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
1
晚饭吃什么?
我在地铁站站口接到老婆,她劈头就问。我愣了半天,才从嘴里憋出两个字:米饭。不吃米饭还能吃什么呢,面食又不会做。
米饭米饭,我问的是吃什么菜!想好了直接把菜买回去,要不还得下楼。她有点不耐烦。
哦,你想吃什么?
我要知道吃什么还问你干吗?不是有点,她是很不耐烦。
我……也不知道,要不就在外面吃完再回去吧,你说呢?
虽然我很小心翼翼,但这句话还是彻底惹怒了她。她把手里的包一扔,喊起来:什么在外面吃?外面的东西全是毒,全是地沟油苏丹红,你是想毒死我啊?结婚前天天在外面吃,结了婚,还在外面吃,这个婚还结它干吗?
我不知道她今天火气为什么这么大,类似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一次,然后有一个人实在撑不住,说买点苦瓜吧,炒鸡蛋,或者买点排骨炖一下,晚饭吃什么的问题就解决了。可今天似乎不行,今天一切都不顺当。
我也火了:吼什么啊,谁惹你了啊?
真正的麻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如果我当时冷静一下,事情就不会按照这个路子发展下去了。比如说,我应该想到老婆很少这么发火,她向来都是温顺的性格,除了怀疑我跟哪个女人有猫腻这件事,她从来都不会急躁;再比如说,我注意到了她的反常,能忍忍而不是吼起来,随便说晚上炒个土豆片之类的,这一天也许就如往常一样过去了。但是我竟然没控制情绪,或者说是没控制住情绪。
原因其实一点都不复杂,自从单位里的一个老员工老洪卷了领导一笔钱飞到国外之后,单位的气氛就一直很紧张。领导先是把财务部门的人循序渐进地辞退,招了一批新人进来,然后严格执行了报销刷指纹制度。见过上班刷指纹的,还真没有报销刷指纹的,报一次钱除了逐级签字外,还需要本人、部门领导和主管领导三个同时刷指纹才行,同时。
我们都知道领导被老洪伤着了,一百多万,虽然领导资产雄厚,也不差这点钱,可丢的不仅是钱,还有尊严。因为这件事,领导还进了一回医院。
老洪平时和我关系不错,我们总是一起吃午饭,勾肩搭背。大家对我也多了防备,觉得说不定我跟老洪之间有什么秘密交易。我有口莫辩,也不能辩,越辩越黑,只能在心里骂老洪。
这天中午,我拉着科长去报销,结果因为搞错了一个小数点,被财务总监狂骂了一通,继而被科长和主管领导狂骂了一通,钱没报出来,这个月的奖金还被扣掉了。然后这件事被大领导知道了,还有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他还知道了老洪给我发的那条短信。就是老洪卷了钱飞往新西兰的那天深夜,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上写着:已到新西兰,风景比照片上还好,再见吧,老洪。
大領导就认为老洪并没有真正消失,我就是他安插在国内的眼线。大领导找我谈话,言语之间暗示我告诉他老洪的消息,我只能装糊涂。我出办公室的时候,大领导在我身后冷笑了一下,我一哆嗦。其实自从收到那条短信之后,我再没有过老洪的任何消息。
这些都是倒霉事,最倒霉的是跑到新西兰逍遥去的是老洪,留下我在这里替他背黑锅,一想到他在遥远的异国过着悠闲的生活,我心里就很烦躁。我得承认,如果我有能力有机会,我也会学老洪一样。但是我没有,也没有那个胆量,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上班,老老实实当老洪的替罪羊。
这一架从地铁口吵到家,没吵出任何结果。进屋后,老婆趴在床上哭,她越哭我越发躁,心里的火气就越大,点点滴滴毛病都涌出来了。可是一想到如果我继续和她吵,她不但要哭,还要闹,还会跟我家和她家的每个人打电话,然后这些人会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来劝我。我想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吧。毫无障碍,嘴里就溜出了道歉的话,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吼你,我更不应该问你晚饭吃什么,我应该提前就想好吃什么……一般情况下,我道半个小时歉,再答应她买个什么稍微贵一点的东西,她就会从床上坐起来,冷着脸:我能相信你吗?你说我能相信你吗?能能能,我赶忙说,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她摇着头,不,我不能相信你,你还会这样的。我继续道歉,如此三番几次,她觉得饿了,或者想洗澡了,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但这天不行,我道了半天歉,她依然伏在床上哭,我上去抚摸她的后背和肩膀,努力做出一种安慰状,其实我不知道这些动作有什么,可不这么做又不知道干什么,只好这么抚摸下去。
她抽泣着,哽咽。我不知该怎么办好,想起来两个人都还没吃饭,就说,你休息会吧,我去做饭。
我逃到了厨房里,把厨房门关上,打开冰箱,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冰箱味,熏得我有点恍惚。我知道每家的冰箱味道都不好闻,可就算两个同一个牌子的同一款冰箱,放同样的东西,冰箱的味道还是不一样。每个家庭的冰箱都是相似的,但却各有各的味道。冰箱里只有两个土豆,冷冻层里有半只鸡。我把鸡拿出来,又从刀架上抽出菜刀,想把鸡剁成块。菜刀在手里沉甸甸的,握着它,我忽然有点冲动,想冲进屋里把还在哭的她砍一刀,然后自己也砍一刀,世界就清静了。当然只是想想,刀刃奔着冻得硬邦邦的鸡下去了,只砍进去一点,冰碴飞溅起来。我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好好做晚饭,这该死的晚饭。
折腾出一身汗,我终于把鸡块和土豆炖到了锅里,也蒸上了米饭。我还能隐约听见她还在哭,我本来以为这么长时间,她应该睡着了,至少不会哭得这么大声了,可是声音还是很大。厨房里已经没什么活可干了,但我不想出去,我一出去就得面对床上那个哭泣的她,让我束手无策的她。
但是老躲在厨房里有什么用呢?
锅很快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我掀开锅盖,看见里面的鸡块已经全部融化,颜色变暗,在热汤里翻滚着。我盖上锅盖,蒸汽让我的眼镜蒙了一层水雾。我摘下来,听见哭声停止了。她从卧室里出来,进了卫生间,很快响起了淋浴的声音。我长长出了口气,她终于开始洗澡了,只要她洗澡了,就证明这次吵架最艰难的那部分已经过去了。
我忽然有点高兴,鼻子里一下子就闻到了锅里的鸡块的香味,电饭煲叮的一声,提示米饭也好了。已经晚上八点,肚子不管你的情绪怎么样,它总是要按时饿的。
老婆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刚好把土豆鸡块和米饭摆在饭桌上。
吃饭吧,我说,都饿坏了。
她头上还包着毛巾,坐在了椅子上,一声不吭地开始吃饭。
我也坐下吃饭,问:咸吗?
