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来
秘鲁的中国菜迷思
文/魏来
去年十月,我第一次踏上秘鲁。这里位于南美洲,隔着整个太平洋与中国遥不相视。如此渺远的地方,对于任何年代的中国人来说也许都是无法想见的“异域”与“他者”——让人完全“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最初的感觉也是如此。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某种异样的熟悉感:不论在今天的政治、经济中心利马,还是印加帝国曾经的首都库斯科,走不出几步你便会发现到处是挂着红底黄字招牌的店铺,写着chifa一词。
‘Chifa’是什么?多看一眼你一定也猜到了,它是中文“吃饭”的音译。换句话说,这些店铺都是当地的中餐馆。可中餐馆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我想故事大概与英文里“赌场”的由来差不多(传说casino这个词的原型是中国人邀约打麻将时喊的“开始喽!”),最初的场景很可能是这样的:中国老板、老板娘站在店外招揽生意:“进来吃饭,进来吃饭!” “chifan?”好,好,“吃饭”的意思就是中国菜。不过秘鲁为何会有那么多中餐馆?我一时不得其解。要了解这一点,就必须说回不大为我们所知的南美移民史。
南美洲大概是世界上混血最复杂、“严重”的地区,其程度甚至要超过欧美。拿秘鲁来说,在西班牙殖民之前的印加时代,这里的主要人口是美洲的原住民印第安人。公元十三世纪左右,秘鲁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最伟大的一位印加王帕恰库特克(Pachacútec,地位相当于秦始皇),建立了印加帝国。这个帝国一直延续到1533年西班牙征服者皮萨罗处死最后一任印加王并且控制了整个国家。所以前殖民时代的秘鲁人现在被统称为“印加”。以男性为主的西班牙统治群体进入秘鲁后,很快便与当地女人发生关系,生下了第一代“混血”,称为梅斯蒂索人(Mestizo),他们至今仍然是秘鲁人口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到了十六世纪末,随着臭名昭著的“奴隶三角贸易”的开始,大批黑人被运往南美。据统计,在1500至1800这三百年间,有160万非洲人被强行带上了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在秘鲁,他们代替了一部分印第安人,被要求在私人庄园和种植园中劳动。进入十九世纪,南美各殖民地发起独立战争,1821年“南美解放者”之一的圣马丁到达秘鲁后,宣布废除奴隶制。这固然是大势所趋,但它也带来了严重的负面效应——劳动力短缺。为此,秘鲁当局不得不通过外交途径求援,设法“邀请”外国劳工前来填补其蔗糖、棉花种植园里的劳力空缺。他们找到了中国人。这便是故事的开始。
据记载,第一批华工是在经过漫长、艰苦的太平洋航行之后,于1849年10月15日在秘鲁卡亚俄港(Callao)上岸的,一共75人。这里是西半球最早出现华人群体的地方之一。在他们到达前约10年,秘鲁意外地发现了庞大的鸟粪资源,并由此进入了长达40年的“鸟粪繁荣时期”,鸟粪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欧洲,作为化肥出现前最好的农业生产原料。所以,这些主要从广东和澳门而来的“猪仔”(当时对华工的蔑称)除了在传统的甘蔗田、棉花田里劳作以外,还被派往海岛上采集鸟粪。清廷为此还专门与秘鲁政府进行过交涉,原因就是那里的劳动条件实在太差,恶名都传回中国来了!我们现在习惯了把晚清出洋的契约苦力们统称为“华工”,但其实,在新开发与建设的铜矿、铁矿以及铁路开始大量招募华人之前,种植园和鸟粪山上的他们应该被叫做“华农”才对。
戴着脚镣的华工在秘鲁干这种植园劳动
华工在秘鲁矿山劳动
契约苦力的境遇是悲惨的,但他们毕竟与之前的奴隶不同,有可能通过偿还清庄园主为其预支的路费而逐渐摆脱雇工、雇农的身份。当然,这也许要花很多年的功夫。在此期间,第一代中国移民的后裔在秘鲁出身,称为“土生”(Tusán)——这也是现在人们对于秘鲁华人的称呼。他们大多是混血(类似东南亚的“峇峇”、“娘惹”),甚至跟着雇主改成了西班牙姓氏,这就是为什么如今在秘鲁你很难辨认出究竟谁有中国血统的原因。不过,还是有一些知名的华人被大家所熟知,比如说哲学家Pedro Zulen、曾经的总理何塞·安东尼奥·陈、电视主持人Patty Wong,以及厨师Javier Wong等等。在华人之后,陆续又有中欧、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法国和日本的移民来到秘鲁,日本人中就包括农业工程师出身的前总统阿尔韦托·藤森的父母。如此复杂的族群构成,让秘鲁在上世纪40年代就放弃了在人口普查中计算各种族人口的想法。
与秘鲁的种族一样多元的,就是当地相应的饮食文化。而其中,中国菜大概是最重要的外来组成部分了。你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这里作为前西班牙的殖民地却丝毫找不到paella(西班牙海鲜饭)和tapas的影子,而仅利马城里就有超过6000家chifa餐厅。这是怎么回事?前者的原因在于,西班牙统治秘鲁的时候,paella和tapas还远不是我们现在印象里的西班牙“国食”;后者则当然与上面提到的中国移民有关。话说华人在摆脱了雇主的契约束缚之后,开始慢慢积累资金,转变成了小商人;而他们想到的第一个生意很可能就是开中餐馆。纵观世界各地——旧金山、夏威夷、伦敦、墨尔本、长崎,当然还有利马——中餐馆无论在哪里都是华人社群存在的最显性、直接的证据;如今那些规模可观的中国城、中华街最初也往往是在为了满足“吃”这个“第一需求”的基础上建立、发展起来的。而对于生意人来说,中餐馆不仅是他们营生的第一选择,同时也可能是最后选择。因为当年的移民大多来自广东和福建,他们从家乡带来的饮食习惯就是自己身在异地最大的安慰:米食为主,煎炒居多,配菜里常包括海鲜,另外还有点心。不过,这些饮食的面貌从一开始起或许就已经与家乡的不同了。正如台湾人类学家吴燕和所说,移民们都是“自学成才”的厨师,为了同时满足华人和本地人对于中国菜的期待,他们在食材和菜品的呈现方式上都做了不少改变。那么,秘鲁的中餐究竟是什么样的?
