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北大清华,才发现理想不过如此

2017-09-03 08:56韩墨林编辑张慧
博客天下 2017年13期
关键词:清华梦想

文 韩墨林 编辑 张慧

上了北大清华,才发现理想不过如此

文 韩墨林 编辑 张慧

那些逼着孩子考名牌大学的家长,大多数根本没上过大学。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大学在整个人生里的意义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

焦灼的时间被强行停摆。在心理学教师低缓的声音诱导中,体育馆600多名学生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蓝天、草原,快乐的童年和静谧的母胎。这是一所辽宁省示范中学的考前心理疏导,让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暂时卸下压力。此刻距离高考还有10天。1991年出生的方凌告诉《博客天下》,当老师引导她回忆生命中“安宁、幸福的画面”时,她突然特别留恋高一压力还不重的时候,每周末去市图书馆翻看各种小说的下午,甚至涌起一股冲动,想把目标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拉回“哲学系”。

但选择是注定的。方凌说她终究无法回避分数的性价比,“人总要睁开眼睛,回到生活里。”

北大是方凌的梦,这个梦严格说来已升格成信仰。三年昼夜苦读,高三一年她甚至没见过早晨和晚上的阳光。她把龙门题库前言页的北大博雅塔照片剪下来贴在课桌上,而更具象的念想来自一只有北大logo的指甲刀—那是她赴京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后匆匆购买的纪念品。方凌常常把它放在兜里,手抄口袋时会触到“梦想的形状”,让她安心。

方凌谈起北大梦时,像在形容一段青春的爱情,情感溢出,无需理性。在憧憬中国最顶尖的两所高校,而且跳一跳就够得到的学生群体中,方凌的心态具有普遍性。被问到为何钟情清华和北大,他们或激动地讲起西南联大的校史;或谈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或诵读几段海子的诗歌;或者哼唱“未名湖是个海洋”。但很少有人能够说清清华和北大何种特质适合他们。而他们谈起专业选择时的淡漠,会再度让人想起爱情的比喻:光环笼罩的对方没有缺点,飞蛾扑向灯火,为的只是光亮本身。

归根结底,这是一场教育资源的争夺战。而高分购买力对应的最佳商品就是清华和北大。

梦想和现实

在更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诗歌的死亡伴随着北大精神的死亡。”吴云策说。1962年出生的乔策在一所北方大学家属院长大,书香门第,教育资源优渥,曾是北大地球物理系的学生。“如果现在清华北大学生是钻石,我们那个时候就是‘锎’(最贵的金属)。”

吴云策早年的梦想是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物理学家。北大的物理学专业全国排名第一,是吴云策高考盯准北大的唯一理由。那是物理学散发光芒的年代,“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是很多学生扎扎实实拼搏的理由,爱因斯坦和陈景润是吴云策们的偶像和英雄。

迈进“那个殿堂”的吴云策很快困惑起来。一条一条从黑板这头写到那头还没写完的公式,像一道又一道绷紧的弦。“上了北大,也兴奋过了,才发现所谓理想不过就是那个样子。”被时代的潮水裹挟的物理学家梦,在真实的生活里迅速退潮。

星空下的清华大学

日子很快变得干涸,吴云策对大学的记忆停留在背着“好多书”—他张开手比画出一个庞大的形状—在宿舍、老物理楼和图书馆穿梭的匆匆形影。直到落选CUSPEA(1979-1989年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由李政道和中国物理学界合作创立),他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一个与梦想无缘的普通人。

吴云策毕业后回到家乡的银行,他的“北大学生”身份曾在单位掀起一阵小波澜,甚至让他获得一个单独的“研究室”。最初,他被寄予厚望,“科长怀疑我来这儿是想抢他的位置”,但因为“不擅长与人沟通”,吴云策晋升艰难,积蓄也不多。早年单位分给他一套62平米的小房子,冬天暖气烧不足,一家人得穿棉袄。他用一生的时间消化北大带给他的荣耀和折磨。

“北大对于我最深的意义,就是那段为理想奋斗的日子。”吴云策说,现在已经没有人问起他的学生时代。更早的时候,别人说起他来自北大时带着钦羡的目光,会让他为自己的“不出色”而惭愧。这种惭愧又勾起了吴云策心中更深的不安:“这显然是一种功利的评判,我想到的只是职衔和钱。”他仍然怀念为进入燕园而奋斗的时光,因为“那时所有的努力是纯粹的,你很难想象那个年代的理想有多纯”。

这个人生历程与“诗歌”无关的中年男人,把诗歌作为“北大精神”的比喻。吴云策对诗歌唯一的记忆剪影,是喜欢在湖畔聚会的文学社,他称其为“一群把未名湖看得特别神圣的傻瓜”。“但他们也是真的喜欢文学和诗,那是他们的追求。”

吴云策宁愿把北大情怀归纳为“一种对纯粹的追求”他笑着辩解,“我总不能说,数理化的死亡伴随着北大精神的死亡,那多不好听。”

