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舞大妈要出嫁

2017-09-03 08:41刘大军
剑南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广场舞蹈老师

□ 刘大军

广场舞大妈要出嫁

□ 刘大军

1

一下公共汽车,李红英就嗅到了街面上令人焦躁的气息,一双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起来。抬眼一望,平日里拥堵不堪的大道上车辆和行人出奇地稀少,往日里璀璨耀眼的街灯漏洒出的是静谧的昏黄;在通往涪江大桥的交汇路口,站满了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不时有一辆鸣着警笛的越野车令人心悸地驶向桥的对面;江那边矗立于龟山上的越王楼的彩灯晚七点就该开放了,这会儿已是七点三十分,但只见黑褐色的楼体像一根硕大的竹笋直刺暮云低垂的苍穹;楼前的广场了无一丝光亮,更没有激越的音乐声从扬声器里飞过江来。她一边疾走一边揣摩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半天也没理出一个头绪来。于是她开始责备自己出门晚了,遮遮掩掩一拖就将近一两个小时,快六十岁的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其实,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光明正大的,不就是晚上去越王楼前的广场跳跳舞、活动活动身子骨、愉悦愉悦身心么,有什么必要在王老头面前躲躲闪闪的呢!他也每天一吃完午饭就提上保温杯,匆匆忙忙地赶到附近的仁和小区业主活动室,去和一帮老伙计搓搓带彩的小麻将,直玩到夜里十点以后才回家。他一进屋就从微波炉里取出饭菜端进卧室,再倒上一大盅白酒,昏天黑地醉一台,酒足饭饱之后倒床便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洗漱用早餐。他还不无得意地炫耀说:“我们麻协的活动风雨无阻,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我们这些老头子搞点小赌博。”

王老头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打破了十来年的生活习惯,午饭一吃,忙不迭地泡上一杯酽茶,点燃纸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两臂吞云吐雾,做出踌躇满志谋划大事的沉思状。直到她把锅碗瓢盆和厨房收拾停当,开始拖地板,他才走进他那间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和烈酒气味的卧室,从腰带上取下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的什么宝贝物件。

她原打算去街对面的大华美容院洗头染头发,再做一次皮肤护理,回家后找出能衬托她高挑圆润的身材、甜美白皙面容的衣裙,做好晚饭,吃完饭洗个澡,焕然一新地到越王楼后街的春茗茶社去会见秦老师,商谈九月九日重阳节广场舞大赛的事儿。

她不知王老头今天玩的什么魔道,竟然连麻瘾也不过了,还赖在他独占的酗酒抽烟睡觉的主卧室里穷翻腾。他究竟要干什么呢?和他共同生活三十多年了,老头子的大事小事都容不得她过问,更不允许她插手。她也懒得管他的事,她只管平静地过着寡淡的日子,毫无欲念地耗着余生的岁月。

眼看着老头子把一大堆发黄的材料、报章杂志和暗红色的获奖证书摊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口含烟卷开始整理他的“丰功伟绩”。只要他一沉浸在他的 “光荣历史”里,就会把麻将和烧酒忘到九霄云外的。老瘟丧不出门,她咋能离开家呢?她心里暗暗地着急起来,早已约定好的事十有八九要泡汤了。拖完地板,她又拿出了干拖布,心事重重地清理地上的水渍。在她的小卧室她已经打好了问话的腹稿,拖至客厅,故作漫不经心地莞尔一笑: “怎么,今天没约好牌角子?”

他 “噗”的一口吐掉烟蒂,一团刺鼻的烟雾直向她脸上喷来,回话的声音很是威严: “男人的事,婆娘家少管!”

她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狠狠地把拖布在地板上一墩: “我管?我啥时管过你那些烂事!”复又斜伸拖布,说: “让开!我要拖地了。”

“吔,你今天咋啦?长脾气了?敢在我面前发威,了得!”他的两眼发射出恶狠狠的光,暴突的眼球瞪得溜圆,眉梢一楞又把目光收回到他那堆纸质物品上,说: “我今天有大事要办,等我有空了再来收拾你!”边说边收起他那堆破纸向他的卧室走去。

“哼哼!”她在他重重的关门声中畅快地冷笑了两声,心想你一个靠吃社保过日子的下岗二十年的乡巴佬,就凭你自认为的那点可怜巴巴的 “本钱”,无非是在你的牌友圈里炫耀炫耀而已,现而今你又能干出什么大事呢!

老头子窝在家里,她怎敢离开家门呢,也不好再以去厂子做账为借口,况且离晚七点还有四五个钟头,这漫长的时间实在是难熬啊!她只好缩回她的小卧室,打开她用自己的钱买的平板电脑继续看她的电视连续剧 《北平无战事》。这是她打发无聊日子的最佳选择。人们大凡一上拿得起放得下的年纪,是最容易用无聊的事来消解情绪的,急躁也好,期盼也罢,只要把眼前的日子过安稳,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很快就陷入了波诡云谲、跌宕起伏的剧情里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茶几上的电话铃声惊炸炸地响了。她正在猜想是不是杨姐打来的,正要去接,刚走出房门就见老头子一个箭步从卧室里射了出来,大声吼道: “我的电话!”说着呼地一下抓起听筒,左手猛地向她一挥,就高喉咙大嗓门地吼叫起来: “我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要把材料搞扎实,你们就是不听招呼,光凭操嘴皮子干吼,能解决问题么?好,你们先把人召集齐,我一会儿就过来审查材料。”放下电话,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重又抓起电话开始拨号,抬眼看了看缓缓退回卧室的她,手捂话筒压低声音说道: “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次一定要将事情进行到底!大家要有信心。”

王老头索性在客厅里坐下了,一支接一支地燃烧着烟卷,窸窸窣窣地翻腾着他的宝贝资料,在一叠材料纸上忙不迭地写写画画,一直忙活到时钟敲打六点,他才语气豪迈地向着在阳台上浇花的她说道: “我和朋友有个聚会,今晚就不在家里吃饭了。”说罢提起资料袋,重重地把门一摔,急匆匆地走出了楼道。

她如遇大赦,浑身顿时轻松起来,赶紧走进卧室,抱出早已准备好的衣物,脱光做家务活的衣服,紧紧关上卫生间的门,拧开淋浴器的热水龙头,一任雨丝般的温热水从头到脚浇洒她那燥热的身子。春雨潇潇,润泽着她那绸缎般的肌肤,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尽情地吸收着这沁透心脾的温暖,似要把一生的疲惫、郁闷、烦愁统统地驱散出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她才关闭了莲蓬头,擦干了墙面镜上厚厚的水雾,挺胸收腹,双腿并立,搓擦湿漉漉的头发,同时评判着往日里还差强人意、今天却显得有些发福的身子,禁不住一阵阵叹息:哎,这无情的岁月啊,几十年的光阴一晃就过去了……

2

她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向着桥面走去。大桥头两侧的汉白玉栏杆旁聚满了议论纷纷的休闲之人,人们共同的话题是越王楼广场刚才发生的事。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一些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暴焉子老汉,他们抢先占据广场,拉起了横幅,抢了跳广场舞使用的音箱和大喇叭,要求提高退休待遇。突然,警报器一声鸣叫,局面立马改观,袭警者全部被带上了警车。现在正在清场。

“饭胀饱了!闹?有啥子闹头嘛。今晚的舞是跳不成了!”一位身穿彩色舞蹈服的大妈叽叽喳喳地抱怨。

“听说他们要求按照和公务员相应的级别领取退休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从桥对面走过来的一位老者倒背双手悠悠地说: “这年头,有两千多元养老金,够吃够喝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哪!”

“也是啊!如今物价这么高,两千多元顶个屁用?听说领头闹事的那个人在国营企业当过头儿,他把企业搞垮吃社保了,心头不烫然,就不断生事。”

……

一辆辆警用大轿车从桥上呼啸而过,昏黄的桥灯,厚厚的窗帘,任何人都想象得出车里面装着些啥人。

王老头被抓了!她敏感地意识到她家老头子出事了,乱哄哄的头猛地变得斗大,只觉得身子一阵阵下沉,两腿不住地打着闪。她急忙咬牙闭气,偏偏倒倒地移向桥栏杆,重重地把身子斜倚在了冰凉的浮雕圆柱上,霎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眼下她该做些什么,该不该给玉华打个电话。玉华的老公如今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平素间和司法界的头头脑脑混得很熟,请他出面通融通融,至少可以保证老头子不吃亏,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事。

谁知玉华的电话先于她打过来了,一开言就是一通霹雳火闪: “二姨,你是咋个经佑我爸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你都不劝一下、阻挡一下,任由他胡闹。这下他被抓进班房你心里就安逸了,你就自由自在了!你要搞清楚,想明白,要不是我爸娶了你,把你弄进城安了工作,你现在还在大山里头背太阳过山哩,哪有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的好日子!”

王玉华这通训斥并没有把她震懵,反而像一桶凉水向她迎头泼来,使她彻底地清醒了,身子骨也有了力气。等外甥女的连珠炮放完,她先是哼哼冷笑两声,才不紧不慢地回击道: “我不是你的二姨,也不是你爸的老婆;我是你家的廉价保姆,是供你爸发脾气耍威风的受气包!他王敬东那么牛皮的人,我一个在你家只做事管不了事的老妈子,劝得住阻挡得住他吗?”

王玉华没想到一贯温顺的二姨今天居然有这么猛的火力,哑了好一阵子才缓下语气说道:“取人的事你不管——你也管不了。我老公已经在和朋友通络了。刚才我们商量了,等他一出来,就把我们给你们买的房子卖了,送你们回老家,租个几亩地,让他折腾土地去。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不说了,我们正在往拘留所赶。”

赶回老家?哼哼,亏他两口子想得出来。她在心里又是两声冷笑。乡下老家回得去吗?说得轻巧!他们的老家在远离城市两百多公里的大山深处的竹林湾,老头子的父母在三年大饥荒时饿死了,成了孤儿的他全靠村里这家一碗饭那家一件衣抚养长大,还把他送进县里的中学读了初中,四十多年前他离乡时就把故乡连根带苗拔走了。她的家在老头子家的山脚下,三间土墙瓦房早在父母去世后就垮塌了,如今她家所在的场院林盘已经开辟成了竹海农家乐。去年清明回家给父母扫墓,村里剩下的二十来户人家已没有几个人认得她了,故乡只留在残破的梦里。受了王老头三十多年的磋磨,跟他回去做啥?她早就期盼着和他分开过日子了。

不走,坚决不走!你卖你的房子,我有两千多元的养老金,还有做兼职会计的收入,够吃够穿够租房子了。将来老得不能走动了就住养老院,清清静静过完一辈子。她再也不愿伺候他们一家人了!

她甚至有了邪恶的念头——巴不得王老头把牢底坐穿。

心一横,腰身也挺直了,脚上有了劲道,她逆着熙熙攘攘过江的人流,急急火火地往越王楼后街的春茗茶社赶去。

3

春茗茶社设在一幢仿唐风格的临江建筑内,古朴典雅,大堂散座里的茶客还在议论刚才在越王楼广场发生的事,说长道短,七嘴八舌。她穿过弥漫着茶香和烟雾的茶座,径直向后厢她和秦老师见面的 “太白居”雅室走去。她的潜意识不断提醒她:秦老师早就等在这里了。

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门,只有壁灯放射出一片幽暗的光亮,壁灯对面的双人沙发里,一对看不清面目的男女紧紧地搂抱着,过分亲昵的动作把她的双颊烧得火辣辣的。她赶紧给人家掩上门,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茶社。

西天的晚霞燃尽了最后的余晖,涪江两岸河堤绿荫道边的景观灯像两串耀眼的珍珠把绿波荡漾的江水映照得流光溢彩,鳞次栉比的高楼也被变幻迷离的灯光覆盖着,整个城市静卧在梦幻里。此刻,她哪有心思欣赏这灯的海洋夜的江城,被人抛弃的失落感把她的精神和肉体严严实实包裹住了。此时,她只有一个疑问:秦老师怎么会失信呢?

