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翠的火车

2017-09-04 16:34张毅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翠虎子母亲

张毅

现代化的铁路将触角伸向每一块或丰饶或贫瘠的土地,在这种喧腾变化的声浪里,更深刻变化着的是人们的生活状态,是潜移默化变化着的思想,当然还有一系列的制约着人们行动的思想观念。陆小翠的变化和遭遇不能不说是在特殊情况下的变化,在充满了令人同情和辛酸的经历中,我们感受到了在铁路建设的飞速发展中,人们人性中残酷的一面。作家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如何去面对,却是令我们不得不思索的现实。

小翠十岁时第一次见到火车。那年,她家刚从乡下搬来站前街。

隔着黑白相间的木栅栏,值班员手中的信号旗在空中挥动着,随后是一辆黝黑的火车,高高的烟囱吐着浓烟。火车在车站停了一会儿,又“呼呼”地开走了。第二天,她在教室里宣布自己的发现,她用洪亮的声音告诉大家说:“你们知道吧?火车趴着就跑得那么快,要是站起来,就会跑得更快。”她的发现被同学取笑了很久,弄得同学们一提火车,她就红着脸躲开。

十三岁时,小翠就知道把墙角的凤仙花掐下来,悄悄攥在手心,一点点揉碎,直到揉出红色花汁。她背着母亲,对着镜子,把花汁抹在嘴唇上、指甲上,然后对着镜子反复看。电影里有些女人就这样描来描去,把自己弄得花猫绿狗的。有次母亲从背后叫她:“小翠,你在那里干什么?帮我过来抬豆腐。”小翠没听见,继续在指甲上抹着。母亲叫了几次,她还是没听见。母亲突然走过来,大声吼道:“死丫头,叫你十遍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小翠一急,镜子从手中落下,玻璃碎了一地。她回过头来,母亲正用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她立刻用双手捂住嘴唇,但红色的手指甲暴露了一切。母亲的表情由惊讶不安到平静下来,只用了几秒钟时间。母亲知道闺女已经爱美了。“嗨”,母亲叹了口气。小翠永远记得母亲脸上的表情以及那声感叹,声音虽然很轻,几乎是在心里,她还是听到了。那里面透着几分苍凉和无奈,还包含着母亲对于女儿成长的欣慰以及关于命运的感叹。她长大后回想起来,觉得母亲那声感叹像一窝燕子,在她心里牢牢地筑了个巢,长久住下了。母亲似乎看到了一个女孩的人生道路,和所有漂亮女人一样,后面有许多男人模糊的脸。从那以后,母亲开始严格控制她和男孩在一起玩耍,还规定晚上七点后不准出门。

父亲去修泰莱铁路那年,站前街开始改造,那幢尖顶的小教堂被拆了,连同一些早年的老建筑、马车店、鞋帽店、戏院也一并拆了。从站前街穿过火车站广场,再往南走就是老城区了。老城十字街口连着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四条大街分别是依张王李单几个大姓命名的。张家大街连着火车站城门,从城门垛口上,能看见站前街青灰色的砖瓦院落。

小翠家在火车站东街上。东街穷,西街富,南大街上开当铺。小翠知道自己家穷,嘴上敛着,心里却不服气。那些富人家从老一辈就富?蚂蚁也有上树的时候,鲤鱼都有打挺的时候,人就没有翻身的时候?

东街的人三教九流。说书的、相面的、补鞋的、锔锅的、耍猴的、耍藏掖的,还有卖泥老虎的、卖摇啦猴的、卖糖人的、卖糖葫芦的。那个锔锅匠每次走到她家附近就放大嗓子: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喽。母亲开了一间豆腐坊,锔锅匠知道她家常有锅碗瓢盆要补。小翠讨厌他的声音,她喜欢那个卖糖人的老头。卖糖人的老头挑着担子,手拿搖拉鼓:卖糖人喽。他一年四季穿件蓝卡其褂子,褂子泛着白花花的汗渍,走近会闻到一股汗酸味道。糖人一毛钱能买两个。小翠在屋里打开课本。房间光线很暗,小翠不舍得开灯。屋后传来锔锅匠“叮当叮当”的敲击声,几只麻雀在窗外细声鸣叫。母亲在院子里叫:“小翠,过来帮我把豆腐晾上。”小翠把课本合上,出门,见母亲在提木桶。她跑了两步,帮母亲提木桶。木桶很沉,小翠和母亲使劲儿提着木桶,晃晃悠悠地放到木架子上。木架子是榆木的,很结实,两条板凳支在一起,上面搭着七块榆木板。木板底下铺一层玉米秸,玉米秸上铺着麦秸做的席子。一坨坨豆腐,整齐码放在麦秸席子上晾着。

小翠扭头看见弟弟虎子从外面进来。

虎子黑瘦黑瘦的,一顿能吃六个玉米饼子,喝四碗地瓜粥。母亲说:“这个孩子光糟蹋粮食,就是不长个子。”虎子十三岁了,比小翠小了两岁,个子比同龄的孩子矮了半头。和别的孩子比个子时,他总是偷偷翘着脚,他知道自己比别人矮。母亲做饭总是早晨地瓜粥加咸菜,中午玉米饼子加咸菜,晚上又是地瓜粥加咸菜,吃得小翠胃里直冒酸水。晚饭的时候,小翠听见弟弟碗筷碰得“叮当”作响。家里人平时话就少,吃起饭来,话就更少。只听见嘴里发出的“稀里胡噜”声。虎子面前摆了两个土碗,碗里盛满冒着热气的地瓜粥。他喝粥时,嘴唇沿碗边“哧溜”一声,碗里的粥立刻少了一半,又“哧溜”一声,就露出碗底了。他把碗沿舔净,弄得鼻尖、嘴上沾满黑糊糊的粥沫。再用舌头舔去嘴唇的粥沫,把空碗往母亲面前一推,开始吃另一碗。母亲左手端碗,右手在锅盖顶上扑几下,驱散锅边的热汽,一把揭开锅盖,一团蒸汽骤然升腾起来。母亲的脸被蒸汽笼罩着,她用勺子在锅里搅一圈,给弟弟舀了一碗,盖上锅盖。水汽很快消散了,一股地瓜粥的味道,朝房间四周的泥皮深处渗透。母亲把碗放到虎子面前时,小翠看见她脸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还有不经意间掠过的一丝忧愁。虽然很淡,但是小翠看见了。

很快,“哧溜”一声,接着又一声,弟弟另一碗粥已经见底了。虎子总是看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就怕被外人抢走似的。他的鼻涕总是快流到碗里时,一下吸进去,抹把鼻涕,再吃。或者出去摘片树叶,把鼻涕擤在树叶上,“啪”贴在墙上,回来,继续吃。母亲说:“虎子一定是饿死鬼托生的,上辈子就没吃饱,可惜这辈子又进错了门,没去个好人家。”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给虎子做了一双布鞋,虎子不舍得穿。他总是提着鞋,光着脚,呱嗒呱嗒一直跑到学校门口才穿上鞋,大模大样地走进教室,一边走一边看脚下,显得那么骄傲。他的脚又细又长,要是光看脚,一定会觉得黑猩猩来了。

十六岁的小翠已经出挑了。眼睛大而圆,睫毛很长,眼角往上翘着,皮肤白里透红,走到哪里都是一道光。

班里很多男同学都给她递纸条,只有那个叫刘庆东的没递过。一次放学时,她看见刘庆东帮他爹推车运煤,刘庆东嘴里好像咬着一股劲,他弓着身子,腮边的咀嚼肌鼓起来,双手拉起三轮车,小翠就喜欢他倔强的样子。放学时,刘庆东总是在离学校不远的树下等她,但他们之间会隔着一段距离。快到家的时候,刘庆东会停下来,然后告诉小翠:“你先走吧。”小翠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他怕别人看见了会乱说话,毕竟俩人都是学生。刘庆东远远地看着小翠往院子里走去,直到看不见小翠了,他才慢慢地往家里走。

小翠初三那年,弟弟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人迅速消瘦下去,肚子却急速地鼓了起来,躺在床上像个蜘蛛。她背着弟弟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这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怪病,需要手术治疗,否则就会影响生命。”虎子那年只有十四岁。蜡黄的脸上能够看见细细的血管,像树的叶脉,隐在皮肤下面。小翠就躲在墙角,偷偷抹泪。虎子的病使生活一下困顿起来。母亲除去早晨卖豆腐,还去饭店帮人洗碗、去医院当看护工……小翠就是这年夏天决定不上学了,她要赚钱给弟弟治病。母亲开始不同意,但她拗不过小翠,女儿的脾性她知道。小翠暑期在县罐头厂打零工,剥花生米,一天挣六毛钱,一个月挣了十八块钱。但弟弟的病需要更多的钱。