荣耀和情感

凝固成图腾的回忆,渐渐成了一种被仰视的东西。

入学前,方凌对北大的美好想象,定格在吴云策们经历过的“黄金时代”。从高晓松的一首歌而始,它有了“白衣飘飘的年代”这个浪漫而忧伤的称谓—尽管高晓松毕业于清华大学。

在繁忙的高三生活中,高晓松的歌词填满了课本和图册的空白之处。它们就像兜里的北大指甲刀一样,让方凌在沉重的压力中偶尔感觉到梦想轻盈的一面。“天空里的风雨飘摇,和不能承受的夕阳,你说这样吧去看海洋,看我们被风吹的模样;生命里的风雨飘摇,和不能承受的梦想,你说来吧看秋水春江,还映着当时的月亮。”

在未名湖畔的草地上,抱着吉他,轻轻弹唱。这就是方凌幻想中的北大生活。“在那样的压力下,人极度渴望的一个目标,会被描绘得格外天真和纯粹。”方凌说,此刻的她是北京一间大型咨询公司的职员,生活磨没了很多东西,但在方凌看来,给予的更多。

譬如骄傲的学生时代和起点更高的职场生涯。

“每个大学的草地上都可以弹吉他,可是我要的只有北大。因为北大最好。”方凌承认,但她认为,不谈理想直接而坚硬的核,包裹着它的果肉仍然是甜蜜的,那是关于吉他和诗的幻想,是青春岁月里真实的情怀。

“高中时代是我终生难忘的回忆。”方凌说,对荣誉的渴望给予她动力,而情感的加持让她感到快乐。

方凌所在的省重点高中,考上清华北大意味着名字永远列在荣誉展示栏的榜单里,回去“传授经验”时台下掌声如潮,会让人联想起“名垂青史”、“衣锦还乡”这类词。“努力事迹”也会被老师耳提面命地传授给学弟学妹—这种激励常常被放大,考上北大的方凌见到一位高中的学长,说起班主任经常称赞他“怕复习时间不够,中午饭都是跑着去食堂。”学长表情很蒙,“明明是急着蹿出去吃完饭打球,午睡时间才回教室的呀。”

两个人相视而笑,方凌百感交集,有点儿想哭。

水榭和星空

一种并不客观但被方凌这一代学生广泛认同的联想是,北大象征着缥缈的浪漫情怀,清华则意味着厚重而扎实的实干精神。它们宛如一对反义词,镶嵌在很多学生的性格和选择之中。

“我当时觉得北大能容纳我的思想。”与方凌同届的丁思正说,至于思想是什么,她随口说出了一串民国作家和哲学家,北大校史的丰碑里有他们的名字。

丁思正特崇拜他们。她自小学业优秀,功课游刃有余,就用大量的时间读课外书,蔡元培、刘半农、钱玄同们渐渐闯进视野,起初是为了“装逼”,后来就真的“渗进灵魂里了。”

她挺反感妈妈家长会后自豪的夸奖:“年级前二十名北大就是稳的,老师说你发挥最好水平可以拼经济,稳一点儿就是法律。”

著名的北京大学西侧门,由此进校要查看证件。

“像称斤两买菜,那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专业吗?”

开完家长会的妈妈厨艺会超常发挥,厨房里的油烟味儿飘起,伴着欣慰而琐碎的唠叨。

丁思正把“为什么盼望女儿考北大”的问题转述给妈妈的时候,得到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因为在中国北大最好。”丁思正还说,她这个北大女儿让妈妈在单位里无限光荣,很多家长都来问她培养孩子的经验,“放羊式教育”的妈妈谈不出来,就不厌其烦地介绍高三精心设计的营养菜谱。

直到录取通知书飘到欢呼雀跃的家里,妈妈也不知道丁思正“穿越到过去的家国情怀”和最爱的国际关系专业。丁思正的第一志愿是经济,第二志愿是法律。“还是在称斤两,但我当时报国关感觉有点儿亏,再说真正的知识也不是教出来的,我可以利用时间自学。”

这是属于高中学生的逻辑,就像政治课要背的公式:“矛盾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丁思正的同桌痴迷数学,拿了奥赛奖杯保送清华,转到金融系未果,退而求其次去了生物,后来才知道生物的“坑”有多大—分数高而就业岗位寥寥。他终于在研究生阶段考到了经管系。这个属于学霸的循环在亲历者看来一点也不光荣,而是疲惫不堪,充满迷茫。

但丁思正始终记得那个目光灼灼倾诉数学家梦想的少年。

丁思正和同桌也曾为各自心头钟爱的北大和清华争论很久,北大数学系排名高于清华是丁思正的撒手锏。同桌这么反驳:“北大的人太空了,自以为是,清华是踏踏实实做学问干实事的地方。”

丁思正觉得,在高中学生“特别容易出现的想象”中,北大和清华往往被拟人化成为心中的理想人格,并执着守护。就像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那里花园像悬浮的水榭,支撑着自己面前的星空。”他们想象着各自的星空,想象着展翅飞翔。