秦老师是不会失信的。这是她四十年前就用钢筋混凝土浇筑在脑子里的信念,也是和秦老师重逢之后又一次得出的结论。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她刚摸出手机, 《你是我的小苹果》的彩铃声不失时机地唱了起来。这是秦老师专门为她设置的 “单线联系”彩铃。她急忙按下接听键,劈头就是一通责问: “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守信用?你这阵在哪里?把我一个人凉拌起,脚杆都站麻了……”

秦老师并不计较她突头突脑的发泄,只一个劲儿地道歉,等她呼吸匀净了才对爽约的原因作了详尽的解释。他说,为了和她见面商量广场舞大赛的事,今天傍晚他提前到了越王楼广场,刚安排几个舞场骨干把音箱抬出来,把电源线接好,就被呼啦啦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老头包围住了,他们人多势众……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她截断了秦老师冗长的叙述, “这会儿我就在越王楼附近。”

“红英,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今晚带头闹事的是……”

“是我家的王老头——王敬东,他被警察抓走了。”她轻松平淡地说道, “秦老师,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得回去料理一下,改天再约吧。”说罢脚步沉重地顺着涪江河堤往家里走去。

入秋后的晚风彻底地消解了白日的炎热,河堤上散步休闲的人多了起来。老老少少都显得闲适轻松,在沿江两岸高大建筑物投下的迷幻灯影里,尽情地享受着凉爽河风的轻抚,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家长里短的话题。人们早把刚才发生在越王楼广场的事丢到爪洼国去了。

她的脑子里淤塞着一团浓稠的浆糊,头顶如锥刺般疼痛,两条腿像灌了铅迈不开步子,仿佛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偌大的心灵空间不断冒出一个问号:王老头会怎样呢?

其实王老头并不是惜钱如命的人,他一个月有两千七八养老金,还有几百块钱的补贴,三千多元足够他简约生活的用度了,他女儿玉华隔三差五还要给他拿些钱买些衣服。倒霉就倒在他从部队转业到国营涪江木器厂当了个破厂长。当年的木器厂有几百号职工,是全市独一家生产办公用品生活家具的大庆式企业,干部工人的工资高,上缴的利润排在全市前十名,他经常从表彰会上抱回奖状。那时候他的身上投下了多少羡慕的眼光啊!有道是风水轮流转,花无百日红,仅仅几年时间,涪江市就冒出了几十家木器厂家具厂。人家生产的木器不仅材质好、样式新颖,而且价格比他们厂低了两到三成,广东、浙江、上海的欧式家具也源源不断地流向原本闭塞的涪江市和周边县区。国营涪江木器厂粗、笨、糙、贵的产品没有了销路,厂子给工人盖宿舍楼的计划黄了,工资全靠向银行贷款才能发出,直到资不抵债,政府宣告破产,将厂子占用的国有土地拍卖,偿还了贷款,安置了职工。王老头和他的在厂里做财会的妻子双双走进了下岗吃社保的行列,从统子楼搬进了他女儿给他们买的沿江小区两居室的商品房。

王老头满六十岁的时候,养老金只有几百块钱,不够他的花销,他就开始搜集有关政策文件资料,整理他的 “丰功伟绩”,穿梭于打印店打印这复印那,忙得不亦乐乎。

记不得是哪一年的夏天,他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从菜市场买回了鲜肉活鱼新鲜蔬菜,还有几瓶五粮醇,和她说话也不再是命令的口气:“红英啊,我今天要请客,你来主厨,我给你当下手。”说完就忙不迭地拴起围腰进厨房忙活去了。中午来赴宴的都是些血气旺盛说话不熄火气的老头子,他们频频举杯,胡吃海喝,话语滔滔,语无伦次。

她忙活完菜、汤、饭活计,就躲进她的卧室,静听着客厅里的推杯换盏、喧闹之声,暗自抹着眼泪,不知道从来就不安分的王老头要闹出些啥名堂。越想越着急,她实在找不出劝阻王老头的理由和法子。再说了,向来对她颐指气使的王老头听得进她的一言半语苦口良言么,不把她骂个狗血淋头才怪呢。他爱折腾就让他去折腾吧!

王老头王敬东一条道走到黑,终于走进了呜呜鸣叫的警车里。

4

建在涪江河畔的沿江小区是本市第一批开发的多层商住居民区,里面住的大多是最早闯荡市场练摊挖到第一桶金的个体户,十几栋楼矗立在河堤内,又濒临堤下的一片芦苇繁茂、水草丛生、鹭鸥翻飞的湿地,近观碧波绿浪,远望青山逶迤,是令人艳羡的栖憩之所。小区建成二十多年了,外墙的马赛克已经脱落,木门木窗油漆斑驳,低矮的建筑夹在如林般的电梯公寓群中,更显得落寞荒芜。院内的小叶桉枝桠横生,路灯光影斑驳陆离,各色车辆横冲直闯,十几个垃圾桶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气息。倒是临河堤住户开设的小餐馆、杂货铺、茶园、棋牌室、卡拉OK厅喧腾出旺盛的人气和夜生活的丰富多彩。

她一进小区就见她家所在的C栋306室窗户放射出明亮的灯光,知道是王老头的女儿玉华回来了,忙加快步伐向楼门走去。

单元门口果然停放着一辆乳白色的宝马轿车。她的脚步又迟疑起来,心里顿生出几多不安和烦躁。她是来兴师问罪,抑或是商量如何解救她亲生老子?或者正如她先前在电话中所说,要把他们赶回乡下去?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这个和她格格不入的亲外甥女。

心里烦躁得像一团乱麻,她索性在邻近的一个花台上坐了下来。

玉华是王老头和他的原配亦是她姐李红兵的独生女儿。她姐去西藏探亲途中遭遇车祸,葬身于高山峡谷,留在她家由外婆带着的三岁的玉华失去了母亲。之后,由母亲做主,逼迫当时在公社文化站工作的她给姐夫王敬东填房。向来说一不二的母亲更为现实: “你一个山旮旯的女娃子,就凭你在文化站守那么几张报纸几本破书,逢年过节排点节目演演,一个月才领十几元工资,够你吃饭够你穿衣么?等两年你再嫁个你爸一样的农豁皮,还不是背太阳过山背月亮落坡?你爸倒是读过几年书,不是到我们家倒插门,恐怕连婆娘都找不到。”母亲又婉言相劝说,“难道你没看见你姐夫回来给你姐办丧事那几天,来提亲的人起串串,都是黄花闺女,有的还是吃国家粮的哩。姐死妹填房,肥水不流外人田,话虽丑,理却端。这事由不得你做主!跟即去把结婚手续给我办了,跟到你男人农转非享福去!”

“我要考大学!”毫无思想准备的她奋力反击,说得斩钉截铁。

她对大她十来岁的姐夫的印象极其反胃,总觉得他是一个不合群的怪人。早在她在村里读小学时,中学毕业回乡的王敬东就把阶级斗争搞得风生水起,一天押着村里的五类分子这里游斗那里吊打,还配合四清工作队深挖漏划地主富农,弄得全村人鬼哭狼嚎,提心吊胆;后来他被招进部队,不久又得到升职的机会,成了频频在报纸广播露脸的活学活用的标兵。

读书用功崇拜英雄的姐姐李红秀自小就是王敬东的跟屁虫,见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把王富贵改成了王敬东,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红兵,一天到晚跟着他到处闹革命。姐姐嫁给王敬东被周围团转的人称为绝配,一时传为佳话。姐姐结婚后仍然住在家里,当上了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冲锋陷阵,把王敬东在家乡的未尽事业搞得风风火火。为了赶在年底前占用随军指标,姐姐只身一人搭乘运输车去和姐夫团聚。不料路途中遇到暴风雪,她乘坐的车尾车车轮打滑,一个滋溜掉到了冰封雪盖的山崖下,难以施救。小外甥女玉华只得由母亲带着。小家伙自小被外婆宠着,被她妈惯着,脾气乖张任性,说要啥就要啥,稍慢一点就大哭大闹,全家人都得捧着她让着她。她妈一死,就更加乖戾了,整日里哭着要妈妈要爸爸,一刻都不安宁。李红英从来就烦这个骄横的外甥女,从来就不给她好脸色。

姐姐去世一年后,王敬东灰不溜秋地回乡寻找续弦对象了。李红英知道自林彪事件后,活学活用不再提说了,王敬东被派到边防部队当了副营级教导员,负责后勤工作。褪去光环的他再也没有了当年衣锦还乡完婚时牛皮哄哄的气势了,对配偶的要求也降低了政治标准,只要不是专政对象的子女,只要能善待她的女儿,农村、城市户口的都行。

李红英万万没有想到母亲打起了她的主意,生拉活扯地把她和一个令人反感生厌的人扯到一起。

“这事由不得你!”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恶鸡婆, “啪”的一个耳光扇过去,打了她几个趔趄,一通骂骂咧咧、哭天抹地的诉说后,把她关进了密不透风的土墙屋子里,还放出狠话说不答应就不开门,哭死饿死挖个坑埋了就是。她就用绝食来抗争。三天过去了,母亲终于软下了身子,答应她明年再考,但有一个硬杠子——考不取就必须和姐夫结婚。心仪李红英的王敬东用大把的钱对李家主妇做足了功课,他也在一旁劝导,说妹儿你不是喜欢唱歌跳舞吗,只要随了军,保准让你参加部队文工团。她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演绎了现代版 《三击掌》的李红英只在文革末期读过两年区高中,第二年一进考场就彻底地晕了,英语科更是交了白卷。痴迷的舞蹈梦也破灭了。她只得履行自己的承诺,踏上雪域高原完婚,随行带上了快进幼儿园的外甥女王玉华。

在部队招待所,她和玉华受到了超乎寻常的热情接待,洗脸漱口、吃饭喝茶、出门购物都有人伺候着,饭菜换着花样吃,被窝被电热毯捂得暖暖的,一个女兵还给玉华买了羊皮袍子靴子。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始终不见戍边的副教导员的影子。一周后她才从接待他们的军人的零零星星的言谈中知道了实情。说是王敬东在给哨所运给养途中遭到了偷越国境的犯罪分子的袭击,身在明处的他叫随行的战士不要首先使用武力,要用思想攻势瓦解敌人降服敌人。他慷慨激昂地登上一个土包,正义凛然地向躲在树林草丛中的叛逃分子宣讲政策,宣读语录要他们弃暗投明,放下屠刀。那些人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说教,一排枪子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接着是飞刀弩箭雨点似的向他们飞来。战士们只好开枪还击。听到枪声的边防巡逻队也不失时机地赶到了。几个自卫还击的战士受了轻伤,副教导员王敬东被飞刀扎伤了下身,还在边防卫生所抢救,不日将运回拉萨医治。

得此消息,玉华哭得昏天黑地,成天吵吵嚷嚷要去边防所看望她的爸爸。

她却怡然泰然——我是为完成婚姻任务而来,王敬东受伤与我何干。

王敬东在军区总医院住了一个月就兴高采烈地回到招待所张罗结婚之事。她却漠然地应付着,他叫干啥就干啥,全然没有一丝喜悦的心情和容颜。

婚礼简单朴素。王敬东在部队也没几个朋友,就只有十来个四川老乡在招待所围了两桌闹酒,团政治处来的副主任举完杯说完祝福的话就离席了。

更令李红英蒙受奇耻大辱的是——新婚之夜宽衣解带之后,王敬东完全丧失了作丈夫的功能,锋利的飞刀彻底地断了他的命根。

身负重伤的王敬东既不懂军事又不擅长管理,组织政治学习倒是他的拿手好戏,就被安排在招待所当了教导员。闲着也就闲着,他却老爱翻检各种过期的报纸杂志,寻找报道他在边防线上勇斗匪徒的事迹。只可惜今夕已非往昔,他那些自认为克敌制胜的作派不仅惊诧了已经进入边防军埋伏圈的犯罪分子,还让几名战士负了伤,自己也搞成了半残废,不给他处分是念其动机纯洁、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哪有什么报道,哪有什么表彰!于是他就猛着劲地抽烟,无节制地酗酒,脾气也变得暴躁无常了。