那天傍晚,小翠正在帮母亲泡豆子,她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泼了水,风把手上的水吹干了,手背紧绷绷的。她在院子问:“谁啊?”刘庆东在外面回道:“陆小翠,我们几个同学来看你了。”听到是刘庆东的声音,她心里“突突”跳了起来。她把手里的瓷盆放下,擦了把手去开门。门开了,两个女同学把刘庆东推到前面,小翠迅速扫了一眼,就把眼睛往刘庆东身后看。两个女同学互相推搡着,一边说笑着一边往院子里走。小翠见是同学来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她分头给几个女同学拿来凳子,一一递给她们。最后,她转身对着刘庆东,低着头,也不看他,把另一把凳子递给他,刘庆东接了凳子,在靠墙根的地方坐下。两个女同学都是平常和小翠要好的。长雀斑的是刘莎莎。刘莎莎的家在县城最偏僻的梨园乡,父亲死了以后,母亲嫁给火车站一个装卸工,刘莎莎随着母亲,从偏僻乡镇来到火车站住。后来,她母亲跟着一个做生意的南方人跑了。王亚楠父母在东北,她和自己姥姥住在一起。王亚楠在学校很有名,她发育过早,身材丰满。放学后,常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小痞子,在学校门口的树下接她。小翠常看见王亚楠经常连续跑几步,跳上那个胖子的车后座,迅速消失在人流中。小翠很长时间没见女同学了,她们像几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

走的时候,刘庆东把一沓粮票塞到小翠手里,说:“小翠,这是我和同学们的心意,你留下吧。”小翠不要,她把粮票塞回到刘庆东手里。小翠知道这几个同学家境都不太好,而且他们和自己一样,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刘庆东把粮票硬是装进小翠口袋,小翠再要推辞的时候,刘庆东和女同学已经走到门口了。小翠撵了两步,刘庆东已经把门掩上了。她刚想说什么,嘴还没张开,已是满眼泪水。小翠把门打开,看着刘庆东和女同学慢慢走远,自己倚着门槛,低声抽泣起来。长这么大,小翠还是头一回真正地哭。

秋天的傍晚,小翠约过一次刘庆东。那天,她路过站前街的门店,一直朝河边走去。在路过那块荒地时,她的出现惊飞了几只正在啄食的野鸟。小翠远远看见刘庆东朝自己走来,他的眼睛在秋风中闪着喜悦而生动的光芒。两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中渐渐靠近,又在沉默中一前一后,沿河边移动着。这种沉默让人既神秘又惊喜,两人谁也不轻易打破这种沉默。北面的胶济铁路线上,一列火车正在通过那座铁桥,车厢发出“嘎噔嘎噔”的金属声,像天幕下的黑白电影。小路温润明亮,四周花静月淡。这个温暖的傍晚,小翠感到自己心里有股压抑的情绪,急需找到一个释放的渠道。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个动物,在封闭的栅栏里徘徊。她突然有一种奔跑的冲动,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心里的压抑发泄出来。于是,她在路上使劲奔跑了起来,她在一个崎岖的地方跌倒了,她爬起来继续跑了一会儿。她冲着傍晚使劲喊着,她喊道:“陆小翠,你为什么这么命苦,这是为什么啊?陆小翠,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像被什么弹了回来,好像远处也有一个人在喊:“陆小翠,你为什么这么命苦,这是为什么啊?陆小翠,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的喊声引发了来自村庄的几声狗吠。小翠叫了一会儿,觉得心里舒服了。这时,刘庆东已经跟了上来,两人并肩而立。夕阳之下,四周寂静。小翠突然转过身,趴在刘庆东肩上,使劲朝刘庆东咬了一口。刘庆东疼得嗷嗷叫了两声。他说:“陆小翠你怎么了?快松开,疼死我了。”小翠一直不松口,一直咬着。过了很大一会儿,小翠终于松口了。她眼里含着泪水,直勾勾地望着刘庆东。刘庆东被她看傻了,呆呆地问她:“你怎么了小翠?为什么咬我?有什么话就告诉我啊。”小翠把身子背过去,说:“你抱抱我。”刘庆东好像听到生命的召唤,那是一种青春荷尔蒙的启蒙,他战战兢兢地用胳膊围住小翠。他的身體刚感到一阵冲动,小翠就把他的胳膊打开,然后,起身跑了。刘庆东看着小翠的身影渐渐在夜色里淡了,远了,和夜晚融在一起了。

几天后,刘庆东托女同学捎信,约她看电影。小翠走过站前街路口,就看见刘庆东架着自行车,他把一条腿搭在前梁上,手不断“嘀呤嘀呤”的震车铃。刘庆东那年十六岁,瘦高个子,已长出胡须,且有喉节。他穿着父亲的蓝卡其铁路服,因为衣服宽阔,四处透风,站在路口,像只风中的气球。自行车镀钢的把手,漆黑的斜梁,座位下面有一层柔软结实的弹簧,刘庆东跨上去,马上比旁人高了一截。小翠跑了两步,跳上后座,自行车晃悠两下,立马就稳住了。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见车轮辐条迅速转动起来,两边的树木往后退去。车子过路口时突然颠簸了一下,她紧紧靠住刘庆东的后背。刘庆东的后背暖暖的,很结实。

小翠在后面问:“什么电影?”

刘庆东在前面答:“是《卖花姑娘》。”

小翠问:“《卖花姑娘》是什么意思?”

刘庆东说:“好像讲一个姑娘卖花的事。”

小翠“嗯”了一声。她关心的不是什么电影,而是看电影本身。那是陆小翠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之前,她都是在火车站广场看露天电影。破旧的电影院里,银幕上不断出现闪电一样的划痕,眼前有几条交叉的光线,能看见是屋顶破旧的瓦缝透进的。电影院里人不多,刘庆东买了两包瓜子,随手递给小翠一袋。关于那天的电影,除了瓜子的香味,小翠已没任何记忆。她记得走出电影院时,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刘庆东推着自行车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他们在一棵树下站住。

那时,刘庆东嘴上长了一圈绒毛,已经开始抽烟。小翠说:“我知道你抽烟,可今儿晚上,你一根也没抽。你抽吧。”刘庆东从兜里掏出一包“葵花”牌香烟,用嘴衔出一支,盯着小翠,小翠就眨着眼笑。刘庆东点了烟,小翠问:“抽烟什么滋味?”刘庆东就说:“苦,而且涩。”小翠问:“你为什么抽烟?”刘庆东想了想说:“抽烟的男人有风度。”小翠呵呵笑了两声,又沉默一会儿,突然从他手里把香烟捏过去,狠狠吸了口,又急着吐出,慌忙插进刘庆东嘴里。小翠嘀咕道:“难抽死了。”刘庆东告诉她:“我爸身上就老是这种烟草味儿,我小时候就喜欢他身上的烟草味儿,特别男人。”

小翠在县罐头厂打了三个月零工。虽工资低廉,但她省吃俭用,几个月下来,她交给母亲五十多块钱。母亲接过钱后,在院子里数来数去,又在手里掂来掂去。这可是家里多少年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比母亲卖豆腐一年赚的钱还要多。虎子做手术时,母亲挨家挨户借了很多钱,现在,又挨家挨户把钱一笔笔还了。虽然不够,但毕竟是还了一大部分。

这时,车站待业点招人,小翠去了车站干临时工。

她的工作是推着售货车在站台上卖杂食。

车站每天上午有两辆东去的火车,下午有三辆西去的火车。杂食都是当地的土特产,有大蜜枣、泥老虎、烧鸡以及各种水果。在站台上推着售货车卖杂食的有五个人,一个领班。领班三十多岁,其余的都是二十来岁,小翠年龄最小,但个子最高。每当火车进站时,她们推着五辆售货车在站台上迅速散开,在接近车窗位置大声吆喝。远途的旅客听到叫卖,从车窗伸出头来,谈好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时火车停得时间长,就有旅客走出车门,在站台上在仔细挑选,买完后再走进火车。车站有规定,卖货要进行劳动竞赛。谁卖得多,提成就多。第一个月小翠卖得最少,她心里难过,回家时一直阴着脸。

母亲问:“是不是哪里不舒坦?”小翠不作声。

母亲又问:“是不是在外面谁欺负你了?”小翠还是不作声。

小翠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我要争第一名。

打那开始,火车进站后,五辆售货车中,她总是跑得最快,喊得最响。她使劲对着火车窗口喊着:“大蜜枣大蜜枣,又香又甜的大蜜枣。”时间不长,小翠卖货的数量就慢慢赶了上来,第二个月开始,小翠成为了第一名。后来,连续几个月,小翠都是第一名。一次,小翠卖东西时,火车开了,她的一包麻花掉在地上。她正要低头捡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弯腰把麻花从地上捡起来,递到她手里。

中年男人向她微笑着说:“在站台上卖东西,可要集中精力啊。”

小翠想说声谢谢,中年男人已经背过身去,走了。

小翠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第二天中午下班时,领班把她叫住,说:“小翠,你要遇到好运气了。”

小翠问领班:“我就是个卖货的,能有什么好运气?”