她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吃饭。我看了看她的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的脸好像扑克上的。
我再也没有心思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专心和没有煮烂的鸡肉作斗争。还能坐在一个桌子上吃晚饭,总是好的。
老婆显然还生着气,她吃饭,看电视,然后睡觉,就是不跟我说话。我跟她说什么,她总是淡淡地答应一两句,嗯,哦,哼,喔,啊。这是她惯用的冷战手法,她知道这能惩罚我,折磨我。对我来说,不管两个人吵架多么凶,只要互相道歉把事情讲清楚,只要把情绪稳定下来,事情也就算过去了,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对老婆来说不行,她的情绪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甚至长达一个月。有好几次,我们都把为什么吵架忘记了,她会突然变得很不开心,因为那种情绪又来了。我最怕的就是这种,所以在每次吵架之后,不管自己多么愤怒,总是第一时间道歉,希望这种情绪能被尽快清除。
她背对着我睡了,我却陷入了少有的失眠。我有些懊恼,这一次吵架完全没有必要且无聊,仅仅是为了晚饭吃什么。
我想起刚工作的那年,我跟老婆还没有结婚,但是租房住在一起了。那时候,两个人才硕士毕业,都在还上学时的助学贷款,经济很紧张。每周只有周五的晚上,我们才能去小饭馆里吃一顿好的,多数是点几个菜,我喝一瓶啤酒,她喝一个杏仁露。那时候,吃什么都那么满足。有一次,我在公交站台捡了50块钱,是一个人上车时从口袋里掉落的。我捡起来想还给他,可公交车已经开出了很远,我无法再追上。我跟老婆商量该怎么办,老婆说追不上就追不上吧,打车追过去也没必要啊。那天晚上,我俩又下馆子了,多点了一份肉菜,多喝了一瓶啤酒,这顿饭吃得多么痛快啊。
那时候为什么就这么开心呢?吃两碗酸辣粉开心,吃几串麻辣烫开心,吃一个小火锅开心,似乎就算吃进去的只是泥土和石块,都是开心的。有时候,穷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它让你心无旁骛,让你获得了最基本的生存能力之后,就可以全身心地去享受了。
我跟老婆认识,是在北京联合大学西土城那个校区里。那一年,我准备考研,报了一个政治辅导班,她是我的邻座,就这么认识了,留了手机号。后来发现,我是中国石油大学的,她是中国地质大学的,两个学校的校门就隔了一条马路,校园里的两个毛主席像彼此能看见对方的挥手致意。很快,考研这个一致的目标就让我们熟悉起来。为了督促自己,我们一起去上自习,有时候是在她学校教室,有时候是在我学校教室。有一天晚自习之后十点多了,我穿过马路去送她,在两个毛主席雕像的距离里,我一直想该怎么表白。最后在她学校的毛主席雕像下面,我告诉她:如果我们两个都考研成功了,就在一起。她听了愣住,但是点了点头。
我那时候太傻了,我根本就没问过她考的是哪个学校的研究生。
我们都考上了,我是本校,她去的却是天津大学。
分别的那天,她跟我说,她也喜欢我,但是有缘无分,我们如果在报考之前认识就好了。我心里想,有没有缘分,我要自己说了算。
我转头,看见了老婆熟睡的侧脸,很安静。她脸上没有了睡前那种被坏情绪支配的冷,而是变得十分柔和,胸脯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老婆,那时候我们是多开心啊。我小声说。
她没有声音,她在熟睡。
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我忽然确定了自己是爱她的。在这之前的很多次吵架,很多次冷战,很多次发生矛盾,我感到了心力交瘁,就想也许我们并不太适合,也许我们没法走到最后。可是现在,当我看着她睡着的样子,我想我是爱她的,不管醒来后她的脸多么冷漠,不管她是否还会无缘无故地怒吼,只要她睡着了这么安静,像一个孩子,我就会爱她。
或者吧,只要你们还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晚饭,那么你们的婚姻就还是有救的。
2
她怀孕了。
就在那次吵架之后两周,老婆查出来怀孕,已经快三个星期了。
从医院里出来,老婆很高兴,但坐在出租车里时就开始捶我。她说我都怀孕了,你为什么要气我呢?你不是在气我,你是在气我们的孩子你知道吗?我快速地点着头,说我不好,我错了。我知道,从这以后,我再也不可能对了,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啊。一个女人肚子里怀了你的孩子,就等于是肚子里怀着绝对真理。
一个小时前,我在妇产科诊室外等老婆,她进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第一句话就是,大夫说了,让我以后千万不能生气。我一愣。她接着说,因为我肚子里有宝宝了。我刚要亲她一下表示我的兴奋,她挡住了我的嘴:小心点,你的牙周炎别传染我。我挎着她胳膊往外走,似乎她的肚子已经鼓起来很高了。
在出租车上,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严肃的问题,刚要张嘴问又咽了回去。我想问她晚饭想吃什么,但鉴于上一次大吵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而且现在她怀孕了,作为丈夫,我似乎应该天然就想好该吃什么,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我哪里知道一个怀孕三周左右的孕妇该吃什么呢?在外面吃显然不可能了,回家做饭,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路上还堵,到家至少六点半,再买菜做饭,七点半能吃到嘴里已经是快的。问题是,为了到医院做检查,中午我俩就吃得很简单,这会儿已经饿了。
她只是摸着自己的肚皮。自从医院里出来,她的手就没离开过肚皮。女人一旦怀孕之后,一定会变得特别敏感,她突然说:他在动。我吓了一跳,问谁?他,老婆说,我们的孩子,我能感觉到。不可能,我说,他现在还不如一颗黄豆大呢。
老婆瞪了我一眼,你不要这样说他,我知道他现在还很小,可是我已经能感觉到他了,真的,我觉得他好像正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们走来,我能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他会越来越清晰。
我不敢再说什么,老婆的情绪已经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点混乱了。事实上,我也是,只是我无法像她一样什么都不去想,我得规划一下接下来的生活,比如她上下班的问题,比如各种注意事项,比如每天应该吃什么,等等等等。
晚上吃什么?老婆突然问我。
我一愣,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正犹豫着,她接着说:我想吃涮羊肉。
涮羊肉?好,咱们就吃涮羊肉,去老灶火锅。我让司机赶紧左转,去离家比较近的那家老灶火锅。我怕她改主意,赶紧拿出电话预订位子。
我们吃了涮羊肉。接下来一个多月的生活,我发现自己变得欢乐很多,一部分是因为小生命的出现,我们不得不努力把生活里的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压抑下去,然后发现有些郁闷其实是小题大做,自作自受。另一个原因就是,老婆似乎变得特别爱吃东西,很多以前她不喜欢吃的火龙果、猕猴桃之类的,都喜欢上了。我几乎再也不用想吃什么的问题,她总会提早就告诉你想吃什么,我所要做的就是把她需要的东西放在她面前,看着她吃,她吃剩下的我吃。我一个月长了三斤,比我们的孩子长得快多了。
但这种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怀孕九周左右,老婆就开始了强烈的孕期反应,主要是恶心和呕吐,这让她情绪很差。她对食物有超常的欲望,但痛苦在于她无法真正享用这些好吃的东西,不是之前想吃想得要发疯,东西送过来却没了胃口,就是刚吃一点就不得不吐出去。
我的嘴里似乎永远是呕吐物的味道,她哭着说,我们的孩子现在正在饥饿。
我没办法搭话,这事既不能安慰,也不能做什么。有很多个时刻,我都希望自己是那个怀孕的人,那个痛苦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很熟,却突然间感到窒息,从熟睡中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头上压着一个枕头。我瞬间非常惊恐,一使劲把枕头抛掉。摁着我的是老婆。怎么了?我很迷惑。
我要杀了你,她说着又拿起了枕头。
我一身冷汗,赶紧跳下床,打开灯,发现她满脸泪痕。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你……为什么?
