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开在立春时

2017-09-03 10:16余艳
美文 2017年15期
关键词:洪家夫君胡琴

◎余艳

白梅开在立春时

◎余艳

余 艳 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报告文学常务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 19部。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 三部曲,《女性词典》。 在 《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作品。文学、影视作品共500多万字。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年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报告文学一等奖和 《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十多个奖项。

第一次到桑植,是奔马桑树、灯台藤的缠绵去的。

这天,拒绝朋友陪同,独自一人上了洪家关后山。一片马桑树特茂密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座坟。如此偏僻,谁的坟这般孤清?路都没有,全是高过人头的野枝枯草。难道没有后人祭扫?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还没见碑,脑子里先跳出苏东坡的诗句。好奇让我拨开扎手的荆棘、踩过高高的茅草艰难靠近,愣住了。墓碑正中,居然是“向元姑之墓”。

向元姑,我知道,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夫人!

山野静悄悄,墓地静悄悄,抛荒了的梯土遍地野草。

一世孤清,一代烈女呵,怎么……就不能在“向元姑之墓”前加上“将军夫人”几个字?孤守几十年,吃尽多少苦,咋就不能给这美丽圣洁的痴女子一个应有的名分?官方编写的各种书里,何年何月与其夫结婚、生活都写得清清楚楚。既然生时被人瞩目,死后立碑就该给人点抚慰。

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郎带。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钥匙不到锁不开。

坟边长着许多马桑树,那曲《马桑树儿搭灯台》已习惯地响在耳边。几分惆怅、几缕感伤,第一次感觉,此歌柔肠寸断而不忍卒听。一年等,两年挨。十年、二十年,她等来了什么?而今,六十年,七十年,我们又等来了什么?这歌不适合。

又一曲桑植民歌——《望郎歌》从遥远的山里飘来:

盼我郎,望我郎,望得眼花脖脖儿长。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的冤家呀,啷么还不见你回转。铁树开花我望进了坟,我的冤家呀,我埋在高坡望来生。

望了二十一年的向元姑,把自己望进了坟。如今这痴情女子,即使孤零零躺在这高坡上,也还会痴傻傻地望来生。

坟边长了马桑树,也长了白菊花。我一枝枝、一束束采着,一大捧地献到坟上。一个念头,就当是她的后人。当双膝跪下时,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心中滚过一首歌,顿觉太贴了: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

唱的就是她!姜玉恒唱过的《梅花三弄》,取自古曲,歌词婉转优美,箫乐悄然而至,凄美琴瑟弹述销魂的感伤。再随着古典悠悠的清芬漶漫而至,让我看到痴情女冰肌玉骨的那份高洁、凌寒留香的那份情愫。

从向元姑的墓前站起,透过枝枝蔓蔓的马桑树,仿佛远处飘来了白梅般的女子,渐渐幻化成一位身着蓝士林布旗袍的将军夫人。

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断人肠

那天回来,心一直沉沉的,迎面碰到长江兄。

长江兄叫罗长江,原张家界文联主席,写了许多红色题材的作家。他陪我来洪家关,也准备去看向元姑,没想到我“独自闯荡”能撞到向元姑的坟上。见我伤感着脱口而出一首古词:

回眸一望,遍地芳菲都消尽,红颜寂寞,空守天地一片白。谁是我知音,谁解我情怀。疏影横斜,一树梅花一断魂,一片冰心等君来。

“一树梅花一断魂,一片冰心等君来。”我反复强调了后两句,却博来长江兄一阵夸奖:“你的感觉太准了,向元姑人称梅娘的,那棵梅花树看到了吗?”

梅花树?没有啊。我后来才听说,向元姑坟旁不远有一株梅花树,常年伴着她。我因在寒风瑟瑟的初冬时节,看满山都是秃枝,也就分不出梅树还是桑枝。

既然错过了,来年再来补看那一树洁白,一定。

“一定要立春那天来。这树梅花每年都是立春时开,巧时,还遇雪花伴梅开。”长江兄说。

突然觉得这棵白梅树有种神性,抑或是仙气。每年压着春天的节气开放,开一树白花,还招一场雪相伴而至。

回雪流风,幻美乍现,乾坤清气无计数……

长江兄又说。坟立了以后,村里人只要见这白梅开放,就知立春了,就知有一场雪要来了。或者说,只要立春的节气来临,就知道陌上坟茔旁的梅花该开了,合着满山满坡的白雪,呈现的是轰轰烈烈的晶莹剔透。

美丽圣洁的将军夫人,生前大部分日子与寂寞厮守,死后依然与寂寞相伴。一如陌上梅花悄悄开放又悄悄飘零,悄悄飘零再悄悄开放。

人们口口相传,这梅树越发充满了灵气、印上了仙气。

后来,十年动乱中,将军蒙冤屈死。蒙冤那年,白梅随即枯萎;屈死那年,白梅随即枯死。再过几年,将军平反了,梅树又奇迹般“噌噌噌”地活过来。

村上的人叹道,白梅,白梅,分明是将军夫人托生呢。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是不是那场特殊婚礼,注定了梅娘这辈子形单影只,与夫不会到白头;是不是多次生死劫难,注定她忠贞不二,望穿秋水也不改初衷。

那是好远好远的1920年,十九岁的梅娘身着露水衣裙,头戴蒙面丝帕,乘一顶花轿,来到了当年就已是将帅的夫君家。

要拜堂成亲了,通往县城方向的大路上,仍不见新郎的踪影。驻防桑植的将军,因军务紧急,无法脱身回家。主事人见时辰已到,只好从俗,由家中尚未出聘的小妹绒姑抱一只大公鸡,与新娘在亡父神主牌位前,对灵作揖,拜天叩地,代为完婚。

这完全是祭奠亡父而特办的一场特殊婚礼。

将军的原配妻子徐月姑生下女儿金莲以后,疾病缠身,一直不见子嗣。1920年5月,将军的父亲和弟弟惨遭土匪杀害,那是欲将其子子孙孙斩尽杀绝的残酷。

对这起事件,后来将军回忆说:“1919年我当团长,有个谷膏如策反。本来早年同我一块去慈利搞枪的,因为他被捕了,失掉了联系,放出来后,一心只想当官。因为没有担任部队主要职务,他对我怀恨在心,仇恨很大。不久,他勾结神兵烧了我家的房子。后来,勾结土匪把我父亲和弟弟杀害了。”

鉴于此,族人更揪心将军至今膝下犹虚。于是,按照传统习俗,一边给惨遭杀害的老人操办丧事做道场,一边选定秀外慧中的向元姑,为将军举办婚事。

向元姑原是本县名儒肖珍元之甥女,不仅天生丽质,花容月貌,而且知书达礼,聪慧异常。舅父肖珍元和家中父母都极力赞成这门亲事,是深知女儿未来夫君年少就名震溇澧,前途未可限量。而向元姑本人,虽处闺阁之中,但关于未来夫君的种种传闻,她听得太多。何况他们还见过多次,每次见到仪表堂堂、英气逼人的那个男人,她都不由得怦怦心跳。自古美女爱英雄,想到自己将与心仪已久的人同拜天地,共度沧桑,姑娘心中就像鱼儿跳澧水,满是幸福……

于丧葬期间择日完婚,借以告慰先灵,后继有人,元姑与公鸡拜完天地,并不觉委屈。因为她听说,悲愤难抑的夫君格外冷静。杀父之仇比天大,何况,十四岁的小弟被活活蒸死。可夫君悲痛几天几夜,涅槃出个博大胸怀的擎天汉子。他开导亲属和族人:“洪家关贺谷两姓世代通婚,贺家嫁谷家,谷家嫁贺家,少说也有百把人,光我家就有一个姑姑、两个姐姐是谷家人的媳妇。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因为谷姓出了个谷膏如就滥杀无辜。如果贺谷两姓他杀我、我杀他,世世代代结怨仇,正好中了外人之奸计。”谷家人深为夫君的宽宏大量所感动,派出代表前来向贺姓人家赔礼道歉,并为贺士道老人杀猪宰羊,披麻戴孝,一场大规模家族械斗风波平息了。

多博大的男人,这是小女子在书里都读不到的英雄;

多可靠的夫君,审时度势处变不惊能托付一生的大丈夫!

