湳澜村往事

2017-09-05 02:14宋艳梅
阳光 2017年9期
关键词:金泽大运英子

湳澜村是依傍湳澜河的小村子,除了一两家外姓人,其他都是姓孙。湳澜小学的孩子们,就非常固执地把一个姓潘的女老师称作孙老师。她经常哭笑不得地纠正,我姓潘,叫我潘老师。孩子们很诧异,世界上还有不姓孙的老师吗?

孙姓人家在村里是绝对的大户,嫁出去的女儿要是受了婆家的气,会来家告状搬救兵。她的娘老子挨家挨户一招呼,全村的青壮劳力都会放下手头的活儿,操着锄头、扁担、钢叉等家伙,组成浩浩荡荡的“娘家军”。这阵势可是所向披靡,哪个家庭能招架得住?早早地派出本家有脸面的主事人,好茶水端上,笑脸赔上,好话再来几箩筐。

“娘家军”并不真动女孩婆家一个手指头,不过想提醒婆家,睁大眼看看女方强大的靠山,然后思量着如何待人。湳澜村的女子因为有娘家的靠山很傲娇,湳澜村的男青年也是香餑饽。

湳澜村背后有通水路的湳澜河,村前有通向城市的三○七省道。不像有些偏僻的村庄,走上半日羊肠小道也摸不出家门,湳澜村这叫易进易出,四通八达。最神奇的是湳澜村的田地,凭他怎么干旱,夜晚田地也会自动渗出水来,滋养干渴的禾苗。因为田地是沙土,又被这里老百姓称作“夜潮沙”。外村的人把湳澜村的人看作是旱涝保收的宠儿,觉得女儿家若嫁到这里,是捡到了一辈子的福气,他们争相托媒,把目标锁向湳澜村的青年,弄得有的人家,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便开始翘起无形的尾巴。

英子嫁到湳澜村才十七岁。她的男人叫多等,其貌不扬,走路内八字,拐得很厉害。麻成就常指着他背影对寡妇杨三彩说,这家伙站着不动,一头山羊可以轻松钻过他的胯下。

多等娶英子用了整猪和整羊,这样重的聘礼有点儿让多等蒙羞。素来湳澜村孙姓人家不会花这样的代价娶媳妇的,大抵也就是果子,馒头,加两只公鸡一坛酒,顶多再来半扇猪肉,一身新衣服而已。可多等这个家伙除了那些零零散散的物品,还外加整猪整羊!湳澜村人,湳澜村的男人何须花这样的代价?整猪整羊只有别的村子才会用,是多等这家伙打破了常规,将来湳澜村的小伙子娶媳妇怕是都要加码了!

但那些没娶媳妇的小伙子们并不觉得多等花的冤,甚至觉得放到自己身上也乐意。英子的到来令他们开了眼界,颠覆了他们心中美人的概念,以前眼里那些漂亮的媳妇、姑娘站到英子面前都不堪一提了。找过婆娘的也暗暗地比较一下,无不感叹多等名字真他妈叫得好,真的等到了一朵鲜花!

嫁到湳澜村的英子,说不清吸引过多少男人贪婪、女人嫉妒的眼神。她去村里唯一一口水井挑水,那些在洗涮叽呱聊天的婆娘们,立即压低声音,停洗盆里的衣物,准备担水走的又放下肩头的扁担,正走着的也不顾肩沉还要扭头回望。英子垂着又黑又密的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头也不抬地背着一身目光往前走,直到水桶撞碎井水里倒映的美人,水哗哗溢满水桶,才长长地出口气。

英子像风里的摆柳渐渐走远了,光棍麻成还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虽不止一次见过英子,但每次那张素颜如花的面容,都会让他满脸的麻子迸发兴奋的紫光。那患有鼻炎的鼻子流下鼻涕也觉察不到,直到他从油腻腻的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香烟,夹一支张嘴准备叼住的时候,才知道鼻涕要“过河”了,忙用两根指头捏住鼻子,拽着鼻涕抬起脚,抹在脏兮兮的鞋子上。

杨三彩看到麻成这副德行,撇了撇厚厚的嘴唇,狠狠地吐口唾沫,“呸”了一声,端着水盆,扭着磨盘似的屁股悻悻地家去。一向为她当义务劳工的麻成还没有醒过神来……

麻成原名孙成。听说生下来的时候把接生婆吓得手一抖,差点儿扔到地上。他左右脸不对称,两只眼睛一只内陷一只外凸,整个五官都像错了位置,七八岁时又得了一场天花,落下满脸麻子。村民干脆直呼他麻成,走在人群里能对他再回头的都是敢走夜路不心慌的人。到了说亲的年纪,也没有人来给他说媒。麻成父亲孙大运就缠着一个叫张呱呱的中年男人给儿子说媒。这人是在这里走街串巷跑买卖的外地货郎。孙大运只要在湳澜村见到他,就递烟搬凳子敬茶水,强留在家喝酒吃饭,千般讨好万般巴结就一个目的:你好好留意着那些未出阁的姑娘,有合适的帮着你大侄子说个亲事吧。货郎张呱呱初见到“大侄子”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活半辈子了,见过丑的没见过这么丑的,碍于孙大运两口子的热情,还当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货郎张呱呱还真在一个叫王庙的村子觅到了人选:来买他针头线脑的姑娘中,张呱呱发现有个没鼻子的女孩,嘴巴上方长有两个小米粒大的洞眼,身材倒是凹凸有致,从背影看,透着青春的活力。张呱呱一见心中暗喜,心想这样的姑娘不就是为那“大侄子”而出现的吗。