我睡不着,可你睡得那么香,还打呼噜,我受不了,我要杀了你。
我有点担心,她可能患上了轻微的孕期抑郁症。老洪跟我说过,他老婆怀孕的时候就有点抑郁,脾气暴躁,情绪波动特别大,很容易就歇斯底里。我走过去,抱住她,她起先还挣扎,后来很快伏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知道说什么,也担心一说就错,于是就什么也不说,拍着她的脊背。不一会,她止住了哭泣,竟然伏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翻了个身,我却不敢再睡了。我听见蚊子在嗡嗡叫着,就打开灯,满屋子打蚊子,打死了十几只,有的已经吸饱了血,有的还是瘪肚子。我忽然间有点惶恐,床上躺着的这个女人,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子——这就是说,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当爸爸了,从此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算是后来者了。而且这件事,将永远不可逆转。
我就这么看着老婆,她的肚子还没有半点鼓起来的意思,但我知道,就在她腹部的子宫里,我的精子早已经攻破了她的卵子,它们一起正在形成一个他或者她,一个生命就这么诞生了。我忍不住假想一下,自己在母亲的子宫里的情形。我还想亲一下她的肚皮,但她的手始终放在那里,只好作罢。
因为睡得不好,第二天起床迟了,上班也迟到了,科长很不高兴。我跟他说,老婆怀孕,他哦了一声,表示理解。科长说,以后有事要打招呼请假,这次就算了。我有点受宠若惊,就想,看来领导很有同情心。
然后我就听说了公司要裁员的消息。这个消息是从微信上一点点蔓延开的,本来昨天晚上就有消息放出来,说总公司要裁员百分之十,但我把那个同事微信群屏蔽了,没看到。我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就听见对面的小娜说,还是我们小刘淡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啥意思?不就迟到了么,大不了扣奖金,有什么不淡定的。小娜说迟到?同屋的其他三个人也都竖起了耳朵。对呀我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小娜咳嗽了一下,说噢噢,没事没事。我当然能听出来有事。旁边的海波冷笑一下,小刘,你是沉得住气,不愧是老洪的哥们。
突然我的手机亮了一下,提示我有微信,我赶紧打开看,是薇薇发来的:你怎么回事?没看微信群啊,赶紧看。薇薇是小李辞职、老洪走了之后来的,也是在他们俩之后跟我关系最好的同事,只可惜她是个女的,不能经常一起混,但我俩在QQ、微信上很热络。我觉得薇薇属于那种单纯的90后女孩,对什么事都没什么坏心眼,也没什么追求,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没有任何理想,不对,也不能说没有,应该是所有女孩子都有的理想——减肥。薇薇其实也就一百五六十斤,个头也不矮,看起来并不算胖,属于丰满那种。但她就是觉得自己胖,她认为如果瘦下去一半,她就能去参加CCTV的选美。为了这个理想,她经常不吃午饭,也不吃晚饭,每周去健身房做减肥瑜伽,但是她的肉一点也没减下去。
我跟薇薇关系能走近,是因为她刚来不久,办公室凑份子欢迎她时,我帮她解了个围。大伙准备按约定去吃饭,但是薇薇很直接地跟张罗的小娜说:不好意思,我不吃晚饭的。小娜很没面子,好心好意给你接风,你竟然这样。我赶紧打马虎眼,说不吃饭咱们去唱歌,KTV里有自助餐,想吃的就吃,不想吃的就唱,這件事才顺过去。第二天薇薇给我发微信,说谢谢你刘哥,昨天要不是你我第一天就把同事得罪了。我说没事,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这是句客套话,但薇薇当真的,什么事都来问我,我知无不言地告诉她,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我赶紧打开微信,才发现那个背着领导和人力资源建的微信群里已经有几百条信息了。快速翻了一遍,我搞清楚了,因为今年整体业绩下滑,加上总公司业务的调整,我们公司可能面临着裁员。传说中会被裁掉或合并的部门,第一个就是我们宣传部门。每次公司开年会,都有人对我们的存在表示不满:公司的某些部门从未创造一点价值,就知道瞎忽悠,每年花那么多钱养一堆闲人。我们只好闷着头喝酒吃菜,是啊,我们确实没创造一点实际价值。我们这几年唯一做的让领导觉得有点用的事,是在老洪卷走了钱之后,不知道谁把这事爆料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然后我们和公关公司一起把这起事故讲成一个故事,公司不但没受影响,反而还赢得了口碑。
说起这个,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老洪,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一定程度上出卖了老洪。老洪卷了领导的钱跑了,被我们说成老洪为了给生病的孩子治病挪用了公款,公司得知真实情况后决定不起诉老洪,那笔钱就当是善款了。这篇以知情者口吻的帖子是我写的,正是这个帖子帮助公关公司迅速扭转局势,化解了危机。
帖子发出来不久,小李子找过我一次。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已经是北大附近的烤串王了,他不但支起了四个鸡蛋灌饼、麻辣烫摊,还开了两家烤串店。小李子的第一笔钱是从他工作的工行贷出来的,刚好赶上新上任的国务院总理大张旗鼓地鼓励创业,他创了,而且创成了。小李子很有自己的一套。自从他因为群众(他一口咬定是对他羡慕嫉妒恨的老洪干的)举报,鸡蛋灌饼车被城管没收之后,他在中关村附近调研了三个月,不但掌握了这附近方圆十公里内的煎饼摊、麻辣烫摊、烧烤摊的基本分布情况,还归纳了城管的执勤规律。根据他的调查,不管经济形势怎样,这种小摊位几乎都不受影响,它们不是那些高档大饭店,一反腐败就营业额下降,它们都是老百姓必不可少的早餐夜宵,一顿都不会少。
小李子换了一辆宝马,把我约在了他的一家烧烤店,说是好久不见,喝点。
喝了四个扎啤之后,小李子摇头叹息:哎,老洪可惜。
我发愣,说:啥意思?
小李子说那次的事,我知道是老洪跟城管打的报告,但不恨老洪,反倒有点同情他。
我干了一杯酒,说:人家现在逍遥得很,你也牛逼,成大老板了,就我还原地踏步,不但原地踏步,还得给老洪擦屁股。
小李子红着眼睛说:小刘,我今天找你就是为了这个的,哥儿们觉得你做错了。
我做错啥了?
小李子拿出手机,找到那篇回帖给我看:你不该这么糟蹋老洪,好歹咱们是哥们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悻悻地说:你这羊肉串是羊肉么,一点羊肉味都没有。
小李子往椅子上一靠,说:我真是怀念咱们仨一起游逛在中关村大街上找午饭吃的那些日子,怀念啊,吃食堂都好,那时候穷,可那时候老洪是老洪,你是你,我是我。现在呢,我们都不是自己了。
矫情,你这就是矫情,贱人就是矫情,有钱就是矫情。我骂他。
那天晚上我们喝多了,说了很多老洪的事。
小李子说,刘,以后别再黑老洪了,咱们是哥们。
我搂着他的肩膀,使劲地点头。
我不能得罪他,如果真被裁掉的话,我想我最快的出路就是去找小李子,去他的哪家烤串店干活。可是我不能去,我老婆不会让我干这个的。出去见朋友,她总跟人介绍说我是公司宣传总监,其实就一个小职员。我知道她好面子,不可能接受自己的老公是个烤大腰子的。更重要的是,她刚刚怀孕我就丢了工作,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中午,薇薇破天荒地给我微信,说等会儿在附近的美食城见。薇薇向来不吃午饭,约我在美食城见,肯定是有事情说。
我到美食城的时候,看见薇薇坐在靠边的一张桌子旁,桌上已经摆了一大盆麻辣香锅,鲜香麻辣。薇薇招呼我坐下。我看着麻辣香锅,说:你怎么点了这么多,你又不吃午饭。薇薇说,刘哥,我要吃。我们就开始吃饭,薇薇吃了几口青菜,突然一抬头,眼睛里有泪珠。我吓了一跳,咋了?有那么辣么?
