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存刚
替代者(三题)
□ 李存刚
虚惊
除了不远处少数几个早起的家属走动发出的细碎的脚步声,病房门偶尔被打开时响起的吱呀声,以及清洁工阿姨拖拭地面发出的簌簌声,清晨的病房静谧如斯。病房的门敞开或者关上,那些声响都不会对睡梦中的小女孩有丝毫影响。小女孩因此得以安安稳稳地睡在病房里,一直到醒来。也就因为此,小女孩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母亲不在病房,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也不知道小女孩的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我去到病房里的时候,就看到小女孩站在床对面的电视机下。病房里就小女孩一个人。小女孩的脚边是靠墙放着的小方凳。小方凳表面泛着水流样的波纹,在病房的灯光和窗外的晨光的辉映下,发出釉彩样的光亮。那是它被不计其数的人坐过以后的结果。小女孩的母亲是其中的一个。
我还记得小女孩的母亲第一次坐上小方凳时的情景。那是在小女孩的大腿被汽车撞断的当天,一同送小女孩来医院的还有小女孩的父亲、爷爷,和开车撞到在路边行走的小女孩的车主。那时候,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她的父亲母亲和爷爷围着车主,就她的腿伤和已然面临的住院治疗问题,与车主针锋相对,据理力争。小女孩的父亲母亲和爷爷围着车主,问车主该怎么办?车主说不伤已经伤了,而且已经送进了医院,就听医生的。小女孩的父亲和爷爷觉得车主说得在理,就没再说什么。小女孩的母亲却对车主的这番回答很不满意,她对着车主咆哮:什么叫不伤已经伤了?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希望孩子被你的破车撞断腿杆子?作为同一个村子住着的乡邻,车主似乎压根儿就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更没想到她是这么一套混账逻辑,看着小女孩父亲母亲和爷爷,车主既无可奈何,又无言以对。小女孩的母亲觉得自己是戳到了车主的软肋,接下来就得理不饶人:怎么没话说了?小女孩的母亲质问车主。我们也不要求什么,就是要我女儿回复到没受伤以前的样子!你还我女儿!小女孩的母亲一边嘶喊着,一边就挥着双手,抓向车主默然的无可奈何的脸。小女孩的父亲、爷爷和一旁的围观者见状,赶紧将小女孩的母亲劝下。小女孩的母亲恍然大悟似的跑进病房,来到小女孩的病床边时,小女孩已经甜甜地入睡。那是在小女孩遭遇车祸十几个小时以后,她实在太需要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小女孩的母亲看着安然入睡的小女孩,也感觉到浑身疲惫,于是将小方凳朝向小女孩的头部那边挪动了一下,然后坐上去,准备挨着小女孩小憩一会儿。小女孩母亲的臀刚刚接触到凳子,身体还没来得及靠在床边,身下的小方凳便发出一声剧烈而刺耳的巨响。小女孩躺在床上,浑身猛地抽动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想来,睡梦中的小女孩是把小方凳摩擦地面的声音误当成汽车的刹车声或者是撞击声了。
小女孩的母亲看着小女孩,一时间不明就里,不知所措。小女孩的哭声也打断了病房外父亲和爷爷与车主正在进行的交谈,他们纷纷奔进病房,围拢在小女孩的病床边,想弄清楚小女孩为什么大哭。后来,小女孩的母亲注意到了墙上的电视机,她想是不是让女儿看动画片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么一想,小女孩的母亲便起身打开了电视,很顺利地调到了一个动画频道。小女孩的哭声渐渐就收住了,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又合上了眼,重又沉入了梦乡。那以后的日子里,小女孩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母亲打开电视。即便是母亲在喂她吃喝的时候,也只是被动地张开嘴,接住母亲喂到嘴边的吃食,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要不是在看电视,要不就是还没有睡醒。
现在是小女孩入院两个月以后。住院四个星期,小女孩便开始下床在母亲的搀扶下走动;到了第六周,小女孩便丢开母亲伸过来的手,自行下床四处活动了。我建议过小女孩的母亲,可以办理出院了,小女孩的母亲装着没看见孩子就在眼前走来走去,说,出什么院,她还动弹不得呢。
我去病房是查看小女孩的。尽管已经住院两个月,但只要小女孩在医院住着,我就得每天都去病房看她。