货郎想着法子逗没鼻子姑娘说话,她的话音像是打腹中挤出来的,又闷又细,显得费力,好歹话能说的清楚,思路也清晰,脑子没有问题。总体条件来看,把她和麻成往一处撮合,张呱呱觉得还是很有戏的。于是,货郎利用自身优势,不消半日便把没鼻子姑娘的家世打听个一清二楚。那姑娘姓王,名美丽,听到别人说出她的名字,张呱呱差点儿笑出声:这样的丫头也敢取这名儿,她的父母还真有勇气!真是应了“刺猬夸儿子光,黄鼠狼夸儿子香”这句老俗语。

王美丽上面有了三个哥哥,父母一心想要个贴心小棉袄,虽然天生五官不齐全,家人还是宝贝疙瘩般的疼爱着。到了如今也是和麻成犯着同样的愁,眼看要谈婚论嫁,来说媒的寥寥无几。父母只有暗急,表面上还要装着有女不愁嫁的样子,现在说媒的找上门来,强压住心头的喜悦,佯装平静。当张呱呱说到男方是湳澜村人,家境不错时,王美丽的父母已经不似先前那么淡定了,听张呱呱说什么,都应付着直点头。货郎不愧叫张呱呱,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使王美丽的父母对女儿未来婚姻大事已做种种幻想和打算了,原先紧绷的老脸已经乐成两朵倭瓜花。

货郎说,小伙子整天田间地头的劳作,皮肤不像那些不做活的人看着亮堂。美丽父亲接过话说,庄稼人干农活的就要皮实,皮肤白能当饭吃?我家几个小子,哪个不晒得黑不溜秋,没事,没事,这不算什么!她的母亲则关心女儿未来的公婆待人可和善,将来女儿会不会受气。货郎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我敢打保票,待美丽会像亲闺女似的,要是受气,嫂子你见面扇我嘴巴子。

张呱呱一句话逗得王家人哈哈大笑,趴在门槛边打盹的黄狗都兴奋地站起来了,地上觅食的麻雀叽喳欢叫着飞到枝头——王家院子落满一地沾着唾沫的笑声。

张呱呱那边和王美丽家交好底,这边就急急来见孙大运。见到孙大运,货郎把事情大概说了八分,提到美丽姑娘相貌时,略打个迟疑说,丫头什么都好,就是眼下没有。

张呱呱怕孙大运一下子接受不了未来儿媳妇是没鼻子的,就暂缓一下节奏,卖个关子说眼下没有。

那大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下没有是没有鼻子,反接过话说,女孩子家,谁还指望她攒个金疙瘩带来不成?陪嫁多少都是论娘家心意和家庭经济,我们不计较这些的。

张呱呱心想还是挑开帘子说明白了吧,免得突然见到人发现少个鼻子被吓到,再怪罪我。張呱呱端起茶咕咚几口,抹下嘴巴慢条斯理地说,孙大哥,我说她可不是你想的什么金疙瘩,是这丫头天生下来没鼻子,不过长了鼻孔。

孙大运果真是吃了一惊,喝到嘴里的茶水噗地喷了出来,不解地问,没鼻子又在哪儿长的鼻孔?这,怪吓人的。

孙大运虽然心里稍有不悦,但回过神想,少个鼻子有什么,嫁过来,照样能替孙家传宗接代。那麻成虽然也日思夜想找个媳妇,尝尝搂着老婆暖被窝的滋味,可一听说没鼻子还是蹦了三尺高,大嚷着不干不干,找不到也个熊(算了)。

孙大运看着儿子那个洋货劲,敲着桌子说,不干?你牛黄吃多了,脑子不好使了吧?全乎点儿的姑娘能看上你?少个鼻子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少条胳膊少条腿,要你抱着要你喂饭的。麻成听他父亲说这一番话,虽然刺耳,但也不无道理,想自己长这么大,哪个姑娘正眼看过自己,就是那些老妇女看自己也是看怪物似的,走到镜子前看看自己,叹口气自语一声——唉,认命吧!

麻成父子择个好日子,麻成娘打箱底翻出几年前就做好的新衣服,麻成换上后,又把脸左一遍又一遍打着胰子洗了好多次,还拿木梳去隔壁巧嫂家蘸点儿桂花油,把原本乱蓬蓬的头发梳成油亮亮的中分,照得满脸麻子也光灿灿的。

巧嫂围着麻成打量一番笑着说,麻成兄弟今天搞得真气派,再骑着高头大马,城里姑娘怕是也能看得中了。

麻成也听不懂孬好话,巧嫂一句奉承,他就当了真,嚷着要他父亲去找马。

孙大运想整个湳澜村就属孙明贤家的那匹枣红马漂亮,有精神。再者,孙明贤为人和气,好说话,村里人有个大事小事找他帮忙,他都不会拒绝,想必他今天也会给自己一个面子。于是大运带着麻成去了孙明贤家,说了来意。孙明贤看着盛装打扮的麻成,为难地说,昨晚村医说今天要借马去城里购药,我都答应他了,这倒不好办了。

孙大运看着马厩里的枣红马,笑着说,明贤兄弟,我先来就先用着吧,他到现在没来,也许今天不用呢。

孙明贤摇摇头说,这不成,我明明白白答应了人家的。

孙大运有些不悦,心想真是讲死理,但他表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对孙明贤挥挥手说,那就算了。