刘哥,你说我会不会被裁掉啊?薇薇说。
我一愣,说:薇薇,这件事我今天早晨才知道。
咱们部门如果裁掉一个人,只可能是我,我来得最晚,资历最浅,还老犯错误。
那也不一定,我安慰她,谁都有可能,你年轻,硕士毕业,比我们学历都高,再说了,咱们部门很多老人还不就是等着混退休,什么活都不干,公司要裁,也应该裁他们。
薇薇给我夹了一块肥肠,说:反正我觉得裁谁都不会裁你。
为什么?
你那么能干,薇薇说,其实你早应该当上部门领导了,我都替你委屈。
我心里一堵,嘴里的肥肠就吃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勉强咽了下去。
我看见了,今天早晨你和领导说悄悄话了,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没,我迟到了,刚好被领导碰见。
哥,你跟我还啥不能说的?薇薇盯着我问。
你今天找我就说这个啊?
薇薇又给我夹菜,说:刘哥,你说咱们要不要给人力的送点东西?
我很颓废地放下筷子,说:薇薇,裁员这个事,我是真不清楚,你别问了,行不行?
好好,我不问了,薇薇放下筷子,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人,钱我都付过了,你吃吧。
薇薇拎起包,气鼓鼓走了。我一个人面对着一大盆麻辣香锅,却一点胃口没有,我没想到一个偶然的迟到,竟然让薇薇以为我和领导有密谋。如果薇薇都这么想,那其他同事只能有过之。
我回到办公室,大家都没抬眼看我,似乎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但我能感觉到,气氛很紧张。这种紧张,既是因为裁员的传言闹的,也可能因为他们觉得我知道内幕。但我又不能解释,这种事肯定越解释越黑。我刚坐下,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一惊:人力找我?
办公室的四个人敲击键盘的声音立刻停了,但谁都没有抬头。我放下电话,走出了办公室。
两周后,公司裁人的风声终于落实了,宣传部没有人离开,是宣传部没了,整个并到了公关部,新称呼叫宣传办公室,由公关部部长负责。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宣传部的部长成了公关部的副部长,明升暗降,我却一跃成了宣傳办公室主任。这事不但超出我的预料,更超出同事的预料,但合并决议下达那天,我的短信微信和QQ上,接到了几十条祝贺消息,每个人都很热情,都很真诚。只是在所有的微信群、QQ群里,没有一个人讨论我的事,他们讨论的是其他人职位的变动。
我回去跟老婆报告好消息,她有点不敢相信,历数了我在单位的无能和无用,说,你们领导脑子进水了吗?我有点生气,觉得就算我是这样的,作为一家人,她也应该祝贺我而不是打击我。我压抑着心里的不快,跟老婆说,工资每个月能涨五百多呢。她还是不为所动,递给我一张广告纸,上面是一家母婴用品店的广告,各种奶粉、奶瓶、纸尿裤,全都是价钱不菲。我明白老婆的意思,涨的五百块钱,将将够买一桶进口奶粉的。这件事,我们讨论过,我的意思是,孩子没必要非得喝进口奶粉,国产的也行。老婆一听就冷笑了一下,说,我没想到啊,你对我狠也就罢了,你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这么狠,国产奶粉,你想让他喝三聚氰胺?你想让自己的孩子变成大头娃娃?你这是胡搅蛮缠,我想反驳,可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
这不是很多人都在喝国产奶粉么,都挺好的,咱们小时候哪来的奶粉喝啊,喝米汤都长大了,身体也挺好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我还撸起胳膊,绷紧自己若隐若现的肱二头肌,只有小小的一块,我自己捏了捏。
老婆叹口气,说,我不和你啰嗦了,总之我的孩子就算用不上最好的,也绝不能是差的。
事实上,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我升职这件事都没那么重要。有一个周五,我跟老婆说加班,下班后没回去,自己偷偷跑到自助火锅店猛吃了一顿,那儿的酒不需要单独付钱,我喝了很多,喝了白酒啤酒红酒。火锅里的羊肉翻滚着,我看着窗外北京的夜色。夜晚啊,一切都那么美丽,可一转头,火锅的热气蒸到了眼睛,我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湿润起来,用手抹了一下,才发现脸上的水不仅仅是蒸汽,还是眼泪。
我怎么哭啦,怎么能哭呢?初中的时候,我们为了考试,为了将来能过上好日子,记住了多少身残志坚的故事,背了多少扼住命运的喉咙的话啊。甚至我还记得,复读班的时候,夜里躲在被窝,用手电筒看盗版的《平凡的世界》,深深为孙少平面对苦难时的态度而感动,看着他被石头压得伤痕累累的脊背,觉得自己就是要过那样的生活。可是現在怎么了呢?我活得比孙少平好那么多,却一点也不比他幸福,甚至感到活着的烦躁和绝望。
那一天晚上,我喝多了,真正喝多了,一路迷迷糊糊地回家,却发现老婆并没有睡。
她在等我。看见我醉醺醺地回来,她刚要发火,又忍住了,给我倒了一杯茶,还切了一块西瓜。我吃完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出门了,给我留了一张纸条。我看了看,老婆说她去上产前培训班,让我自己吃点早餐。我找了面包,热了牛奶,到餐桌上时,看到有一本书正放在桌子上,随手翻了翻,是有关孕期注意事项的。我看见,在孕妇如何面对和调整自己的情绪变化那一章上,不但有很多折页,还有不少用笔画过的痕迹。特别是一些情绪暴躁、变化无常的词语下被画了好几道。我忽然明白,这本书是老婆专门放在这里给我看见的。
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宿醉的头疼,眼眶又有点发热,我想也许我和老婆关系最紧张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喝完牛奶,仍觉得头疼,就到床上把那本书翻了翻,然后就睡着了。我做了好几个梦,有好有坏,只是醒来时一点也不记得。
下午去超市,买了不少菜,晚饭要好好吃一点,这顿晚饭对我和老婆来说很重要。
从两点钟直到五点半她进门,我一直在厨房忙活,该洗的、该切的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点火下锅了。
老婆回来,打了招呼,我让她先歇着,饭一会儿就好。她坐在沙发上,窝在那里养神,而那本书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这是我故意放的,就是想告诉她我已经看过这本书了,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接受了她的道歉和暗示。我想她也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把厨房门关得紧紧的,抽油烟机开到最大,才打着火热锅里的油,很快又刺啦一声将沾好淀粉的鱼顺进锅里。我要做一条浇汁鱼,我还炖了排骨,一个蚝油生菜,一个拍黄瓜,一个木须肉,一个土豆丝。