日子最难熬的是李红英。王敬东工作不顺心时就要关着宿舍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晚上酒劲一上来就开始作践李红英的身子,抓扯撕咬,狂摸乱揉,折腾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李红英先是忍气吞声,任由他摆布,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才奋起反抗,骂他是畜牲。他才不管这些呢,涎着脸皮借酒装疯,骂骂咧咧说一些粗鄙的话,一发飚就说: “你是我婆娘,老子看到一窝嫩闪闪的白菜吃不进口,不薅刨几下能解心头之饥么?枉自讨了一个婆娘啊!你要是有你姐姐那样温柔就好了……”她一见王敬东提酒瓶进宿舍就要扎紧衣裤,就差没戴防护面具了。

和王敬东结了婚保准她进入文工团唱歌跳舞自然是吹牛皮不打底稿的谎言,谋得经济上的独立才能获得人身的独立,这才是她的当务之急。她一踩熟地皮就多方奔走,八方求人,终于被安排在了幼儿园当教师。成天和天真烂漫的儿童在一起唱唱跳跳,天大的烦恼也就随风飘散了,只是心里的隐痛时不时袭来,稍有闲暇就暗自垂泪。幼儿园离他们的住地有几公里的路程,她很多时候以值夜班为借口,待在值班室里温习着高教自考书籍,准备拿一个大专文凭,为将来安身立命找一条路。

王敬东在大众广庭里对李红英是一副妇唱夫随、幸福美满的样子,这令很多同僚和下级对这对老夫少妻艳羡不已。但李红英知道,他对他女儿玉华才是真心实意的疼爱,风雨无阻地接送上学自不说了,穿衣洗脸、陪写作业、陪逛商店,无节制地给零花钱,就差没把她一天到晚捧在手心里了。李红英懒得管这些闲事,她也管不了。因此,玉华就只把她喊着 “二姨”,一直喊到现在。

手机铃声骤然响了。玉华气急败坏的声音震破耳膜: “二姨,你一天就只晓得和一帮老头老太婆跳街舞鬼混,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你男人都被抓了,你还在外头疯……还不回来清理清理我爸那些东西,等到抄家抄出点名堂那就哭天无路了!”

她 “啪”地扣了电话,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小区。

今夜,她无家可归了。

5

她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铁牛广场。

位于城中腹心地带的铁牛广场紧邻涪江,早年这里名叫铁牛街,是一个商业繁华、人流拥挤的水陆码头,因江边堤岸有镇水铁牛雕塑而得名。民国年间,涪江上通江彰平原,下通合川重庆,江上舟楫往来穿梭,木筏顺江漂流,水路运输很是繁忙,高亢的川江号子吼出了一江的风情。船拐子、筏子客、脚力背夫云集于此,商贾、掮客、牙医、说唱艺人、江湖术士、小偷骗子在狭窄拥挤的街市、茶馆、饭铺、酒店、书场、戏楼、客栈、杂货铺间往来穿行,一天到晚灯红酒绿,闹闹嚷嚷。随着公路、铁路运输的快速发展,水运日渐萧条,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涪江水域彻底绝了船舶、木筏、漂木的踪迹。铁牛街一带成了居住底层群众的棚户区。政府一声令下,拆除了这片老旧木架构房屋,开发成了商住楼盘,沿江修建了观光大道,重塑了硕大的铁牛雕像,新建了供市民休闲的铁牛广场和明清风格的戏楼。每天从早到晚,居住在周围的群众便自发地走到这里,唱歌跳舞,闲坐聊天,观赏各种各类的文艺表演、艺术展览、商品展销。

此刻,广场上彩灯的光影逐渐暗淡,音箱里送出的乐曲的音量正在减弱,跳舞的大妈大姐、大伯大叔也在和舞伴挥手告别。时间已过九点,广场舞该散场了,在四周闲逛纳凉的人悠闲地四散而去。

站在广场出口阔叶桉浓荫下的她两眼定定地盯着跳舞归家的人流,希望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两眼看花了,两腿站木了,人流退尽了,广场空旷了,也不见杨姐的影子——莫非杨姐今晚没来跳舞?她可是风雨无阻、一场不漏啊!

热汗淋漓的身子一下子瘫在了冰冷的休闲椅上,任由夹杂着暑气的江风浸润着麻木的神经。许久许久,她才从梦魇中苏醒过来,想起了来找杨姐的目的——此情只有向杨姐倾诉了。

杨姐比她年长几岁,早年下乡当过知青,回城后读的是财经学校,是她从西藏回到四川就业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她在木器厂学做会计,杨姐已经是二轻工业局的会计师了。杨姐对这个谦虚好学而又文文静静的妹子很是喜欢,不仅手把手地教她学习工业会计业务,帮她做账,还给她补习文化课,指导她考完了高教自考财会专业各门课程,拿到了大专文凭,于是她才有了在城市安身立命的底气。由于和杨姐走得近,久而久之两人就无话不谈,她的性格脾性,乃至于身世处境,杨姐也知根知底了。杨姐知道她在家里的地位卑微,经常带她参加二轻系统的学习培训、参观访问、歌咏健身之类的社会活动,鼓励她振作起来,自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还介绍她认识了会计行业的一些姐妹。几年下来,她的脸上有了笑容,一出家门厂门活脱脱成了另一个李红英。

那时候,木器厂正在走下坡路,产品卖不出去,银行贷不到款,工资发不出,每一个职工兜里都揣着一大摞医药发票等待报销。厂长王敬东整日里没有一个好脸色,不是训人就是骂娘,搞得灰头土脸,东躲西藏;心情稍好点就召集工人开会大讲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大批市场经济的种种罪恶,博得吃惯了大锅饭的老工人的同情。回到家里,他哪里见得李红英精神焕发、不把他当回事的样儿,摔盆子砸碗、扯鸡骂狗已是生活常态。李红英见怪不怪,懒得理他,由着他喝烂酒发牛脾气,早上照例跟着杨姐去人民公园学舞剑,晚上去人民公园灯光球场跳交谊舞。

这天早上李红英舞完剑在农贸市场买菜回来,王敬东气咻咻地从客厅里的木椅上站起来,对着她大喝道: “你给我站住!”李红英没有理他,径直向厨房走去。王敬东冲上前去,一把扯住她的马尾辫子,“啪”的一个耳光搧得她连打两个趔趄。她捂住发烫的脸颊怒视着双眼爆绽、气涌咽喉的施暴者,锐利的目光割断了王敬东把她转为城市户口那唯一的一丝温情。

王敬东见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样子,气得在地上直跺脚。他 “噗”的一口吐掉嘴角的烟蒂,恶狠狠地叫嚷道: “你是不是看到厂子要垮了,心里比喝凉水还痛快,成天穿得妖妖娆娆的,在外头勾引野男人,回到家看我的笑话儿?哼哼,我就不信老子堂堂一个正营级,治不了你一个骚婆娘!”他还下了一道死命令: “反正工厂要垮杆了,也没有啥子会计账做,你给我乖乖地待在屋里伺候老子和玉华,再往外跑,打断你的狗腿!”说着从里屋拿出经常向她示威的竹片,在地上拍得噼啪响。

趁这当儿,李红英夺门而逃,一趟子跑出了厂区。她能到哪儿去呢?娘家的父母已经过世,几个很要好的女工敢接纳挨了打的厂长老婆么?她在公园里闷坐半天后,独自在涪江大堤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嘤嘤啜泣着,真个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直到晚上和在堤上散步的杨姐夫妇相遇,她才像遇见救星一样扑在杨姐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杨姐的爱人是二轻工业局局长,曾经是王敬东的上级,自然治得了他的下属。他俩好一阵安慰劝导后把她送回了家。第二天局长把他俩叫到了办公室,当着几个厂长经理的面严厉地批评了蛮横霸道的王敬东,要他当面向李红英道歉,给局党组写出书面检讨,还给他下达了处理好家庭关系的几条指示,这场风波才勉强平息下来。

王敬东的一耳光把他们貌合神离的婚姻彻底地搧没了。从此,他们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是各走各的道,各想各的事,各用各的钱,日子就这样磋磨下去了。

木器厂破产,大家都被清场出局,王敬东再也没有文件可看了,再也没有会议可开了,再也没有上级可请示了,成了纯粹的社区居民,昔日的威严威风一下子扫除殆尽,人也老得很快。关在屋里喝了几年闷酒后,他走上了争取自己待遇的上访之路……

李红英却因此落得耳根清静、心境清闲。经杨姐介绍,她凭着注册会计师的资格证,在几家企业作了兼职会计,把每月领得的薪水存在银行里,以备不测之需。她骑着电瓶车一天到晚穿梭于大街小巷,忙得不亦乐乎。

曾几何时,这座城市兴起了跳广场舞的热潮。一到傍晚,退休的、下岗的中老年人纷纷着装打扮,从四面八方涌向灯光明亮的公共广场、宽敞的街区、商场门口,这里一堆,那里一簇,井然有序地在一名熟练者的引领下,踏着或舒曼或流畅或狂放的音乐节拍翩翩起舞,直到街灯黯淡,意兴阑珊,才恋恋不舍地四散而去。有时领舞者还要站在人圈中或队列前教授那些不会舒臂扭身送胯摔头踢脚伸腿的从来不知舞为何物的大妈大婶、大伯大叔们。广场舞之勃兴,合了全民健身的时代潮流,除了邻近小区居民抱怨噪声吵闹经常投诉外,政府顺势引导,划定了场地,规定了时段,限制了音量,并有城管队员巡逻检查,严格执法。文化部门不仅加大了对广场舞的指导力度,还时不时组织比赛,选拔节目参加各种公益演出。由是,广场舞便像夏天里的夜来香一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灿烂开放。

几年前杨姐带孙子去了美国俄亥俄州,一回来就登门造访了李红英,简短叙谈了别情离緖后就问她去跳广场舞没有。李红英见被杨姐凉在一边的王敬东黑瞅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就淡淡地一笑说:“老都老了,跳啥子舞啊。”杨姐嘿嘿一笑,“你老?你有我老?跳广场舞强身健体,陶冶性情,好处多了。你的文艺细胞很丰富,不要白白地浪费资源。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够你磨呢,未必你就成天窝在家里给王敬东当保姆么?”杨姐又指着王敬东的鼻子数落了一阵子,临走时说道 : “红英,明天晚上七点,我在铁牛广场等你。要是王敬东敢阻拦你,或者跟你过不去,我把妇联搬来收拾他。”天王老子都不怕的王敬东,就虚杨姐夫妇俩。

从此,李红英加入了杨姐新组建的以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典舞蹈为主的“夕阳美”老年舞蹈团,每天晚上准时在铁牛广场音乐喷泉旁,合着激越的舞曲,踏着矫健的舞步,沉浸在悠悠岁月的回忆里。几个月下来,她感到身心自由了许多,盘桓在心里的压抑、忧愁、烦恼也在慢慢地消解。她再也不把王敬东当回事儿了。