孙明贤看着麻成爷儿俩失望的背影,有点儿不忍,喊道,大运哥,你等等,要不黑骡子你牵去使吧。

麻成父子正心生埋怨,觉得脸挂不住呢,猛听到喊声,想有骡子用也不错,便美滋滋过来牵走了骡子。

孙明贤跟上两步叮嘱说,骡子有点儿倔脾气,驾不住就下来。

大运说,放心,手里牵着壮壮面子罢了,驮点儿礼品,人不骑着它。

王美丽说婆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在村子里传开了。到了男方来看门的日子,王庙的村口早有三五成群的妇女聚集在那里,有事没事的都杵在村头。人们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翘首盼着,心里比美丽姑娘还要七上八下:他们想看看湳澜村啥样的男子肯娶一个没鼻子的姑娘。

当孙大运父子、媒人货郎还有借来的黑骡子一路紧赶慢赶,远远地出现那些人的视野时,已经快晌午了。

离人群越来越近,麻成心里慌慌的,油亮的头发里开始冒汗,汗水带着桂花油的味道黏糊糊的顺着脸往下流。大运看麻成的腿有点儿发软,说,你看看你这熊样!不如你骑在骡子上,我和你张叔俩跟着快点儿走过去。货郎也说可以。麻成巴不得呢,说早就想骑上了。骑上骡子的麻成立刻来了精神,找到了俯视众生的感觉。

三人到了村口,那些腿站得发酸的人一看到骡子上的麻成大失所望,人群发出乱哄哄的声音,更有一个骑在父亲肩上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其他人指手画脚,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好听的。

货郎没想到这么多村民围观,人多嘴杂,好事也会搅黄的,不由得小声催促,快点儿,快点儿。麻成听货郎张呱呱催促,忘记了孙明贤的警告,他赌气似的两腿用力一夹,手里的缰绳往骡子背上“啪”地猛力一抽,大喝一声“驾!”

那骡子走了半晌,草吃不上,水喝不着,早已不耐烦了,要是喂养它的主人这么对它,或许还能忍一忍,现在骑在它背上的丑八怪算个什么东西,还又是踢肚子又是打背的。那骡子气恼地打个响鼻,把头使劲一甩,后腿突地弹起,屁股往上一纵。麻成冷不防被颠起来,一下子失去平衡,猴仔似的打骡子背上滚落下来。

麻成这下摔得不轻,额头突出一个紫包,嘴唇擦烂,立刻肿胀起来。噘着一个猪嘴巴,顶着额头包,就这副尊容,你说现在还经得起看吗?

挤在人群里的美丽三嫂是受小姑子之托前来探探情况,女孩子嘛还是想早知道未来的夫婿相貌如何。美丽嫂子手捂着嘴巴怕货郎认出,看了一眼麻成,暗暗地伸了一下舌头,扭头快步离开了。

跑到家,美丽三嫂也不背着在厨房忙碌的美丽,咋咋呼呼把看到的一股脑都倒了出来。美丽三哥听了打屋子跳出来气呼呼嚷道,我去要他们滚回去,这该死的卖嘴郎头还真能诳人。

美丽失望又羞恼,把手里的芹菜往她母亲怀里一塞,嘟着嘴巴闷闷哼一声扭头跑进自己的闺房。

而这边美丽哥哥堵着朝他家走来的麻成三人,早早地对着他们挥手要他们停下来。

货郎认出是王美丽哥哥,就准备和他打招呼。

不等张呱呱开口,美丽哥厌恶地说,快回去!快回去!你这嘴真是呱呱叫的,死的能说活是吧?你不要让我们家人做噩梦了。接着斜眼看了看脸上挂着彩的麻成,撇着嘴讥讽道,再骑着回去呗!

麻成父子听明白了,没进门遭到逐客令,那个气恼、那个羞辱使孙大运浑身颤抖。

孙大运父子,可能打麻成摔下骡子那一刻起,就对孙明贤起了怨恨之心。那次相亲失败后,孙大运念念不忘的事情不是他儿子自身的条件,而是归罪于孙明贤不借马而是借了骡子。

这么多年了,麻成窥视别人的习惯一点儿没变,特别是对于英子,这样一个美得勾人心魄的女人,和跟他有“宿怨”的地主孙明贤的儿子金泽,他绝对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這些年金泽怎么不懂父母的焦虑和期盼呢?可金泽的心事谁又能明白?他十四五岁时,巧嫂就见一次说一次:金泽,挨几年你找媳妇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把我娘家颂庄最美的姑娘说给你,不过她现在年纪还小,你可不要急,乱应承别人说的女子哦,咯咯……

她有多美?少年红着脸俏皮地问,有巧嫂你这么好看吗?

哎呦,你看看现在就开始想着了吧?我呀,我这长相给她提鞋子都配不上。巧嫂其实也很好看,她这么说是夸张呢。

等到金泽婚娶的年龄了,偏偏遇上他的父亲因为地主的身份遭到批斗。批斗地主孙明贤的场面搞得异常激烈。上头派来的工作组分派麻成敲锣打鼓,招呼村民积极投入到伟大的阶级斗争中去,要大家踊跃发言,控诉湳澜村地主孙明贤对贫下中农的残酷剥削。孙明贤头戴纸糊的二尺高的帽子,双手被反绑着,跪在大会主席台上。麻成提来一个粪桶放在他的面前,说是要让他醒醒脑子提提神。台下的人捂着鼻子,在心里暗骂麻成不是东西。