晚饭吃得祥和安静,每样菜老婆都吃了不少,我们还用果汁碰了杯,甚至还敬了肚子里的孩子一杯。我们各自都感觉到了,夫妻之间的关系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后来我回望这一刻,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才真正接受了有孩子的这个事实。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实际上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给吓到了。
这天晚上,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我搂着老婆的时候,有点陌生感,可这陌生感突然刺激了我沉睡许久的性欲。我想起那本书上的一页,写着孕期夫妻之间也可以过性生活,那一页也折了角。我们缠绵在了一起,有些急切但又小心翼翼地做爱,似乎生怕惊醒肚子里那个还没成型的生命。因为隐忍,妻子快感的叫声显得更让人激动。
结束了,我们躺在床上,仿佛做了一场梦。老婆谈起了这顿晚饭,说她最喜欢的菜就是土豆丝。在之前,她最讨厌吃的就是土豆。
你喜欢吃我再给你炒,我说。
明天吧,明天晚上还吃土豆丝。
嗯,我搂了搂她的肩膀,把手放在她的下体浓密的毛发里,转而游走到她的肚皮上。我开始抚摸她的肚皮,那上面已经开始显出一条褐色的纹路,从肚脐一直往下延伸,或者说是从下面那条沟壑和毛发中延伸出来的,像一处溪水漫流。
她睡着了,安静地睡着了,我再次看着她,再次觉得自己确实是爱她的。是啊,当你看着一个人安静地睡觉的样子,并不觉得讨厌和厌烦,甚至还觉得这是挺美好的事,那就是你爱她。
3
尽管我们做足了各种准备,但孩子的降临,还是显得非常突然,整个世界都不够用了。不对,是孩子把所有你不想放在一块的东西全都归拢在一处了,比如婆婆和媳妇、母亲和丈母娘。为了照顾孩子,也为了照顾老婆,两家的两个老太太都来了,挤在只有50平米的小屋子里。我提前和老婆商量过了,两家老人都来,必然会出现矛盾,最好是明确分工,奶奶主要负责照顾孙子,姥姥负责照顾老婆。老婆表示同意。这安排很符合实际,但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而且不是产生在最应该发生矛盾的人那里,反而是觉得最不应该闹别扭的别扭起来了。姥姥看似只在照顾老婆,可心思早就延伸到了孩子身上,她每天给女儿熬各种各样的汤来喝,说既能尽快恢复身体,又能保证奶水充足。但老婆因为涨奶,不敢再喝太多有营养的东西,两人就这么吵了起来。我这边也一样,我跟孩子奶奶也经常吵起来,为的是一些旧习俗的事情,比如她总想着给孩子把腿裹起来,说这样将来腿直。我跟老婆像是两个自身着火的灭火队员,分别杀到对方的领地去喷洒二氧化碳,但那潜藏在身体里的火苗,却怎么也不可能彻底熄灭。
有一天晚饭的时候,岳母再次端上了猪手汤,让老婆全部喝掉,老婆忍不住吼了起来,还把碗摔了。我连忙劝说,岳母却开始大声数落老婆,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自己大老远跑来照顾她,她却不领情,甩脸子。我又赶紧安抚姥姥。奶奶在旁边假装没事人,说哎呀,白瞎一个大猪蹄子了。幸好孩子适时哭了,奶奶冲进屋里抱孩子,才没有形成一场大混战。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婆拉着我说,再也不能这样了,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得抑郁症的。我吓了一跳,前一段才听说一个高中同学生完孩子不久,因为抑郁症跳楼了。我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可究竟怎么才能保证这件事不发生,却一筹莫展。
那时候,孩子已经六个月了,我跟两个老人说,自从生完孩子,老婆还没出去逛过街、看过电影,我要带她去转转。她们俩爽快地同意了。在电影院里,老婆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把她俩的工作换一下。
事情忽然有了解决的可能,自从换了工作之后,奶奶和姥姥才忽然发现彼此才是敌人,一个担心对方照顾不好自己的女儿,一个担心对方照顾不好自己的孙子,她们互相盯着,我和老婆只需要让事态保持平衡就可以了。
但最难的还是吃饭,两人一个南方一个北方,一辈子的生活习惯都各不相同,一个口重,一个口轻,一个喜欢养生吃青菜,一个从来不吃青菜,饭桌成了每一天的矛盾集中营。
有一次,岳母炖了一锅排骨,味道有些咸了,母亲吃了几口很不高兴,说:这么咸,是要咸死谁呀?岳母愣住了。我赶紧拉住母亲的袖子,说还好啊,我吃着挺好的。母亲哼了一声,你?你在这個家里还有说话的份儿?我被噎得半天不知说什么,幸好这时候孩子又哇一声哭了,两个人都迅速放下碗跑过去看孩子。她们俩都清楚,谁第一个抱到了孩子,谁似乎就在这场争吵中获胜了。那个获胜的人,会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嘴里说些不阴不阳的话。另一个,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等下一次机会。后来老婆告诉我,孩子是她偷偷掐了一下,才哭起来的。
无论如何,家里总算达成了和平,哪怕是表面上的平和。可正当我要松口气的时候,老家一个电话把一切又打回原形,父亲病了,住院了,母亲必须回去照顾他。母亲有点不甘心,但不回去肯定不行,岳母心里窃喜,可又不好表现出来,每天在饭桌上叮嘱老婆:你婆婆要回去了,别忘了买点东西给她带回去。或者逗孩子:奶奶不要我们小宝宝了,奶奶要回家了,你想奶奶吗?别想她,她都不要你了。母亲气得不行,好几次在厨房里拿着菜刀剁菜板:我剁烂了你这张臭嘴,你再能耐孙子也得跟我们家姓。
我把母亲送到火车站,临上火车,她突然抱着我哭起来。大力,母亲说,妈对不起你,妈是来帮你照顾孩子的,可老是跟你丈母娘斗气,妈对不起你。她一哭,我也眼眶发热,说,妈,别说这些了,回去好好照顾我爸。我从口袋里掏出五千块钱给她,她不要,说家里不缺,我说我回不去,总得为爸爸尽点孝,她终于收下了。
等了一会,车站广播说发车时间推迟半小时,母亲口渴,就让我去买瓶水给她。我去买水,回来却发现母亲在翻包。干吗呢,啥找不着了?我问。
母亲不说话,终于抽出了手,手里是一双小鞋子,一看就是自己手工做的。
给孙子的,母亲笑着说。
你自己做的?我有点吃惊,还从来不知道母亲会这个。
母亲摇摇头,不是,我不会,我请你小姨帮忙做的,在家里没敢拿出来,你带回去吧,让孩子穿一分钟也行。
我接过来,点点头。这双手工稍显笨拙的小鞋子,看起来是那么可爱,我把它们放到了书包里,心下想,一定要给孩子穿,一定要告诉他这是奶奶给的。
母亲上车的时候,我能看出来,她强忍着眼泪。
火车很快开走了,我出站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了。肚子饿,就到车站外面的快餐店吃晚饭,刚坐下,母亲的短信就来了:大力,看看你的书包。
我打开书包,发现给母亲的五千块钱就在夹层里。我立马发短信:妈,你这是干什么啊?