窗外,新月如眉。独处洞房的向元姑,倍觉丈夫的气息无处不在,丈夫的影子无处不在。当她更详细地得知夫君不止在处理父殇弟亡事情上的深谋远虑、大度胸怀,更有一番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远大作为,心中满满充实的是崇拜,是敬重,是深情。

新娘子向元姑就这样,在夫家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婚后,夫君非常疼爱美丽清纯的妻子。不久,将好学上进的元姑送往桃源女师学习。沐浴在一个开明、开放的学府,元姑从不以将军太太自居,换上便衣,认认真真念书求学。好比一只鸟儿飞进了一片充满生机活力的林子。她在思想上、文化知识上,像插上成熟的翅膀,越飞越高。

职业决定了夫君常年戎马倥偬。1924年冬,夫君由贵州移师湖南,率部参加第一次北伐,驻防澧州,并出任澧州镇守使。这时,元姑从桃源女师毕业来到澧州,才与丈夫过了几个月相对安定的日子。

空暇的时候,就听元姑跟夫君讲念书的感受,讲学校的新鲜事情;夫君就讲他小时候如何调皮的故事,比如念书就故意把《百家姓》《三字经》里头的话岔开,编成顺口溜:“赵钱孙李,狗吃生米;周吴郑王,狗爬神龛。”“人之初,性本善,先生叫我捉黄鳝,黄鳝捉到两斤半,拿给先生下稀饭。”私塾先生见他调皮,老爱把他赶到祖宗祠堂的祖宗牌位前罚跪。一天,先生要他背《百家姓》,一开口背就走了嘴:“赵钱孙李,先生背米;周吴郑王,先生上床;冯陈褚卫,先生盖被……”先生气得手持戒尺,就要惩罚这顽皮猴。顽皮猴哪等先生靠拢,一个筋斗,眨眼就不见了。气得先生手扶门槛,喊道:“臭小子,你跑吧,老子不教你了!”臭小子远远地冲着先生直喊:“人之初,性本善,先生越打越不念!”

元姑听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又想起好多人风传夫君是真龙转世:某回某次,他小小年纪靠在池塘边的柳树上蹲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有人看见他长了一身青苔,眉毛头发全是绿的,分明是条盘在柳树根上的龙;某回某次,有人被重金收买要杀他,却见金翅金鳞地盘在床上,满屋放光;特别是传闻他不下雨不打仗,下小雨小胜仗,下大雨定是大胜仗……就忍不住拿这些话问他。

夫君一听,乐得哈哈大笑,反问她道:“你同我睡一张床,你最有发言权嘛!”

向元姑抿嘴嘻嘻笑了,笑得好甜蜜。她想说,夫君啊,与你在一起,是天天都在过蜜月。但愿这甜蜜日子到永远,永远……

可不久,通情义、明事理的元姑梅娘,把自己美美的“蜜月”让了出去。

转眼,元姑见自己结婚七个年头,还没给夫君生下一男半女。夫君的结发妻子徐月姑新近病逝,就做主促成了夫君又一轮亲事。

这个人就是梅娘相伴许久、亲如姐妹的苏州人氏胡琴仙。后人知道她王琳的名字是夫君后来改的。

胡琴仙是位抚琴的戏子,典型的江南美女,出身贫寒,是元姑的好朋友。俩人的婚典是元姑一手操办,从此她们和睦相处,姐妹相称。尤其后来蒙难上海,再回洪家关后长期寡居,两人相濡以沫,共担艰难,更是令人交口称赞。

是年3月12日,孙中山先生病逝。夫君十分悲痛,亲为戴孝一年有半,以志景仰悼念之情。这段时间,他每天练习书法,必临摹孙中山亲笔写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胡琴仙在一旁轻磨墨砚,元姑则择满意者收藏。做丈夫的笑笑,从柜中取出一列对联,说:“这才是值得收藏的珍品哟!”向元姑展开一看:

将军百战定天下,书生巨眼识英雄

却原来,这副对联隐藏着夫君不惧日本人、也不妥协北军政府的故事。两位女子,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大智大勇、蔑视强权的丈夫而充满自豪。从那时起,夫君不仅是她们生活所依、命运所系,又是心中的英雄、她们的骄傲,更是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栋梁——

就是两小女子的——天!

梅花二弄费思量

1925年10月,两姐妹合力服侍夫君,整天在心里崇拜着、敬仰着。只因湖南军阀出兵讨伐,夫君只能撤离澧州。走之前,他派人在汉口辅堂里92号设立了公馆,向元姑就带着一批眷属老老少少共二十人前往武汉。

这以后,元姑不断地听来好消息。

1926年初,在云贵高原的夫君升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第六师师长,奉命将从贵州铜仁兴师北伐;

当年6月底,经周逸群与中共中央联系,与军委书记周恩来一番倾谈,让他坚定了接受中共中央领导的决心;

7月,在召开全军连以上军官大会上,夫君宣布了坚决跟共产党走到底的决定。

终于等来夫君回来探家。

夫君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来不及让丈夫好好抱抱,元姑两手颤颤抖抖地解开丈夫的衣扣,本来含情脉脉的眼眸,被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子惊呆了:这还是她那梦中盼了多少回、回味多少次的血肉之躯?甜甜的、香香的、棒棒的肉肉怎么会留下这多伤疤!那伤口哟,像饿狼的血口,又像一双双流泪的眼睛,让她不敢看更不忍看。她流着泪轻轻地、轻轻地一个个抚摸着。这是弹片咬下的伤痕,这是山里摔跤留下的;这条疤不深却长,树枝挂的?像疼在自己身上,嘴里怕怕的絮叨:疼不?多疼啊,疼了多少回,死了多少回哦。呜呜……我不在你身边,怎么疼过来的,呜呜……

夫君就一把搂过妻子,故作轻松地说:都过来了,上了战场不知道怕,受了伤不知道疼,十年三百多场战斗,每次都是枪林中去、火线上回,我都锤炼成一坨铁了。放心,能打穿我这坨铁的子弹还没造出……

没造出?永远別造出来。元姑就一直在心里念着。她知道马上要桑植起义,她不会让夫君有一丝察觉她的心思“跑题”,要让他轻轻松松去打仗,枪子绕着他过、炮弹往别处落,让我的夫君活着。那晚,元姑飞针走线为夫君补缺失的扣子、松线的衣边。一边在心里念咒,似乎要把“活着、活着呀”密缝于针脚线纹,又似乎念念有词拜托老天保佑夫君和众多将士……男人当然没察觉,他陪着她,是弥补妻子。说笑、讲故事,享受二人世界。外面的见闻、战场上的命数、未来的憧憬,一一化作玩笑、逗乐,让元姑记了一辈子。

这天,夫君对她们姐妹俩说:“我跟共产党干,随时都有可能失败,随时都可能掉脑壳,随时都可能株连家人,你们怕不怕?”姐妹二人深情地望着丈夫那刚毅的神情,元姑说:“只要你认定自己走的路是对的,你上山为妻跟你上山,你下水为妻跟你下水,你做官随你做官,你讨米随你讨米。”胡琴仙也一番动人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你这条活龙,就跟起你云里走。天上起云发大雨,好人就会欢喜坏人就会发愁!”侠骨柔肠的夫君,听了这一番朴实无华却忠贞可鉴的心音,不由得他开怀大笑,笑声绕梁,好半天整个屋子脆声甜音不散。

1927年8月1日,那场震惊中外的南昌起义让两个女人坐卧不宁。她们知道,这起义是她们的夫君参与领导并任总指挥。夫君是急急忙忙走的,没对她们说透,一番话都是事后才传给她们:“军阀争雄的时代,我选准了跟共产党走这条路。好!汉口的家属来不及疏散转移了,八抬大轿也不要了,把脑壳别在裤带上,下定决心,刀架在脖子上也革命!跟共产党,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夫君的决心,让她们有满满的信心却也忍不住地担心。

可是,还是传来了起义在潮汕失败的消息。几乎同时,到处都有通缉夫君的告示,这一切让两个女人没有丝毫准备,天塌地陷般的像到了世界的末日。偏偏这时候,副官陈少南冒名提走了银行的存款,向元姑身边只剩下胡琴仙、贺干臣、贺学痒、贺金莲四个人,全部陷入绝境。他们搬出贺公馆,颠沛辗转,躲避流浪。

两姐妹互相安慰、鼓励,下决心合抱成一根擎天柱,撑起这个家。一个说:妹子放心,夫君是条龙,没有他飞不过的高山大河。他在,我们在。一个说:姐,我才不担心,暂时的小坎是他做的一次游戏,他顽皮的故事咱俩听多了,再多听一次,无妨。

果真如她们所想。这天,久雨的天空刚好放晴,两姐妹正念叨夫君,一个“陌生人”突然叫嫂子,细看才认出是夫君手下师长贺锦斋,他那番乔装打扮还真没认出来。锦斋将一封夫君的亲笔信交到向元姑手上,她泪流满面地读着信,嘴里喃喃:“人在就好,有人就不愁了。”

一晃几年分离,无数个庙里她们许愿烧香,为夫君祈福平安;无数的夜晚,两人难以入眠,还是心里祷告夫君挺过艰难。每日每夜,想着战场上的某个地方,他是不是在杀敌?还是在休息?队伍又开拔了吗?现在在哪里?等打完仗他会回来了吧。盼着盼着,最可怕的梦魇是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还活着吗?