我看到小女孩靠方凳站着,踮着脚,一只手扶住墙面,一只手拼命地伸向高处。小女孩拉直了脚尖,不断将身体往高处送,但她伸向高处的小手,仍无法够到近在咫尺的电视机开关。小女孩索性放弃了努力,躬下身,将小方凳朝墙挪动了一下,一手撑住墙面,一手摁在小方凳上,然后慢慢抬起渐渐好起来的左腿,准确无误地搭在小方凳上。
我想小女孩是要爬上小方凳,去摁电视机开关。我想过走上前去帮小女孩一下,或者直接替她打开电视机。这不仅理所应当,而且轻而易举。但是小女孩显得那么专注而投入,简直称得上心无旁骛。我进到病房,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她一直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一直专心致志地腾挪着,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她。我想我也可能是被她那份专注给迷住了,想看看在断腿两个月以后小女孩是否能顺利地爬上小方凳。我相信小女孩完全能够做到,而绝不像她母亲说的那样“还动弹不得”。后来,眼见着小女孩抬起断掉的那只腿跨上小方凳,我就更不敢贸然行事了。
但小女孩还是被惊扰了。就在我立在小女孩身后,就在小女孩的另外一只脚已经抬起来,就要踩上小方凳表面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病房门口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天杀的,你干什么?小女孩也听见了,小女孩的注意力于是分散,已经抬起的另外一只脚,一时不知道该继续抬起踩在小方凳上,还是该放下。小女孩就那么悬在半空,扭过头朝病房门口看过去,身下的小方凳于是开始摇晃,发出细细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我赶紧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小女孩的双肩。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又一次传出的嘶喊:你——快下来!将小女孩放在地上,我转过身,看着病房门口站着的小女孩的母亲,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脚边躺着两个早餐盒子,满地流溢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小女孩的母亲嘴角大张着,和小女孩入院时面对车主一模一样,不知道是要哭出声来,还是要再次大喊。那一瞬间我有些发怔。但一瞬间之后,我就迈开了步子,离开了病房。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我在小女孩母亲的肩上轻拍了两下,示意她让我出去,顺便表达一下我作为一名医生的安抚。
我离开病房后不久,小女孩在另外一个孩子的追逐下赶上了我。小女孩欢快地笑着,朝向我所在的方向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你站住,你站住。随即抓住了我身上的白大褂,一双小手分在两侧,死死地抠住白大褂的兜口,仰着小脸望着我,甩动着身体兴奋地告诉我:叔叔叔叔,我的脚可以挨到我的屁股了。说着便松开抠住我白大褂的双手,飞快地在我眼前蹲了下去。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断了腿。看上去,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事实上也是这样。在这个清晨,我去每天例行的查房,看到小女孩站在小方凳旁边,准备踩上凳子,去摁开墙上挂着的电视机,后来,小女孩的母亲出现了,小女孩的想法因此被阻止。除此而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替代者
病房的门是开着的。我从旁边的另外一间病房里出来,朝病房里瞅了一眼,98床正端坐在病床上,眼巴巴地望着病房门口。身后长长的走廊上尚不见同事小海的身影,我们刚刚从同一间病房里出来,小海返回治疗室准备换药的材料,我继续向前去98床所在的病房。我伸手指了指病房的那头,示意98床:我要去趟卫生间小解。已近中午,早上在办公室喝过满满一大杯浓茶以后,我就一直在病房里穿来穿去,到这个时候,小解已经成了火烧眉毛样急迫的事,必须马上加以解决。每个星期一的上午总是这样,等着出入院的病人集成了堆,而每天例行的查房和换药也必须照常进行,因此我们总是恨不得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或者可以任意拉长,可以供我们自如地支配和取舍。