母亲回了一条:我们不用你的钱,妈看见了,你们在城里活得也不容易。你爸的病别担心,好不了是命,好了是福。我再也忍不住,对着一碗拉面号啕大哭起来。
我回到家的时候,孩子已经睡了,老婆还在等我。
进门后,我依然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往沙发上一靠,头枕着手臂,一句话都不想说。怎么了?老婆问。没事,我说,有点累,他姥姥呢?
睡了,老婆说,挺奇怪的,自从你们走了,她倒一直闷闷不乐的。
哎,这些老人啊,我叹口气,老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下。
你给妈拿了五千块钱,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是,你怎么知道?
你装钱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想问你,可他姥姥拦住我了,让我假装没看见。我把五千块钱掏出来,递给她:妈又偷偷塞回来了。
老婆愣住了。我接着拿出那双小鞋子,妈做的,哦不,是妈找人给孩子做的,一直不敢拿出来。
老婆看着那双小鞋,沉默了几秒钟,说:老公,你说我们是不是太不理解她们了?
突然小卧室里当啷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俩赶紧推门进去,却发现孩子姥姥正猫腰撅着屁股在床和墙之间的缝隙里找什么。她摸到了,回过身,是自己的手机。她脸上有些尴尬,说:吵到你们了吧?你干吗呢,妈?老婆问。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说着拿手机的手却把手机攥得更紧了。来了一条短信,手机振动,她的身体也跟着振动了一下。老婆一把拿过她的手机,打开,手机上竟然是母亲发来的短信:老姐姐,对不起。岳母回给她的是:妹子,我更对不住你。
我们看着岳母,岳母突然叹口气,坐在了床上。我和老婆已经预感到了,她和母亲之间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4
岳母叹了半天气,终于开口了。
根据岳母的叙述,她和母亲之间确实互相看不惯,但这不对付并非只是生活习惯不同、性格不同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这些,她们还能做到表面上过得去。她们之间的矛盾,是因为一次蓄谋已久的意外。
孩子七个月的时候,领导派我和一个同事去上海出差,说是宣传部门也得接触点实际业务,要一周左右。我到了上海,就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口气里透露着慌张。我担心地询问,母亲支支吾吾说,孩子有些不舒服,我立刻急了起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母亲说又吐又拉,我心急如焚,赶紧给老婆打电话,让她请假回去,她说她已经在路上了。
我买了机票,准备直接杀回北京,就在这时,老婆打电话告诉我,孩子没事了,在医院里做了检查,只是普通的肠胃炎。她还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孩子有些憔悴,不過眼神明亮。我稍微放心,就说既然宝宝没什么事,我也就不着急回去了,把事情办完再说。
可是,那天晚上很晚,我跟客户应酬回来,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母亲发来的短信:大力,你睡了没?我疑惑母亲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给她回过去,说刚回宾馆。母亲发来了一个:唉。我想,估计是又和岳母两个人斗气了,现在我不在家里,岳母和妻子肯定是一个战线,母亲感到了孤军奋战,就跟她说,我很快就回去。
我回到北京的时候,孩子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岳母和母亲还有妻子都有些怪怪的,好像在隐瞒什么事情。岳母蒸的馒头很好吃,母亲炒了土豆丝和排骨,我们第一次如此安静地吃晚饭。此前,总是岳母和母亲斗嘴,我和妻子四处灭火,但是今天大家都安静得像听话的学生。妻子大概看出了这种安静的反常,一边给我夹菜,一边问上海的事情办得怎么样?挺好的,我说,一切顺利。说完这个,我心里也咯噔一下,因为上海的出差毫无收获,我们努力争取的大客户当着我们的面选择了竞争对手。
晚上我偷偷问妻子,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妻子说没有,就是孩子病了,把大家吓坏了,最近都神经过敏。
我睡不着,胡思乱想,是不是孩子还有什么问题,她们不敢告诉我?第二天,我倒休,趁着岳母和母亲一个做饭一个洗衣服的空当,偷偷检查了一遍孩子的身体,很好,皮肤光洁,没有哪里有创伤,头上也没有。
后来,为了填补失去上海大客户的窟窿,我不得不开始经常加班,又忙又累,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忘我忘掉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母亲和岳母又开始互不相让了,一切似乎都恢复正常了。
所以当岳母要告诉我什么的时候,之前的猜测和怀疑再次涌了上来。
岳母说,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你,她终于告诉了我当天的事情。
原来,有一天,孩子哭闹着不吃奶,母亲就把奶瓶放在了厨房里,而此前担心放久了会坏,这部分奶会被倒掉。但是那天孩子午睡后醒得很早,一起来就饿了,岳母拿着厨房的奶瓶就给孩子喂了。当天下午,孩子就开始呕吐和拉肚子。岳母和老婆对母亲一阵攻击,埋怨她不及时倒掉没吃的奶,母亲无力反驳。她们带着孩子去医院的时候,妻子没让母亲进诊室。大夫询问孩子都吃了什么,岳母说喝了可能过期的奶,大夫问冲好了多长时间,岳母说大概一个多小时。大夫说,一般情况下,一个多小时的奶不会变质,而且奶瓶是封闭的就更不容易,还吃了什么?老婆很着急,问:妈,还吃了什么你赶紧说啊?岳母说,我看孩子这几天小便特别黄,肯定上火了,就想给她去去火,吃了一块柚子。大夫啪地一拍桌子,说,先不说吃完柚子喝牛奶会导致血压急速升高,就说你这套上火的理论都哪儿来的?大夫给孩子测了血压、心跳,又看了看其他体征,说不是大问题,吃下去的柚子不消化,引起的肠胃反应。
这件事,妻子和岳母瞒住了母亲,而母亲一直以为是自己导致的孩子生病,也就不敢多嘴去问。
岳母说,对不起,其实都怪我。我听了心里一阵发紧,是因为孩子差点被药倒,更是因为老婆竟然瞒着我这件事。我看了看岳母,说,没事,以后给孩子吃什么东西,先问问就行了。
见我没怎么批评她,岳母似乎有些意外,她讨好地问: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我说什么都行,你看着做吧,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一下。
我跑到了小区附近的洗脚城,找了一个小妹捏脚,自己闭着眼睛,回想整件事情。想来想去,孩子生病是一个意外事件,好几个因素导致的,但是妻子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她和岳母站在同一阵线能理解,母女同心,不是什么大事,可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想,得跟她好好聊一聊了。
快七点的时候,我才回家。家里的晚饭一般六点开,这一天我是故意晚回去的。一进门,发现岳母和妻子正逗孩子玩,饭桌上放着几副碗筷,但没有菜饭。岳母看见我,说,回来了,我去烙饼。她进了厨房。
我到孩子旁边,他张着嘴,咿咿呀呀地说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去哪儿了?妻子问。
转转,我说。
没事瞎转啥,不回来看孩子,她有些不满。
哼。我哼了一声。
妻子愣了,说:你怎么了?
我说,孩子的事,他姥姥都和我说了。
我盯着她看,想知道她听这话会什么表情。
哦。她说。表情没什么变化。
就完了?
还能怎么样?只要孩子没事不就行了?
那我妈呢?她可是一直以为是自己让孩子生病的,一直在自责。
这事说不清楚,谁知道到底是牛奶有问题,还是吃了柚子喝牛奶有问题?