原来,两人已愁苦好久了。南昌起义失败后,疯传夫君参加南昌暴动当总指挥,身中数弹阵亡了,或是说他被国民政府正法了。形势一天天恶化,有两个连这时候叛变投敌。有人打着“铲共剿贺”的旗号,仅一个月时间就杀害了洪家关数十人,并调动600多人围剿洪家关,恶狠狠扬言对贺家“斩草除根”。

两女子那一段生活也极其清苦,但再苦都挺得住,最难受的是听不到夫君的消息。她们不相信那些流言,只相信她们的夫君“日头才出山、茅根才出土”,他是要干出更加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不会轻易消失。

这下,夫君还是她们的夫君,山一样巍峨,水一样悠长。

眼下,夫君果然命硬,佳音回来了。只是,他不知道存款已被陈少南提走,信上嘱咐妻子元姑去银行取钱交贺锦斋买枪。这时,妹妹琴仙正欲开口,被元姑阻止。只见她将自己两对金钗取下交与贺锦斋,只说兵荒马乱银行不好取钱。贺锦斋转身用两对金钗换来四支手枪,就去了湖南湘西老家拉队伍。

湖北省委将向元姑、胡琴仙的情况报告党中央。1927年11月,中共中央领导人周恩来派人专程赶赴武汉,护送向元姑、胡琴仙、贺金莲等五人至上海,与住在法租界霞飞路泰辰里17号的夫君团聚。

生死劫难后的团圆,这一天,是姐妹俩最快乐的一天。

他瘦了,黑了。两姐妹见到夫君,不约而同地都流下了心痛的泪水。然而,夫君依然那么爽朗、乐观。“南昌我们打胜了,去广东的路上我们失败了,人打散了,枪也丢了。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是一个光杆泥腿子起家的,像一匹野马闯荡,闯了个国民革命军军长。如今我是共产党了,还怕闯不出一个穷人的天下来?”说着说着,又开怀大笑起来。两个心中满满都是夫君的女人,笑声撑起她们的天,笑声润泽心里的甜。一家人一扫大难不死后的沧凉与伤感,久违的其乐融融又回来了。送走客人后,夫君对她们说:“我是在人家蒋介石砍共产党脑袋的时候加入共产党的,因为共产党的主张对我的心,我信服。”

其实当时的上海,到处还贴有夫君的照片,当局悬赏十万大洋捉拿他。可这老“顽皮猴”照样早出晚归,家里人时时都为他捏把汗,他却开玩笑说:“我有隐身法,敌人抓不到我的。”按照党组织要求,依母亲王金姑的姓氏,将全家人改姓王,他自己化名王国珍,向元姑化名王向氏,胡琴仙化名王琳。

据胡琴仙后来回忆,夫君时常叫她去看电影,进馆子吃饭,照相馆照相,她都不敢去,他就笑她像三请樊梨花,不肯出寨。总之,夫君浑身洋溢着乐观和风趣,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丁点沮丧和悲观失望。换句话说,他就像是一个磁场,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凝聚、感染和鼓舞他周边的人。

两个女人以为无论多么艰难都能拥有夫君,只要夫君在,她们的天不会塌。即使分离,也会很快相见,像现在一样,情永远在,爱,永相守。望夫的时光虽是苦,但苦尽甘来的甜,又是多么弥足珍贵。

据胡琴仙后来回忆:“记得有一天,我跟夫君谈到在外边听到有关他的传闻,他笑着对我说:‘琴仙,你跟着我,就不要怕人家砍脑壳哟。’我笑着说:‘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夫君感慨地说:‘是啊。人家都逃跑了你还等着我。不过我不能久留上海,我还得拖队伍打天下,打天下得有队伍。’1928年元旦节刚过不久的一天,夫君对我说:‘我要走了,杀回桑植,重振军威。那里是我的家乡,大姐他们已经拉起了队伍,南昌起义失败后分散返桑的部队已重新聚集,还有湘鄂川黔我的许多朋友都在等着我,他们会支持我的。有他们,队伍就好拖了。”

离别的前夜,向元姑像是有意哼着《马桑树儿搭灯台》那首歌:

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郎带。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钥匙不到锁不开。

哼着哼着,向元姑突然对丈夫说:这歌唱的好像你我?

夫君说,这歌里唱的就是你我!

元姑就想,这歌分明是一封耐人寻味、情意绵绵的情书。是丈夫的体恤之情,劝妻子脱离苦海,另择改嫁?是在试探妻子的心思或是提醒妻子,不要红杏出墙?一句“不得来”虽没说明他的归期,“姐在家”(湘西称爱人可称姐,也可称妹)却是丈夫的真实意图,像夫君反复交代她的:如今世道不平,我们扛枪打仗,你们留守在家,要安心在家照顾老小。等革命大功告成的那一天,我们就可常相厮守,再不分离……

这话,让元姑把头重重地点着,一百个答应丈夫。更是给后面的日子储存了无限的能量。

夫君由此说到一个笃信革命定会成功、共产主义定会实现的理想。说到他跟贺锦斋等一些仁人志士憧憬未来:“革命到底什么时候能完成解放穷苦百姓的梦想。二十年?三十年?”后来贺锦斋这位“上马将军下马诗”的文武全才,在他的94句658字、长达两百行的七言长诗《澧水谣》,就有准确的预测。

《澧水谣》的最后四句是这样的:

党如旭日向东升,霞光早已照大地,人民愤火化怒潮,任何力量难抵御;

革命到处发吼声,形如暴风卷残絮,估计不到二十年,定在京沪庆胜利。

当时还没有这首诗,但夫君一席话,元姑记住了:“真的奋斗个二十年,能看到一个公平的社会,百姓不再受苦,就好了……”

后来,向元姑多次说起这个夜晚。与夫君比,她是感到羞愧的。她想的是提醒丈夫记着儿女情长,而夫君却想为革命胜利去付出和牺牲——境界啊。

后来的1949年,在北京的国庆大典,“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应验了27岁的红军将领贺锦斋“不到二十年,定在京沪庆胜利”的远见卓识、雄才大略。更让夫君他们浴血奋战的理想得以实现。

也正是那天,丈夫提到贺锦斋,让向元姑后来跟他的妻子戴桂香有一段深深的情缘。

相聚何依依,离别何匆匆!1928年1月,夫君受党中央委托,回湘鄂西拉队伍搞革命根据地。向元姑、胡琴仙和他的女儿贺金莲等人留在上海,由党中央照管。

姐妹俩清楚地记得,夫君离去的那个晚上,一弯新月如镰。临行时夫君一再叮嘱:“革命一定会成功,等着我来接你们。”两人对夫君的话深信不疑。

月缺自有月圆时,分别总有相见日。孰料,此番上海一别,向元姑与心爱的夫君竟成永诀,胡琴仙在时隔二十二年之后与夫君重逢,却是咫尺天涯,再也做不成夫妻。

梅花三弄风波起

夫君走了以后,俩夫人艰难地维持着一个家,等着夫君的一切消息。

可谁想到,一场灾难正向她们靠近。

1933年农历二月二十一号,国民党中央特派员马绍武率人突然冲进了她们家,逮捕了向元姑,随同被捕的还有贺干臣、贺学痒、向楚明三人。是可恶的叛徒告密。好在胡琴仙、向楚生二人当时外出未归,特务机关还不知道胡琴仙的真实身份,她得以侥幸逃脱。当局指控向元姑一家人是“湘鄂西共魁头目在上海设立的危害民国为目的的团体”。化名王向氏的向元姑虽不是共产党,却因为是“共魁”之妻,成为当时震动上海的大案。