控诉大会常常成了麻成的重头戏。他挤着一脸的麻子,痛苦地说,这脸全是因为受地主孙明贤的阴谋残害,每当他说到这里,台下就有人忍不住发笑,忍不住摇头。而“苦大仇深”的麻成继续沉浸在悲愤的回忆里,他说,地主孙明贤,要给我用的是那匹老实的枣红马,而不是倔强的骡子,我就不可能相亲失败,因为地主孙明贤使的损招,我爹娘眼睁睁看我成了湳澜村唯一的绝户头,死都没有闭上眼啊……

麻成的话惹得台下轰然大笑,会场骚动起来。领导们看他也说不到点子上,只好挥手作罢,叮嘱他回家努力回忆遭受迫害的经过,要思考缜密些,要找到利于斗争的要点。

巧嫂再也不和金泽开玩笑,不提给他说媳妇的事了。那时二十岁的金泽已然是湳澜村品貌最出色的男子了,虽然很多人在心里喜欢他,但在那个讲究家庭成分的年代,谁肯把女儿嫁到戴着地主帽子的家庭呢?一直到多等成亲,全村子轰动了,湳澜村有人娶了颂庄的一朵花,一朵盖过湳澜村几辈媳妇的花。金泽这才明白,他等的女孩儿长大了,已成了别人的新娘。

多等结婚那天,金泽夹在闹洞房的人群里,看着坐在床上的新娘被村子里的汉子们围着,说一些粗俗的玩笑话,还有麻成嘴里咬着香烟,把脸伸到英子面前说,弟妹!给哥哥点烟!英子被这个冷不丁伸过来的丑脸吓了一跳,却不知如何应付,只是怯生生地将脸别过去。而后面跟着起哄的男人们却更加起劲,叫嚷着:点烟,给哥哥剥糖吃,要哥哥甜到心呀,新娘子抬起头吧!羞什么?一觉睡得就不羞了……无助的英子几乎要难为哭了。

金泽突然想冲过去保护她,想替她把那些讨厌的家伙赶走。可闹新娘是村里多少年沿袭下来的风俗,他无权干涉这些人的狂热。他看着在外面抓耳挠腮却不进屋子的新郎官多等说,怎么不进去?要新娘子一个人在屋里?

多等挠着头,憨笑一下说,我是要进去的,他们给我推出来,不要我进去,嘿嘿。

不要你进去,你就不进去,不要你今晚入洞房,你也愿意?快进去吧,替你媳妇招呼着那些人,他们都快把她欺负哭了。

金泽觉得多等好气又好笑,他催促多等进屋,并帮着把多等朝屋里推。金泽静静地凝望着英子,一身喜妆也无法遮住她满脸挂着的冰霜,却依然美得令人心醉心疼。她会知道我吗?听说过我吗?他懊恼地问着自己。多年前巧嫂就把她送到我心里了,金泽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是多等抢走了自己的媳妇,甚至怨恨英子薄情,巧嫂无信。可她也分明是不快乐的,打看到她第一眼到现在,她就没有笑过,她的眼睛像蓄满清澈的湳澜河的水,金泽担心她一眨眼,长长的睫毛就会把两汪水给扇出来。

多等才是湳澜村最幸福的男子,金泽想。可多等似乎并不懂得怜香惜玉,金泽闹不明白多等一身力气干嘛每日使唤英子去担水,也不明白家里的柴火垛干嘛不堆到家门口,每天看见英子单薄的肩上挎着背筐去一趟一趟背柴,金泽就莫名其妙的的心疼她。金泽和多等一起长大,他知道多等是个老实人,他并不真的嫉妒多等,他只希望多等像宝贝似的待着英子,不要让在他心里存幻多年的女子受委屈,英子这样的女子难道不该让男人在手里捧着,在嘴里含着吗?有时候金泽觉得自己好笑,不可理喻,别人的媳妇关自己什么事呢?可他又说服不了自己,放不下对英子越来越炽热的牵挂和思念。

金泽家的自留地和多等家堆柴的南场是在一块儿的。本来有些事是偶然的,最后变成了人们眼里有意而行的事了,这是金泽也没料到的。金泽见到的英子总是凄楚的、忧郁的、孤独的,他无法对她漠视,置之不理,也许因为很早以前他的心就被英子的影子占满,在父母的念叨里,要他快点儿找个女子成家时,他的心才会有瞬间的空荡,留给模糊的未来。尽管英子和多等结婚几年后有了一双儿女,金泽的心里也无法抹去那个由来已久的“媳妇”的影子。

金泽忘不了那个寒冬里冰冷的一天。西北风一路呼啸,灰蒙的天空堆满厚厚的乌云,里面不知是夹着雨还是雪,总之阴寒得很。路边的老槐、杨柳都向天伸出瘦骨嶙峋的枝干,发出干巴巴的哗啦声。风儿稍稍停顿,枝桠喘息一下,田里的乌鸦就飞上枝梢去登高望远。帮着杨三彩撒粪的麻成对着乌鸦“呸”了几声,好像灾难还含在嘴里没有吐完。在乡下,人们向来认为乌鸦是不吉利的东西。

杨三彩看见金泽也在自留地里忙活,怕他对麻成的“呸”声误认为是挑衅,赶忙制止说,嘴里有屎呀?吐个没完。麻成贱兮兮笑着说,想和你亲亲呢。

去你娘的。杨三彩骂着拉起板车。麻成扛着铁锨屁颠儿屁颠儿走在后面。

形影孤单的英子像被风卷到南场上似的。远处的麻成一步三回头,恨不得扭断脖子,当然他不仅仅是为了饱眼福,他更想见证一下自己臆想的那些事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看着吧,地主儿子保证会过去帮忙,那四只眼早就对上了,就差对下边的……

就你娘的满嘴喷粪!杨三彩不等麻成把那些下流的话说完,就又骂开了。

金泽哈着被风吹疼的手,丢下铁锹,穿过几块别人家的菜地,果不其然走到多等家的柴垛前。你可真会心疼多等,要他弄回家不省劲了嘛?天天要你跑这么远。

他的声音真好听,就像广播里的人在说话。英子不答金泽的话,脸上飘来两朵云霞,心中小鹿乱撞,明眸慌乱,不知朝哪里看才好。多么奇妙的感觉,他们之前还从未说过话,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生疏。

金泽一边帮英子拽着压得紧紧的麦草,一边含笑问英子,怎么不理人?我很讨厌?