我大吼一声,孩子吓得哇哇哭,岳母从厨房里冲出来,惊慌地:怎么了怎么了?
妻子就静静地看着我,她摇摇头:你就这点能耐,我真不明白,她怎么就看上你了,哦,对,不光是我眼睛瞎,别人眼睛也瞎。
她掏出一张照片来,是我和薇薇在接吻。
我闭上了眼睛,原来如此。
5
去上海和薇薇出差的,本来是宣传公关部的副部长,而不是我,但是出差前一天,因为副部长老婆住院,需要换人,薇薇就提出让我去。这也很正常,单位里男女同事一起出差天天有,何况我是办公室主任,只比副部长低一级。
我俩到上海的时候,有人来接薇薇,是她的表姐。下车之前,薇薇请我帮她忙,说让我假装她男朋友,因为她妈专门派她表姐来查证这件事。我忍不住笑起来,薇薇,你这演电视剧呢啊。薇薇说,刘哥,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最主要是我妈身体不太好,她正在立遗嘱你知道吗?如果我有男朋友了,她就能把我的名字加上,如果没有……
薇薇,我说,她是你妈,把钱留给你,和有没有男朋友有什么关系。
薇薇突然挎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帮帮我,求你了。
我心一软,就点了点头。
她表姐接到我们,就去吃晚饭,上海的本帮菜。很多口味偏甜的东西,连大名鼎鼎的蟹黄包也是,我不是太喜欢甜的。饭桌上,薇薇親热地给我夹菜,看我的眼神真有点看自己男朋友的意思。表姐酒量好,很快就把我喝迷糊了。表姐问了很多问题,都是薇薇事前告诉我的,我一一回答。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另一个声音冒出来,薇薇也吓了一跳:妈?薇薇的妈没有来,而是表姐一进包间就把手机打开了,给老人家电话直播呢。我吓坏了,这完全超出了我和薇薇的约定,看我脸色变了,薇薇马上让表姐关掉手机。
表姐笑着关了,说,行了,现在看起来是靠谱了。
吃完饭,表姐非要送我们回宾馆,在车后座上,薇薇悄悄跟我说,她是想看看我们是不是住一个房间。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这件事似乎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像一条脱轨的列车一样,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我想说不行,薇薇的嘴唇突然堵住了我的嘴唇,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表姐的眼神。薇薇亲了我,但我并没有感到那种刺激感,她的嘴唇和舌头都明显是在完成一项任务,甚至我还发现她有点轻微的恶心,似乎在亲自己特别厌恶的东西。
到酒店门口,表姐并没有进去,想是看到我和薇薇在车上就亲热起来,觉得放心了。
表姐的车一走。我马上问薇薇:你到底想干吗?
薇薇说,刘哥,困吗?
我打了个冷战,困什么困,薇薇,我们不能这样,这太突然了,而且……
不困的话,我们去酒吧坐坐吧。
哦……好。
在上海南京路的一家酒吧里,薇薇告诉了她的秘密,她为什么要让母亲认为她有男朋友了。
因为她是个拉拉,也就是同性恋。
当薇薇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还是非常吃惊的,并不是我对同性恋抱有偏见,而是我从未在自己的身边见过这样的人,也可能是见过但并不知道。而且,刚才她还吻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回忆了一下那个虚假的吻,也明白了薇薇的恶心是怎么回事。
我妈不会同意我跟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的,所以,我必须有一个男朋友,至少证明我是个异性恋,这样她才能把我的名字加在遗嘱上。
我觉得自己有点被薇薇玩弄了,甚至整个上海出差都是一个圈套。
这时候,薇薇给了我一张照片,竟然就是在车上我和亲吻的那张照片。
刘哥,对不起,我得留点东西,不是不放心你,是以防万一。
我一口把面前的酒喝了,心里头苦笑了一下:这回好了,一个同性恋掌握了我和她接吻的证据,以后我都得受她摆布了。
薇薇又给我要了一杯酒,我摇摇头,说不喝了,再喝还不知道出什么事。
薇薇还是把酒杯端起来,递给我,用她的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说:刘哥,不好意思,我是真不喜欢男的,如果我喜欢男的,你帮我这么大个忙,我一定不让你枉担了虚名,如果你要钱,我可以……
我一摆手:薇薇,就这样吧,你的忙我已经帮了,你的事我全都会忘了,希望这张照片能很快消失。
你放心,薇薇说,完全可以放心。
只是,这张照片不但没有消失,还落在了我老婆手里。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的,问她也不可能告诉我,但总和薇薇脱不了关系。老婆拿出了那张照片,我才想起来,薇薇有两天没去办公室上班了。后来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她辞职了,因为有人说她是个拉拉。我明白了,薇薇一定觉得这个消息是我说出去的,为了报复我,她就把那张照片传给了我老婆。
我想跟老婆解释一下,她很冷静地听我说完,笑了: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我说,这就是农夫和蛇的故事,我帮了她,她恩将仇报。
我没想到啊,大力,你竟然还是个写小说的,这么复杂的故事你都编得出来。
我才明白,她的没想到是什么意思。
老婆……
她的巴掌已经打了过来:离婚吧,你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事。孩子归我,房子归我,有这张照片,法院不会便宜你的。
这时候,孩子似乎从梦中醒了,号哭起来,老婆进了卧室,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我站在门口,想敲一下门,却停住,安静地听着她在卧室里细声细语地哄孩子。
宝宝,别怕,妈妈在这儿呢,不怕,妈妈也不怕,我们都不怕。宝宝,以后妈妈只有你了,你快点长大吧,宝宝,不哭,不哭,妈妈也不哭,哭什么呢?