一个娇媚的白梅一样的女人,何尝想过会进这黑洞洞的牢笼。可她的确成了这牢笼的囚徒。不,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牢笼,一个黑不见头、深不见底的大牢笼。她原本就跟广大的劳苦大众一起,囚禁在巨大的挣不脱的黑暗里。而那些有权有势的地主富豪,把持着牢笼的大门,掌握着穷人命运的枷锁。

为砸烂这把铁锁,夫君的几位亲人把命都交上了;为冲出这座牢门,夫君还在深山老林中转战。要冲出去,要打破它,穷人要改变,哪朝哪代都是前赴后继,都有流血牺牲。

牢笼里,黑暗没有光,有的是带血的皮鞭、吐着火舌的熊熊火炉,像铁匠铺里的一堆摆设。然而,插在炉火中的铁铲、已经提到眼前烧得通红的铁钩,都已变成饮血食肉的刑具。

为保全她敬仰的夫君,向元姑一次次承受着敌人的酷刑,一次次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可弱女子也有铮铮铁骨,她就是只字不吐夫君一点一滴。同时被捕的贺干臣被电烙,臀部、背部的皮肉几乎全被毁坏。1933年11月,江苏高等法院上海第三分院,以“王向氏组织危害民国团体”和“共产主义犯”为罪名,判处王向氏(向元姑)、王文明(贺干臣)、熊佑吾(熊时雨)等三人有期徒刑十二年。

十二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二年。面对要在牢狱里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向元姑依然坦然。全当她为丈夫躺一次枪、受一回皮肉苦。也权当找了个伟大的丈夫,命中注定就得承受与之相匹配的灾难。为夫君,连命都可以交付的她,这点坎,权当与夫君一起如履平地。

在囹圄铁窗备受摧残的向元姑,以其凛然正气和铮铮铁骨,赢得人们的由衷称道。后来出狱的熊时雨感慨道:“别看向元姑不是共产党员,她比监狱里头某些中央委员和共产党人还要坚强!”

好在,上海共产党找到毛泽民、章士钊,托他们求助宋庆龄。宋庆龄当时正在上海筹建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与共产党关系十分密切。当她得知向元姑被捕并被判重刑,立即委托著名律师史良和唐豪出面营救。由于史良的据理力争,才将原判有期徒刑十二年改判为五年。贺干臣因监狱摧残,身患结核,先于1936年死于狱中。

好在,1937年上海“八一三”抗战开始,向元姑、贺学痒等获释出狱。

当时的上海,日军天天狂轰滥炸,国民党正在组织淞沪抗战,一派战火横飞、兵荒马乱之惨象。在党组织帮助下,向元姑他们迅速撤离。此时,夫君率红二方面军结束长征,驻扎在陕西的富平县。鉴于夫君已与蹇先任结婚,而共产党干部队伍实行一夫一妻制,党组织委婉地通知向元姑、胡琴仙,先回桑植老家。

1937年8月15日,几个人来到折骨异乡的贺干臣、贺金莲的墓前,焚香烧纸,痛哭失声。悼念毕,向元姑送走了奔赴陕北的堂侄贺学痒,说:“告诉你大叔,我们在桑植等待革命胜利,等待他回来接我们。”

回到洪家关,元姑称琴仙“小妹”,琴仙称向为“大姐”。两人相依为命,靠做布鞋、织袜子,托人到场上卖,换些粮食糊口。

向元姑是本乡本土人,嫁进贺家后,在洪家关住过一段日子,乡亲邻里她都熟。胡琴仙是第一次进夫家门。好在家族内外的人都善待她,尤其是向元姑做为主家的姐姐,对她百般照看。姐妹俩心照不宣:命运把她们连到了一起,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相依为命、共度时艰。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的朋友长江兄,20世纪90年代采访洪家关光荣院老院长顾菊香时,顾妈妈对两骄女百般称赞。

洪家关的人都认为,“向家妈妈”真漂亮,脸模子长得像薛宝钗,穿件旗袍,那个乖啊,往洪家关街上一走,一条街都亮哒!“王家妈妈”长得眉清目秀,一身几时都是清清爽爽的,人也特和气,坐下来没事就爱帮人梳头发,扯汗毛,把眉毛扯成一根线。国民党政权统治下的洪家关,自然不会让向元姑、王琳有平静日子过。两人天天遥望北方,等着丈夫贺龙早日打垮日本鬼子,夫妻团圆。日本鬼子一投降,内战又开始了,两人只得耐着性子等啊,挨啊,盼着革命胜利,苦尽甘来,好让夫君回来接她们,早日夫妻团圆。

长江兄还跟我描画过一个绝美的画面。洪家关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净后晃亮晃亮,照着两个身穿青布旗袍的美貌女子,轻轻哼着准备教给学生的抗日歌曲,从青石板透亮的光洁上款款走向崇先小学……

那是长江兄曾采访的贺学禹、贺文首、贺兴汉等老人,当时都在崇先小学学习过,直到几十年后垂垂老矣,对俩女子,还如昨般地记忆清晰。

他们说的画面是1938年春,抗日烽火燃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为与前线杀敌的夫君保持一致,也为乡邻的孩子能早日成才报效国家,在贺氏家族中很有威望的堂弟贺锦章的帮助下,向元姑办起了崇先小学。这个在贺家祠堂办起的、以洪家关贺姓始祖崇先公的名字命名的私立小学,贺锦章任校长,向元姑和胡琴仙任政治思想课和文娱课教师。

向元姑那时经常穿一件青色士林布旗袍,教学生们唱《国际歌》和一些抗日歌曲,像《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松花江上》等歌曲,歌声悲壮地或凄婉地从低矮的教室里传来,童音款款悠扬到很远很远……

向元姑与在上海监狱中结识的女共产党人朱端绶一直保持密切联系,就有从重庆不断寄给她的《新华日报》和各种进步书刊,向元姑和胡琴仙运用这些资料,在学生和乡友中宣传革命思想,传播革命火种。

其中,向元姑、胡琴仙组织编排一个当地花灯小调《送夫打东洋》。演出的那个晚上,天上挂着一轮弯月,人们都沉浸在学生们表演的一句句唱词里,每一句仿佛都触痛了乡亲的心,当然也触痛了二位女子的心。小调里这样唱:“送夫一里转向东,夫妻二人肝肠痛,但愿夫妻天长久,打败东洋夫妻再相逢。”

不知不觉间,元姑和琴仙脸上滚落的泪水,打湿了她们秀丽的脸庞。眼下,她们的夫君正带领千军万马在战场上与东洋鬼子作战,音信两茫茫,生死两茫茫。什么时候才是他们双逢双聚的时候呢?

入夜,山高月冷。月儿仍是那一弯缺了大半的新月……

向元姑没有想过她的生活里会没有夫君。她始终在乎的是,马桑树歌最后那句“钥匙不到锁不开”替她说出心里话。它直接用了桑植女人对自己男人忠贞不渝的一句俚语,明白如水,有着非本地人不解的别样韵味。其实,桑植千百年来形成的民风,女人嫁给喜欢的男人,就像一把锁配一把钥匙,除了这个男人,谁也休想打开。这个男人失踪了,或者死了,她们守身如玉,百毒不侵,宁愿被尘封的时间锈死。

夫君这一走,也没想到命运的变化,会让元姑为他孤守一生。多少个漫漫长夜,他的娇娘就是唱着这首歌“挨”过那些寂寞孤泣的时日……

夫君走后留给元姑最深刻的一幕,是他骑着枣红马“得,得,得”远去的背影。而她相信,自己已经化作了旋律永远缭绕在夫君身上。那是她心里的歌:

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带,郎去当兵姐在家……

一晃十年分离,向元姑无数次唱那首夫君喜欢的歌,想着战场上的某个地方,他是不是在杀敌?还是在休息?队伍又开拔了吗?现在在哪里?等打完仗他会回来了吧?盼着盼着,最可怕的梦魇还是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还活着吗?