来自大山里的她在这个城市无亲无友,人脉根基浅薄,唯一可以交心的只有杨姐,唯一可以依托的也只有杨姐。杨姐退休后寄身心于老年文化活动,是广场舞的领军人物,每天晚上都会准时出现在铁牛广场,给几支舞蹈队轮番教习新编的集体舞。她今晚怎么没来呢?李红英没来铁牛广场跳舞有些日子了,她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才记起半个月前杨姐曾经打电话约她去呼伦贝尔大草原避暑,顺便学习一些当地少数民族的舞蹈。哎,都被王老头的那些烂事闹懵了。

6

杨姐领衔的 “夕阳美”老年舞蹈团的成员是以下乡当过知青、曾经在文艺宣传队做过骨干的机关事业单位和大型国有企业退休人员为主体,他们还有一支民乐与西洋乐器混编的伴奏乐队,舞者人数多,穿着时尚,言谈举止尽显地位的优越,加之扩音器的音量大,在铁牛广场几支舞队中独占鳌头。他们聚集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 “想当年”的话题,跳的都是那个年月红遍大江南北的流行舞蹈。这些人不管现在是年老色衰生活困厄,还是身强力壮家境殷实,只要竹笛引出清脆的旋律,小号奏响高亢的乐音,全都忘我地在舞场中昂首舒臂扭动腰肢跨出大步劲歌狂舞,复活他们 “激情燃烧的岁月”。什么 《毛主席的光辉》《北京的金山上》,什么 《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 《拿起笔作刀枪》 《盼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什么《翻身农奴把歌唱》《金珠玛米呀古都》 《阿瓦人民唱新歌》《延边人民热爱党》 《库尔班大叔你去哪》……几十曲老歌演绎下来,一场舞就完结了。天天如此,百跳不厌,成了夜幕下铁牛广场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吸引了很多围观的闲散之人。

起初,李红英跟着领舞的杨姐跳得也很投入,她那娴熟的舞姿也得到了自认为血统高贵的城里人的认同。一些老姐妹不仅赞美她的身材好还夸她会保养,散场时总会有一些老男人没话找话地和她搭讪,或者借故送她回家和她挨挨擦擦地走很长一段路。对于这些表错情放错电的打精神牙祭者,她总是在心里一笑了之,没当一回事;她只把跳舞作为锻炼身体、消磨时光也是逃避名存实亡的家庭的无奈选择,她就坚持了下来。

不经意间广场舞在几个街区蔓延开来,参加者不仅仅是退休赋闲的中老年人了,一些吃低保的居民、待业人员、下岗工人也加入进来了,而且还加了早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一早一晚在长空里飘荡。

终于有一天,始作俑者 “夕阳美”舞蹈团受到了社会关注,指责噪音扰民、影响交通的投诉电话打爆了市长热线;本地报纸只能以 “全民健身”为新闻的由头低调报道一些花絮。

在杨姐他们浑然不觉中,文化局的人员不断来到舞场观察、走访、拍照,城管局加强了广场的巡逻。有一天,杨姐被叫到市文化局 “约谈”,其他的人员也先先后后被召回原工作单位或所在社区集中学习,向他们宣讲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选拔一些活跃分子去本市重点工程或乡村旅游度假区感受城乡经济社会的巨大变化。

后来杨姐给她讲了约谈的事。文化局领导告诫她:“夕阳美”老年舞蹈团是社会组织,要由主管部门审批;所有成员必须登记在册,在民政部门核准登记后方能开展活动,这是法律的规定。并且提醒她,新时期产生了那么多的优秀歌曲优秀群众舞蹈,你们就一点也没兴趣么?杨姐受到了打击,不再理 “夕阳美”的事,再没去铁牛广场跳舞了。

自此之后,在公共场所巡逻的警察多了,城管局对跳广场舞的区域、时段、音响音量作了严格的规定,市文化局还给每一个舞蹈群派发了舞曲光碟,要求大家选用光碟中的曲目,又在每个群体里选拔两名骨干去群众艺术馆学跳新时代的舞蹈。杨姐带上李红英,成了首批老年舞蹈培训班的学员。

7

那是一个春风熏人的早晨,城区主干道的百年梧桐叶片已由鹅黄化为嫩绿,街心绿化带中的月季盛开得姹紫嫣红,漫空中飘飞着雪花般的柳絮,各种车辆把宽阔的街道挤得满满的。春天给城市营造出了旺盛的生机。搭乘杨姐驾驶的宝马车的李红英,此时的心境却分外纠结,在去与不去学习舞蹈之间犹豫徘徊。去吧,都快满花甲的人了,腰粗腿硬手脚不灵便,学啥舞蹈啊!不去吧,拂了杨姐一而再再而三邀约的盛情,实在抹不开情面。

其实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对学习舞蹈是向往的,三十多年前她在区中学读高中时,曾经在县文化馆参加舞蹈班学习,那是多么令人值得怀念的一段日子啊!如果按照自己那时设计的人生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今天何致于落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境地?失败的婚姻成了她断绝幸福人生的坟墓。能责怪母亲么?势利的母亲已化为尘土,况且她老人家也是为了她的二女儿跳出 “农门”、不挨饿有衣穿。只怪自己没有义无返顾地按着选定的目标走下去。悔恨又有何用呢?想到这里,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在交叉路口停车等绿灯的杨姐听她嘤嘤啜泣有声,忙侧过脸来,习惯性地问道: “又是王敬东拖你的后腿,不准你去学习舞蹈?”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用纸巾擦拭着眼眶,细声说道: “他一天到晚忙着他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哪有工夫过问我的事哩。”转而一耸鼻翼,舒展开眉头,“杨姐,跟你去学舞蹈,我是高兴呢。”

“是呀!我跳了多半辈子舞,从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只有在宣传队学的那点家底,都老掉牙了,也不合时代潮流,是该学习一些新的舞蹈了。”

“只是……只是我们这把年纪了,学舞蹈多困难呀!”

“老年舞蹈培训班嘛,学员都是些老头老太婆,自娱自乐嘛。”

绿灯亮了,宝马车一个左转弯,驶向了通往城西的市群众艺术馆。

群众艺术馆大楼前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灵动的不锈钢飞天乐舞伎雕塑,赭红色的基座被五颜六色的鲜花簇拥着,彩蝶在花间自由地舞蹈。广场四周已停满了轿车摩托车自行车,下车的白发青发红男绿女纷纷向林荫深处的排练大厅走去。

李红英紧紧跟随着大步流星的杨姐,抢在了人流的最前头。杨姐边走边说,吃饭要吃开锅饭,坐席要坐头一轮,我们先一步报到,兴许能选个好老师多学一些东西呢。被动参加培训的李红英可没有杨姐那样高的兴致,她只是在心里默许杨姐的观点,暗自念叨道,要是能遇到当年教她舞蹈的秦开明那样的老师就好了。来不及开启记忆的闸门,说话间排练大厅到了。只见门厅外一溜儿摆放着签到的条桌,桌上的标牌分别写着民族舞、中国舞、现代舞、国标舞、芭蕾舞、体育舞蹈,桌后坐着埋头登记的各个舞种的老师。温文尔雅的女馆长手拿半导体喇叭,满脸笑容地对涌来报到的人说,各位老年朋友,请按你们各自的喜好和专长选择学习的舞种吧。李红英正在犹豫间,杨姐高喉咙大嗓子地嚷道:“我选现代舞,那东西跳起来劲。李红英,你也学现代舞吧!”

“李红英?”坐在民族舞标牌后的老师停下了手中书写的笔,猛然抬起了头,惊异的目光扫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身子也站立了起来。

李红英略一惊悚,循声望去,但见一位身着玫红底色白条纹练功服、身材挺拔、面颊红润、黑发满头的壮汉正向着她点头微笑,口中发出了热切的问候:“红英?是你啊……”便离开座位向她走了过来。

秦老师——秦开明!李红英心里一阵慌乱,脸上陡时泛起了红云,两眼不由自主地放出了惊喜的光芒,身子火辣辣地发着烫。她赶紧低下了头,躲避着秦老师烁人的目光,嗫嗫嚅嚅、语不连贯地回应道:“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淡定的杨姐只顾往现代舞老师那里瞅,没有留意李红英和秦老师互相放电的细枝末节,只是随口搭讪了一句:“你们认识?”

李红英终于抓住了解脱尴尬的机会。她挽着杨姐的胳膊,语气平顺地说:“秦老师是我们县文化馆的舞蹈老师,我在读中学时他给我们排过节目,还推荐我参加了县上的舞蹈培训班,老熟人了。”

“哦。那你就去跟秦老师学民族舞吧。”杨姐丢下李红英,到现代舞班报名去了。

秦老师恢复了常态,两眼却在李红英身上不停地扫描,脸上浮起了璨然的笑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反手拉过一把椅子,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还是这么热爱舞蹈。”他给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嘱咐她先坐下歇歇,待他给这几拨老同志报完名,就给她安排班次。她当然该上他执教的民族舞蹈班。

坐在落红缤纷的桃树下,喝着清冽的矿泉水,李红英热气升腾的心里被遥远的往事漫漶着,思绪分外活跃,也分外清晰。

那是一段值得打开尘封记忆的日子。在她姐姐李红兵追随风云人物王敬东和他恋爱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停课几年的区中学“复课闹革命”了,小学毕业在家扯猪草捡柴的她抵制了母亲给她在家挣工分、长大嫁人的人生设计,在暗中支持她上学读书的父亲的掩护下,偷偷地背着被盖卷儿和粮食上学去了。离开母亲的专制管束,生活在爱唱爱跳的少男少女中间,她活泼开朗的天性得以充分释放,除了读书用功学业优异,嗓子好身材好舞姿优美的尖子生李红英成了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经常跟着领队老师到全区各个公社演出,去县里参加汇演。二女儿在学校的走红消解了母亲的怨恼,讲求现实的“叫鸣母鸡”认为二女儿得到学校老师和区社干部的认可,在人众面前混个脸熟也许不是坏事,没准将来能跳龙门呢!就让她把学上下去,一直升入高中。

那时的高中文化课上的少,走出校门学工学农、野营拉练、排演文艺节目的时间相当充裕,谓之曰“教育革命”之“开门办学”。李红英喜欢这样的生活,一天唱唱跳跳,多来劲啊!

那年冬天县里要举办文艺调演,主管文艺的音乐老师给他们排了个藏族舞蹈《洗衣歌》。音乐老师是从下乡知青中招收的,曾经是宣传队的骨干,这个节目他演过无数遍,排起来轻车熟路。

正当大家信心满满、没日没夜地排练,准备要在调演大会夺彩的关口,县文化馆来审看节目的老师兜头给他们泼了一瓢冷水。那个头戴鸭舌帽身着夹克衫、颀长帅气、被称为秦老师的小伙子看罢彩排,秋风黑脸地走上了筑在操场边的土台子,指着等待结论的音乐老师的鼻子问道:“这是你排的舞蹈?这是你们学校选送的节目?”

不等音乐老师回答,跟在他身边的校长就腆着笑脸说:“是呀是呀!这个舞蹈表现的是拥军爱民大主题,运动中一直在演,没有政治问题。节目是区革委领导定了的。秦老师,我们一定好好排练……”

被称为秦老师的年轻人不容置疑地说:“这个节目不行!”他那清澈的目光先向站立一排神情凝滞的女生扫了一眼,脸上稍许露出了欣喜之情,转脸盯着演员兼导演的音乐老师,严肃地问他:“你看过西藏军区歌舞团表演的《洗衣歌》吗?你熟悉藏族舞蹈吗?你那些大踏步加甩手,那些反复使用的弓箭步,那些伸臂仰头迎接太阳的动作,能表达藏族人民热爱解放军的深情厚谊吗?能体现军民鱼水欢歌的主题吗?全都是前些年红卫兵冲冲杀杀的动作,说得好听一点,你那是是红卫兵广播体操,不是舞蹈,是对艺术的践踏!”