领班说:“那可不一定。人的运气来了,乌鸡都能变凤凰。”

小翠觉得领班话里有话,就追问一句:“领班,我是不是干活有什么失误了?”

领班说:“你个小女孩,怎么不往好处想。告诉你吧,经理点名找你。叫你下午到他那里去一趟。”

小翠不解地问:“经理有什么事情会找我?”

领班就说:“我也不知道,叫你去你就去。”

中午回家,小翠换了衣服。她穿上表姐送给自己的那件毛衣。表姐在青岛打工,听说挣了很多钱。表姐每次回来都要给她买点礼物,好看的裙子、鞋、纱巾等等。那件毛衣是春节时表姐送给她的。红毛衣衬着一张清秀脸庞,半旧的咖啡色裤子,脚上穿一双黑灯芯绒布鞋。一对大辫子在腰间晃来晃去的。小翠走在路上,觉得四周有许多眼光向自己投来,心里就有了一种趾高气扬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对,就是王芳。多年以后,小翠回忆起来,仍然觉得那是自己最美妙的一个下午。

待业点在车站北边,她穿过横七竖八的铁轨,绕过几辆废弃的敞篷货车,一直朝铁路北面走去。待业点附近到处散发着燃油的气味,以及叮当作响的工具碰撞声。小翠敲开经理办公室的门时,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接电话。他用手指指旁边的沙发,示意她先坐下。小翠看见那个男人一只手夹着烟,在电话里骂骂咧咧的。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昨天在站台上遇到的那个男人吗?中年男人打完电话后,转过肥胖的身体,将小翠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小翠心里打鼓似的咚咚响,腰板僵硬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敢动。

中年男人端过一杯水放在小翠面前,说:“喝水吧。”

小翠說:“我找经理。”中年男人说:“我就是经理。”

小翠哦了一声。经理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翠说:“陆小翠。大陆的陆,青翠的翠。”

经理说:“听说你在站台上干得挺好,觉得你是个人才。”

小翠说:“我刚到站上工作,很多事情还不懂,领导您多指教才是。”

经理说:“你还挺会说话的哩。”一会儿又问:“你家在哪里住啊?”

小翠说:“站前街东头。”“哦,知道了。”经理说。

小翠心里想,他知道了什么啊?小翠心里有几分忐忑。

经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母亲在广场上卖豆腐吧?我经常早晨买你母亲的豆腐,你看看,你看看,说是有点熟悉嘛。”

小翠不出声了,经理就不再问。

经理说:“找你来是这样的,车站食堂要找个会做饭的,你会做饭吧?”

小翠说:“我会。我什么都会做。”

经理问:“你都会什么?说说看。”

小翠说:“我会包包子、擀面条、包水饺、糊饼子,还会……”

小翠还想说什么,经理微笑着摆摆手说:“好了,这些就够了。你明天去食堂主任那里报到吧,就说我让你去的。”小翠高兴得差点叫出来,但还是使劲憋住了。她心里知道,车站食堂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都是“关系户”,能吃香的喝辣的。她边说朝门口退去,“谢谢经理,谢谢经理,我明天就去。”

食堂是旧候车室改造的,面积很大,中间有好几根木头支柱。大跃进时,这里是个千人食堂,整个站前街上千号人都在这里吃饭。每年冬天新兵运输时,来自周边地区的新兵蛋子都在这里集结,在这里吃最后一次家乡饭,然后坐上火车,去往遥远的地方。开饭的铃声响过,厨房里飘出馒头和炒菜的香味,下班的工人争先恐后地跑进食堂,一个贴一个地沿着餐桌中间的走道挤向橱窗。买饭的人手里拿着铝质饭盒、瓷碗或陶瓷茶缸。整个食堂就像一个小市场,传来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吧唧吧唧的吃饭声以及勺子敲击饭盒的声音。

那年小翠十七岁了。干活的时候,她的长辫子像条黑绸缎,总在人们面前来回晃动。她的脸虽然略显消瘦,但却白里透红,那双眼睛闪得跟星星一样。惹得吃饭工人的目光在她身上上绕下绕的。食堂的同事除去刘家婶子,其他的都不认识。刘家婶子是小翠的街坊。小翠上学时,常看见刘家婶子骂街。刘家婶子常年穿着那件对襟衣裳,闲时就倚在家门口的白杨树下,一声声地骂刘乐他爹没出息。骂得树上的麻雀都搬家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翠知道刘乐他爹和自己父亲有过节。1960年生活困难时,刘乐他爹借过小翠家半袋地瓜干,一直没还。半年多过去了,小翠父亲一直记得半袋地瓜干的事。快过春节了,小翠父亲去刘乐家敲门,问地瓜干的事,刘乐他爹说:“过完年一定会还。”正月十五过后,小翠父亲又去敲门,刘乐他爹说:“出了正月一定会还。”出正月后,小翠父亲又去敲门,刘乐他爹说:“老陆,你那半袋地瓜干,我不是早就还了吗?你怎么整天跟在腚上要?你打听一下,咱们多少年的邻居了,我老刘什么时候借东西不还了?”小翠父亲说:“咱们做人得讲良心。那半袋地瓜干,你一直没还。”刘乐他爹就说已经还了。两人为了半袋地瓜干,一直纠缠不清。

刘乐他爹那年调车作业时,火车突然启动了,他慌忙从火车上跳下来,没轧死,但瘸了一条腿。组织上给了几个钱,让他去看大门,算照顾残疾人。那以后,刘家婶子吃完饭就站在家门口,倚着门框骂街。一边骂,一边数落刘乐他爹:“个死瘸腿,怎么不去找啊,去找站长,站长不行找段长,段长不行找处长,处长不行找局长。”数落完了,回屋里喝口水,继续倚着门框数落:她要刘乐他爹上县城,上地区,上省府,到了谁家吃谁家,到了哪家睡哪家,就不怕找不下来。车站为了安抚刘家婶子,就把她安排到食堂干杂工。小翠走进食堂时,刘家婶子正在扫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翠走进来,说:“这不是陆家的小翠吗?”小翠说:“是我,刘婶。”刘家婶子满脸疑惑地问:“哎,小翠,你不是在站台上卖货吗,怎么来这里了?”小翠说:“刘婶,我到食堂上班了。”刘家婶子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啧啧”着,连声音说:“好,好,从小我就看出你长大会有出息。”然后开始夸小翠长高啦,越来越漂亮了。夸得小翠有点不好意思了。

干食堂能吃到最便宜的饭。中午和晚上的饭,把饭卖完后,食堂的人就开始吃饭。小翠在这里第一次吃到肉馅包子。那天是月底,食堂要给工人“改善生活”吃包子。小翠看着食堂主任把包子端到厨房工作台上,大家一哄而上,围在一起开始吃包子。吃包子时,大家都不说话,食堂里一片“吧嗒吧嗒”的声音。小翠看着叔叔阿姨们张开大口,一个个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这个场面让她一生难忘。她看着刘家婶子刚吃完一个,手里又拿起一个,她一连吃了十二个包子。小翠不好意思吃太多,怕人家说一个女孩这么能吃。她只吃了四个。那可是闪着油光的肉包子,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她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食物,捧着碗在屋里发呆。她的双眼差点流出激动的泪花。包子使她的饥饿感更强烈了,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口井,可以吞噬好多东西,但她制止了自己。

刘家婶子说:“哎,小翠,看你个子高高的,怎么吃这么少?”

小翠不好意思地说:“吃饱就好了。”

刘家婶子说:“没开怀的女人吃饭就是少,不像我们。”

身边的王大姐说:“人家哪像我们,自己吃不算,还得回家奶孩子,吃得就是多。”女人总是话里有话。过了一会儿,小翠去厨房喝水时,听见两人在屋里嘀咕。

刘家婶子说:“别看她吃得少,腚可是挺大的。”

王大姐回道:“腚大养儿多,以后小翠能养一窝带把儿的。”

刘家婶子说:“别看她腚大,奶子可不怎么大。”王大姐回道:“奶子小是还没让男人摸过,等让男人摸过了,奶子就大了。”

刘家婶子说:“你的奶子是什么时候被男人摸大的?说说看,是不是进你婆家门前,就被哪个野男人摸过了?”