然而,又是命运的安排,正办得红红火火的崇先小学,地方政府以赤化为幌,下令取缔,无可奈何的两女子只能赋闲在家。此时,夫家已没什么家产,两人又都不会种田种地,为生活所迫,她们托人去场上买些布料、棉纱来,向元姑做成布鞋,胡琴仙织成袜子,再托人到场上卖了换些粮食糊口。一针针,布鞋底写满的是一封封家书;一线线,编织的是两女子无限的祝福。她们俩,心里魂里系着的都是夫君,唯独没有她们自己。

她们天天遥望北方,盼望夫君打垮日本鬼子好回乡。日本鬼子投降了,国民党又与共产党打内战,听说夫君带兵到大西北打仗去了,姐妹俩只得耐着性子盼啊盼,盼着终有一天会盼来好日子。

在此期间,洪家关发生的几起大事,向元姑都如身披黑袍、凌空而降的救渡侠女,举足轻重地撑着那一方天地。

1946年腊月,震惊湘省的“洪家关异党”案发,三十九名乡邻无辜被关进大狱。湘鄂川黔绥靖公署主任潘文化下令:“贺锦章、贺子林等人,现系共匪亲属,又系‘异党’骨干分子,审出实供,处以极刑。”案发当天,向元姑闻讯从夏家峪赶回洪家关,问明情况后,决定组织妇女请愿,以援救入狱的亲人。并当即联络洪家关妇女六十余人于贺家祠堂集会。那日,头裹青布、身着青衣、足蹬青鞋、身披黑风衣的向元姑,一经站出,“刘氏,刘氏……”人群中有人喊。

是的,洪家关从“璧大王”溅血,其妻为夫兜头开始,男人为求得翻身解放挥洒热血,女人就逃脱不了黑沉哀怨坚贞和坚守的宿命。今日,为救亲人,我们要的是“刘氏兜头”的侠肝义胆,要的是不畏强权的责任担当。

洪家关贺氏家族流传一百多年的“刘氏兜头”故事,若从元姑的夫君这一脉相传算起,贺廷璧就是夫君的堂曾祖父。

清代咸丰四年(1854年),洪家关农民贺廷璧,见官府盘剥百姓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又受由粤入湘的太平军的影响,在洪家关揭竿而起,率领数千农民攻下了县城。其结局是被官府血腥镇压,贺廷璧父子等十三位头领站在了刑场上。

人称“璧大王”的贺廷璧,能将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舞得嗖嗖生风,既是武艺超群、敢掷头颅的壮士,更是读破书卷、知晓大义的秀才。临刑前,他面对无言东去的澧水,想到昏聩腐败的清政府对黎民百姓横征暴敛、穷凶极恶,而面对太平洋上一只只兵舰的威逼却节节退让,屈膝投降,每年千万两白银都要顺着滚滚长江流出国门,流进世界列强的腰包,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声浩叹:“只可惜空怀一腔热血,天不遂吾志也!”

贺廷璧面对刽子手的屠刀,瞋目高呼:“老子死便死,头不能落地!”在法场外黎民百姓风啸草浪一般的叹呼声中,只见一道黑色闪电,一位婷婷如鹤的女人从人群中冲出,黑风衣如同黑色的风帆,托着她从天而降。当她一膝跪在浩气冲天的贺廷璧父子跟前,神情庄重地扯开黑风衣,贺廷璧爆出惊天大笑,将头颅伸向妻子。刽子手手起刀落,寒光中一腔鲜血喷溅而出,飞染如虹。妻子刘氏一脸镇定,将衣襟凌空接住父子俩的头颅,头也不回,奔洪家关而去……

古来就有头不落地表示宁死不屈,坚信“后继有人”之说。一个世纪后,果真出了个翻江倒海的真龙。

这里暂不说男人的英勇,贺廷璧其妻刘氏一介女流,竟如此英烈凛凛,令人肃然起敬。从那时起,“璧大王聚众造反,刘氏女仗义兜头”的故事载入了地方志,并编成花灯戏、汉戏,一代一代在民间广为流传,尤其影响着这里的女人。

时间到了20世纪20年代,洪家关都称贺常儿的那条龙,两把菜刀砍盐局,拉开了当年“璧大王”不畏强暴的架势,带领的人马可比当年贺廷璧要威武得多。然而,成千上万的男人在造反,他们的家人却在“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贺氏家族要斩尽杀绝!”的危险中挣扎。事实上,那时的洪家关和洪家关那一代人,就是生活在一片火海和屠场中。

男人的悲壮直接导致女人的凄美,这里的女人命中注定要承受的是更漫长的心身折磨和岁月坚守。

那时,红军儒将贺锦斋师长写下一首五言诗,热情洋溢地赞美他们贺家的这位堂曾祖父,赞美贺家的光荣传统,并由衷推崇自己追随多年的族兄。诗曰:

巍巍洪家关,英勇彪奇迹。

抡指数人物,首推贺廷璧。

揭竿抗暴秦,断头所不惜。

碧血化波涛,光辉留史笔。

至今墓门前,怒伏断头戟。

尔来愈多娇,英雄如蜂聚。

贺龙应运生,出类更拔萃。

我又想知道,洪家关的女人都秉承仗义兜头的“璧大王”女人刘氏,坚贞担当、勇敢忠诚。可无论是“要死,娘儿俩与红军死作一处”的汤小妹,还是贺沛卿的母亲挽着两个女儿纵身跳悬崖,这些女人啊,都如男人般血性。她们表面上柔美,刚强却刻在骨子里,融汇到血液中。壮烈时,不含糊;平时处,也担当。

到这天,面对六十多位请愿妇女和上百号乡亲,向元姑如夫君对官兵将士说话时的气势恢宏:“当年,杨家将十二寡妇征西,最后获得胜利。洪家关,刘氏兜头之气概还不该传承至今?承一种精神,携古人风范。我们要团结一条心,把我们的亲人援救出狱!”

这以后的1947年,春节刚过,得知张中宁、叶宰鼎将赴洪家关实地调查案情,由向元姑、贺月姑牵头,邀起李金莲等人联络洪家关妇女六十多人,一齐来到张、叶办公的乡中心国民学校喊冤请愿。她们历数韦跃元、朱世烈等人为非作歹的种种劣迹,揭露他们上下串通,以重贿买通李文华、谷超群,蓄意制造冤案的阴谋。八个月后,省府批示“除李文华、谷超群、贺锦章等三名嫌疑较重,应解省复审外,余皆暂将保释”,一场轩然大波才告平息。

问世间情为何物

在洪家关,向元姑是经常能看到戴桂香的。

这位被称为贺氏家族最乖的女子,透过二十年岁月依然能联想她当年俏眉俊眼的可人模样。直到现在脸红肤细,干干净净,精精致致,一世的——美人胚。

这么多年,向元姑常忆起与夫君分别的头一个晚上,夫君说了很久的贺锦斋。一晃,锦斋的妻子为他守寡整二十年。一直带着过继的儿子,为她的锦斋守着。怎样的凄苦耐力,让她坚守这么长的岁月?

向元姑突然想到,信仰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多少人可以为理想献出生命,像贺锦斋;多少他们的爱人在家中无尽等待,像戴桂香。去了的人去了,留下的人伴着回忆度过漫长一生。那么,元姑,你有力量等夫君一生吗?