一时间舞台上下都僵住了。来审看节目的文化馆长忙着做出一副笑脸对呆若木鸡的校长和领导说,你们还有别的节目吗?选个嗓子好的学生唱段样板戏也行,总不能让一个区交白卷吧。校长连忙点头说有有有,李红英同学嗓子很不错。

“就定《洗衣歌》吧!”秦老师一锤定音,“不过,这个舞蹈必须由我来排。我刚才看了,有几个女生还是蛮有基础的,特别是跳卓嘎那个高个子女生,她那脚、手、腰的动作和面部表情特别具有舞蹈潜质。”

高个子女生就是李红英。

秦老师就留了下来。他先不排舞蹈,而是请学校在一间腾空的教室安置了简易把杆,安装了一面大镜子,作为临时排练房,又请音乐老师用脚踏风琴弹奏舞蹈练习曲,把由他挑选的李红英等十几名女生集中起来开始为期七天的基本功训练,练习腿、脚、臂、手、腰、腹的舞蹈基本功,练习呼气吸气,练习乐感节奏。秦老师的训练非常严格,要求每一个动作必须按他的示范一丝不苟地完成。谁要偷懒,他手中握的篾片就会落在谁的身上。头三天,这些农家女子一个个腰酸腿胀,站立不稳,蹲不下身,吃不下饭,只想喝水。多数人想打退堂鼓,只有李红英没有叫苦,她坚持每天早上围着操场跑十圈,晚上趁大家都睡了,一个人悄悄地溜进排练房,对着镜子,复习白天学的动作。

这一切都被秦老师看在了眼里。秦老师除了早晨陪着她跑步,晚上也走进排练房,给李红英开小灶,加大训练量。排练中秦老师说李红英有舞蹈天赋,鼓励她勤学苦练,争取做一个专业舞蹈演员,由此改变自己的命运。闲聊中李红英得知秦老师毕业于省舞蹈学校,本应分配到省歌舞团,被分配到这个山区小县文化馆作群众舞蹈辅导工作。他对她说,虽然现在不是搞艺术的时候,但他宁可掉脑袋也不愿放弃自己的艺术操守。他还给她讲了什么是舞蹈,什么是舞蹈艺术,什么是舞蹈精神,全世界有哪些舞种。“就拿我学的民族舞来说,舞种也很多,有藏族舞、维吾尔族舞、蒙古族舞、朝鲜族舞、彝族舞……够你学一辈子的。”他还告诉她,舞蹈是宣泄情感、交流思想、表现人的生存状态的肢体艺术。

通过几次闲谈,一幅画卷在李红英心底里徐徐展开,画卷中没有高举的拳头和怒吼的口号,没有挣不完的工分,没有饥饿和贫困;只见蓝天白云下飞翔的鸟儿在树林间欢声鸣唱,自由舞蹈,绚丽的山花在春风里灿烂开放。她的视野更加开阔了,练得更加带劲了,浑身骨里骨节都是热烘烘的。

接下来秦老师开始教藏族舞蹈的基本动作,教构成《洗衣歌》的舞蹈语汇巴塘弦子。三天后他才正式排《洗衣歌》,讲了舞蹈的主题、情节和所要表达的感情,教了边唱边跳的歌曲,就叫李红英饰演卓嘎担任领舞,他自己饰演炊事班长。一节一节地排下来,一个全新的舞蹈作品在深山沟里出炉了。

李红英第一次登上有雪山湖泊背景、有绿绒台毯、有雪亮灯光、有管弦乐队伴奏的舞台,每一根毛细血管都舒张开了,精神倍加振奋。她领着身穿绚丽藏服的姑娘们轻快上场,且歌且舞,紧凑的舞步、翻飞的长袖、花朵般的笑脸绽放出了心底里的歌:

哎吔——

是谁帮咱们翻了身,

是谁帮咱们得解放?

是谁帮咱们修公路,

是谁帮咱们架桥梁?

是那亲人解放军,

是那救星共产党。

呷啦羊卓若呷啦羊卓若桑呃……

舞姿娴熟的秦老师收放自如,跳得更加卖劲了,他那不断地射向李红英的烁人目光里,既有赞许,也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洗衣歌》在调演大会一炮走红,李红英在之后的公演巡演中表现出色,成了文化馆记录在册的文艺骨干。她高中毕业时正逢恢复高考,区中学的考生全军覆没。经当了县文化馆副馆长的秦老师推荐,县文教局安排她作了本公社文化站的专职干事,上县里参加业务培训、开会、汇报工作的机会多了起来,和秦老师打交道也日益频繁。

……

一瓶矿泉水喝完,秦老师桌前报名的人才散尽,他几个大步走了过来,在李红英面前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独自愣神的昔日的学生,皱眉想了很久才冒出一句话:“没想到你也住在这个城市,我还以为你还在西藏哩。”

“早听说你出国了。”李红英的眼圈竟然红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秦老师摇头叹气,“走吧,去看看你们将要使用的舞蹈排练室。”

她随着秦老师刚走进排练大厅,杨姐跟着一大群穿得花枝招展的老太婆,嘻哈说笑地从二楼走了下来,她一见李红英就咋呼开了:“红英啊,快去参观参观,好气派的练功房啦!那把杆,那镜子,那地板,那钢琴,不摆了!不是我拉扯你,你还不来呢。不后悔吧?”她侧目瞄了几眼和李红英并排而立的秦老师,脸上浮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8

李红英正欲起身离开阒无人迹的铁牛广场,走向不知所终的夜的深处,一件灰白的衣衫突然从身后披到了她的肩头,她转身一看,冰凉的心顿时涌起了一股暖意:“秦老师,是你?”

“叫秦开明。”他莞尔一笑,身子靠近了她,“我给你纠正一千遍了——叫秦老师多生分啦!”

不是师生关系,会是什么关系呢?又一股满含惊疑的暖意向李红英袭来,虚弱的身子有了力气。她和他靠得更近了。“今晚你一直跟着我?”

“你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一个弱女子承受得了吗?”他把披在她肩上的衣衫拉拉伸,一脸严肃地说:“夜深了,天凉了,你一个人在街头转悠多不安全呀。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以后的事吧。”

能去哪儿呢?家回不去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令她窒息令她伤心令她绝望的家。她抬起头,两眼恓惶地盯着他那张弥漫着笑意的脸。

“去酒店住吧,我已经把房间订好了。”说着,不容置疑地扶着她的肩膀,大步向广场边的停车场走去,拉开车门,扶着她进了副驾座位。驶出停车场,他才告诉她快捷酒店就在他住的剑南公寓旁边,便于有个照应。

他拿着房卡和她并肩出了电梯,打开了12—8号单人房间,开启了所有的灯和空调,关上了房门。见她愣在床头柜前一动不动,他笑微微地说道:“凑合住吧,先去洗漱洗漱,今晚好好休息,等明天我把情况打听清楚了,再和你商量王敬东的事。”

“我哪里管得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啊!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进去了他就安逸了。”李红英有些激愤,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如今我是有家难归,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边说边把目光扫向背手站立的秦老师。

秦老师抠了抠头皮,“你先歇着吧,来日方长呢。”说着就要开门往外走,“明天早上我过来陪你吃早餐。”

李红英站起身,口中嗫嗫嚅嚅,“你能不能不……”舌头一缩,终于没有把“走”字说出来。

秦老师拉门的手缩了回来,转过身瞪大眼睛盯着慢步走向他的李红英,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浸了出来。

李红英一个箭步走了上去,伸臂一扑搂住了秦老师的双肩,滚烫的身子软塌塌地倒在了他的怀里,微红的大眼噙满了泪水,说出来的话是那样的凄苦:“开明,我好孤独,我好害怕啊……”

秦老师抱起她向前移动,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她延伸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脖子,一个劲地把他的身子往她怀里拉。

秦老师一咬牙站起了身子,眼珠几转又伏下身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在她的耳边镇定地说:“红英,你千万要冷静,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你要相信天塌不下来。有我在,你并不孤单,也用不着害怕。日子长着呢,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有什么不安的呢,迷幻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慢慢地松开了手臂,一伸腿坐直了身子,抹干眼眶里的泪水,整理好凌乱的上衣,柔声细语地说:“开明,我听你的。”

“现在,你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他从茶几上拿起手包,声音柔柔地说:“红英,我走了啊。”

她送他走进了电梯,呆立了许久才离开。回到房间她不急于洗漱冲澡,兀自坐在沙发上抚摸着额头,她感到刚才被他吻过的额头有一股热气在向全身发散,温暖着她的每一根血管,轻抚着她的每一块肌肤,浑浊了一个晚上的脑子也清晰明亮起来,当年那刻骨铭心一吻的热辣又在胸间涌起了波涛,有如翻江倒海般地奔腾。

那是她做文化站专干的第二年,县里办舞蹈培训班,她是秦老师点名参加的。秦老师在电话里说:“红英,你一定要来啊,我等着你!”这一句话让她莫名地兴奋了好一阵子,整夜都没有睡着,翻找了所有的衣服都觉得太寒酸太土气,最后只得把大姐留在家里的一套军便服穿上,兴冲冲地搭乘手扶拖拉机赶到文化馆。正在布置排练房的秦老师见她大老远的第一个来报到,眼里放出喜悦的光,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接下她肩上的挎包,又把她拉到那面大镜子前,叫她自己照照自己,口中不停地称赞她具有很高的审美情趣,绿军服配白花小翻领衬衫,黑布鞋配白丝袜,一对揪揪辫子在红扑扑的脸庞边忽闪忽闪跳跃,把她的“魔鬼身材”衬托得落落大方。

得到老师的夸奖,李红英喜之不禁,拉拉衣衫拢拢头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一对杏眼不时地瞄向抱着膀子在一旁欣赏她的秦老师。“你怎么把我比喻成魔鬼了?我有那么可怕吗?”嗔怪也是笑嘻嘻的。

“魔鬼身材就是跳舞的身材嘛。”

“两手老茧,一身泥巴,哪是跳舞的料啊!”她暗自哀叹。

又有学员来了,秦老师忙着张罗去了。

培训班的学员大多来自工厂、学校和机关事业单位,他们拿着国家发的工资,吃着供应粮,又是上过舞台的文艺积极分子,自恃身份高贵,参加培训权当是来玩儿,学习极不认真。唯有李红英是抱着学本事来的,学习自是用功。在舞蹈形体训练阶段,她像当年在学校那样,按照秦老师的教程和训令,一丝不苟地下腰、拉臂、提腿、弹跳、翻滚,还自加训练强度,练得身心自如、一招一式都合符规范。一周后的汉族、藏族、彝族、维吾尔族、朝鲜族、蒙古族舞蹈组合训练她学得更加认真、更加刻苦了,很令那些对她白眼的城里人刮目相看。很多晚上,学员们都去看电影看戏去了,她独自一人去到秦老师的单身宿舍,央求他对她进行强化训练。秦老师也乐于教她这个痴情舞蹈艺术的学生,总是有求必应,不是讲解舞蹈基础知识,就是去排练房给她排舞蹈片段,直讲得口干舌燥,直累得大汗淋漓。