几分钟以后,我扎上裤带从卫生间出来,同事小海已经站在了病房门口。我打老远就看到,小海的上身弓着,双手扶着换药车,脚步却迟迟疑疑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同时听到病房里传出的嘶喊:我记住你了,小伙子!98床年近六旬,而我的同事小海还是个刚刚离开学校参加工作不久的青年,倒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伙子。但98床的声音那么高亢,像炸雷突然爆响,显然不是在和小海讨论彼此的年龄。你看看,你看看现在是啥时间了?我又一次听到98床在厉声高喊,言词里充溢着强烈的怒火的气息。
我快步冲进病房的时候,正好看见98床抬起手腕,晃荡着腕上的手表要小海看。他的脸因为情绪激动憋得通红,颈项上的青筋一楞一楞的,一些唾沫从他不断开阖的唇间飞扬而出。但他不是真要给小海看,他的手腕那么快速地晃荡着,即便是他自己,恐怕也很难读得清楚手表所显示的准确时间。事实上也根本用不着去看,我和同事小海就都知道此刻的大致时间。我们每天查完房,又从病区的那头开始换药,到病区这头的时候,差不多就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小海的脸也憋得通红。这样的场景,很可能是小海第一次遇见,他显然缺乏应对的经验。医生是个需要经验不断积累的职业,个别时候,经验可能成为害人的祸首,但在医生这个行当,它大多数时候是有用的,其潜在的作用甚至可能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我站在病床边,准备做一个虔诚的倾听者。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似乎也只适合暂时做一个倾听者。就在我打算听98床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小海却说话了:我又没说过不给你换药,我不一直在忙么。小海的声音很低,像蚊蝇。我站在一旁,依稀看见98床双眼里冒出长长的火舌,汹涌地扑向小海。同时扑向小海的,还有他挥舞的双手和唾沫横飞间不断爆出的粗口。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左手臂和左腿断掉了,忘记了伤痛,他举着夹板固定下的左手臂,配合着健壮的右手,将病房里的空气舞得呼呼生风。我哪一天是早上九点以前换了药的?98床喊。你忙?忙还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坐在办公室耍电脑?98床一边质问,一边指着身边的陪护人员,和他一起从老家出来在工地干活的打工者。我都叫他去看了几次了,调查得很清楚,你一直在办公室里头坐着——你那是忙?98床又喊。
除却时间上的出入,98床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早上一查完房,小海就坐在办公室的电脑桌前,办理了两个病人的出院手续,又处理了两个新入院的病人。小海不可能是在“耍”,医院的管理条例也不允许小海“耍”。但98床如此言之凿凿,理直气壮,像审判罪犯时言辞严厉的法官。小海似也觉察出自己刚才言语上的冒失,大约也有被误解却又无法解释的委屈。我听见身后传来小海自言自语似的声音:你以为我是在耍?我赶紧抬起臂腕,双手合十,分别朝小海和98床的方向分开:不要再说了,我说。我的同事小海随即噤了声,而98床再次硬挺了一下上身,准备就小海的话做出回应。
我知道是时候了。我将臂腕横挡在98床面前,以免他再次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向小海发起攻击。我的眼睛同时盯着他的脸。几秒钟之后,我接连向他抛出了几个问题: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们给你换药迟了?从明天起第一个给你换,如何?你来医院肯定不是为了找医生扯皮的吧,那么,你今天还换药不?
这是98床入院第四周的第一天,在他住院二十多天的时间里,这是他第一次就换药时间发出疑问。我一时无法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他因为时间问题恼火,我也必须从时间问题着手,除此,再没有更对位更契合的入口。
当然要换,98床说。他的气显然还没完全消退,声音有些大,使得他的话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随后,他便像往常换药时一样,慢慢举起了断掉的手臂。
值班的另一个同事发现98床不在病房是在下午三点过一点。同事很紧张,第一时间就将情况告诉了我。即便没有上午的那一幕,这事也已足够让我紧张。一个年近六旬的汉子,和同伴一起外出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做工受了伤,住院二十多天的时候,却突然从病房里消失了,找不着了。无论放在哪家媒体,无论如何说起,这事都足够吊起读者们刁钻的胃口。我赶紧打开电脑,拨通了他留在病历里的手机号码。我接连打了三次,手机一直占线,第四次才终于接通。电话那头闹哄哄的,我接连报了几遍自己的名字,问了几遍他在哪里,才终于听到电话那头他若无其事地回答:马上就回来!