王大姐娇嗔地回道:“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货。你才是没结婚就叫野男人摸过的哩。嘻嘻,呵呵。”屋里传出追逐打闹和桌子的碰撞声。小翠从小听惯了街坊女人的貧嘴逗乐,她知道,大凡结婚的女人,三句话以后,就跑到腰带下面去了。但这样的话落在自己身上还是第一次,她有些不适用,耳根迅速红了起来。她佯作未闻,低头走过去。回家路上,小翠心里嘀咕,刘家婶子和王大姐每人吃了十二个包子,足足比自己多吃了八个。小翠觉得自己亏了,下次一定要多吃,直到吃饱为止。但是今天吃了一顿肉包子,她心里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晚上回家,她和母亲说了吃包子的事,母亲嘴里“啧啧”了半天,说:“那是你自己的口福。”虎子就更意外了,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口水都流出来了。虎子说:“姐,你怎么不偷几个带回来?”小翠说:“看你谗的,都流口水了。我可不能去偷东西。”

也许是天意。就是从那天开始,小翠想偷几个包子给弟弟吃。

这个想法太奇怪了,小翠自己也不敢相信。但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在心里抹不去了。而且就像一棵树,在她身体里开始生长,树枝向四周伸展,给她带来幸福的感觉。主要是肉包子太有诱惑力了。

一天晚上,食堂的同事都吃完饭走了,她溜到厨房里,把窗户关上,又把屋门从里面锁上。她掀开锅盖,拿出包子,躲在那间漆黑的屋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包子满口喷香,麦子和猪肉的混合香味,充满了她的嘴巴和整个身体。她不要命地咀嚼着,急切地吞咽着,不小心噎着了一下,眼泪涌了出来。她看到地上有把水壶,她拿起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一会儿,六个结结实实的包子全进了肚子。吃完后,她低头看见墙角一双小眼睛正在盯着自己,那双眼睛在暗处闪着贼光。她心里一阵慌乱,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老鼠。老鼠像是发现秘密一样,不眨眼地盯着她,使小翠心里多了几分慌张。她定定神,心想不就是只老鼠吗?她跺跺脚,老鼠一动不动,她朝前走了几步,老鼠“哧溜”跑掉了。这个发现让她灵机一动。她又拿了四个包子,从案板上扯下一块白布,把包子用布包好,塞在自己裤兜里,左边两个,右边两个。小翠把锅盖留了条缝,她想,如果有人发现包子少了,首先会想到是老鼠偷的。出门的时候,她朝外面左右望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什么人,就走出食堂,把门锁好,大模大样地走向车站广场。她不敢走得太快,怕把裤兜里的包子颠出来。

小翠回家把包子给弟弟两个,娘两个。虎子三两口就把包子吞进肚子了。母亲吃完后问她:“这包子是怎么来的?”小翠说:“让你吃你就吃,不用问那么多。”

那一年,刘庆东当兵走了。

那是一个深秋,天空无比明亮,一群大雁“嘎嘎”叫着往南飞去。火车站广场上,一些妇女在扎起的席棚内给解放军烧茶水,一群学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锣鼓一直“咚咚”响着,车站里里外外站满了送行的人。一队新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过来了。这时,周围亲属组成的人群一下涌向新兵,队伍一下被冲散了。新兵和亲属像两股水流突然汇合一起,形成一股更大的水流。人们纷纷往新兵包里塞鸡蛋、面包、糖块、水果。很快,新兵开始进站了。小翠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刘庆东。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背着黄军包,胸前一朵大红花,帽子下一张红扑扑的脸。一个妇女拽着他的手,已经哭成泪人了,一看就知道是他母亲。刘庆东看见小翠从人群中走来,老远就扬着手叫:“小翠,我在这里。”小翠挤过去,刘庆东一手拉着小翠,嘴角使劲抽搐几下,眼里噙着泪……这时火车启动了,火车“呜呜”叫着。小翠听到他从窗口飘来的话:“小翠,我会给你写信的……”火车已经开出去了,刘庆东的手臂一直在火车窗口上晃动。火车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淡影。小翠猛然发现,站台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刘庆东当兵的地方是广西南宁。不长时间,小翠收到刘庆东的第一封信。

小翠你好: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到南宁已二十多天了。不瞒你说,刚离开家那会儿,坐上开往南宁的火车,我很兴奋,感觉就像是要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事实也是,说了你可能不相信,现在的南宁还很热,和我们那里夏天差不多,到处都是很高的树,还有桂花,很香,很好看。我想说的是,我以为自己不会想家的,但我还是想了。我想站前街那棵大树,想树上逮麻雀的猫,还有趴在巷子里睡觉的那只狗,当然最想的是你……好了,先写到这。

此致,敬禮!

xx年x月x日刘庆东

刘庆东的字歪歪扭扭的,但看到信,就像看见刘庆东坐在自己眼前一样。那个晚上,小翠怎么也睡不着。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是出现刘庆东的影子,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热。月光透过窗棱,洒在她的脸上。她的手开始抚摸自己的胸部,她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接下来,她的手开始往下游动,那是一个陌生空间。对她来说:自己的身体是神秘的,好像离自己很近,却又无限遥远。那是一种她从来没体验过的快感,如同夜空中的流星,短暂而灿烂。小翠感到一阵幸福的晕眩,睁开眼时,一片月光洒满全身。

小翠原先略显消瘦的脸,开始圆润起来,过去粗糙的皮肤也白润了许多。她看别人都开始留短发了,觉得自己的长辫子土气,就把辫子绞了。头发一剪,人显得特别精神,尤其那件红色的确良上衣,穿在身上显得轻薄而艳丽。

她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给刘庆东寄去,是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她虽略显土气,却是那么山清水秀。

小翠拿包子的事没有人发现,后来她又拿了一次。一次,她刚把几个包子包好,门响了,她赶紧从厨房往外走,迎面看见经理进来了。小翠心里有些紧张,她语无伦次地说:“经理,你怎么来了?”经理说:“我来随便看看。”又问:“你怎么还不下班?”小翠说:“我想把明天的事情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走。”经理说:“好,年轻就得多干点。我听你们主任说你干得挺好。”小翠忙说:“我是经理你让来的,我当然就得努力工作,不能给经理你丢面子啊。”经理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打趣地笑着说:“你个小姑娘嘴真甜。怪不得在站台上面卖货时,就数你卖得好。”小翠忙说:“那都是经理你抬举我了。”经理又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临时出门前,经理又回过头来说:“对了,我们车站要经常和一些客户打交道,还要经常和客户吃饭。以后有这样的场合我叫上你吧。”小翠心里当然高兴了,但嘴上还是说:“谢谢经理抬举。我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敢和经理你们在一起呢?”经理说:“没问题,我说你行你就行。”

那天开始,小翠知道经理叫许文。

食堂少了包子的事终于被发现了。食堂主任组织大家坐下来排查,说一定要查出个水落石出。食堂工作人员围在一起,开始谁也不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主任说,我看这样吧,今天晚上要是查不出个结果,咱们大家就一直查到天亮,直到查出来为止。小翠坐在后面,心里“突突”直跳。她心想,要是最后查到是自己偷了包子,不但工作就丢了,自己的名誉也完了。小翠想,自己必须先出来说话,这样才能掌握自动。她想提醒大家食堂里有老鼠的事,她刚站起来,听到刘家婶子咳嗽几声,开始说话了。刘家婶子说:“主任,这个事儿其实不难查,就看看那天晚上谁走得最晚。”大家说:“对啊,先查查是谁走得晚。”经过排查,包子是星期天晚上少的。最后,可疑人集中到小翠这里,因为那天她走得最晚。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小翠时,经理许文从门口进来了。他说:“听说你们在查少了包子的事情。”食堂主任说:“是这样的,我还想查完跟您汇报呢。”经理许文笑着说:“你们不用查了,那几个包子是我拿的,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就让小翠拿来几个包子,我忘了和你们说了。”大家“哦”了一声,把目光转向刚刚进来的经理许文。食堂主任说:“原来是许经理啊,你是我们领导,吃几个包子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应该,应该。”经理许文接着主任的话继续说:“你们食堂今年以来工作很努力,车站领导也很满意。”主任听到经理在表扬食堂,高兴地说:“谢谢许经理,那都是您领导得好,我们应该感谢您才是。”又说,“既然这样,大家下班回家吧。”人们纷纷走出食堂。一场虚惊就这么过去了。小翠是最后离开的。她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走前她回头看了许文一眼。她心里既感激经理帮自己脱了险,又弄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做,心里有些忐忑。

事情过去后,许文常叫小翠出去吃饭。

许文的饭局挺多。许多煤贩子在车站货场租煤场,要请他吃饭;一些贩运粮食的想要车皮,需要许文帮着联系,要请他吃饭;那些装卸工想在车站找份工作,要请他吃饭;那年月,小翠知道,通过吃饭是能办成大事的。经常是司机来接小翠,吃完饭,司机先把许文送回家,再把小翠送到站前街。每次到路口时,小翠就让司机提前停车,她不想让人知道经常有车送她回家。一个周末,汽车按时在路口等她,她上车一看,是许文自己开车。他说:“司机父亲今天过生日,我就自己开车了。”许文还打趣地说:“你面子好大啊,许大经理亲自开车接你,你的待遇快赶上站长了,哈哈。”许文说完自己干笑了两下。第一次坐许文开的车,小翠心里的确有些开心。车驶出城区后,小翠无端轻松起来。她问正在开车的许文:“你这是要开到哪里?”许文说:“带你去看看河边的夜色。”