我听见了老婆的啜泣声,听见孩子吮吸她奶头的声音,听见屋子里流动着的绝望。我知道,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孩子,都将离我而去了。
6
离婚一年后,我终于打听到了老洪在新西兰的消息,准备去找他一趟。
离婚时,房子和孩子都归了妻子,为了补偿我,她给了我二十万的现款,这么多钱是哪儿来的,我不太清楚。钱我存在银行里十万,另外十万每天装在双肩包里。我想出去走走,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老洪的新西兰。
这期间,我又去找小李子喝酒,作为大款的他,日子似乎也并没有怎么快乐。小李子问我需要钱么,我说不用,还够。那就没啥能帮你的了,他说,我只剩下钱了。我们是在一个韩国烤肉店见面的,小李子把一片五花肉放在篦子上烤着,五花肉里的油滋滋响着流出来。
你不觉得我们就跟这五花肉一样么,躺在烧红的铁板上,一点一点把自己身上那点油水榨干。小李子说。
你成哲学家了,成功人士就是不一样。我喝了一口酒。
我们不可避免地再次聊起了老洪,聊起一起在中关村附近寻找午饭的故事。才不过几年,就有点沧桑的意思了,那时候我们为了一碗好吃的面而激动不已。
现在,只有老洪实现了他的理想。我说。
小李子又去煎培根,培根油很少,很快就在高温下卷曲了。
你也是,小李子说,搞谁不好,非要在单位搞新来的薇薇,兔子不吃窝边草都不晓得。
我已经没心思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因为没有人相信。薇薇消失在人海之中,除了她,没有人能证明这件事。现在就算薇薇跑出来说自己是个拉拉,不可能喜欢我,也无济于事了。
我冤啊,小李子。
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應该说了很多胡话。小李子把我送到了附近的如家酒店,就跑了,他第二天要去各种摊位小店收账,收账是他这几年从来不会迟到的事情。
我醒来时,脑袋疼得像块被不停捶打的石头,疼,木,胀。我发现床头留了张银行卡,还有张字条:大力,我忙,不陪你了,卡里两万块钱,你如果去找老洪,你俩买酒喝。
我心里一热,接着一酸,小李子这人行啊,老洪摆了他一道,他还记着请他喝酒。洗了个澡,出了宾馆,外面竟然下起了雨夹雪,这也挡不住漫天的雾霾。
走在路上,我忽然觉得从天上落下来的非雨非雪的东西,就像是这大地上无数个我一样。我和那个蹬了一三轮卖白菜的人一样吧,我和天桥上没打伞打电话的人一样吧,我和小汽车里开车的人一样吧。总该有成千上万个我才行,要不然我哪还有信心活下去呢。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看见天桥上下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是我老婆和我孩子。
第一时间我的想法竟然是躲开,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看看他们,可又害怕看见。老婆抱着孩子,孩子打着一柄小伞,沿着台阶走下来了。
我还是躲开了,躲在天桥的立柱下,看着他们母子走到地铁站,进了地铁。我追了上去,远远地跟着他们。
他们是去少年宫学舞蹈的,我的儿子,这么小就要学舞蹈了,为了将来能进一个好一点的小学和中学。我看着儿子笨拙地举着一柄有小熊图案的小伞,他的样子变了不少,和我印象里的不一样了。我记得,离婚时商量过,怎么跟孩子说这件事。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就告诉孩子爸爸已经死了,在他刚出生时就死了。母亲得知后,高血压犯病住了半个月院,她理解不了我为什么要离婚,离婚就离婚,还房子孩子都给了人家,给了就给了,还要说自己死了。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懦弱,因为我怕自己一去见孩子,就再也不会往前走了。
他们进了门洞,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我曾经住过的屋子,窗帘拉开了,但拉开窗帘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赶紧离开。
两个月后,我落地新西兰的首都惠灵顿,然后坐大巴到了奥克兰,这里是华人最多的城市。老洪就在这里开车,大卡车,负责运送货物给各大酒店。我打电话说要去的时候,老洪说他不能去机场接我,因为他不能请假,请一天假要扣很多钱。我说不用你接,我一个人,走走转转就能到。
汽车到奥克兰的时候,是晚上,这里的空气很好,至少比北京好。一路上的异国风光并没有驱散我心里的沉重感,相反,距离反而加重了自怨自艾的悲戚。我本来也不是出来旅游的,我就是想看看老洪,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我在汽车站等了一个小时,才接到了老洪的电话:出来,他说,出车站向右边走400米,一辆白色的奥迪车,我不能停在车站门口,警察会把我罚倾家荡产的。
我找到了老洪,他气色比在北京时好,看起来甚至年纪和我差不多,戴一顶鸭舌帽。上了车,老洪开动汽车:回去。
老洪住上了他多年念念不忘的花园洋房,他的家是城郊一栋二层小楼,有院子,有车库,有地下室。和一般奥克兰人家不一样的是,老洪的草坪上种的不光有草,还有蔬菜,白菜长得很高,黄瓜也开出黄色的小花了。
我们进屋时,老洪说,就我自己,老婆带着孩子去夏令营了。
我看着老洪的房子,感慨说:老洪,你这房子在北京得几千万啊,土豪。
老洪耸耸肩。老洪啊,竟然学会了洋鬼子的耸肩。
说这个没用兄弟,不能这么比,这就是拿我在北京的房子换的,不多不少。
老洪烤了一只鸡,还拌了黄瓜,加一个排骨炖白菜。吃饭的时候,我拿出了带来的二锅头,老洪看见,就抢过去对着酒瓶子亲了一口:真想这口,想疯了。
我们喝了两瓶二锅头,我一共带了四瓶,剩下的老洪要留着慢慢喝。以后我给你寄,我说,你想喝多少都有。
不知为何,两个人似乎约定好了,谁也不问谁过得怎么样,那些事情想起来都能叫做前尘往事了。喝完酒,我们坐到老洪的葡萄架下,看着天越来越黑。菜地里,似乎有蛐蛐叫着。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候了,老洪说,就坐在这儿,看着我的菜地,听着蛐蛐叫,想想小时候的事儿。
你想家了,老洪。
老洪不说话,闭着眼睛。
我也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给小李子发了个短信:我和老洪在一起,就缺你。
奥克兰的夜晚很清凉,似乎是沉在微暖的水中。我睡在老洪家的客房里,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客厅里有微弱的光,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微光是在一个佛龛上的小灯发出来的。佛龛上的香炉里,香灰都快溢出来了,看得出主人经常烧香。老洪的屋子有动静,我赶紧躲到一边。老洪走出来,站在佛龛下,拿出一炷香,点燃了,拜了拜,插在了香炉里。
老洪看着佛龛的菩萨,嘴里念念有词,在念经。老洪念完了,说:大力,出来吧,我知道你在旁边。
我悻悻地走出来,说不好意思老洪,找厕所,不是故意的。
没事,老洪说,这边的华人都拜佛。
求佛祖保佑?
老洪摇头,保佑什么啊,就是个念想。我种菜不只是为了吃,也是个念想,就好像我每天摸的是老家的土,喝的是老家的水。
你后悔吗老洪?
老洪又耸了耸肩,不,我不后悔,我是为了老婆孩子出来的,现在她们都挺好,特别是我儿子,成绩特别棒,这次的夏令营就是他自己凭借能力争取到的。别的不说,至少他将来不会再像我一样生活了。
隔着半个地球的两个男人,在奥克兰的深夜里,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聊起了天。我们都不知该怎么结束这场谈话。后来还是我说,老洪,我明天想去别处看看,我自己去,出来一回,总要看看。
老洪说,对不起啊,陪不了你,我得上班。
睡吧,晚安。
晚安。
第二天,从老洪家出来,我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坐大巴去了惠灵顿机场。已经没有当天的飞机了,但我就是想回去,转道上海,又接着坐动车回了北京。
北京的天气,还是雾霾沉沉,天变冷了,暖气都上了。一走进我租了房子的楼道,就感觉到了暖气弥漫后烘出来的冬天的味道。我花了挺长时间才打开自己租住的房子的锁,一度还以为房东换锁了,我推门的时候,一股腐烂的味道迎面扑来。味道来自冰箱那里。
我打开冰箱,差点呕吐出来,里面的东西不但腐烂了,而且长出了绿色的绒毛,很多蟑螂密密麻麻趴在上面。苹果,白菜,葡萄,火腿,还有馒头,那些我平时依赖的食物都变成了新的事物。它们腐烂后变成的黏稠浑浊的液体,沿着冰箱流在地板上,漫延成一幅地图的痕迹。这些液体竟然黏住了我的鞋,我一抬脚却没有抬下来,惯性直接让我撞到了冰箱,然后倒在了地上。冰箱里腐朽的食物和蟑螂,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浑身哆嗦起来,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大声的尖叫。
我的尖叫,慢慢变成了一种绝望的哭声。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