他所谓的马上,是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去病房看他。我急于知道,他解除腿上的牵引,拖着伤肢离开病房以后有无异样。我手里拿着打印好的《医患沟通记录》,从他断掉的才治疗了不过三周的远未愈合的手臂和大腿,到人来车往的大街上随时可能降临的不测,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他说是的是的,然后提起笔,却迟迟不肯落下。我看着他似是而非的脸,又把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当然,我这次将着重点放在了接下来如何治疗他断掉的腿和手臂上。他说不签,又说,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么。我问:我给你说的你听清楚了没有?他顿了顿。很清楚,他说。一直握在手里的笔尖随即落到了《医患沟通记录》纸上。
关于他擅自离开病房的原因,我没有问,是他随后主动说出来的。几个小时之前,他所以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工地老板迟迟没打来他住院必须的生活费和治疗费,他的手机电池都打干了几回,老板才终于同意汇钱给他,但他必须去办一张自己的银行卡。而我和我的同事小海,在他最需要发泄的当口出现,并且顺理成章地替代了他的从未谋面的老板,成了他的发泄桶。
我为这个发现感到心惊肉跳,还有一点后怕。
我开始检视自己,在病房进出这么些年,我该有多少次成了这样的替代者。
戴假牙的人
他站在床头,身体前倾,双肘支在床头架上,双手握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的脚踝,以免在我解开夹板时发生摆动。看着我开始动手解夹板,他便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为了保持双手的平衡,他嘿嘿的笑声显得短促而僵硬,像石子漂过水面,像肺病患者无力而轻浅的喘息。我坐在床沿,听见他笑,抬起头来,一眼就撞见他满嘴整齐却色彩斑驳的牙影。
“那你说咋办好哇?”戴假牙的人问。话音未落,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的喉间便发出嘤嗡声,起初是含含混混的话语声,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低沉的悲哭。我从他们的话语里大致知道了,她哭是因为她的腿伤,也因为刚刚来了又走了的小儿子。
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戴假牙的人的老伴。他们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初中毕业后便去外面打工,老两口每月按时收到大儿子寄来的汇款,却从没听大儿子说过在外面干什么活计。后来有一天,他们突然接到一个远从河北打来的电话,说标准的普通话。电话听筒被老两口换了几次手,才终于听明白对方是在说他们的大儿子。老两口这才知道,大儿子竟一直瞒着他们在河北的某家矿山下井。挂了电话,老两口相互呆望着,许久之后,猛地抱在一起。她开始失声痛哭,而他则是紧紧搂着她,任老泪在脸上无声地肆意纵横。小儿子勉强上完了高中,一毕业就叫嚷着也要外出打工。他们阻止不了小儿子,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他们已体会过一次,延绵的绝症一样至今未愈。老两口商量了半天,战战兢兢地同意了小儿子的要求,但也同时提出两个条件:他们要跟小儿子一起出去,打工地点最远不能超过成都。老两口知道省会成都——那里不会有矿井让小儿子去下;即便有,在他们的视线里,小儿子想去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随后,他们便跟着小儿子到成都租了房子。小儿子去了离出租屋不远的工厂,老两口则去了出租屋旁边的一家餐馆,他帮厨,她打扫卫生。后来的一天晚上,餐馆已经打烊了,她在地上洒了洗衣粉水,然后举起拖把拖地。快结束的时候,她的左腿突然被墙角的凳子绊了一下,右腿站立不稳,身体一扭,像伐倒的老树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地……我见过的打工受伤的患者不胜枚举,但像他们这样,把自己逼迫成打工者的,绝无仅有。若把他们的事转述给别的打工者听,想必也是同样诧异和惊奇的。
她收起哭声,开始假设:“如果两个儿子都在,现在就用不着心焦了。”她说的大约是在医院里的花费和陪护问题。
这时候我已为她换完了药。我站起身,戴假牙的人便走到床边,拉住她的手,扶她从床上坐起来。他一边扶住她,一边凑到她耳边,附和她的话:“是噻,老母鸡孵出一窝鸡仔,这只不叫那只要叫么。”她扭过头去,死死地盯着他。对这么一句既好气又好笑的话,她显然是准备不足,盯了没一会儿,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随即又努起嘴,摇摆着身体挡开了他的手,气呼呼地躺回床上去。