进入乡村公路后,路面凹凸不平,汽车开始颠簸起来,许文把速度放慢。汽车穿过无数块麦田和一大片洼地,远远看见一条河出现了。胶河发源于县城南部一个山脉,上游经过小翠同学刘莎莎老家,拐过一片山丘,蜿蜒五十里进入高密。河水深澈透明,两岸的白杨倒映在河面上,随着水波流动。树丛里长满大片活跃的植物,淡蓝色花朵的马唐草和桔黄色花朵的婆婆丁迎风招展,还有马齿苋、灰菜、苦菜子、节骨草、萋萋毛等杂草。小翠看了一眼许文,觉得他的脸有些凝重,好像有什么心事。

车在河边停下时已近黄昏。小翠拉开车门想下车时,许文一把抓住她的手,随后把车门用力一拉,车门关上了。许文把手搂在小翠腰间。小翠身子一抖,立刻把他的手打开,许文一把攥住小翠的手。小翠要抽回自己的手,但被他抓紧了。她不但没有抽回,还被许文往里一拉,顺势钳住了腰。小翠慌了,她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她的身子扭动几下,两只手使劲往后挣,但许文一动不动。小翠狠狠地说:“我要叫人了。你知道我可是军属,你动了我就是破坏军婚。”许文扬起手给了她一巴掌。她还想再说什么,许文扬起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许文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可以叫,我也知道你是军人的未婚妻,谁说军人的未婚妻不能动了?那么包子的事情怎么说?军人的未婚妻就可以偷包子?我要是把你偷包子的事情说出去,你和男朋友的关系完了,你的名声完了,你的一生就难说了,你想想吧。”

听到这些,小翠身子突然软下去。

晚上,俩人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小翠一句话也不说。她一直绷着脸,她的脸像夜色一样深。许文把小翠送到车站广场路口。小翠下车后没有回家,她去了澡堂。她让汹涌的水流哗哗流下,不断冲在脸上,冲在自己皮肤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一片沙漠,无边无际。她闭上眼睛,感觉周围一片黑暗,眼泪夺目而出。她聽见有一种声音在自己胸腔里撞来撞去。她哭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第一次从镜子里认真地观望自己的身体,她看见一个刚失去童贞的女人。她赤裸的身体像是一朵野百合,在夜色中绽开。她慢慢将脸侧过来,自言自语地说:“陆小翠,你已经变成女人了。”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手伸进自己口袋时,触到几张折叠起来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沓钱。

小翠和许文“有过”后,心里虚得很。

一次,她对许文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得好好对我。”

许文说:“那当然了,我是喜欢你才这样的。”

虎子是那个夏天离开家的。

那是个上午,虎子从窗口看见母亲正在晾豆腐。院子南面的草垛旁边,三只鸡在刨土,一边刨一边啄食土里的虫子。猫从门缝闪进,在母亲腿边磨蹭几下,自己伸个懒腰,斑纹拉长又迅速恢复,跃身跳上一只空凳子,把自己蜷进梦里。微暗的光影中,一些尘埃在空气里飘浮着,像是生命的律动。他看见窗外的阳光,一半挂在邻居家的树梢上,一半照在他家的西墙上。而照在西墙上的那一半有些苍老,一副灰沉沉的样子。虎子心里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照着老树和映在墙上的阳光,不是一个日头发出的光。屋里异常寂静,炉子上的水壶开了,蒸汽顶得壶盖“噗噗”响。他听见母亲说:“虎子,水开了,把水灌上。”他把水灌上后,顺手撕下一张旧年历,在上面写下几行字:娘,姐,我和几个同学出去打工了。我已经长大了,得为你们分担生活了。你们保重。虎子。

他从炕席底下抽出几张钱。母亲卖豆腐的钱一直压在墙角炕席下。虎子背着简单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的衣服和鞋子。他回头看看母亲在院子里弯腰提水的身影,一点点远了。虎子一滴泪都没流。他已经十七岁了,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出去闯荡了,他不觉得家里有什么可留恋的。外面刚刚落过一场雨,路边的水洼落满树叶、杂草和塑料袋。虎子背着帆布包,沿着站前街的梧桐树往北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一直朝铁路的方向走去。

四周分外安静,没有一丝喧嚣。几只鸟在铁路上空盘旋,一些妇女在田野劳作,风掀动着水沟里太阳的倒影。虎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统统离自己很远。大约走了五百米的样子,他起脚上了胶济铁路。他沿着枕木一直走了很远,一辆火车正在减速。

那个傍晚,虎子爬上那列开往西北方向的货车。

刘庆东来信了。

小翠你好:

新兵连的生活结束了,我被分到三连二排一班。我们班里,大部分都是南方人,他们都来自湖南湖北和四川一带。但班长是咱们山东老乡,他是青岛人,是前年的兵,对我挺好的。能在这里遇到老乡,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就算是一个省的也行。可惜老乡太少了。来到了这里后,我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好像是视野开阔了很多……对了,等我在这里稳定了,有时间你就可以来玩,看看南宁的风景。这里和咱们老家是不一样,连路边的树都不一样。这里的冬天到处开满花,树也不掉叶子,就和我们那里夏天差不多。

好了,先写到这。

此致,敬礼!

xx年x月x日刘庆东

看完刘庆东的信,小翠心里有些颤抖。她觉得刘庆东的每一句话,都像火一样在烘烤着自己,她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自从和许文有过之后,她心里既盼着刘庆东的信,又怕看到他的来信,心里像是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在食堂里做饭时,也经常丢三落四的。刘家婶子好像看出一点门道,她不断朝王大姐使眼神,脸上诡秘得很。小翠都不敢正面看她的脸。好在食堂的搅面机在耳边“嗡嗡”响着,能够掩盖一些东西。刘家婶子有时会故意走过来,边扫地,边斜眼盯着她,不怀好意地问道:“小翠,最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没有什么事吧?”

小翠就赶紧回答说:“没有事啊刘婶,我能有什么事呢。”

刘家婶子装作亲近的样子说:“没事就好。过日子谁家没碰上点事。咱们是多少年的邻居了,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先告诉我,我怎么说也比你大一辈,能关照的婶子自然就会关照的。”

小翠说:“谢谢刘婶。有什么需要你帮的我会找你的。”

刘家婶子说:“看看你说的,这不是见外了吧。咱们都是喝一个井里的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什么谢啊。”

小翠闻到她嘴里一股大葱的味道。她把脸朝向窗口。窗口上方,一只蜘蛛沿一条细丝慢慢垂下,正在逮一只落网的苍蝇。蜘蛛伸出细长的爪子,三先两下就把苍蝇用蛛丝缠住,然后叼起苍蝇,缓缓沿着细丝攀援而上,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小翠觉得刘家婶子的眼光就像一根根毒针一样,朝自己背后刺过来,一阵阵疼痛从背后袭来,向身体的四周发散着。

每次和许文完事后,小翠就会梦见一辆夜行火车。火车上只有她一个乘客。火车很快就到了广西,她见到了刘庆东。天亮后,小翠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想醒来,她想一直沉在梦里。

有一次,许文一直抽烟。小翠给他数着,一直抽了八支。许文说:“小翠,你应该知道,从我把你从站台上调到食堂里,我就开始喜欢你。”小翠捂着耳朵说:“我不想听,不想听,你不要对我进行感情攻势。咱们俩人的关系就是身体的关系,没有别的东西。”许文还想说什么,小翠就拿起枕头打他。许文也不躲,任她怎么打,就是不躲开。许文看看小翠用枕头把自己蒙着头,他把门轻轻带上,自己出去了。当然,每次完事后,许文都要在床头放一些钱。

小翠听到许文下了台阶,在夜里走远了。这时,她特别想给刘庆东打个电话。她出了门,朝广场方向走去。路灯亮了,路口邮桶旁边,忽明忽暗地闪着几颗烟头,可以看出几个少年沉默的轮廓。再往前走,可以看见一些零散的生意人,还有一些上下车的旅客,在广场的灯影里荡来荡去的。她听到暗处有几个外地口音的小伙子在说话,偶尔发出粗鲁的笑声。馄饨摊上有两个女人正在吃馄饨。她们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脸上擦着脂粉。两个女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她们带有东北口音,其中—个女人好像在说,自己老公打了几次电话催她回家,她有点想走了。另一个劝她先不要走,要她等到春节前再走。

广场附近有个电话亭,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在打電话。她穿过街道,一步步向它走去。男人声音时大时小,好像在谈一笔生意。小翠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男人终于把电话打完了。她怀着满心愧疚,以及忍不住的喜悦,拨响了刘庆东部队的电话。电话“嘟嘟”响了几声,一个说四川话的值班士兵接起电话。值班士兵听到小翠找刘庆东时,大声喊了起来:“刘庆东,你老家妹子的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当听到刘庆东气喘吁吁地在那端出现时,她眼里已经满含泪水。

刘庆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刚从训练场上回来,没想到是你的电话。”

小翠就说:“嗯。因为想听听你的声音。”

刘庆东说:“这里今天很热,我们在训练场参加射击训练。我打了两个九环,三个九点五环,五个九点七环,成绩非常优秀。”