英子停了片刻,苦笑一下说,我是让多等把柴弄回家,娘说这里是生产队的空荒地,谁占着以后就是谁家的了,赶明儿开垦出来,可以种点儿蔬菜。

天天要你来回跑,原来图着这点儿心思,怎么不让多等来背柴,他的力气多大,看你那点劲儿,又扯不动,白在这里耗着挨冻。

英子听着金泽关心的话,有些感动,却更不安。她幽幽地说,多等他听娘的话,娘说媳妇娶来家就不能惯着,该是女人的事就得女人做,男人是干田地的,好好侍弄庄稼就是疼女人。

金泽看着梨花一样柔美的英子,忍不住问一句,你知道巧嫂很早就对我说过要把你们颂庄最美的女孩子说给我的吗?

英子慌乱地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去找巧嫂问问。

我问什么呀?人家早就嫁人了。她怕嫁给我吃苦受气吧?金泽一边抱怨一边帮着英子装好柴火。

不是她怕吃苦受气,是……是她哥哥和母亲不愿意,他们怕,怕……英子红着脸,低着脑袋辩解着。她的睫毛忽闪一下,竟有泪珠子滚落下来。

哭了?开玩笑呢,别哭。金泽慌了,霎间他觉得幸福又难过,好像一下子明白英子的心了,她一定早些年就知道自己,心里也有过自己,而且他也明白她另嫁他人的不得已原因了。他甚至有些感谢巧嫂,不然他们怎么彼此早早把对方安放心里呢?他想伸出手把英子的眼泪接住,他知道那是为他而流下的眼泪,是英子送给他的珍贵礼物,这是第一次有女人为他流泪,而且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可是他不能,不能离她太近,他知道远处一直有眼睛在窥视着他们。金泽大大方方地把背筐提起架在英子肩上,英子的秀发被风扬起,拂过金泽的手,像丝绸掠过平静的湖面,金泽的心瞬间涟漪迭起。

目送着英子回家的背影,金泽感慨万分。他很高兴今天终于和英子说话了,可有什么意义呢?从以前虚幻的喜欢到现实对她的惦念,也許这样对她不利,自己还是不要打扰她才好。但不管怎么说,此时金泽满脑子都是英子的身影,仿佛那一缕飘过来的秀发还在他的手上拂来拂去。

背着柴筐的英子一路脸上都感到灼热,似乎结婚这么久,才开始和一个自己中意的男子爱恋了。她觉得惶恐极了,甚至觉得自己不贞洁。其实结婚那天,她就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与众不同的金泽,虽然以前从未谋面,但是凭着巧嫂常常给她描述的模样,她还是笃定的认出他就是湳澜村品貌都一等的金泽——他在远处安静地站着,帅气的脸庞透着淡淡的忧愁,他和那些庄稼汉多么不同啊!她在嘈杂的人群声里,还敏锐地听到金泽要多等去婚房里保护自己,嫁到湳澜村,英子第一次感受的温暖不是来自多等而是金泽。

而多等念念不忘的是他娶媳妇用的是整猪整羊,每每想到他是湳澜村唯一娶媳妇用整猪整羊的,他的心里就不平,就好像受到了羞辱。他的娘也会常对他说,这样娶来的老婆就更不能娇惯,否则日后能上屋顶称霸。英子要是露出少许不开心,多等就会质问,还有啥子不顺心的?谁家娶媳妇用的是一头大肥猪、一只大肥羊呢?最令英子难以启齿的是,晚上在床上他也会拿这件事说道,求欢不成就嘟哝,不要我睡,那我的猪羊不是白给你家了?你嫁给哪个男人不是要给人睡的?

英子闭着眼,屈辱的泪水像夜露打湿了夜色。一颗孤独的心像在无边的大河里漂摇着,她捂着胸口,悄悄问自己,爱情的彼岸在哪里?能依靠的臂膀在哪里?她又一遍遍低低地喊着母亲、哥哥:看看哪,这就是你们眼里的好男人,这就是你们为了娶嫂子,要换一笔聘礼把我匆匆逼嫁过来的结果。

多等发现英子低低地抽咽、流泪,不安慰不道歉,而是一大早跑到他娘屋里,告诉他娘媳妇闹脾气,半夜哭哭啼啼。惹得小脚老太太噘着嘴,翻着灰白的眼珠子絮叨英子,为人妻要守妇道,你半夜哭啼什么?你这不是盼着丧气来家吗?你哭难道是巴望我死吗?害得英子哭也要背着多等。

英子的苦楚无法言表,对娘家说吗?算了吧!嫁出去的闺女泼出门的水,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但她知道湳澜村一直有双关注她的眼睛,她把这份甜蜜悄悄地装在心里。她去挑水遇见他,总是很羞涩,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眸子里流出的温情。他倒是大大方方和她打招呼,有时候还故意调侃她,英子你可真会疼多等,你看看来挑水的不都是男人吗?