这天,向元姑、胡琴仙一起面对面坐在戴桂香面前,拉起了家常。

年轻的戴桂香叫阿香,是十八岁那年出嫁到洪家关来的。“我拜堂成亲那天,正在桑植县城驻防的你的夫君也回来了,一进门就笑着嚷道:‘我来看看兄弟媳妇长得乖不乖。’然后当着我和锦斋的面夸道:‘哟!长得嫩冬冬的。’羞得我勾起脑壳跑进里屋去了……”阿香说到这,向元姑发现,事隔几十年,都成阿香婆了,说起这事,她的脸上还现红晕呢。

“你和锦斋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向元姑问。

1928年桑植起义不久,贵州军阀进犯桑植,工农革命军迎战失利,部队转移至红土坪。6月下旬,黔军撤走,部队又回到洪家关。6月底,桑植团防陈策勋突袭洪家关,红军家属四散逃亡。

戴桂香跟随丈夫贺锦斋的父母,贺锦斋的两个姐姐贺月姑、贺望姑,贺锦斋的兄弟贺锦章一家人,贺敦武的遗孀翁淑馨,贺桂如的母亲陈桂英、妻子刘彩姑,等等,逃到罗峪一位刘姓亲戚家中避难。8月下旬的一天,后来知道,也就是他牺牲的前一个月,锦斋突然回来,他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一身出征前的装束。

原来,国民党从贵州调来大量兵力,对工农革命军展开疯狂围攻,刚开创的根据地失去了,革命军大部散落,保存下来的力量被迫化整为零,分散活动。这时,周逸群带人转往鄂西,锦斋随你家夫君转移到桑植、鹤峰边界一带,开展游击战争。当时正值阴雨连绵的季节,他们住岩洞,钻树林,风餐露宿,几乎每天都要遭遇短兵相接的战斗。只有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锦斋才会在电闪雷鸣中敲响窗子,湿淋淋地钻回家来住一个晚上。

最后一次回家就是那天晚上,只停留了一夜。那次特别怪,他反复交代一句话“你要替我尽孝道好好侍奉堂上双亲,我日后会感谢你的。”那夜阿香就没了缠绵的心情,反复问他:是不是又艰难了、又危险了?锦斋就说,共产党是钢铁炼成的,是击不垮、打不败的。阿香信,她使劲点头。她也信锦斋的:打他的子弹还没造出来。

元姑和胡琴仙本能地对视一眼,似乎说,怎么跟她们的夫君一个口吻,“打我这坨铁的子弹还没造出来。”

那晚,阿香和锦斋都不知道第二天分别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他们夫妻是最后一个浪漫夜晚。他们没有过多的缠绵,她抱着他哭个不止。她说了一夜、念了一万遍的是“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他知道她从来不拖后腿,他只是紧紧地搂着她,让她时刻感到自己的心跳。同时,他也把一句安慰话念了一万遍:“我还会回来的”。“我很快会回来的。”

元姑和胡琴仙又对视一眼,还是夫君一样的话:“我会很快回来接你们的。”

阿香还沉浸在回忆中。

第二天清晨,天亮得很早,伴随慢慢露出的淡淡红霞,一缕霞红照进窗来的,锦斋说,我要走了。阿香没作声,只是又一轮地往丈夫怀里钻,眼鼻全贴着那副血肉之躯,她是在嗅一种气息,她要储存丈夫身体的气息。即使他不在家,这气息一直会弥漫在她的生命里,什么时候都仿若他就在身旁。

他俩好像是心里喊着“一二三”同时松开的手,她好不容易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他也好不容易松开那一腔丰满。两人终于分开了,那不是分开,那是剥离,血淋淋的剥离——她像是从他身上扯下的一根肋骨,他像她娇嫩皮肤上生生撕下的一块,两人顿时都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但离开温柔之乡,阿香便恢复以往:递衣拿鞋,端水烧饭。等她从门后拿过手枪递给丈夫,看他将这支南昌起义前常哥送他的枪别在腰间,转身离去。可,突然他又回头,奔过来再次抱住妻子。当阿香感觉爹娘已在门外等候,便使劲挣脱出来,又生生地再次痛彻心扉——

这一次生生地疼啊,痛了山山水水,疼了岁岁年年,疼了她整整一生!

天啦,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那最后一眼一直在阿香脑子里,从未消失。阿香说,锦斋和警卫员两匹马一前一后,清晨的大雾正慢慢散去,马急促地奔跑起来。从此,丈夫敲亮洪家关这个早晨的马蹄声,连同春生教她唱的《马桑树儿搭灯台》,就一直回响在阿香的心里,温润了她后面的整个人生……

好长时间,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陪着阿香一起述说、流泪,再沉默。

“等了这多年,有么子遗憾?”胡琴仙又问。

阿香婆很平淡地说:像我这样的好多哟,都是心甘情愿。

很能理解,阿香只当自己是普遍中的个例,多少烈士牺牲都是青春韶华,都有爱人在家中无尽的等待。去了的人去了,留下的人伴着回忆度过漫长一生。她们心甘情愿,是爱,是情,也是信仰。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贺锦斋们为之献出生命,是信仰;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戴桂香们等待一生,同样是信仰。

忠诚着等待就是一种信仰!高山仰止的深情,马拉松式的坚持,漫漫岁月苦寂的守望,谁能说不是在深度、长度上的更具耐力的信仰?

其实,同是乡邻的向元姑是知道阿香的一些事的。阿香还有几个细节让人匪夷所思、暗暗称奇,又浮想联翩。

一是阿香婆每天还往脸上扑粉,她应该始终当丈夫还活着;

二是她反复说,丈夫留了话与她,嘱她替他尽孝道侍奉好堂上双亲,他日后会感谢她的;

三是,常把马桑树的树枝捡回来放枕头底下压着。

絮絮叨叨更是日常:新婚三天他就走了,之后十年相聚加在一起也不过半年,我没给他留下孩子,亏他哟。他走了,我不能再亏他,他是我的丈夫,我能守他一生。守到我也去阴曹地府,我们重新做一对恩爱夫妻。我等了他这么久,他的好让我是翻了成千上万倍……有时候想,为什么当初不干脆跟他去呢?死很简单,活着太难。可是,就是想着他活在我身边,就熬过来了。还有啊,我是替他活呢,他太年轻就走了,他想看后面的日子,我得替他看……

贺锦斋死时才28岁。戴桂香更年轻,聚少离多的十年夫妻,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少妇,最终等来的是丈夫的尸骨,直到二十年后,仍然相信爱人会回来。

阿香一直坚持每天还往脸上扑粉,她怕旁人发现了笑话,就等晚上睡到床上“支”,好比现在的人做美容,第二天早晨先洗了再开门。爱美原是人的天性,这样一个爱美爱得如此执着与持久的女人,该有何等丰富的内心世界?

阿香一辈子爱和美的修炼,其实都是为爱人准备的,她的忠贞是没有受任何外力的影响,而纯粹发自内心——在这个同龄女子面前,向元姑、胡琴仙好像都解开了心中的纠结缠绕的——结。她们像是明白:

后面的日子,阿香肯定又变成那个初嫁的新娘,浓稠的回忆即使是时间也无法冲淡。“等了一辈子,就为等到我也去阴曹地府,我和我的锦斋重新做一对恩爱夫妻。现在,凄苦的日子一分一秒熬过来,有他,一个个要过的坎,都有了生命里无尽的力量。”

这里,我想插入好友罗长江曾对阿香婆的采访。那已是他二次采访戴桂香。长江兄以老朋友的口吻故意问:您这一守就是六十多年,只有六个月在一起,你守这多年,没亏他,却亏了你自己……

这一激将,阿香说出了一番让人震惊的话:

不,锦斋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不会再有人比锦斋好,我就守着锦斋,不亏的,一点也不亏!我爱他,他也爱我,六个月,足够了。如今走过来,我也是满满的、足足的——

起初,锦斋的预言我要替他验证,看他说得准不准;

后来,锦斋用命换来的好日子,要替他看是个么样;

再往后,锦斋没过上的幸福,我替他加倍地过。一过就到了现在……

还是长江兄后来说的事。

“贺锦斋的尸骸是1937年才迁至洪家关的。他本是1928年9月牺牲的,当时形势严峻,无法通过层层封锁线运回洪家关,只得临时寄葬在官地坪。九年过后,也就是国共第二次合作开始了,共同抗日不打内战,局势缓解下来,这位功勋卓著的红军师长,才移葬洪家关学堂包,即现在光荣院的这地方。”

“像阿香有事无事,每天都多少遍地来这儿坐坐。有时自言自语,当作说话给自己男人听;有时委屈落泪,一番还在丈夫这撒娇的模样;有时要扛艰难,即讨教又索力,两人的交流都是在共同闯关……”

阿香一直住在贺家的老屋场。是锦斋、锦章他们家的老屋场。反动派烧一次,他们就修一次,修了又烧,烧了又修。1937年底,戴桂香带着儿子贺学禹躲难回来。老屋场只剩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树。这棵开花时香得很远很远的桂花树,烧来烧去却没能烧死它。每年,阿香都要采制一批桂花茶……

“阿香二十年都跟他的锦斋过,其实就是跟这座坟过。”几次政府和家里要迁坟,都是阿香婆不肯。“我是他的爱人兼守墓人,我知道这里是他熟悉的家,春生爱远望,这里地势高。我天天来坐坐、说说、陪陪,他不寂寞。”

那天,向元姑最后问过一个有点小儿科的问题:这么多年,你还记得锦斋的模样吗?