小翠就说:“嗯。”小翠其实在流泪。

刘庆东说:“我们班里那个班长,就是我在信里给你说的那个家是青岛的,前几天回家看家了。他回来时给我带了一个很大的海螺壳,很漂亮。他走之前还问我,想不想给你带点南宁的土特产,我说,明年我也可以回去看家了,就没有麻烦他。”

小翠就说:“嗯。”

刘庆东说:“你怎么总是说‘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在食堂里干得挺好吧?”小翠这才想起应该和刘庆东多说几句话。我不就是想和他说话吗?但她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一直在流泪。

小翠嗫嚅着说:“我就是想听你讲话,知道你在那里挺好就行了。”刘庆东在电话里还说了很多,她记不住了。

自从和刘庆东通过话以后,她觉得世界一下缩小了,就像他们俩有一次在小酒馆吃饭,她在这边,刘庆东在对面。每次和许文有过后,她就会走向那个电话亭,拿起话筒,去拨号盘。哪怕和刘庆东说上一句话,她就安心了。然后挂回话筒,交上话费,满意离去。他们在电话里聊着看似无聊却温暖的话题,比如你今天吃什么了,天气热不热,或者你那里下雨了吗。一次,她拨完电话后,听到电话里“嘟嘟”响着,一直无人接听,她的心突然紧张起来,她怕自己哪天会突然失去刘庆东。打电话时,她会提前写一个字条,上面记满了准备要说的话。那次下雪,她冻得瑟瑟发抖,脚踝已经僵硬了。她用右腮夹着话筒,不停搓着手,来回跺脚。手里捏着字条,她念着念着,却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便停了下来。刘庆东说:“怎么停下了?接着说呀。”她又接着念下去。雪停了,天黑了,路灯亮了。她挂上电话的刹那,就像把整个世界挂掉了。那天晚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深一脚浅一脚独自回家。

小翠决定去找刘庆东。

车厢拥挤不堪,很多人席地而坐。一个少妇坐在小翠对面靠窗的位置。少妇比小翠大不了几岁,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显得比小翠多了几分母性。小翠看见少妇坦然地揪起衣服,露出饱满而多汁的奶子,准确地塞到孩子嘴里。她在心里暗忖,她的乳房比自己的大,乳头也比自己的暗,大概是喂孩子的原因。这样想的时候,脸上涌起一片绯红。少妇朝小翠看了一眼,她赶紧躲闪着把目光朝向窗外。火车正在经过一条河流,阳光斑斑驳驳的。火车晃悠悠地行进着,孩子也在少妇怀里晃悠悠的。孩子的小嘴时而从少妇奶头脱离,又忽然睁开眼,急急地用嘴找到奶头,再次贪婪地吮吸着。

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了十几分钟,又轰隆隆地往前行驶,窗户一片黑暗。车厢里的旅客大都昏昏欲睡,几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一直在玩纸牌。这一夜对小翠来说,注定是很漫长的。她把脸贴在玻璃上,隐约看到窗外的夜色,远处的山脉黑黢黢一片。夜车有一种驶入梦境的感觉,窗外一闪而过的亮光,像生活的倒影起伏在情感的地平线上。

昏黄灯光下,偶有酣声突然而至,伴随一阵孩子的吵闹声,以及年轻人在地上“啪啪”的摔牌声音。车厢虽有几分闷热杂乱,却也温馨安详。在火车晃晃悠悠的节奏中,小翠想起和刘庆东一起看电影那次,她在电影院里用手指勾着他的手指。两个人的手指就像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暗淡的光影里来来去去的。一会儿是她的手指挣脱了出来,他的手指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她,一下把她的手指勾住,一会儿她又挣脱了。她的手指在暗影里等了半天,不见他手指的动静。她耐不住了,急急地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她的手指伸过去,一下勾住他。他想挣脱,但她紧紧勾住他。两个人的手指一直缠绕在一起,直到电影结束……

天亮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白云下面,一切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晨曦中,火车穿行在绿色山峦中,眼前出现另一番景象。空气是湿的,地是绿的,风是软的。一路上,枫叶红了,桂花飘香,远山隐约,黛色起伏。小翠发现车厢的旅客已经换成另外的面孔,很多人在夜里下车了,连那个喂孩子的少妇也已经下车。新上车的旅客在叽叽喳喳说话,只是她一句也听不懂。她把头贴近窗口,让风使劲吹拂自己的头发。想起路上不断变换的面孔的和窗外的景色,她心有感慨,不知不觉,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她急忙用手抹去泪水。

南宁站终于到了。小翠下车后给刘庆东打了个电话。

在离军营不远的路口,她看见刘庆东从马路对面朝她走来。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当刘庆东满脸汗水地站在她眼前时,他突然双腿并立,“啪”一个敬礼,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解放军战士刘庆东,谨以个人的名义,欢迎来自家乡的陆小翠同志。”小翠被他突然一本正经的“仪式”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差点笑了出来。当刘庆东一把抓住自己的手时,原先紧张的心情蓦然放松起来。她想,两年之间,那个曾经青涩的学生,不止下巴上多了一抹胡茬,浑身上下还多了一种不折不扣的军人气质,部队真是个大学校啊。

刘庆东把小翠盯了半天才说:“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就突然来了?”

小翠说:“你怕我来了找不到你?”又说:“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刘庆东提起包裹,穿过长满高大棕榈树的马路,把她带去了一家旅馆。进了旅馆,刘庆东顾不上说话,就把她抱进怀里。小翠用手推他,刘庆东的两条胳膊牢牢地箍住她,让她没有半点抵抗。小翠本来是想和他先温存一番,然后再开始亲热。但是,男人都是用行动来代替语言的,也是行动来征服女人的。

事后,刘庆东说:“你来的正是时候,只是……”刘庆东欲言又止。

小翠問:“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不该来吗?”

刘庆东说:“我想说的是,要是明天来,你肯定找不到我。”

小翠问:“找不到你?你会躲起来不见我?”

刘庆东说:“我怎么会躲起来?我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

小翠红着脸说:“我也有好多次梦见和你在一起。”

刘庆东又一次将她按下,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夜色在他们的纠缠中深沉起来。完了后,刘庆东穿上衣服,带着她去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灯光下审视眼前这个女人。

小翠问:“你看什么?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刘庆东说:“我们在一起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小翠问:“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告诉我。”

刘庆东终于告诉她:“明天部队有特殊任务,我今晚十点前必须回营房。”

小翠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认真地看着刘庆东。为了确认他说的是真的,她郑重其事地问:“是真的吗?”

刘庆东用认真的眼神回答了她。然后说:“你不能再问了。”

当小翠确认刘庆东是认真的时候,她觉得时间像水一样,正在从自己面前快速流失。她用胳膊使劲钩住他,就像怕他消失了。小翠在激情中耳语:“为什么我刚来你就要走?为什么是这样?我就是要这样缠住你,不放你走。”

刘庆东说:“等我复员后回老家,我们就天天在一起。”

小翠说:“我不要以后,我就要现在。”

刘庆东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小翠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她和刘庆东那次见面有宿命的成分。那是个有些特别的夜晚。他们先是在床上做爱,又到卫生间里,再到床上,就像生离死别一样,直到精疲力竭。远处传来断续的军号声。刘庆东穿戴整齐后,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揭开盖在小翠身上的被子,让她的身体呈现在隐约的灯光中。他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久久看着全裸在床上的陆小翠,也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刘庆东深情地对小翠说:“明年春节我就可以回去看家了。”说完,他捧着小翠的脸,再次亲吻着。小翠张开怀抱一下抱住他。刘庆东连同被子一起把小翠抱进怀里,抱歉地说:“来不及了,我是个战士,我必须走了。”刘庆东几乎是挣脱着离开的。小翠走到窗前,看着刘庆东在夜中慢慢走远。路灯下的落叶在橙黄色光晕中,缓慢地飘落着,像无声坠落的雪。

那个晚上,她听到外面不断传来重型汽车的轰鸣声。她不清楚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第二天上午,小翠一个人在街头闲逛时,看到许多军车“轰隆隆”地穿过城市,许多戴着钢盔的解放军战士,神情庄重地坐在装甲车里。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向着远处驶去了。小翠觉得这可能是一次普通的军事训练,她希望在出发的队伍里能够看到刘庆东。她在军车模糊的窗口仔细寻找着,但是直到最后一辆军车消失在路口,还是没有看到刘庆东的身影。小翠一个人在街头,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在回去的火车上,她一路不讲话,一直默默盯着窗外。

小翠回来后第三天,中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

两天后,小翠收到刘庆东的来信。这是刘庆东在部队即将开赴战场前线时写的。刘庆东在信中说,那天你来的时候,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军事秘密,但是今天我可以和你说了,我所在的部队要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我们即将走向战场,我们要把越南侵略者赶回去,我们将用生命保卫自己的土地和家园……这是祖国考验我的时候,我必须以一个军人的名义向祖国宣誓,我将把自己的一切交给祖国,交给党,交给人民……刘庆东最后写道,等我们从越南胜利归来后,我就回家去看你。我们就准备结婚的事情。

