有穿单裤子的时候,冷得不行了,直接就穿上了棉衣裳。到了春天也是,热得不行了,就脱掉棉衣,成了光屁股。有人说了,你们傻呀,干吗不穿个裤衩子哩!娘那个大腿帮子,说这话的人嘴里冒的都是凉气,谁不想穿裤衩子哩,哪有裤衩子可穿哩!人人都穿裤衩子,也就是这些年的事儿。那时候,小孩子,女人家,都不穿裤衩子。小孩子不用说了,光着屁股就行了。女人家呢,不管是大闺女,还是小媳妇,都是穿耍筒裤,热天穿耍筒单裤,冷天穿耍筒棉裤,上床睡觉了,钻的是耍筒被窝。只有长大成人的男人才穿裤衩子,他们把裤衩子当长裤穿,凉快,又省布。在整个夏天,男人们不管下地干活,还是去赶集,都是光着脊梁,戴着帽壳,只穿一件裤衩子。那时候裤衩子都是宽裤腰,大裤裆,人只能站着,不能坐着,一坐裤裆里的丑东西就会露出来。到了冬天,该穿棉裤了,男人们才会把裤衩子脱下,让家里人洗洗,收起来,等来年夏天再穿。他们也是穿耍筒棉裤,决不会把裤衩子套在棉裤里边穿。那时候的人都认为,棉裤里边再套个裤衩子,给谁看哩,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干啥哩!裤衩子虽短也是布做的,穿在里边磨来磨去,多浪费呀!
付雯插话:大奶奶,我听明白了,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时候缺布。
是哩,到底是念过大书的人,一句话就让你说准了,那时候可不是缺布咋的。提起那时候,好多人只记着那时候缺吃的,缺烧的,都把缺穿的忘记了。这是因为,人都是先顾嘴,先保命,觉得保住了命,就保住了一切。穿的在人眼里不是很重要,觉得赤皮子露肉也没啥。现在想想,人来到世上,一是吃,二就是穿,吃的要紧,穿的也少不了。啥是畜牲,啥是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人穿衣裳,畜牲不穿衣裳。人要是不看重衣裳、不穿衣裳,那跟畜牲还有啥不一样呢!
大奶奶,您说得太对了,您说的这都是哲学呀!
啥学不学的我不懂,我只知道我自己。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在娘家长到十七八,娘那个大腿帮子,我连一条自己的囫囵裤子都没穿过呀!我上边有个姐,还有个哥,俺娘做下一条裤子,都是我姐先穿。我姐穿着小了,缝缝补补给我哥穿。等到我哥也穿不进去了,才轮到给我穿。轮到我穿的时候,裤子已经烂得像鸡叨的一样,补都补不赢。闺女大了,谁都想打扮自己,我也想穿一条不烂的裤子。娘给我烂裤子时,我就哭。娘说哭啥哭,等你再长大点儿,有了婆家,让你婆家的人送给你新裤子穿。我的老天爷吔,你看俺娘多会哄我,把我支搁得有多远,我到啥时候才会找到婆家哩!就我这样的,成天价连条囫囵裤子都穿不起,谁会要我哩!我长得差不多跟我姐一般高时,我光想穿我姐的裤子。可是,我姐就那一条裤子,她天天把裤子穿在身上,我哪有机会穿哩!你问我姐洗不洗裤子,洗是洗,洗的时候很少。不知道啥时候洗一回,她都是夜里洗。白天她当然不能洗,因为把裤子洗了,当时就没啥穿。夜里不用下地干活,有夜黑遮着,她只能趁黑洗。洗完了不能搭在院子里晾,只能在屋里晾。要是搭在院子里晾,有可能会被别人偷走。被别人偷走裤子的事情是有的,村里有一个闺女,就是因为夜间洗了裤子晾在院子里,被人偷走了。那闺女没了裤子遮体,门都没法儿出,只能睡在被窝里哭。我姐把洗过拧过的裤子在屋里晾一夜,第二天早上不管晾干没晾干,两条裤腿装进两条人腿,只管穿。有一天早上,公鸡刚叫头一遍,我就醒了。我扒开眼一看,看见我姐的裤子在屋里晾着。那时候,屋里没有晾衣绳,更没有晾衣架,我姐有办法,她用两根大针把裤腰钉在用秫秆做成的箔篱子上,就那么把裤腿往下顺长着在箔篱子上晾。我姐还没醒,她翻了个身,脸朝里,又睡着了。哎呀,这是个机会。我心里有些跳,有些管不住自己,就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把我姐的裤子取下来,蹑手蹑脚到院子里,把裤子穿上了。这是我第一回穿这么好的裤子,裤子虽说是粗布的,可上面没有窟窿,也没打补丁。天刚灰灰的,我扭过身子看了看,觉得自己腿也长了,腰也细了,一下子好看了许多。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妆,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呀。