那段时间秦老师正在创作准备参加全省汇演的双人舞《奔月》,这是他酝酿已久的心血之作。他自演后羿,饰演嫦娥的角色就非李红英莫属了。待到李红英有了演舞蹈主角的基础,他们就开始一个一个小节、一个一个动作地排练《奔月》。李红英早就熟悉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更乐意和秦老师演绎嫦娥和后羿的千古传奇。她把情窦初开的所思所想所爱全部融合进了角色,潜心领会秦老师的舞蹈意蕴,用秦老师教会的舞蹈语汇淋漓尽致地表达嫦娥的忠贞炽烈的爱和不离不弃的坚守。她甚至猜测到这部作品是秦老师“别有用心”地为她量身而作,她期盼和秦老师共同奔向她理想中的月宫,共舞霓裳,共饮桂花酒。她坚信她不是单相思,在和秦老师的单独接触中,在两人学习排练独处中,她从他柔声的语言、亲昵的动作、含情脉脉的眼神里看出了秦老师不断对她释放出的深深的爱意。辗转反侧三个晚上后,她决定孤注一掷,主动出击,把爱的红丝线牢牢地拴在两人的心上。经过三个清晨三个晚上的排练合成,《奔月》的总体轮廓出来了。两人一直排练到深夜,就在后羿托举起嫦娥、嫦娥伸臂飞向月宫那一刹那,李红英收势后反手将秦老师的颈脖死死地抱住了,一张热辣辣的小嘴儿在秦老师满是热汗的额头上狂吻着。毫无心理准备的秦老师猝然间醒悟过来,他伸臂搂抱着浑身战栗的嫦娥,张开大口噙住了怀中可人儿的朱唇,把她搂得更紧了。她在他的怀抱里像蛇一样地蜷曲着蠕动着……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危机也在这一刻不期而至。

巡夜的文化馆长看见排练房还亮着灯,急忙过来查看,却发现他的副馆长和舞蹈班的女学员不堪入目的激情一幕。这还了得!不仅伤风败俗而且有违纪律,传出去可是一大丑闻啦。善良的馆长爱惜人才的馆长略一思忖,轻轻地走进排练房,轻轻地拉熄了电灯,轻轻地离开了这对狂情烧到浮点的年轻人。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秦老师和李红英想象的那样可怕,一切都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只是《奔月》以经费不足暂停排演,只是和秦老师订了终生多年如今尚未走进婚姻殿堂的都市老姑娘急匆匆地赶到了县里,拽着她的恋人要回省城完婚。想坚持把培训班办完的秦老师很是无奈,懒心莫肠地教了几个成品舞蹈就要走了。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李红英听那些饶舌的女学员背后议论说,秦老师的女朋友出身高干家庭,是他中学的同学,恢复高考后考进了省城一所名牌大学,现在还在上学。她的父母只需一个电话就能把秦老师调到省城任何艺术团体工作,秦老师离开大山区小小的文化馆是分分钟的事情。

一道霹雳,一道闪电,李红英彻底绝望了。

秦老师离开文化馆之时,当着他未婚妻的面夸奖李红英是一个有舞蹈天赋的好姑娘,希望她不要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她唯一的出路是考进大学,走出大山。李红英辜负了老师的愿望,生活迫使她走向了一条逼仄的充满艰辛和泪水的道路。

一别音讯两茫茫,思丝渐断人已老。早些年,她曾听老家的人隐隐约约地说起,秦老师调到省歌舞团不久就跟随妻子去了美国。虽然如此,那一段学习舞蹈的记忆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之所以去跳广场舞,多半是受潜意识驱使,或许是旧情复燃,夙愿难了。

在老年舞蹈培训班和秦老师重逢令她意外惊喜,秦老师更是兴奋莫名。报名那天,秦老师留她和杨姐在群艺馆对街的四海香中餐馆用了午餐。席间,秦老师绘声绘色地叙说着他在县文化馆教授排练舞蹈的逸闻趣事,话里话外夹杂着他和李红英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无缝交往的往事,听得李红英面红耳赤,心跳不已,没想到他还把那些令人回味、令人心酸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啊!当他动情地说到排练《奔月》的日日夜夜和节目被无端停演时,脸上极端无奈、无比惋惜的神情,让李红英读出了他心中的痛苦和眷恋。她感到她和他的两颗心在同时跳动,听着听着她的眼眶湿润了,又不敢和他期期艾艾的目光对视,只好低下头,用餐巾纸捂着饱盈泪水的眼眶。

陪坐的杨姐听出了味道看出了端倪,遂放下饮料杯长叹了一声:“秦老师,你可能还不知道,红英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唉,选错郎嫁错汉,一辈子的怨愆啊!”

李红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借口虫虫飞进了眼里,勉强装出了微笑:“杨姐,你说到哪里去了?今天见到秦老师,我是高兴呢。”

秦老师这才注意到李红英情绪的起落,急忙煞住了流水般的忆旧话题,忙给两位女士斟上了饮料,故作轻松地说:“两位姐姐多吃菜啊,今天点的都是美容养颜的绿色食品。”

杨姐立即响应,伸出筷子不停地往李红英碗里夹菜,又举杯为他们师生久别重逢干杯。

在以后半个月的培训期间里,李红英和秦老师有过多次单独接触。她向他倾述了离别后的人生遭遇,说得肝肠欲断,说得泪眼婆娑;她也从他简短的喟叹中得知,他随妻子出国定居一直没找到固定的职业,多半时间在当家庭“妇男”,直到儿子找到了职业,他才和一天到晚都猫在大学实验室做实验写论文、不管丈夫儿子的妻子离了婚。五年前他受原县文化馆长今市群艺馆长之邀,回国干起了舞蹈老本行,如今虽已退休,却仍在教授学生,排练舞蹈节目。

“除了舞蹈,我能干什么呢?”秦老师无比的自信。

“你还有舞蹈,我可什么都没有哇!”李红英暗自神伤。

从此他们不再谈论往事,也不谈论各自的家庭。一个一门心思地教学员,一个专心致志地学习时下流行的广场舞。培训结束时,秦老师把民族舞蹈班的学员组成了一个“中华风”老年舞蹈队,叫李红英当队长,每晚在新落成的越王楼广场集中,由她给热爱民族舞蹈的舞者作教练做示范,每隔半个月教一支新的舞蹈。她教授的传统融入时尚元素的舞蹈吸引了大批有舞蹈基础的中老年人,在全城广场舞群体中口碑极好,受到了文化管理部门的重视,把他们作为了群众文化的重点团队加以培育。负责城区广场舞指导的秦老师便经常到越王楼广场巡视,不时带一个新舞蹈教给大家。每逢秦老师来的晚上,他总会提前给她打电话,一待舞会结束,他们便赶赴越王楼后街的春茗茶社的 “太白居”,两缕袅袅的茶雾,飘绕出无尽的话题。前不久,秦老师提议搞一个全市广场舞大赛,要她做好准备,争取“中华风”舞蹈队拔得头筹。今晚就是商议大赛的具体事宜。

回味着刚才秦老师的一举一动和言谈的一字一句,她心里亮堂了,踏实了,一切烦愁和凄苦荡然无存了,不禁有了倦意,两眼一眯,顿时便有了轻微的鼾声。

9

她是被擂鼓似的敲门声惊醒了的。昨晚一夜好梦,鲜花盛开的山林里,全是她和秦老师纵情舞蹈的场景,高天流云,清风拂拂,闹林的鸟儿合奏出《奔月》的舞曲,他们拼命地唱啊跳啊,直到后羿把嫦娥高高地托举向彩云飘飞的天空……恰在这时,野蛮的敲门声把她从梦魇中拉回到了晨曦初露的微光里。她揉揉眼睛,心想这是谁这么不文明!秦老师要进房间是会按门铃的,他也不会来得这么早。疑惑间,敲门声越来越急了。她开亮房灯,趿拉着拖鞋,快步走到门后,从猫眼里向外看去——王玉华不依不饶地由敲门升级成了擂门,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传得更响亮更急迫了。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一大早她来干什么?我该怎样应对她的刁难?一大串疑问把她搞懵了。为了不打扰其他房间里客人的睡眠,她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玉华一个大步跨了进来,先是瞪大眼睛往卧室、卫生间扫了几眼,接着就开始发威:“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却躲到酒店里来享清闲!要不是有GPS手机定位器,我到哪里找你去?”

“你不是把我赶出门了么?”她反手关上门,把室内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回身在沙发里稳稳地坐了下来,凝凝神定定气,翘着二郎腿,大有兵来将挡的气势。

“一句气话你也要记在心里头么?”外甥女收敛了兴师问罪的气焰,侧身在床角坐下,压低声音说:“二姨哩,来找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共同努力,把我爸从拘留所捞出来。你想,他那么大岁数了,咋经得起嘛。”

“你们神通广大,又有钱,哪有摆不平的事?我一个下岗工人,两眼一抹黑……”

“我们把该找的人都找了,该用的关系都用了,没有人接招呐!人家说现在是依法治国,钱不起作用了。”王玉华从手袋里掏出小镜子、口红和粉盒,边说边在已有一些皱纹的脸上化着早妆,“我们听公安的朋友说,我爸犯的是聚众闹事、暴力袭警罪,一时半会儿出来不了。他这回弄凶了!”草草化完妆,她又从手袋里取出一沓百元大钞,丢到床上,满脸堆笑地说:“二姨,我爸毕竟是你的亲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好歹也是三十多年的夫妻了,难道你忍心我爸坐班房?我毕竟是你的亲外甥女,也是你把我带大的,我们家出了事,大家都要担待。给你留一万块钱作生活费,你如果有啥硬火的关系要托,开声腔,我给你打款。”

王玉华亮完了底牌,静静地等候二姨吱声。她也静静地坐着,压根儿没去想外甥女的一揽子计划,她甚至有些庆幸,有些幸灾乐祸,爱折腾的王老头终于把自己折腾出法律边界了,这下他该消停了。她着急的是一会儿秦老师来了,她该如何应对,王玉华可是鬼精鬼灵、眼睛邪乎的人呐!得想个办法把她打发走。于是打断了外甥女滔滔不绝的游说:“玉华呀,你说的这些容我考虑考虑,今天下午给你答复好吗?”

“好呀!”没想到二姨这么爽快,王玉华喜上眉梢,“你现在就跟我走,这段时间住到我家去,有事好商量。”

“我哪儿都不去!”她起身向卫生间走去,“你走吧,我要洗漱了。把你的钱拿走!”

王玉华收起钱,悻悻地离开了酒店客房。

她边洗漱边想,是不是该换部手机,是不是该在偏僻的街巷租一间房子,总之,那个家她是坚决不回去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含着满口的牙膏泡沫几个大步走出卫生间,抓起手机接听。电话是杨姐打来的,说她昨晚刚从鄂尔多斯避暑回来就听说了王敬东的事,问她现在作何打算,是听任他瞎折腾还是和他拜拜。

杨姐倾向明显的关切让她心里暖暖的。“杨姐啊,我现在是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估计王敬东出不来了。你呀,忍受了这么多年,这回呀,彻底和他了断。你还年轻,应该选择新的生活。”

“我心里一团乱麻,哪里想到这些……”

“啥子乱麻?这是机遇,应该想嘛!你身边就有般配的人选,我早就看出来了,秦老师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啊,你不也心灵相通么!等王敬东的案子有了结果,我请你们两个喝茶。”

杨姐已经把那层纸捅破,她就没有可遮掩的了。洗漱完毕,泡上一盅茶,边抿茶边盘算着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然后打开房门,等待秦老师的到来。

10

一场暴雨赶走了暑热,送来了少有的凉风,终日阴沉着的天空也现出了难得一见的湛蓝。坐在春茗茶社“太白居”茶室的李红英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只觉得胸闷气热。她两眼望着窗外羊群式的流云在风的鞭子的驱赶下,争先恐后地自东往西奔窜,耳边是树梢上的蝉儿嘶声力竭地作着夏日里的最后演奏,心里不时冒出一阵阵烦躁。是呀,没有秦老师出席的广场舞大赛筹备会议算个什么事儿呢!她知道秦老师在美国教大学搞科研的前妻患癌症去世了,他受儿子恳请,昨天飞往西雅图办理丧事去了。他走时特别叮咛她和杨姐筹备会要如期召开,先扯出一个框架来,把该做的工作做起走。她自知没有领导才能和组织工作经验,就把筹备会推给了杨姐主持。会议主要是商讨大赛拉赞助冠名、参赛名额分配和节目选拔问题。与会者发言异常踊跃,叽叽喳喳,茶喝凉了也没扯出一个头绪。她听得心烦,独自坐在窗边默默地想着心事。