读到“我们就准备结婚的事情”时,小翠眼里就含着泪花了。

从广西回来后,小翠觉得自己对不起刘庆东,她觉得自己是在犯罪。如果这样下去,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决心不再和许文“偷”了。

一天下班后,她去许文办公室,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许文当时没说什么,一把抓过她,小翠就用拳捶他,许文也不说话。一次,她梦见自己正和许文在一起,门突然开了,刘庆东提着一把冲锋枪,满脸鲜血,一步闯了进来。刘庆东愤怒地骂道:“你他妈的,老子在前方出生入死,你他妈的在家里偷男人。”她一下惊醒了。看看表,才凌晨三点,她想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日子过得飞快。冬天说来就来了,空气说冷就冷了。但有个东西该来却一直没来,这让小翠心里七上八下的。小翠发现,自己从广西回来已经两个月了,“老朋友”一直没露面。她是记住日子的。每次和许文时,她都是采取了措施的。和刘庆东这次,她有意没用任何措施。她想,如果真的是这么准,那真是天意。想到这里,她既惊喜又恐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怀上一个小刘庆东才好呢。这样一想,小翠的心情反而好了。第三个月过去五六天了,小翠终于有点不踏实了。直到小翠确认自己怀孕之后,她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小翠在一天一天地熬日子,她的肚子终于开始起来了。她的身体就像一座秘密花园,四处都有花蕾在怒放。夜里,她脱下棉袄,上身只有一件贴身的红色夹袄,火光里她面如桃花。一双鼓凸的乳房像两团罩着的火苗,灼人的光芒穿透了衣衫。小翠知道,现在的样子外人看不出,可自己是摸得出来的。她最担心的当然还是被人看出来。她害怕别人在背后点着指头骂她,个不要脸的,未婚夫在外面当兵,她在家偷汉,还给人怀上了。那样,她将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她想拿掉,但确实分不清这个孩子是谁的。如果是许文的当然要拿掉,但如果是刘庆东的呢?如果是刘庆东的,我就把他生下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翠找广场算命的老头抽了一签。算命老头笼子里的小黄雀会衔签。她本来想算这个孩子的事情,但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了。她想,签上有什么就算什么吧。算命老头接过黄雀嘴里的纸签,赏它一粒黄米。然后给小翠解签,小翠认真听着。算命老头告诉她:“你今年是太岁年,容易犯小人,要处处多心。”小翠问:“你说的小人是谁?他躲在哪里?我该怎么多心?”算命老头说:“我已经说了,你今年犯小人,要处处多心,都是签上说的。天意不可违。”算命老头说完后,把脸转往别处。

这个时候,虎子回来了。

小翠十個月没见弟弟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脆弱,看见虎子时,泪水突然涌来。虎子长高了,已经是个青年人的样子了,身体黑黑的,手脚很结实,眼神里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像一层雾气。他的下巴有一道疤痕,在灯下若隐若现。

那个黄昏,虎子爬上一辆开往山西的火车。他在一个小站下车后,看见出站口有人拿着招人的牌子。他问了一下招人去干什么,对方说是烧窑的。他跟着去了。窑场一周烧一窑砖。虎子的工作是把泥土制成砖坯,把砖坯垒起来,晾干。砖坯晾干后,用手推车运进窑孔,然后封住窑口,开始烧制。砖坯在高温下三天两夜后,变成质地坚硬的砖。砖烧好后,再从高温的窑里一车车运出来,码在场地里。几天后,虎子的手指被磨出一片血迹。再过几天,血迹退去了,手上起了一层茧,像是一层牛皮,渐渐地,他的手变得无比坚硬。这样干了十几天后,他发现了一个异常现象,和自己一起干活的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都面无表情,互不说话,但工作起来配合默契,像一架熟练的机器。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惊人地一致,好像来自一个未知的星球;他们每天只做三件事情,吃饭、干活、睡觉;他们甚至连吃饭睡觉时也不讲话。虎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少年不讲话,他觉得这些少年可能是些哑巴。但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哑巴?一个窑场大概有几十个像他一样的窑工,去哪里找到这么多哑巴呢?虎子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晚上睡觉前,他试着和睡在自己上铺的少年说话。

他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那个少年不作声。

他又问:“你是什么时间来的?你的家在哪里?”那个少年还是不作声。少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虎子的脊背一阵发冷。

他曾听说过黑砖窑的说法,但他不敢肯定眼前这个窑场就是一家黑砖窑。那个晚上他想起逃跑。第二天往窑里运砖坯时,他注意到窑场墙边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粗壮的树枝伸到墙外一米多。他用目光测量了一下树与墙的大体距离。那个漆黑的夜里,他悄悄爬上那棵梧桐树,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随后,他在一家木器厂做了三个月木工。在一个建筑工地给人扛过一个月沙子、拉过两个月水泥。又在一个火车站给游客扛过三个月行李。他常浑身湿透、两腿抽筋、饥肠辘辘。他看到无论建筑工地或者火车站,到处都有一群外地人扛着蛇皮袋子,蚂蚁一样绝望地打转。一个晚上,他躺在候车室的排椅上睡觉,被工作人员赶到马路上。他找到一个水泥管子,一头钻进去,倒头就睡。半夜时,被一个乞丐从水泥管子拽出来。乞丐愤怒地看着他说,讨饭有讨饭的规矩,什么事情也得有个先来后到,这里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已经两年多了。他只好眼看着乞丐在水泥管子里蒙头大睡,鼾声骤起。而自己在夜里独自朝家乡的方向,一夜无眠,渐渐看着东方露出鱼肚白。那天傍晚,他站在火车站附近的路上,望着身背行李、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想到几千里外的母亲和姐姐,不觉泪如泉涌。他在一个黑影里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嚎淘大哭。他想回家了。那时,他身上已积攒了三百块钱。他给母亲和姐姐一人买了一件衣服,从山西坐火车回来了。

虎子回来后第五天,小翠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是个周末的晚上,小翠在卫生间里冲洗,许文正在穿衣服,这时,门响了。他正要喊是谁时,刘家婶子推门进来了,看见正在穿衣服的许文,刘家婶子讪笑一声说:“我知道领导今晚加班,来看看需不需要什么东西。”许文边穿衣服边尴尬地说:“你、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刘家婶子喧宾夺主地一腚坐在沙发上,摇着手里的钥匙说:“有这个当然就进来了。”许文还没有想到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刘家婶子又是一声讪笑,说:“不是我找你,是另一个人找你。”许文已经预料事情要暴露。刘家婶子打个响指说:“进来吧。”许文看到自己的老婆走了进来。

许文的老婆进门后,冲着小翠就是几个耳光,然后拳打脚踢,有几脚恰好踢在小翠腹部。小翠感觉一阵难忍的疼痛。

事情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处理结果很快下来了。小翠被辞退。许文被撤职。

小翠是在这件事情几天后收到刘庆东战友来信的。

刘庆东上前线时是一个先锋班的战士。反击战打响的第三天,他在向一个猫耳洞发起冲锋时,被蜂拥而来的子弹击中头部,刘庆东牺牲了……

小翠倚在窗口闭着眼睛,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院子里,母亲在日复一日地忙碌着。那只猫蜷缩在墙角做梦。只是这些她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仿佛一个人,一下被什么掏空了,心里空荡荡的。许多事情,眼前的,过去的,一幕幕如流光中的尘埃,在她心口烙下一块巨大的伤口,无边地泛滥着,将她逐渐淹没。

读完信后,小翠想到了死。

站前街西北方向的荒地里有一口老井,已经很多年了,黑黝黝的,井沿长满青苔,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放学后,小翠常帮母亲去打水。井绳黑糊糊的,长而柔软。她将绳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轻轻一抖,一根微微晃动的麻绳,沿井壁蛇一样迅速垂落,水渍从麻绳上落进井底,发出清脆幽深的回声。随后,水桶在井底像鸭子一样,先在水面浮一会儿,然后沉下去,水桶灌着水,在井里发出很大的声音,咕噜咕噜的,然后被提了上来。小翠还常和虎子在井边玩。虎子把一块石子丢下去,会听到井底传来清凉、沉闷的回声。有一年春天,小翠看见人们在清理井底的淤泥。下井挖淤泥的人用一根绳子拴在腰上,下井前喝了半瓶老白干酒。一个人在井口摇动辘辘,辘辘慢慢转动起来,挖淤泥的人从井口开始下沉,随着绳子不断延伸,挖淤泥的人渐渐沉入井底。半天后,她听见井里传来“嗡嗡”的声音。辘辘重新转动起来,随着绳子的反向运动,一筐筐黑色的淤泥被提出来,井水溅到小翠腿上,冰凉冰凉的。黑色淤泥被倒在附近的草地上,发出刺鼻的腥臭味。几天后,人们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淤泥晒干后,里面出现一些碎玻璃、炮弹碎片和动物骨头。