记得,何止是记得,他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现在想起仿佛他就在眼前。唉,那是一个聪明英俊的青年,挺秀的眉眼,宽厚的胸膛。满满的诗文从眼里透出来,几多文气哟……一生世,太漫长,全成我等待的时间。但,我不寂寞哩。我知道他在某个地方打仗,知道等仗打完了他就会回来。他是我的骄傲,他当时是国民革命军中最年轻的师长之一,他是难得的“上马将军下马诗”、文武双全的真男人。他是我亲爱的丈夫,我的前十几年里没有他,可在有了他的十年后,我就一心一意跟他过。剩下的几十年里我只要有他就够了……

还说什么呢?有什么话比几十年的坚守更有力量?

向元姑最后对自己说:知足吧。至少你的夫君还活着,你爱他,这就足够。

还要听什么呢?向元姑和胡琴仙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说:以阿香当时的层次与阅历,不一定能完全理解丈夫的信仰、抱负、才华及所作所为,不一定能认识到丈夫的价值;但她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丈夫而骄傲自豪,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为了一份无尽的情爱甘之如饴。也因是旧式女子、小家碧玉,没有文化,因为嫁了贺锦斋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国民革命军师长和红军师长,她们心满意足——宁愿为高贵孤凄,也不为平庸奢华。

那晚的弯月不大却明亮,田里的禾苗、坡里的玉米、园里的蔬菜和灯火闪烁的乡村人家,一同浴在月儿的清辉里。真乃“碧海青天夜夜心”,又何尝不是“寂寞嫦娥舒广袖”的时候。月光里满满地弥漫着嫦娥式的纷纷寂寞,月辉里久久地浸润一缕缕苦丁茶的素香。

突然两人看到,在高处的一棵树下,一位老人静静地立着。是张家婆婆,同阿香与嫦娥近似,终生厮守寂寞。两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破坏老人品味寂寞的宁静。老人有个转向,侧过身,远望中那悠长和邈远的眼眸,仿佛接到遥远的那一轮弯月。哦,那里有寂寞相伴的嫦娥。此时此刻,只觉得清秋的月辉下,似有似无的一团云影,在低空飘浮。隐现云端的,可否就是广寒宫中那位仙子,舒动着广袖?

传说中的嫦娥,因不堪英雄盖世的丈夫长年在外闯荡,偷吃仙药飞升到给人无限美好想象与向往的月宫里。她何曾想到,因不堪寂寞才出走人间,到了月宫却仍与寂寞相守。可阿香们不同于嫦娥,她们没出走;阿香们又与嫦娥相同,她们终生也厮守寂寞。

暮色四合之时,老人挪动一双小脚蹒跚归去,留下一个渐行渐远、越走越小的背影……

后来,多少次走到这里,那个月下的老人背影魔术般变幻成元姑,有时是胡琴仙。仿佛站着、望着的身影,是她们等或不等她们的夫君归来。无论太阳初升的清晨,或夕阳西下的黄昏,她们漫步夫君曾走过的乡间小道,陪夫君唱歌、陪夫君说话,成两女子人世间的全部生活。这时,世界变得平和而恒常,生与死已然没了界限。她们,以永恒的心陪伴着她们永远年轻的郎君。慢慢地,她们有了表扬自己的自言自语:“夫君,我这辈子是对得住你的。”

云烟深处水茫茫

我想跳跃着先说说王琳,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去了成都的向元姑的妹妹胡琴仙。

1950年,将军的外甥肖庆云回乡探亲,把胡琴仙带到了成都。那时,她是真正的形单影只,因为相伴多年的姐姐向元姑已走两年了。到了成都,虽不能与夫君再续前缘,但进革大学习、纱厂做管理、幼儿园工作。无论将军在大西南,还是进京之后,她都工作得很好,生活也平静。她一直跟在成都任职的贺满姑孙子住在一起。她白天同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打打闹闹,下班回到家里又有孙儿笑脸相迎,她知足了。来成都伊始,她的名字一直就是“王琳”。因为这个名字是夫君给取的,这个名字将永远跟随她,像一份真情刻入她的身体,又像血脉流经她生命的全程。

姐姐坟上的白梅枯了又绿、绿了再花开的时段里,王琳经历了一场浩劫,在北京的原夫君成了“大土匪、大军阀、大野心家”,“王琳是他的臭老婆!”她被剃成阴阳头,每天拉去批斗,要她揭发夫君,她总是一句话:“我所知道的夫君是好人,不是坏人!”批斗她的人说:“好人干吗讨几个老婆?”她直驳对方:“稍有一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旧社会没有规定不许讨几个老婆。新社会规定一夫一妻制,他身为领导,就带头执行了。”

1966年,夫君含冤去世,王琳痛得几乎随他而去,大病一场,死去又活来。再到1974年,蒙冤九泉的夫君得以平反昭雪,王琳才撑过生命的沟坎,像那株陌上梅花,生命的大树慢慢发了新枝。

应了前面那话:“十年动乱,将军蒙冤屈死。蒙冤那年,白梅随即枯萎;屈死那年,白梅随即枯死。再过几年,将军平反了,梅树又奇迹般噌噌噌地活过来。”

又是长江兄曾经的采访:

1977年,由红军师长贺锦斋的弟弟贺锦章带路,当时在县委宣传部工作的张二牧先生来看望了王琳——胡琴仙大姐。张二牧清楚地记得,王琳穿着当时常见的蓝裤子、白衬衣,头发不长,向后梳着,跟平时见到的县、区妇女干部形象差不多。当时她已60多岁,还没退休,细白的脸上布满皱纹,只有那双黑黑的眼睛发着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是啊,经历一场浩劫,能大难不死,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王琳大姐高兴地接受了张二牧带去的桑植茶叶,交谈中说到洪家关的一些熟人熟事,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话问道:“屋边的那座桥,解放前被国民党的陈策勋一把火烧了,听说解放后修复了,前几年搞文化革命莫是又烧了?”张二牧回答:“当时一些人想破坏,遭到洪家关人民的坚决抵制。后来,对贺老总的迫害升级了,地方上的一些家伙搞了点小破坏。现在又修复好了。”一聊到她与丈夫之间的往事,她就抑制不住激动,说:“唉!和他夫妻一场,相处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才几句话,就已泪流满面。

还是接着向元姑的故事,还是1948年那多事之秋。洪家关妇女六十多人喊冤请愿,省府批示“除李文华、谷超群、贺锦章等三名嫌疑较重,应解省复审外,余皆暂将保释”之后,一方的胜利总伴随另一方的疯狂报复。不久——

弟弟向启海险遭敌人杀害;

贺满姑之子向楚明痛打伪保长后无处容身;

堂弟贺锦章因“异党”案身陷囚牢;

兄长向昆南忧病交加而身亡……

这时的向元姑,深感孤掌难鸣、心身疲惫。为保全自己的纯洁和气节,1948年春,她与贺月姑双双走进桥自湾的仙姑庙,成了佛家弟子。

深山古刹,木磬声声……

仙姑庙深处,全部的日子,都是凄清独处。

独处之时,有《梅花引》从庙里悠悠传出。那箫声吹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是借箫乐向远在异土他乡的夫君诉说无尽的思念。

回眸一望,遍地芳菲都消尽,红颜寂寞,空守天地一片白。谁是我知音,谁解我情怀。疏影横斜一树梅花一断魂,一片冰心等君来。

听着听着,泪水打湿了白梅一般的脸庞。

这天,下雪了,陌上的梅花开成一树白,与漫天飞舞的雪花、粉雕玉砌的世界融为一体。

胡琴仙来庙里看姐姐了。

两姐妹来到后山赏梅又赏雪。雪中赏梅,梅下听雪,在遍地白雪的映衬下,一簇簇、一行行、一片片、一朵朵各色梅花,在瘦干疏枝上凌寒绽放,虬枝苍劲,花朵清丽,香气四溢,姿态迷人。

妹妹说:白雪和红梅,应该是冬日里最佳搭配,红艳能将灰暗的冬天装点得鲜亮生动,成寒冷中的一束热烈。

姐姐说:雪靠梅点缀,梅靠雪衬托,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暗香醉月,白梅自有温存处。