戴假牙的人也不再坚持,索性收拢双手,站在一旁看着她顺利躺下,就又嘿嘿笑着,转过身去端起床头柜上的那只铝制茶盅,浅浅地呷了两口。却没即刻咽下,而是紧闭了双唇,不断甩动着下颌,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两侧脸颊随之鼓起圆圆的小包。小小的病房于是弥漫起浓烈的酒气。
见他没理睬,竟独自喝起了酒,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一次开始了回忆。她总是习惯了回忆。刚入院的时候是在我的引导下回忆腿伤的经过,后来渐渐就回忆起更久远一些时候的事。在她的回忆里,戴假牙的人是当然的主角,也有一些事情看不出与他有任何关系,但在她汹涌的回忆最后,她总是曲里拐弯地与他扯到一起。
戴假牙的人喜欢喝酒,从他们结婚的时候就喝。没喝的时候,他是一个好人,一喝多了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家务和孩子都留给了她一个人不说,手里还没轻没重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她说。就在她开始滔滔不绝的时候,戴假牙的人喉结滑动了一下,吞咽发出清脆的咕哝声,然后快步跑到床头边,打开壁柜,扯了扯我的白大褂,将柜子里的大酒缸指给我看。他跑动,扯我的衣角,指酒缸给我看,都是快速而无声地进行的,仿佛戏台被人指挥的木偶,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配合她的讲述。
我特别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尽管刚刚哭过,她的脸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似乎她所说的一切是别人的事情,她要做的就是把它讲述出来,给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听。叫人不由得想,如果换到别的任何地方,她也一定会将她的话讲述出来,不管对方是谁,她所需要的就一点:要有听众。
她说得最多的是他的父母。他刚满周岁,父亲便被镇压了。因为他的父亲是个土匪头子。也喜酒,喝多了就吆喝手下去抢人,遇上接亲的人家,便当然地把新娘子抢到土匪窝子,一次次,自己做主当上了新郎——这样的人也活该被镇压,她强调——他的父亲被镇压之后,时代是当然地变了。母亲带着他改嫁到了另一户人家,接着生了四五个孩子,因此他在家里总是抬不起头。小时候是,她嫁过去后更是。以前对他不好就算了,没想到对她和孩子们一样不好……每每说到这里,她一向平静的讲述总会生出些许波澜来。提到他的母亲,她用的是“他妈”,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在咒骂;与此同时,她的双眼咕噜一下瞪得浑圆,控诉似的盯着他的脸,这更加加深她是在咒骂的印象。事实上,她所谓的他母亲的不好,极有可能是天底下所有婆媳之间都可能存在的罅隙,与他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毫无关联。但她斩钉截铁地认定了有。“如果他父亲不去当土匪,就不会被镇压,他母亲就不会改嫁,他在家里就不会受那么多的气。”她说的似乎很有逻辑,也完全称得上蛮不讲理。
这时候,戴假牙的人嘿嘿一笑,又开始大声说话了,却不是顺着她的话说,也没管她还沉浸在回忆里,是否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他先是将拇指和食指伸入裂开的嘴角,掐住上方的门牙轻摇了几下,又将下颌尽可能地下拉,露出口腔尽头的大牙。看到了吧,基本上都是假牙。他说。我笑了笑,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他的牙,他的话不过是印证了我的判断而已。他接着讲起戴假牙的经历: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门牙旁边的一颗有些松动,去找医生看,牙医却首先拔掉了他的门牙,其他的牙追命似的,也跟着松动了,于是只好全都换上了假牙……他的话既简洁又准确,语速却出奇的快。说完,戴假牙的人便静静地看着我,又是嘿嘿一笑,同时大张了嘴,露出整齐却色彩斑驳的牙影,左侧的嘴角朝向她的方向接连扯动了几下,他的笑因此显出了些诡异。我看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阴谋得逞后的狡黠和轻松。
我们都没再说话。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们早已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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