天是渐渐黑下来的。暮色中,小翠看见附近屋顶冒起青烟,青烟泛着青草燃烧过后的酸甜。她闻到了地瓜的糊味。她想起自己有一次把地瓜烧糊了,也是这个味道。她感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她看看天,天空灰蒙蒙的。天边最早出现的水星闪着冷光。一辆火车正在通过那座大铁桥。附近村庄传来几声狗吠,远一声近一声的,让人心里生出几分说不出的迷茫与无助。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后悔了,但她决不会回家。小翠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游走,像一个幽灵。天已完全黑下来,不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月光像银子泻在苇草叶子上。

小翠在井边上坐了一会儿,又围着井边转来转去。她想,自己要是在井里死了,那不是和些死猫烂狗在一起了?还不如吃包安眠药,那样死得也好看些。这时,她看见那个卖糖人的老头从夜色里走过。卖糖人的老头手拿摇拉鼓,边走边吆喝:卖糖人喽,卖糖人喽。她又隐约听见母亲在远处里叫自己,声音时远时近:“小翠,回家吃饭喽,小翠,你怎么还不回家?回家吃饭喽。”小时候,她独自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跳房子,一直在跳,不停地跳,直到天慢慢黑下来。每到这个时候,母亲总是这样喊她:“小翠,回家吃饭喽,小翠,回家吃饭喽。”想到这里,小翠觉得自己眼窝一热。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

弟弟不在家,母亲在灯影里晾豆腐,影影绰绰的。小翠听到母亲在叫她:“小翠,过去帮我把豆腐抬起来。”一会儿,她朦胧朦胧听到母亲好像自己把木桶提起来了,母亲喘着粗气,晃晃悠悠地把木桶搁到木架字上了。她喝了口水,趴在窗上往远处看。站前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远处,一辆火车开过来了,火车经过站台时“嘎噔嘎噔”地响着,她数了一会儿火车,数着数字着脑子就乱了。她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她想出去转转。外面街灯稀薄,树影错杂。站前街没有什么人,街灯把潮湿的路面照得闪闪发光,树木和电灯上空漆黑一片。她记得,自己和一些女孩跳房子时,小巷里总是有只狗在叫。那条狗白天就不停地叫,夜里叫得就更凶了。现在,那条狗很长时间没叫了,不知为什么。木电杆上吊着一盏昏黄的路灯,一只猫慢悠悠地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站前街慢慢安静下来……小翠醒来已是次日中午,朦胧听到有人叫她:“姐,你醒了?”她仔细辨认一下,是虎子。小翠想:自己不是死了吗?昨晚睡觉前,她吃了整整一大把安眠药。

小翠把眼睛揉了揉,看见虎子坐在自己床边上,紧紧盯着自己。她问虎子:“我没死?我真的没死?”

虎子问她:“姐,你为什么这样做?”小翠没有回答,眼泪“唰唰”往下流。

她听见虎子说:“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咱们多苦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小翠抑制不住,趴在虎子肩膀上。虎子立着不动,让姐在自己怀里哭个够。

虎子说:“姐,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你。你好多事情都是为了我。”

虎子说:“姐,都是我小时候长病,才弄得你早早就不上学了,出来挣钱养家。”

虎子说:“姐,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剁了他。”

听到弟弟的话,小翠心里一阵感动。

她说:“虎子,我没事,没有人欺负你姐。”

虎子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小翠转过身说:“虎子,姐的事情你不要问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虎子就不再问了。他给小翠烧了小米稀饭,煮了两个鸡蛋。虎子把蛋壳磕破,两个光溜溜的鸡蛋躺在碗里。虎子把稀饭和鸡蛋搁在床头,说:“姐,趁热吃了,一会儿就凉了。吃完你再睡一会儿,我还有事,先出去了。”虎子说完拍拍她的脸。小翠把稀饭和鸡蛋很快吃完了,觉得一股温暖传遍周身。她想起小时候,表姐来她家时带了几块糖,虎子不舍得吃,用纸包好后,藏在中间抽屉里,第二天怎么也找不到了。母亲说一定是让老鼠吃了,虎子“哇哇”大哭,小翠把自己那块让给他,虎子才止住哭。想到这里,小翠忍不住笑了。

小翠坐火车去了青岛。

她来到郊区一家小酒店,那里常年招服务员。酒店女老板觉得小翠长得挺漂亮,说:“试用工资一个月80块钱,试用三个月后再涨工资。”小翠的工作是端菜倒水,迎来送往。一天下来腰酸腿痛,但小翠做得很开心。来吃饭的都是当地民工,他们在酒桌上喝酒、猜拳、骂娘。看见小翠在身边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啧啧的怪叫,像一群发情的公狗。时间长了,民工的胆子就大起来了,开始在她脸上拧,在她身上摸。小翠想,女人天生就是让男人摸的东西,摸就摸吧。那天午饭快结束时,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一只手拽住小翠,另一只手摸索着解她的衣服,几个男人在一边发出淫秽的笑声。小翠突然大叫一声:“你想干什么?”一杯熱水泼在那个男人脸上。小翠被辞退时,刚在酒店干了两个月。女老板说:“本来三个月试用期不到是没有工资的,看你这个样子怪可怜的,给你20块钱当路费吧。”小翠走到门口时听见女老板说:“没钱还装正经,看那个骚样,早晚是个贱货。”小翠在门口停住了,她把20块钱反复看了几眼,在上面吐了口唾沫,走到女老板身边,“啪”一下贴在她脸上。

晚上,她梦见自己和虎子捉迷藏。小翠知道虎子躲在哪个草垛里。她悄悄过去扒开草垛,眼前什么也没有。小翠觉得太奇怪了,明明看见虎子藏进草垛里,怎么突然就没了?小翠哭了起来,边哭边喊:“虎子,虎子,你在哪里?虎子,虎子,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你到底藏在哪里?”虎子突然从身后伸出手,捂着小翠的眼说:“姐,你喊什么?我在这里。哈哈。”小翠从梦里醒来,月光洒在窗口,像一层霜。

第二天一早,她接到弟弟的电话。

虎子只说了一句:“姐,我替你报仇了。”小翠刚想问,电话挂了。

虎子加入了“菜刀帮”。他是听团伙老大说起姐姐的事。虎子听说后,眼睛就像要冒出火来。他不容许有人欺负自己的姐姐。第二天上午,虎子在腰里掖了一把菜刀,就去找许文了。那时,许文被撤职后,在一座山下办了一个采石场,专门给铁路工程供应石渣。

那天,站在采石场上的虎子,看着头上的太阳,不住地抹着汗水。他按着紧张的胸口,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但他做不到。他突然觉得应该先找个地方解手,他觉得自己憋得难受。于是,他往一块大石头后走去。

虎子解了手,就朝着许文的办公室走去。

许文的房门虚掩着。这个地方是他从当地的农民手里买下来的,没有哪个民工敢不吭一声推开他的房门。虎子推门进去,看许文正在和一个人谈业务。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自己点一支烟,对着屋顶吐烟圈。他吐了十几个烟圈后,那个客户很快就起身离开了,许文将客户送走,把门关好。对着虎子说:“来了?”虎子没吱声。许文抽出两支烟,扔给虎子一支,另一支自己点上。说,“早知道你会来的。”

虎子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许文说:“为钱。”说完,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许文拿着信封,走到虎子面前,扔在茶几上,说:“这是一万块钱,我早就准备好了。拿回去给你姐。我们就两清了。”

虎子说:“我要的不是这个。”

许文说:“不要这个,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你们家一直不富余。拿回去吧。”

虎子说:“我再说一遍,我要的不是这个。”

许文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虎子说:“我要我姐的清白,我姐的名誉,这个你能还给她吗?”

许文听到虎子的话愣了一会儿,他突然大笑起來。许文说:“你让我还你姐的清白?你以为你是谁?我能让时间倒转吗?我能吗?”许文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清白谁能还给我?要不是你姐,我能是今天的样子吗?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的一切谁还给我?”

虎子站了起来,把信封里的钱取出几张,用火点燃。许文瞪大眼睛看着,火苗越来越大。他大叫着:“哎,哎,你神经有毛病啊你!”几张印着毛爷爷的票子,很快在地上变为灰烬。虎子把剩下的钱从信封里倒出来,冷笑一声说:“你看错人了,我真不是为钱来找你。”虎子说完,已经朝他逼了过来。许文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虎子拿起桌面上的一个酒瓶,闪电般砸在了他的后脑上。许文没有发出任何的叫喊,他的身子默默地往旁边一歪,就栽到了地上。这时门开了,几个人冲进来,把虎子按在地上。一个人把许文扶起来,问:“经理,要不要报警?”许文摇头。那个人又问:“我们要不要把他打瘫了?”许文摇着头说:“不。把他放走。”

虎子起身走的时候,从腰里掏出个明晃晃的东西,“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两个月后,小翠生下一个男孩。

男孩皮肤黑黑的,单眼皮,很像刘庆东儿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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