自己看到不算完,我得到外边去,争取让别人也能看到。想什么办法到外边去哩,我心生一计,又蹑手蹑脚回到屋里,把我的破烂裤子拿了出来。我也要洗裤子,好裤子要洗,不好的裤子也要洗。我不在家里洗,要到村后坑边去洗。我这么大个闺女了,到坑边去洗裤子,你总不能让我光着身子去吧。我到坑边的水里洗裤子,没有肥皂可打,更没有洗衣粉可用,只是在水里搓一搓,漂一漂。我也不敢使劲搓,因为我的裤子已经麻花了,还补了不少补丁,一使劲裤子只会烂得更快,我只能搓得轻了再轻。我们到坑边洗衣裳的时候多些,那时候坑里的水很清,真像戏里唱的,清凌淩的水,蓝莹莹的天。哪像现在,坑里的水都是稠的,臭的,水里连鱼虾都不生,谁还敢到坑边洗衣裳。那天我刚把裤子投进水里,小鱼儿就围了过来,小鱼儿多得一群一群的。我要是把两个裤腿的下口攥住,把裤腰撑开,往水里一兜,说不定就能兜到几条小鱼儿。可是不中,我知道我裤子上有窟窿,就算兜住了小鱼儿,小鱼儿也会从窟窿里钻出去。洗衣裳还没洗够,我就听见俺娘大声喊我。坏了,我穿我姐的裤子,一定被姐和娘知道了。知道咋着,我装作没听见,不理她。还没人看见我穿的跟以前不一样的裤子哩,我不能这么快就回去。不料俺娘喊着喊着就找到坑边来了,她一见我就劈头盖脸地骂我,骂我死妮子、鳖妮子,问我穿我姐的裤子干啥哩,还说我姐急着下地干活,找不着裤子急得打圈儿转。没办法,我只得回去把裤子脱给我姐。我自己的裤子湿了水,把干裤子脱给我姐,我穿啥哩!娘说:没啥穿不穿,就让你光着屁股,羞死你!娘为了罚我,一点儿办法都不想,一人一条裤子,也是没办法可想,就那么让我光着下身。我哭了,说娘向偏。娘说她就是向偏,先来后到,谁让我不是第一个出生哩!俺娘再次提起那句话:你想穿新裤子,等你有了婆家再说吧!
付雯有些感叹,说大奶奶,要不是听您说,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当年想穿条新裤子那么难。那时生产队里不是也种棉花吗?公家不是也给每人发布票吗?
种呀,种棉花呀!生产队里棉花没少种,棉花长得也不赖。到秋天棉花开时你往地里看,我的乖娘子吔,那是满地一片白,像下了一场雪一样。可是哩,棉花摘下来,大部分都上交到公家去了。每家每户虽然也能分到一点棉花,一看一大堆,一掐一小掐儿;托起来一大把,一攥一小把,纺成线只够纳纳鞋底子,压根儿上不了织布机。孙女儿你想想,纺的线连织布机子都上不了,哪里会有布哩!布票有是有,那是发给有钱的人家用的。家里有钱,才能拿着布票到商店里裁布,家里要是没钱,那些布票也就是一张张小小的花纸,只能当画看看。看着看着布票就过时了,作废了。那时候一分钱都是大钱,家里想找到一分钱都难。人屙的屎卖不了钱,鸡屙的鸡蛋才能卖钱,一个鸡蛋能卖三分钱。人成天缺吃的,鸡也没啥吃,两天三天都下不出一个蛋。用鸡蛋换的那一点钱,只能买点盐,连点灯的洋油都舍不得买,更不用说买布了。我的老天爷吔,那布缺的呀,叫人提起来就心寒。人下地干活,秋天地里有蒺藜,冬天有冰碴子,脚上总得穿鞋吧。做双鞋才能用多少布哩,他娘那个大腿帮子,连找做一双鞋的布都难上加难。我记得俺爹的一双鞋穿烂了,不光鞋脸子那里露出了脚趾头,连鞋底子都磨出了窟窿。俺娘要给俺爹做一双新鞋,从做底子时就开始发愁。做鞋底子除了垫袼褙,还要垫上一层又一层布。垫鞋底子的布,一般都是用破布,破布也是布,家里哪有多余的破布往鞋底子上垫哩。实在沒办法了,俺娘只能“拆了墙头打地基”,把俺爹的烂鞋帮子拆下来,洗洗晒干,垫在鞋底子上。说了俺爹说我自己。我的裤子破了,破得腿帮子上的肉都露了出来。这可不好看,我得找一块补丁,把破洞补起来。我找呀,找呀,家里角角落落都被我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一块补丁。我家床上倒是有被子,我总不能把被子剪下一块当补丁吧。要是那样的话,俺娘还不打死我。出门看天,天又蓝又大,我真想把天扯下来一块当布用。低头看地,地上落着一些树叶子,我真想拣起一片树叶子当补丁用。你别说,我真的把一片杨树叶子拣起来了,往叶子上吐了一点吐沫,粘在裤子的破洞上。不赖,树叶子真把破洞补上了。我正要高兴,腿一动,树叶子就掉下来了,再粘,再掉;再粘,再掉,气死人了。我听人说过,原始人是用树叶子遮羞,可遮了初一,遮不了十五,树叶子咋也不能当布用啊!