英子抿嘴含笑。麻成靠着水泥杆子,佯装听广播,可是那两只不对称的眼睛一直在滴溜溜的打转。

巧嫂不止一次对英子说过,金泽是好人,可是他是单身汉,而你们俩站在一起太惹眼,会让人说三道四的,你要少和他搭腔啊。

英子当然会注意,她是个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思想的人。她很少和村里男人们搭腔,更不会像杨三彩、巧嫂她们那样,男人说什么粗鲁的玩笑,她们都能接招,有时脱下她们的鞋子,撵着他们朝头上砸,而那些男人竟然快活得像个兔子。

十一

在湳澜村,麻成是资深光棍,让他欣慰的是,金泽这小子似乎也要晾在光棍队伍里了。不同的是他不像自己这么渴盼女人,见到女人脚步就抬不起来。

想到女人,麻成心里就愤愤不平,抱憾,他有过一次准备得妥妥当当的相亲史,他常这么想,那个叫美丽的姑娘,只是没有鼻子,但她一定有比寡妇更诱人的身子,想到这里麻成更加怨恨地主孙明贤和那该死的骡子,是他们使得他错过了此生的姻缘。不过孙明贤老了,他天天弯曲着衰老的身体,抱着被摩挲得锃亮的旱烟锅,无声地抽着昏黄的时光。麻成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他最好死去,死去都看不到金泽开枝散叶。令麻成不满的还有英子,这个嫁到湳澜村的女人,孩子都两个了,还像朵行走在乡间的花朵,但她全身的馥郁似乎都是为金泽而绽放的。即使他们相遇在一起,她不言不语,金泽也是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但她满眼柔情是躲不过麻成“雪亮”的眼睛的。

小春(英子的女儿)是金泽的孩子,是英子和金泽在柴垛里有的,你看她哪一点长得像多等?麻成的那张嘴在湳澜村被称为第二广播,第一广播是水井旁边水泥杆上面的铁喇叭。村民嘛,耳朵闲着也是闲着,听听这些和自己无关的嚼料权当消遣,谁在乎它的真实性呢?但是他们情愿它是真实的,这样可以使嚼料更有嚼头,舌头才不至于浪费吃饭余下的时间。

风言风语终于彻底传开了。多等咆哮着对英子说,你可别忘了,你是我的媳妇,是我花整猪整羊娶来的媳妇,不要让人戳老子的脊梁骨!

英子哭诉道,你要怎样才相信我?听信别人的鬼话,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你生野孩子,还说我自己扣屎盆子?多等平常说话有点木儿讷、迟钝,但这时他说话很有力,比他刚刚摔断板凳腿时还有力。

英子不善言辞,打嘴仗是她的弱项,多等的这句话噎得她泪水夺眶而出。她的愤怒到了极限,她突然觉得必须舍掉性命和多等打一仗,虽然平常踩死一只蚂蚁对她来说都是罪过,但今天是为了尊严,为了小春,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懦弱要小春背着“野孩子”的名声,不能因为小春长得像自己俊俏就要受这些委屈,她要用生命来为小春正名。可她在家时,她娘只教她手要拿得住针线,肩要挑得起担子,脚要进得厨房,也要迈得田地。她不知道如何张牙舞爪和一个人厮打,虽然多等对她绵延不绝的羞辱一点儿都没有减弱,她觉得头疼欲裂,呼吸快要窒息,肝肠就要拧断,眼睛一黑,一片金星闪过,她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重重地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十二

英子以为自己只是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她不知道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她更不知道这两三天湳澜村发生了几件她想不到的事情。首先她倒下的时候,把多等吓坏了,看到人事不省的英子他才服软了,害怕了。他内心清楚英子并不是水性杨花的人,他也知道金泽要不是地主的儿子,巧嫂一准会把英子介绍给金泽。巧嫂在给他做媒时说过这件事,他知道英子要是和金泽结婚,肯定是让人人羡慕的一对儿,不仅仅是羡慕,还有嫉妒。那麻成一天到晚在那里造谣,煽风点火不就是嫉妒吗?这龟孙王八蛋,吃饱了撑的,偏拿小春说事。

多等请来村医给英子输液,找来巧嫂看护,小春和他哥哥哭哭啼啼要娘。

巧嫂也哭着数落,多等你这个傻家伙,湳瀾村就你娶到一个好媳妇,你还不好好待她,偏听那些人乱嚼,你气死她,正好让别人看笑话……

巧嫂的话似乎说到多等心里去了,他不安地搓着手,任巧嫂喋喋不休地数落。幸亏医生说英子没有大碍,只是身体虚弱,极度气愤令她急火攻心,才晕厥昏迷。

英子气得病倒的事情传开了,整个村子都传得沸沸扬扬。在金泽家里,孙明贤把烟锅在墙根上砸的咚咚响,长吁短叹不止。他母亲也是唉声连连。

金泽心里既痛苦又委屈,紧锁着眉头说,都是谣言,压根儿没影子的事,我要听见谁说,非拧断他脖子不可!

有风才有雨,有因就有果,你以为是空穴来风?你想一想,早多年巧嫂就天天把你俩的事挂在嘴上,弄得人人皆知。她嫁过来这些年,你偏偏又不肯结婚,高不成低不就,晾在家里,不说你说谁去?金泽母亲把事情掰开揉碎,细细给儿子说理。

孙明贤又把熄灭的烟锅点燃,吸几口,接着咳了一阵子,缓了缓劲说,你得安心找个人成家,你成家了,我和你母亲也撑开肠子过几年舒坦日子,村里人也不会拿多等媳妇说事了。你想想这么耗着对谁有好处呀,即便你没对她做什么,你敢说你心里没有对人惦念吗?