在季风盛行的华南地区,稻米一直以来都是当地居民的主要粮食。移民们来到秘鲁,最想念的依然是米饭。对于现在任何一家海外的中餐馆来说,炒饭或许都是他们生意的起点:鸡肉炒饭、猪肉炒饭、牛肉炒饭、海鲜炒饭……而早期,这个概念常常与粤语中的“Chop Suey”(意为杂碎或下水)联系在一起,说明那时所用的食材更低贱、廉价。在秘鲁,炒饭被称为“chaufa”。和chifa一样,这已经是一个本地的词了,人人都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就做法和口味而言,秘鲁的炒饭和你在其他唐人街上吃到的没有多少差别,但要论其普及程度的话,恐怕是任何欧美国家都比不上的。秘鲁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口中式的圆底炒锅,家家户户也都会做炒饭。要知道,全世界范围内擅长用“炒”这种烹饪方法的只有中国和法国(法语里叫sauté)。法国文化从未在秘鲁产生过重大影响,因此它只能是中国的功劳,你甚至可以认为,秘鲁的饮食习惯实际上有很强的“中国化”倾向。
这个说法也许让人惊讶,但绝非夸大之词。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吧!在西班牙,姜叫做‘jengibre’,与英语里的‘ginger’同出于拉丁文;而在秘鲁的“拉美式西语”里,人们更习惯称它为‘kion’,来自广东话。这说明中国移民很可能先于西班牙人把姜带到了秘鲁。在这里,大葱叫做‘cebolla china’(中国葱),酱油叫做‘siilao’(粤语里的“豉油”)。中餐馆里直接沿用粤语名字的菜包括:tipakay (琵琶鸡)、limón kay(柠檬鸡)、chijaukay(柱候鸡)以及kanlu wanta(锦卤云吞)等等。当地是不会有几个人知道这些词的具体含义的,但他们似乎都很清楚自己该点什么菜;而只有像‘fansi’(粉丝)或者‘tonfen’(冬粉)这样的“新物种”他们还暂时摸不着头脑。如果你偶然闯进一家当地超市,便会发现一整排的中国食材:大白菜、菜心、鸡蛋面、馄饨皮、芝麻油、蘑菇罐头……而以上这一切都已进入寻常秘鲁人家,酱油更是几乎每家必备。此番景象你在欧美是绝对见不到的!
秘鲁人真的把中餐当做自己的主要饮食方式了吗?那倒也不是。当地另有一套饮食传统与风格,譬如吃鱼生(ceviche)、豚鼠(cuy)、羊驼(alpaca)、牛蹄以及各类动物内脏;人们通常都分得很清楚,中餐就是中餐,中餐馆就是中餐馆。不过有一道“混血菜”明显打破了这个界限,让我大感兴趣。这实际上是一道盖饭,叫lomo saltado。‘lomo’在西班牙语里的意思是“里脊”,而‘saltado’相当于之前提到的粤语中的“杂碎”。做法是把牛里脊肉切成长条,腌渍过后与洋葱和番茄同炒,以酱油、盐、胡椒调味,最后撒上葱花,并且和米饭一起吃。你可能会想,这不就是番茄牛肉盖饭吗?其实不然,因为吃的时候还必须搭配薯条,中国人是不会这样做的。这很可能是由秘鲁厨师在中餐的基础上改良而来。和炒饭不同,lomo saltado的名字与中文完全无关,它也并非只有在中餐馆才吃得到;秘鲁几乎任何餐厅都有卖,当地人早已将它当成自己的饮食了。我们现在至多能认为这是“受了中餐影响的秘鲁菜”罢了,这就是“本土化”的力量。
秘鲁炒牛肉
秘鲁lomo saltado
由此便引出了一个亟待正视的问题,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传播到国外并且重新生根发芽的中国文化?那些在海外改良、创造出来的华人饮食又算什么?我们的历史书似乎始终在关心近代以来中国受到的外来冲击,而从未想过我们是怎样影响“他者”的。有人可能会不屑一顾地宣布它们都“不纯正”、“不正宗”,甚至完全漠视它们的存在。但当我在秘鲁看见自己似曾相识的中国菜时,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也毕竟不是我们当下该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