三天前李红英打车回到沿江小区C幢306室。她要从这里取走她所有的私人用品,告别满是酒气烟雾、充满暴力的伤心之地,搬到秦老师为她找的有现成的家具家电的出租屋,开始别样的生活。

一个人独立生活,她的身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什么王敬东王玉华,与她毫不沾边。她力图从记忆中抹去他们。她也想开了,活在这个世上多半截光阴昏昏蒙蒙过去了,从今往后,她要抬起头来挺起胸来,开开心心、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充分享受后半生的每一天。

在出租屋调整情绪、适应环境以后,她彻底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白天忙完企业兼职会计的账务,每晚七点准时出现在越王楼广场,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头戴耳麦,面向数百舞者,在音乐声中带领大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得心情舒畅,舞得热汗淋漓。

那天晚上,他做了秦老师爱吃的肝腰合炒、夫妻肺片、蒜薹肉丝、糖醋排骨,买了一瓶葡萄酒,把他约到了出租屋。面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秦老师高兴得拍手跳了起来,口中连连说着:“这才是家的味道。”他几个大步跨向正在解围腰的李红英,试图拥抱她亲吻她,却被她反手抓过的一对高脚酒杯挡住了。她轻轻地把他推向餐桌,按着他的肩头,柔声细气地说道:“开明,我现在还是戴着枷锁的人,时机不成熟啊!你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何至于急在一时半刻。”

秦老师听她再一次呼唤自己的名字,心里更加踏实了,舒展双臂说声OK,脸上荡漾起了满满的春光,忙把李红英拉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碗筷放了她面前,在两个酒杯里斟上了酒。他首先端起酒杯,为李红英勇敢地走向自由走向新生干杯。李红英小口地抿着酒,一双筷子不停地往秦老师碗里夹菜。席间,李红英提出了编排广场舞蹈《闹新春》的设想,秦老师喜不自禁,一口干完杯中的酒,大声说道:“好!我支持你!”

今天晚上,她就要把和秦老师在市群艺馆三天三晚编排的汉族舞蹈 《闹新春》教给大家。《闹新春》融入了四川车灯、彩莲船、莲宵、秧歌等民间舞蹈的元素,热烈喜庆,动作幅度大,既有很强的观赏性,又适合中老年人强身健体。把这个舞蹈普及了,从群体中选出尖子再精细排练,组队参加全市广场舞大赛。这会儿她在心里默默地排着舞蹈尖子的名单……

筹备会七嘴八舌地扯了半天,始终没有扯出名堂。杨姐要她拿个主意,李红英从窗外收回了分散的目光,糊里糊涂地问道:“杨姐,你要我说什么?”

“李姐走神了啊!”茶室里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11

王敬东拒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是李红英预料中的事。坐在“太白居”茶室里,她波澜不惊地听着张律师的叙述 ,脑子里浮现着和王敬东磕磕绊绊、别别扭扭、忍气吞声磨日子的漫长岁月,所有的镜头都聚焦在了王敬东的影像上。

“他心目中只有一个‘我’字。”李红英说,“他若爽快地在协议书上签字,就不是今天的王敬东了。”

张律师吸着烟,展开由他代拟的离婚协议书,无奈地摇着头说:“我在看守所会见他时,把你们婚姻的历史原因和现状陈述分析得够透彻了,也表达了你们结婚时毫无感情基础,婚后感情一直不合,你要求解除名存实亡婚姻关系的强烈要求。他连协议书看都不看,就气哼哼地说:‘她想离婚?没门!除非我休了她。’”

“那就按你所说,走诉讼离婚的程序吧。”

“只能这样了。”张律师边收材料边说,“还是等王敬东的案子有了眉目再说吧。”

送走张律师,王玉华已在春茗茶社门口等着了。一见李红英的面,她劈头盖脸就给她一通电闪雷鸣:“听说你要和我爸离婚?你想得美!你摸着心口想一想,要不是我爸娶了你,你如今还是山沟头的一个黄脸婆呢!这些年我爸养你,饭吃饱了,衣穿暖了,有时间有精力跟到那些老男人搞黄昏恋了。离婚?离你个脑壳婚!”

李红英等她发泄完了,镇定地回应道:“你是谁呀?我和王敬东离婚,关你什么事?让开,莫把路给我挡住了!”

一会儿要在这里召开广场舞大赛最后一次筹备会议,秦老师也要来,她必须用狠话把这个难缠鬼打发走,不能让她搅了局。

“我跟踪你好多天了,说!那个教跳广场舞的老头是怎么一回事?”说罢转身往停在茶室门口的宝马车把手一挥。

一个等候在车里的中年男子打开车门,手举一张光碟疾步走了过来。他把光碟在李红英眼前一扬:“我的私人侦探记录了你和秦开明非法交往的全部证据。要不要留个备份欣赏欣赏?”他把“非法”两字咬得很重,满面油光浮出的是得意的冷笑。

“无耻!”李红英气登顶了,恨不得一口痰向这个张扬的房地产老板、王玉华的男人脸上吐去。江风拂来,她稳住了情绪,脑子里疾速搜索出近来和秦老师清清白白交往的全部场景,蓦然间冷静了下来,和这种小人计较太不值了。遂把身板一挺,镇定地拢拢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满脸露出的都是鄙夷。“你们是我什么人?竟然用下三烂手段干涉我的人身自由,太卑鄙太无耻了!”

“你是我爸的婆娘!你想和我爸打脱离,没得那么撇脱!”王玉华咬牙切齿,音量提高了八度:“我们走着瞧!”

见李红英转身往茶室走,房地产老板趋步上前,用缓和的语气说道:“二姨,有话好好说嘛,何必骂人呢。只要你撤销离婚诉讼,啥子事都好商量,我们负责养你们的老,吃不愁穿不愁用不愁,还要给你们换一套电梯公寓,要跳舞你尽管跳……”

“谁是你们的二姨?我后悔带大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后悔在你们王家当了三十几年的长工!”李红英指着王玉华的鼻子,大义凛然地数落着,把她抚养外甥女长大成人的艰辛一五一十地诉说了出来,直说得泪眼婆娑,心尖发颤。“你从小就和王敬东穿一条裤子,从来就把我当着你家的保姆佣人,我的一切和你们王家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结婚自愿,离婚自由,未必还要我给你们普及《婚姻法》?”

这当儿,来春茗茶社参加广场舞大赛筹备会议的各团体领队如约到达,团团围住了争吵激烈的李红英三人,只需听几个回合,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人们开始议论,都什么年代了,还干涉老年人的离婚自由。李红英这一辈子够苦的了。那两口子仗着有钱就可以蛮横不讲理嗦?稀了奇了!

站在人圈后的杨姐突然挤了进来,她倒背双手,走向一身珠光宝气、满眼凶光的王玉华,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两口子在这里咆哮个啥呢?老实告诉你,李红英离婚是我支持的。这又怎么样呢?李红英在你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爸,还有你,是怎样对待她的?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样的婚姻早就应该解除了。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该干啥干啥去!”说完,扶着李红英款款地向茶室走去,边走边对参会人员喊道:“开会了,开会了!秦老师马上就到。”

12

农历九月是这个城市最宜于过日子的时节。且不说气温润和舒适,秋风惬意,光是那一碧如洗的蓝天、清澈见底的江水就令终日难见蓝天白云、碧波清流的人们心旷神怡、精神大振了。

李红英这段时间的心境恰如这秋高气爽、云卷云舒、澄澈透明的九月天气,一副身子轻快得仿佛要飞起来。法院准予离婚的判决,砸开了缚束她身心的枷锁,彻底了断了她与过去那个牢笼似的家的关系。拿到判决书的瞬间,她真正理解了“解放”二字沉甸甸的份量。走出法院,她立刻想到了应该请支持她离婚并且自愿出庭为她在家庭遭受虐待、夫妻长期感情不和作证的杨姐,还有鼓励她走诉讼程序、为她请律师的秦老师吃顿饭。哦,那个跑上跑下、辛苦奔波几个月的张律师也该请。就选喜来登酒店,答谢倒在其次,主要是让他们分享她的快乐和喜悦。转念一想,应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秦老师才对。刚拿出手机,杨姐的电话就打来了。

“红英呀,拿到判决书了吗?”杨姐不容她把请吃饭的话说完,噼里啪啦说出了她打电话的目的,“哪要你请客啊!等这段时间忙过了,我请你和秦老师聚一聚,一是祝贺你获得了自由;二来呢,督促你和秦老师把婚事事办了,我就自告奋勇地当一回媒婆吧。我这会正往法院赶,接你去各个社区选拔节目呢。全城那么多个团体,够我们五人小组忙活的。”

广场舞大赛定为九九重阳节举行决赛,现在进入了预赛阶段,要在近两百多家参赛单位中遴选出二十家参加决赛,工作量非常大,大家推选出的五人小组只得不分白天夜晚地满城跑。除了参与五人小组的工作,她每天晚上还要到越王楼广场教舞友们跳她编排的《闹新春》呢。倘若她自己的节目选不上,那脸可就丢大了。时间确实紧迫,好事不在忙上,先把自己的事放一放吧。

她知道秦老师这几天在群艺馆忙着排练参加全国电视舞蹈大赛的双人舞《奔月》,这会儿接听电话不方便,就只给他发了一条“解放了”的短消息。放回手机,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年和秦老师排练《奔月》的画面,那可是他和她两情碰撞的火花啊!都怪命运捉弄,都怪月老失职,活活拆散了一对青春舞者,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备尝人世艰辛。直到遍体鳞伤的暮年,他们又才以舞蹈结缘走到了一起,这一轮回是多么的漫长啊!虽然秦老师说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可叹的是大家都老了,时光回不去了,岁月给他们的日子不多了,只能是相濡以沫、携手相扶走向人生的尽头。至于舞蹈,那只是她的一个遥远的梦了,如今热衷的广场舞只不过是她缝补旧梦的一种精神自慰而已。

秦老师则不同。舞蹈是他不懈的人生追求,他是以形体艺术给这个世界创造美展现美的职业舞者,重排《奔月》不仅是圆了他的旧梦,更是他对她重续前缘的奠基礼。遗憾的是嫦娥和后羿都老了,跳不动了,只能让年轻一辈舞者替他们演绎这个亘古不变的爱情故事了。

一想到《奔月》,李红英心里的惆怅又缓释了。她的思绪突然飞跃到秦老师的身上,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在排练房和小青年消耗体力,吃得消么?今天无论如何要给他买只母鸡清炖,外加几味滋补的中药,还要给他提出作息时间建议。来日方长,不能无节制地透支身体了。大家都忙,请客吃饭就缓些日子吧。

杨姐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审看节目的五人小组今天上午有两人看病去了,下午再说吧。刚扣上电话,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张律师说,他已把离婚判决书送达看守所,王敬东签收倒是签收了,但他提出了要见李红英一面的要求,问她是否同意见王敬东一面。

“他什么意思啊?”

“他说他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

“什么要紧的话!该不是还有啥子烂账没有还清,要我替他还债吧?”

“去见见吧,毕竟在一顶屋檐下同锅舀饭这么多年了。”

王敬东触犯刑律被判三年有期徒刑,不日就要押往服刑的监狱,还不知将来是啥结局。去就去吧,未必他敢把我吃了?