十三

水井边是麻成的娱乐根据地,说说流气的玩笑,播播家长里短。比如这两日,他忙坏了,令他兴奋的消息几乎层出不穷,英子和多等闹起来,从不正眼看他的英子气得差点儿丢了小命,可见唾沫能淹死人啊。牙齿动一动,也能把人的脊梁骨嚼碎啊。他叼着香烟,点火的时候手有点儿发颤,简直无法抑制内心的狂喜,比去找杨三彩调情还要使他振奋。杨三彩,这娘们儿现在越来越不待见他了。特别是她的大儿子,半大小子了,见到他就是鼻子里哼着冷气,想到这些,情绪有些低落。另一个消息也不能令他开心,不,简直就是挫败了他的畸形的生活寄托,那就是金泽要结婚了,而且要娶的女子还是湳澜小学的一个老师,姓潘,就是被孩子们喊作孙老师的那个女子。

麻成内心深处,多么渴望金泽这样的人,也能如他一样孑然一身啊,这样作为湳澜村一辈子没有婚娶过的人,心里就平衡了,否则他真认为命运不公啊。他年轻时也有过一次准备得妥妥当当的相亲呀,要不是那该死的金泽家的骡子……想到这里,麻成突然仇怨之火又要点燃,虽然他的仇怨和金泽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可在他心里已深深扎根了!他不想说金泽要结婚的消息,这对他心情不利,他更愿意说英子躺在床上是被多等打的。多等打英子是因为英子不贞,和地主的儿子偷情,虽然湳澜村人很不愿意再说孙明贤是地主,但是每次麻成提起金泽家人,都务必加上地主两个字。

如果是往常英子来担水,而不是今天的多等,也许麻成就可以躲过一劫。麻成蹲在喇叭底下的人窝里,像个新闻爆料人似的在播报最新消息,也许他太忘我了,一群围观的听众又是咳嗽又是递眼色,他也不理会,比手划脚的嚷着,我早就说孤男寡女没好事,你们虽没看见,我可亲眼看到两人站在柴垛前,又是搂又是抱的。

你就信口开河吧!那里人来人往的,谁会那么做?有人说。

还不信?俩人的孩子都几岁了,不戴绿帽子,那多等能把他媳妇打的爬不起来?麻成很不满意今天的听客不想往常那样附和,却不知一个男人愤怒的拳头正对他高高扬起。

麻成觉得脑后有股风,刚转过半个脸就被扑哧一拳封上,立马觉得脑袋一涨,未看清袭击者,又被第二拳封上,这一下觉得鼻子一热,一股咸咸的带着腥味的液体流入嘴里,伸出手一抹,流血了。

多等你这个憨熊,你他娘的打我?麻成睁着肿起来的眼睛,搜寻脚下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做武器,只发现有块石头栽在稀泥窝里。他跑过去晃动一下,拿起来费劲,他放弃,顺手抓两把稀泥向多等掷去。

多等你这个绿王八,你他娘找老子的事,你热饭吃够了……麻成显然吃了亏,山蹿下跳骂个不停,却不敢靠近多等的身子。

多等这几年除干了农活闲空还上山砸石子,练就了一身挥舞铁锤破石的蛮力,让麻成领教了他的厉害。

打的就是你这张破嘴,我还要找屎抹你嘴上呢,你这狗日的麻子。多等也开始破口大骂。

十四

围观的人虽然在拉架,但是更想看看二的人肉搏战,湳澜村好久没有稀罕事发生了,日子太平淡了,平淡久了就要生点儿事儿来调和一下。好像他们早就知道,像麻成这样口无遮拦就是找扁欠揍,这个结果一点儿也不意外。他们原以为金泽会第一个抡着拳头挥向麻成,最起码替父报仇说得过去吧,再说麻成这几年没少向英子和金泽泼脏水,哪料到是多等收拾了麻成呢。

多等算是老实人,虽亲耳听见麻成的一派胡言,但麻成是村子里滚刀肉,多等并不想把他致残,替他养老送终。在大家半拉半劝下,多等提上两桶水担走了。麻成这边用水清洗鼻血,还扬言要对多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听疲惫了,知道这是麻成放的空话,就他那身板,两个也不是多等的对手。众人懒得劝慰,也到吃饭的时间了,各自捧着饥饿的肠胃回家去,保管吃饭的时候要把刚才的见闻再添油加醋,当作嚼料捣腾一番……麻成今天吃了亏,他摸着自己虾米一样的身板觉得报仇无门,又坚持忍住脸上的疼痛,对几个来担水的村民大骂多等是罗圈腿,缩头乌龟王八蛋,才稍稍解恨,然后像挨了一棍子的狗,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的播报地盘。

金泽自打知道多等和英子因为传言掀起了家庭风波,再加上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似乎彻底醒悟了,这俩人还没有越过雷池的言行呢,事情就已经搞得翻江倒海了,自己该放下了,再美的幻念都如镜花水月,触不到真实的温度,也结不了正果,反而使得自己爱着的人受伤害;自己一天不结婚成家,就是悬在湳澜村的一颗炸弹,就是对多等婚姻的威胁。诚然,英子更是不会做出出格的言行,那自己就更不必無望地期待什么了。

麻成挨打了,打得好啊。金泽想,麻成这人就是欠教训,可是要他出手,他又打心里觉得恶心。

这么多年,麻成就是他眼里的一坨狗屎,他不愿和麻成这种人计较,孙明贤在挨批斗时期,曾经弱弱地对金泽说,我借骡子给他爷儿俩用,果真把他们害惨了,否则他怎么就把我往死里恨呢?