两位身披风衣的女子好一番玉树临风。她们站定于洁白的雪花世界里。一个,捧一朵雪花于掌心小心呵护,未及细观已化作一点水滴;一个,接下带雪的花瓣让人心疼不已,却一阵寒风吹过,花瓣已飘落远方……

其实,二位梅中仙子,早知道了她们的命运,痴情傻等都是空度岁月,却一个也不愿挑明。

梅是人间的物,世俗寒冷都不顾,只管自然开。

梅是人间的善,常怀感恩心、长存悲悯情,善哉。

大爱无疆的宽广胸怀、爱国忧民的赤子情怀。既然优雅脱俗,既然香自苦寒,既然二十四节气里,小寒第一候的花信风就是梅。梅花,开在隆冬里,百花之先是梅花,品相庄严、不畏严寒、傲霜斗雪、清雅高洁,千百年来都矢志不渝、坚贞不屈。就让我俩——当之无愧!以清幽绝俗的操守品性,花中君子美誉无瑕……

天地间,洪家关就有一处绝美的风景:两女子,好姐妹,雪地弄花香满衣,双双赏梅正当时。

临风一笑化作春泥飘零去,孤芳无痕难留清香透天外。谁听我吟唱,谁为我徘徊。拨开风雪赠君东风第一枝,万朵霞衣任君裁。

胡琴仙是一直守着姐姐向元姑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那一段经历,她跟后人多次说起过。

由于身心长期蒙受摧折,体质虚弱的向元姑在庙里染上伤寒,便一病不起。贺、向两家派人将她抬回洪家关。屈指一算,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由上海回到洪家关,这一蹲已是十二年;民国十七年(1928年)与她夫君在上海一别,迄今已满满当当二十一年!人一生能有几个十二年,又能有几个二十一年!此时,她容貌憔悴,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念念不忘“再也不能重睹夫面”!自知已不能挺到全国解放,遂提笔写下一份遗嘱:

余十九适贺室,配夫龙。龙倡共,奔走天涯,沙场鏖兵,二十年于兹。余蒙难,被捕于沪,囚狱八载,囹圄之苦,莫可言状。释放还乡,深得海弟之援助,继续组织革命,事泄未成,而同志心散。后有国民党人追踪摧残,我等每日潜宿于荒野雨露之中。唯夫远离,孤掌难鸣,以致忧虑成疾,医药无补,再不能重睹夫面。余死后,凡我贺向族侄,莫以几次失败而灰心,必须恤体余言,以期完成,是为至嘱。

笔落之际,孤女仙逝。唯有天边一弯失语的新月,在无声地诠释着两句充满宿命色彩的古诗: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

我不是仙人,我只能俗着想。

病苦交加的向元姑于新政权成立前夕,应该会想到:新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即使她的身体能够挺过胜利到来那天,夫君也不能再以丈夫的身份与她共处。事实上,向元姑也好,胡琴仙也好,在漫长岁月之充满煎熬的坚守与等待中,两人牢牢记住的是上海分手时,她们的夫君反复说的:“革命一定会成功,等着我来接你们。”这样说来,向元姑虽然没能等到新政权成立,没能亲眼看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却也免去了苦等苦挨之后,丈夫却不再是“丈夫”的情感折磨。从这个意义上说,病逝于她,或许并不全是坏事。这样,她就可以顺着既定的思维惯性,怀揣“埋在高坡望来生”的遗憾与憧憬,咽下这辈子最后一口气。

斯情斯境,如同那一首《望郎歌》:

盼我郎,望我郎,望得眼花脖脖儿长。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的冤家呀,啷么还不见你回转。铁树开花我望进了坟,我的冤家呀,我埋在高坡望来生。

其实,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红色割据时期,洪家关贺氏家族毁家纡难、前仆后继闹革命,被反动当局杀害的族人,占当时全族人员总数百分之二十以上。前面“洪家关贺氏族谱”已有交代。然而,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族谱却不曾触及守活寡这一事实。一个非常直接的原因:旧时允许一夫多妻,这些或者是原配,或者是二房、三房的女子,因为丈夫投身革命,天各一方,譬如红二六军团长征北上,音讯杳无,多少年生死两茫茫;待到后来有机会相聚了,却因丈夫另有妻室,受革命队伍一夫一妻制规定的约束,既不能再续前缘,又不愿改嫁出门“移花别处栽”,就只好守活寡了。

守寡难,守活寡更难。守寡是明知丈夫不在人世,已然断了念想,如戴桂香。守活寡是明知那人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就鲜活着晃在眼前,却不是自己的丈夫了,情感上的折磨比起纯粹意义上的守寡,自然要大去许多,如贺勋臣妻张幺姑。据我所知,小到洪家关村,大到桑植县,不乏这种守活寡的情形,而像王琳那样心胸开阔、不当怨妇的,也不乏其人。每回每次,当我听到一个个关于她们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仿佛于泪光盈盈之中触到了一个个命运的呼喊、灵魂的颤动,以及那一声声回荡于历史和现实深处的生死歌哭。唱着马桑树的歌苦等苦挨,等来的、挨来的,却是前缘已尽、咫尺天涯。

设身处地想想,怎一个等字了得!怎一个挨字了得啊……

尾声

2017年立春这一天,我如约而至来到洪家关。谁约的我?梅。是那树顶着漫天雪花、准确开放在立春时节的——白梅。

提前一天来到洪家关,东风解冻、蛰虫始振之时,我被阳光里耀目的白刺醒,推窗一看,天啦,窗外的山山水水全在银白的世界里!还真下雪了,昨夜是怎样的风雪狂舞,此时依然雪花漫天飞。赶紧收拾,上后山看那树白梅去。

走近了,看见了,那株白梅树!真的一树白梅傲霜斗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梅树上旋着飘着,翻飞而至。烘云托月一般,旋舞并簇拥在手抚洞箫的梅娘四周。难怪一路踏上山路,总感觉陌上隐约有人,在梅树下、坟茔旁吹箫。是梅娘仙袂飘飘,自青冢翩然而出,带出梅花开放、雪花飘飞。

想象着,当年病榻上的梅娘,应该是面向西北方向,拼尽全力吹罢一曲《梅花引》,于贫病交加中溘然辞世。

今日,一夜箫管无人见,无数梅花落野坡!

山高月冷。天边的一轮残月仍是一弯缺去大半的新月。呜咽的溪涧,垂首的铅云,一并低回着那支不屈不挠的《梅花引》。还总有幅画面在眼前,那是曾看过的一个电影镜头:

夜里,她又是否梦见夫君了?夫君是最爱听她吹古曲《梅花引》的。

夫君原来听箫的时候,嘴含大烟斗,两眼眯成一条线。

夫君曾说,听出来一朵一朵的梅花是抿嘴含乐,笑吟吟开的。

夫君又说,听梅花一开,雪花就翩翩而至了。落到头上,脸上,鼻尖上,脖颈上,温凉温凉的,温凉中沁出一缕暖意来。

夫君还说,听出箫中梅树开的是白色梅,每一朵白梅的花蕊有一个紫色的痣,那叫“美人痣”。

长着一颗美人痣的梅娘便哧哧地笑……

最终,元姑没能等到她心爱的夫君。

我却愿意像今天这般,低旋飞雪花,悠然开梅花,该是天地为这位痴女子披麻戴孝!抑或也有她无奈的夫君献上的一怀素洁。能调动千军万马的夫君啊,只要可以,他能为这一缕香魂捧出一方山川的——洁白。

我信!

像今天的日子,温凉温凉的,却含着一缕暖意。开在立春时的梅、飘在萧声中的雪、化在春日里的寒,元姑梅娘,即使长长的等待是漫长的凄凉,大自然的轮回,让春天的大幕开启,雪花漫天,落下来便融化在温情里。

白梅女子,心中始终有春天、不忘初心就是春天。

天地间,薄雪花一片片、一瓣瓣,素蝶一般飘飞,飞得好轻好轻;

不远处,一泓绿潭悠悠闪亮的鱼儿,恍如装满思念低垂着前行;

近身旁,蜿蜒于雪野的小溪,就是那无色的哈达,将我的崇敬,献上。

一首新曲飘然而至——

好风似水又如昨,人生如雪最寂寞。唱情歌,谁来和,美人如花一水隔。羡只羡,梁上燕,若是天也遂人愿。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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