坐落在城郊吴家湾群山环抱、林木蓊郁、鸟语花香的看守所是一个宜于洗心革面的好去处。在出租车中的李红英无心欣赏满眼秋色的风光,脑子里盘桓的是王敬东将要和她说的“要紧的话”。一纸准予离婚的判决书已将他们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了结得干干净净,从此各走各的路,还有什么可说的话呢?一辈子不服输的咬卵匠该不会继续对她进行过时的说教吧?

坐在探视窗对面身穿囚服的王敬东满脸乱糟糟的,胡渣、头发全都花白了,一双皮肉松弛的眼袋垂至鼻翼,眼睛里散放出的是茫然无助的光。他抬头一见衣着光鲜、青丝满头、精气神十足的李红英,兀自低下了头,右手哆嗦了好半天才拿起了对讲话筒。“您还好吗?”见李红英没有回应,又才接起他要说的话题。“我叫律师 ‘请’您来,”他把“请”字咬得很重,这是他们几十年的对话中他破天荒地用了这个礼貌的字眼,“是想把我这几个月思考的话说清楚,这些话前几天我已经对玉华两口子说过了。除了他们,我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我对您亏欠很多,在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必须把我心窝子里的话对您说出来,不然我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

坐在窗外手握话筒的李红英没有吱声,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抬头望了一眼得到默许的李红英,就话语流畅地说了起来。他说,经过管教人员的教育,经过张律师的引导,又看了很多书报,我才把我这一生想明白。用张律师的话说,我是活在极“左”时代里的活化石。这跟我的身世有关,也和对我自己所处时代的认识有关。自从我父母去世后,我是靠吃竹林湾百家饭长大的,我本该常怀感恩之心报效乡亲报效社会。可那个时代却把贫穷当成了光荣,社会着力把我塑造成时代英雄。我初步成功了,更加高远的目标正向我走来。那时候我不仅想到了光宗耀祖,还想到了应该有美女相伴。您姐李红兵人长得漂亮,又有文化,而且和我有同样的理想追求,是天生的一对。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哎……于是我看中了更加漂亮更加活泼更加有文化的您,想尽千方百计要您填房。我知道您不愿意跟我,吃皇粮对你没有吸引力,我就在您母亲身上下功夫,拿出了全部的积蓄,为你们家翻盖了房屋,买了很多衣物和大米,给了一大笔现金。那个年月,农村人就稀罕这些啊!我们办了结婚手续,可是我残废了,不能行夫妻之事了。到口的美味吃不得,我心里急呀,不甘心呀,就想尽法子折腾您。张律师说这是对美的贪欲和霸占,是对人的尊严的侵犯。他说得完全对。您不顺从我,我就无休止地折磨您,打您骂您。这样,本可培育的感情就彻底地断裂了,我们就越走越远。加上时代的变化,我头上的光环黯淡,我的思想跟不上,心里的负面情绪越来越多,就拼命地酗酒抽烟,排解心中的孤独和苦楚。说到这里,王敬东不停地摇头叹息,浑浊的泪水糊满了皱纹交错的老脸。

李红英没想到自以为是的王敬东会掏心掏肺地说出经过反思的心窝子话,不禁有了一些感动。她很想他继续说下去。“你接着说,我在听呢。”

他说,转业到了地方,正是改革开放风起云涌的年代。选择任木器厂厂长是为了实现我的个人抱负,靠卖嘴皮子那点功夫哪是搞企业的料啊,没办法我就以革命功臣自居,不抓生产不抓销售,一天到晚组织职工学习政治,开展文体活动,穷操排场瞎折腾,活生生把一个盈利企业搞垮了。下岗后吃了社保,我总觉得亏待了我,就一个劲地瞎胡闹。说到这里,王敬东沉默不语了。

难得他有这样的人生忏悔。撞了南墙知道回头也不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回了头,这个人就有救。 “你好自为之吧。”李红英放下听筒,站起身子就要离开。

“我还有话要说!”隔着不锈钢栅栏的王敬东急了,“您让我把话说完。”

李红英只好坐了下来,拿起了话筒。

他喉结鼓了几下,流畅地说了起来:“我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了,我欠您的下一辈子也还不完。还有玉华,是您把她带大的,一泡屎一泡尿,多不容易啊!您和我不同心,又不能生育,我怕她长大后随了您,我就无所依托了,就叫她把您喊二姨而不喊妈,以此划清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在背后老对她说如果她亲妈还活在世上,对她该是如何如何好,这个二姨是沾我们的光才有今天的。从小到大我都宠着她护着他,我挣的钱一多半都花在了她的身上,这才养成了她不认您不服您的古怪德性,一次次给您造成了伤害。咳,今天后悔都来不及了啊!为了弥补您对她的养育之恩,使她在这个世上多一个亲人,在她探监的时候我不断地教育她要真心真意地认下您这个抚养她长大成人的二姨,把您当成亲妈对待。她已经答应了,就看您接不接受她……您若应承就吱个声,不应承也不勉强。这是我在服刑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大事……”

李红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由她吧……”说完她又一次站起了身。

“还您一个女儿身!有机会找个疼您爱您的好人家吧……”听筒里传来了王敬东轻松的声音。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看守所大门,正要打电话叫出租车,王玉华从停在林荫道的轿车边快步跑了过来,一老远就在亲热地喊:“二姨……”

她眼眶里的泪水涌了出来。

13

九九重阳节说到就到。虽然是艳阳高照,秋风却是一天紧似一天。李红英的心里却洒满春天的阳光,鼓荡着起航的风帆,衣着打扮也更鲜丽更时尚了,还去美容院烫了发纹了眉拉了眼角的皱纹,开始节制饮食减肥瘦身了。稀里糊涂几十年,节衣缩食几十年,亏待自己几十年,紧紧抓住岁月的尾巴,伸伸展展、体体面面过几天日子,不枉在人世间走了一遭。

全市广场舞大赛受到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把它作为了关心老年精神文化生活、关爱老年健康长寿的养老工程来抓,不仅拨付了开展活动的资金,还加派了组织辅导的力量,在省里聘请了评审团专家团队,市里几大班子的领导还将出席启动仪式和颁奖典礼。大赛的组织工作不需她和杨姐们做了,她就一门心思地排练她的《闹新春》,下了狠心要在大赛中夺取金奖,还要争取参加省里乃至于全国的广场舞比赛——这是秦老师给她定的目标。哪怕跳散骨头,她也要朝这个目标奋斗。秦老师那么大的年纪了,还把他青年时代创作的《奔月》搬上了舞台,在全国电视舞蹈大赛中拿了个第一名,目前正在全国巡演。她要呼应秦老师执着的艺术精神,和他共圆舞蹈梦。没有了家庭的羁绊,她每天一大早就把“中华风”老年舞蹈队的骨干分子集合到越王楼广场,合着音乐的旋律和节奏,一个一个动作“抠”、一个一个环节练,又搞单人抽查、分组检测,合成通排,反复练反复排,直累得大家腰酸腿痛、精疲力竭。晚上,成员们融入到群体当中,她给大家作示范。一般的舞者跳熟练了,在大赛时充当外围,造成三百人同跳《闹新春》的磅礴气势。每天下午她还要轮流去为兼职的企业做账,办理税务,协助老板分析财务状况,忙是忙点,可一个月有几大千的收入,忙活得心满意足。日子过得充实,过得有盼头,心里就特别敞亮,往日里的悲愤、孤寂、苦闷、焦虑都一扫而光了。闲下来的时间就一门心思地思谋着她和秦老师的事,想象着她和他以后的小日子这样有滋有味地过下去。眼目前,她想的最多的是在什么时间办一场什么样的婚礼。婚礼既是她青春岁月之殇,又是她人生的缺失,也是她对幸福爱情的期盼。桑榆晚情的婚礼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她心中没有一点谱。自由的婚姻自己做主,她设想的十个八个婚礼方案都在否定之否定之中……

为她的婚礼操心的大有人在。外甥女王玉华就特别上心。前不久她两口子带上礼品亲自登门拜访,王玉华直言不讳地说,我早就知道你和那个教舞蹈的秦老师好,你和他很般配,你们在一起养老我们就放心了。二姨呀,你是我娘家唯一的亲人,你就是我的亲妈!过去我们亏待了你,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我们要给你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在五星级富华大酒店办酒席,把我们山里的远房亲戚都请来,还要满请你那个“中华风”舞蹈队的成员。我们已经预约了婚庆公司和乐队,到时候你要穿婚纱,走红地毯啊!

她相信外甥女的真诚,但她在内心里本能地拒绝了这个方案。都老头老太婆了,能像小青年那样操排场显阔气么?她只好笑着说:“都这把岁数了,搞啥子婚礼啊!你们挣钱也不容易。选个日子请你们吃顿饭吧。”

“那太寒酸了。”王玉华不容置疑地说,“我是代表娘家人安排你出嫁的事,就这么定了!日子定下来后你提前给我说一声,一切由我们操办。”

杨姐给她的婚礼创意更加难以接受。她把她的“夕阳美”和李红英的“中华风”全体舞者集中起来,大家凑份子给他们办婚礼。强人所愿,太过招摇,是万万使不得的。

秦老师的老馆长在电话中诚恳地对她说,当年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拆散了他们这对鸳鸯,葬送了他们的舞蹈青春。为了纠正他的“历史性错误”,他要带他们重返县文化馆,召集原先的同事和李红英同期舞蹈班的学员,办一个“为迟来的婚姻平反”的婚礼,他将当场宣布事情的真相,向他们道歉谢罪。老馆长的真心实意令她感动,平反、道歉、谢罪之说就免了吧。当年多亏了老馆长的仁慈善良,才使秦老师在那个处处讲政治、时时搞斗争的险恶环境里软着陆,也使她保住了名声,就不要再去掲历史的伤疤吧。

还有“中华风”的舞友,天天向她打听办喜事的日子,吵着要吃他们的喜糖,要讨杯喜酒喝。

办不办婚礼,办怎样的婚礼,她拿不定主意。但她相信秦老师早已成竹在胸,他在电话中多次说:“要办,一定要办。我会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的,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和生理的准备啊!”

意外的惊喜?她坠入了五里云雾中,扳着指头计算着秦老师的归期。

14

全市广场舞大赛如期在越王楼广场举行。宽阔的广场上早已聚集着二十支身着各色彩衣的参赛队伍,观看的群众有序地站立在广场的四周。开赛前,有一段为时三十分钟的暖场舞蹈表演,出场的是市文化馆挑选的中老年人表演的艺术舞蹈,意在示范倡导,以期提高广场舞的水平。

上午十点,扩音器报时声一停,在欢快的音乐声中,礼炮声震耳欲聋,无数彩色气球徐徐升空,一群群鸽子在蓝天白云下鸣出悦耳的鸽哨,广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接着,悠远的竹笛声引出了古筝的一串乐音,在人们翘首期盼的目光里,身穿霓裳羽衣的李红英踏着音乐节拍舒展玉臂,轻挽兰指,足踏祥云,仰望星空,缓缓地舞至中场;紧接着,刚健挺拔、雄姿英发、手挽弓箭、身穿猎装的秦老师几个纵跳,几个侧身小翻,舞到了李红英身边。二人相扶相拥,纵情舞蹈。

他们扮演的嫦娥和后羿给了观众一个碰头彩。当人们认出舞者也是老年人后,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时,扩音器里一个清亮的声音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观众朋友们,现在在场上表演的是一对相恋相爱了三十多年的舞者,他们以民族舞蹈《奔月》结缘,今天又以《奔月》老年版演绎这段古老的爱情故事,举行这旷世婚礼。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为他们的幸福祝福,为舞蹈艺术祝福!”

台上,嫦娥和后羿舒臂挽手,单腿鹤立,旋转得更加起劲了。

【责任编辑 良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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