反正金泽一家对麻成宽容得让人不可思议。也有人说孙明贤被批斗整怕了,胆子变得极小,即便后来那场“运动”过去,他做事还是如履薄冰,要求金泽做事不能惹一分争议,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十五

金泽要娶的湳澜小学代课的潘老师,其实早就喜欢金泽了。她虽然是个老师,却是一个临时工。这些年,虽也有媒人给她介绍有正式工作的男人,要不是年龄大、长得寒碜,就是身体有点儿小残缺。潘老师自从在小学操场看过打篮球的金泽,心里就打定了主意。金泽一天不娶,她就等金泽一天。她甚至鼓足勇气找巧嫂说媒,那会子金泽心里满满的都还是英子,就以配不上潘老师而婉拒了。

现在的金泽既然决定要赶快娶妻成家,那还有谁比潘老师更合适呢?她文化程度比一般女子高,性格又温婉和顺,在村子里口碑不错。长相是差英子远着呢,可英子不就一个吗?哪里还有第二个英子呀?

金泽连巧嫂这个媒人都跳过去,晚上,趁着银白月色笼罩着村庄,喧嚣退去,他直接去了湳澜小学,敲开潘老师的宿舍。

潘老师见到金泽,讶异得很,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把金泽让进屋里。金泽没说过多的客套话,就开门见山、竹筒倒豆子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金泽说,我是经历了情感波折的人,但我找你绝不是利用你对我的好感来敷衍自己的人生。我掏心窝跟你说一句话,你若愿意嫁我,我必真心待你一辈子,绝不辜负你。

潘老师是个明白人,也是个性情女子,金泽的告白听得她两眼湿润,她望着金泽明亮略带忧郁的眸子,说,我喜欢你不是一两年了,打来到湳澜村就喜欢你了。既然你这么说,那什么时候把事情定下来,我听你的。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也不会辜负你的。金泽听了一番话,更是激动,他拉过潘老师绵软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口,说,我现在的心,及以后的心,为你一个人澎湃。潘老师今晚是幸福的,这个品行相貌令她倾慕已久的男子,终于向她表白了。她把头靠在金泽胸前,心里的甜蜜弥漫出房间。

十六

昏厥过去的英子三天后醒来,又在床上调养休息了三天。可她不能再躺下去了,她的婆婆迈着小脚撵着鸡骂一阵子,骂鸡不下蛋,趴在窝里装模作样,赶着鸭骂一阵子,该下河不下河,就知道在家干吃粮食,看到英子摇摇晃晃地起来梳洗,方才闭上溅着唾沫的嘴巴,然后把水瓢咚地一下撂在露着缸底的水缸里。

英子担着水桶来到井边,没想到这里今天这么冷清,只有寡妇杨三彩蹲在水盆边搓洗衣服。她抬起头,朝英子咧了一下嘴,算是打了招呼。

三彩嫂子也在忙呢。英子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声。

她望着黑咕隆咚的水井,望着水中倒映的憔悴的脸庞,瞬间闪过纵身跳下去的念头。她颤抖了一下,看到水桶慢慢倾斜,井水慢慢流进去,破碎的影子,破碎的心情慢慢流进去。水满了,她用力提起,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一桶水提上来,身上竟然开始冒冷汗了。

杨三彩看到她咬牙才把水提上来,就把袖子往上撸一撸,打英子手里夺过水桶替她拎了一桶水。英子脸上泛着红,低眉顺眼连声说谢谢。

杨三彩向来觉得和英子这样的人有距离,今天看来这长相好的人也未必就冷傲。她甩着手里的水,压着声音神秘地说,麻成走了,跟着他一个表哥去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叫什么深圳,说在那里要饭都比在家种地强。

英子一愣,搞不清寡妇的话意,敷衍着说,哦,那他去了。

杨三彩其实想在英子面前把自己和麻成的那点儿事撇清,不想让麻成得罪的那些人把自己视为是麻成一党。

英子感激杨三彩替她拎了一桶水,也不好意思立马就回家,便也蹲在水盆边帮她揉洗衣服。杨三彩想不到英子这样容易接近,不由得好感倍增,看着四周无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刚刚碰见巧嫂系着围裙,拿着菜刀,问她做什么事,她说去金泽家帮忙做菜办喜宴,怕是今儿个村里闲人都去金泽家帮忙了。金泽要和小学的潘老师结婚了。

英子脸微微一红,但迅速平静下来说,金泽是该结婚了,他父母年纪大了,早就等着抱孙子呢,况且潘老师人好知事理,孩子们也喜欢她,他们在一起很般配。

金泽结婚,英子打心里替他感到高兴,只是婚事搞得这样匆忙是她没想到的,但不管怎么说,他肯结婚,不再苦苦守候一个飘渺的希望了。

英子站起来,看着湳澜村鳞次栉比的屋舍,静静地卧在蓝天下,白云默默地从屋顶飘过,不知它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而自己一生都将在这里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了。想到这儿,一丝落寞、惆怅堵在胸口,鼻子一酸,泪水似乎要涌出来。她假装咳嗽,用手捂着脸避开杨三彩的目光。

宋艳梅: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诗潮》《中国新诗》《中国诗歌》《中国诗人》《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辽河》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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