付雯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没有接听。付雯问:大奶奶,你出嫁的时候终于穿上新裤子了吧?
别急,你听我慢慢说吔。人老了说话啰嗦,你要是有事,就先忙你的事去,闲话啥时候都能说。
我没啥事,今天就是专门来听您讲故事的。
讲故事?我可不会讲啥故事,我说的都是真事儿。
对,我最爱听的就是真事儿。
真爱听?
我给您录音。
啥是录音?
就是把您说的话录在我的手机里。
咦,那可不敢哪,等我死了,人家听见我说话,还以为是鬼魂在说话哩,吓着谁怎么办!
不会的。
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您出嫁的时候了。
我十八岁那年,媒人给我说了一个婆家,介绍了一个半大橛子,他就是几年前死去的你大爷爷,鸟他爹。媒人跟俺娘说半大橛子这好那好,我躲在箔篱子后面都听见了。媒人说的半大橛子的好有一箩筐,我都没记住,只有一条,我一听觉得还不错。她说半大橛子会织鱼网,家里有一张大撒网。还说半大橛子撒鱼的技术也很高,把张开的网面子撒得又圆又远。要是嫁给这样的男人,等着吃鱼肉喝鱼汤咧。是鱼都有刺,吃不吃鱼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半大橛子家的鱼网。你想呀,织一张鱼网需要好多线,能织得起鱼网,说明他家有线。既然有线织鱼网,也应该有线织布。如果家里有布,就不愁没有新衣服穿。人来到世上,男人讲的是吃,女人讲的是穿,男人先顾嘴,女人先顾身。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和穿,是把吃放在前面;嫁人随汉,穿衣吃饭,是把穿衣放在前面。嫁出去只要有新衣裳穿,一辈子就不算亏。媒人还把半大橛子领到俺家里,让我和半大橛子见了一面。半大橛子个头不算矮,只是人长得有点儿黑,嘴唇子也有点厚。黑就黑点儿吧,黑人厚实白人善,不黑不白好捣蛋,脸黑说明他为人厚道。人说嘴唇薄的人嘴巧,嘴唇厚的人嘴笨,我看他的嘴真够笨的,只会咧着嘴憨憨地笑,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像样的话。这样也好,我比他嘴快,在说话上他说不过我。俺俩是开春时见的面,到收秋一毕,他们家就定好了日子,要娶我过门。在这之前,他们家一点儿定亲的彩礼都没给我送,没送衣裳,没送布,连一块头巾都没送。你不给我送彩礼,我也不给你做鞋,没有布,我拿啥做鞋哩!俺娘让媒人给他们家过话儿:叫他们家给俺闺女送衣裳来吧,不多说,最少是一件新夹袄,一条新裤子。夹袄必须是新表新里,裤子最好是洋布的。一件新衣裳都不给俺闺女送,凭啥使媳妇哩,总不能让俺闺女穿着带补丁的衣裳过门吧!咱们这儿的规矩,闺女没出门子时,穿大窟窿小眼睛、千补丁万纳的衣裳,都没人笑话你;到了出嫁当新媳妇的时候,万万不可再穿带窟窿和打补丁的衣裳,穿那样的衣裳是不吉利的,预兆着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不是塌窟窿的日子,就是补窟窿的日子。很快,他们家就让媒人把衣裳送来了,衣裳倒是新的,可只有一件夹袄,没有裤子。裤子哩?俺娘说,新人不能新半截,只有新夹袄,没有新裤子,咋会中哩!媒人说,男方只能送一件夹袄,裤子实在送不起了,裤子就让娘家陪送吧。俺娘一听就生气了,说俺闺女长到十七八,还没穿过新裤子哩,就等出门子时穿新裤子哩。买得起马,就该配得起鞍,他家送不起裤子,就别打算让俺闺女嫁过去。我一听也很生气,气得我眼泪都下来了,我说算了算了,让媒人把夹袄也拿走吧,我一辈子都不出门子了。媒人劝了俺娘又劝我,说别生气,别生气,她让男方再做条裤子就是了。等了一天又一天,不见媒人来送裤子,我想完了,这门亲事可能吹了。我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吹就吹吧,一条裤子一门亲,没有裤子愁死个人哪!你猜怎么着,直到好日子的头一天后晌,我穿裤子的心都死了,那个死媒人才把裤子送来了。我有点等不及,媒人前脚走,我后脚就穿上裤子试了试。裤子是那种老式的,宽裤腰,大裤裆。裤裆裤腿是黑色,上面接的裤腰是白色。黑,黑得厚实;白,白得发亮,好看得很。不管是裤腰还是裤身,都是细洋布,不是家织的粗布。哎呀我的娘,我总算穿上新裤子了,人家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我是大闺女穿新裤子头一回,也是大闺女穿洋布裤子头一回。新裤子贴皮贴肉,贴得我的汗毛眼子有点儿麻酥酥的。新裤子又好像贴心贴肺,贴得我心里有点儿跳跳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俺娘说:你看看,我说过等你出门子的时候就有新裤子穿了,娘没说瞎话吧。娘让我把新裤子脱下来吧,别臭美了,明儿再穿。我没听娘的话,不但没脱下裤子,还把新夹袄也穿上了。我前走走,后退退;上看看,下看看,鸡叫了,天明了,一朵花儿开红了,我真的变成一个新人了。
终于穿上了新裤子,真值得向大奶奶祝贺呀!
别提了,娘那个大腿帮子,等一盆水泼到地上我才知道,那条裤子压根儿就不是婆家给我做的,也不是什么新裤子。
这话怎么说?
结婚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我是坐一辆老牛拉的太平车来到这庄的,三天以后回门到娘家,在娘家住了三天,一个人地上走着又来到婆家。我婆子正在家里等着我:他嫂子,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婆子说:他嫂子,我跟你说句话,你千万别生气。你身上穿的这条裤子,是咱跟人家借的。本来说的是借三天,你回门的时候,我怕你面子上下不来,没敢让你把裤子脱下来。为这事儿,人家这几天一直埋怨我,说我说话不算话。现在好了,你婚也结了,门也回了,咱就把裤子还给人家吧。
我的老天爷吔,结婚穿的裤子,原来是跟人家借的,我一听就傻了,傻得天昏地暗。醒过神来,我趴到床上就哭起来,我哭我的命真苦哇,连结婚都不能穿一条自己的新裤子啊!哭有啥用,一条大河向东流,哭得黄河水倒流也没用。哭过之后,我还是把裤子脱了下来。我脱下裤子,当时就光着两条腿,没裤子穿,因为我在娘家穿的破裤子没带到婆家来。光婆婆不能光儿媳,没办法,我婆子只好把她身上穿的打补丁的裤子脱下来给我穿。
那你婆子穿什么?
我婆子穿渔网。
渔网怎么穿?
大奶奶笑了,说我跟你说笑话哩!俺婆子把她的棉裤找出来,掏出棉裤里边的烂套子,当夹裤穿上了。
大奶奶,听您这么一讲,我總算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喜欢收集裤子了。您讲的这些,简直就是一篇小说呀!可惜我不会写小说,我要是会写小说就好了。
啥是小说?我说的这些事儿还算小吗,可都是大实话呀!
一年麦收时,鸟他娘死了。鸟从北京赶回,用电动三轮车,把娘攒下的裤子拉了一车又一车,统统拉到娘的坟前烧掉了。按当地的说法,只有把裤子烧成灰、化成烟,才等于让死去的人把裤子带走,带到另一个世界。鸟把堆成小山似的裤子烧得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鸟用一根长长的树棍子挑拨着火堆,刚把裤子烧完,乡里派出所的人就把鸟抓走了。鸟的罪名是造成了空气污染。上边规定,在麦收期间,不许放火焚烧麦茬和麦秸,墙上的大字标语写得很清楚:“蹲到地里放把火,派出所里过生活。”鸟为自己申辩,说他烧的并不是麦茬和麦秸,而是裤子。派出所的人认为,大部分裤子都是用化学纤维制成的,烧裤子对空气造成的污染更厉害。
鸟回望着娘的新坟哭了:娘啊娘啊,你攒那么多裤子干什么,你可把你儿害苦了啊!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