所有争论与并肩奋斗的温暖,最终消散在远逝的青春时光里。

丁思正高考数学没发挥好,作文有离题的怀疑,使她一度为是否填报北大踌躇不决,爸妈都劝她考虑复旦。毕竟,仅从升学和就业前景来看,北大和复旦相差无几。但“就为了那一点不甘心”,她坚决地填报了北大,心情“可以用悲壮形容”。

梦想最终照进了现实。丁思正直到开学才第一次见到“圣地”:博雅塔、未名湖和三角地。拉着沉重的行李箱,暑热炙烤出满身的汗水,那时的她“只想尽快找到报道的地方”,校园风景匆匆而过,初次的邂逅丝毫没有惊喜。“你真的到了北大,就觉得未名湖也就是一个湖,再如何渴望的东西,得到了就会显得很平常。”

平常,但并非一丝波澜也没有。丁思正记得,北大一度不许外人随意进出,学生进校门要亮证件,丁思正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她特别喜欢掏出学生证给保安看的动作,年纪可以做丁思正父亲的保安每次都慈祥地微笑,丁思正觉得这笑容埋藏着钦佩和敬意:“这是考上北大的有出息的孩子。”

流水和磐石

方凌与北大的第一次照面是自主招生考试。她记得语文试题中有一道对联题,上联是“博雅塔边人博雅”,标准答案是“未名湖畔事未名”。

可能由于紧张,方凌半天也想不出下联。在铃声响起之前憋出的答案是:“未名湖畔情未名”。

“那时不懂平仄。”方凌笑着说,“就是说我那么爱北大,可是真看到了那个地方,感情特别复杂,一半的自信被碾成了恐惧。”她觉得这个答案就是她的心境:向骄傲的梦中情人徒劳地表达爱。

方凌顺利通过了考试,20分的自主招生加分使她在寸土必争的高考中抢得先机。但“清北毕竟是清北”—令多数人仰而望之的分数下,成功的不仅是佼佼者,也是幸运儿。

吴云策的女儿吴雪与第一志愿清华大学以十余分擦肩而过。那个暑假“想死的心都有”,在厦门一所以美丽著称的大学度过四年时光后,曾经沉重的梦想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痕。

在吴雪的记忆中,她的清华梦“大一很挣扎,大二就释然了,之后就彻底忘记了”。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惋惜是大二和读清华的朋友一起吃必胜客,学生证可以打折。他们同时掏证件时,吴雪瞬间意识到“他是清华的”,就缩回了自己的手。

吴雪的清华梦更沉重,掺杂着来自家庭的压力。爸爸是北大毕业生,妈妈来自哈尔滨工业大学,这些使吴雪从小有种顶尖大学可以信手拈来的印象。上了重点高中之后,激烈的竞争让吴雪始料未及,年级名次落百。她无法容忍这种落差,拼着命挤回了年级前10,这个排名意味着一张笃定的清华入场券。

吴云策对女儿的高考看得很轻,认为女儿这样是“自己苦自己”。这位头发有些泛白的父亲认真地说:“那些逼着孩子考名牌大学的家长,大多数根本没上过大学。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大学在整个人生里的意义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能走的路有很多条。”

他也曾这样安慰得知分数崩溃哭泣的女儿,并坚决地拦阻了她复读的打算。

“执着的意思真不是眼睛只看着一个方向,而忽略了完整的未来。”当吴雪说出与父亲相似的感慨时,时间已经过去6年,这时她拿着全奖在美国一所声誉高于清北的大学读硕士,充实而快乐。

“那种没考上清华,亲戚朋友就看不起我的想法,特别特别幼稚。”吴雪回忆过去时,语带自嘲。

升职在即的方凌早已不在乎北大的光环,但曾经的荣耀仍然残留着一些碎片。譬如家庭聚会时亲戚还是啧啧称赞她的母校,将她引为自己孩子的榜样,似乎她之后的所有成就都比不上高考那一刻,这让方凌有点儿无奈。

高中班主任几次邀请方凌回去“介绍经验”,性格有些羞涩的方凌只答应过一次。那次她讲起这些年的感触,分享了对“北大能带给你什么”更成熟的认知。学生们认真听着,班主任眉头却有些拧,方凌觉得,老师想要的是“激励和学习经验”,而不是“临阵乱我军心”。

方凌也曾是台下懵懂的面孔之一。那一次应邀演讲的学姐复读三次考上了北大,第一次高考数学只有90多分,第二次考到了对外经贸大学的分数,但理想特别坚定,硬要复读。“不是天赋型选手,而是笨鸟一点一点向上飞。”这是班主任赞不绝口的原话。刚上大一的学姐讲着讲着热泪盈眶,那经历填满苦和泪,方凌听得热血沸腾,她觉得学姐就是她的“精神偶像”。

又是一年高考。铁打的清华和北大,流水的奋斗故事。“最牛复读生,高考七年非清华北大不上”、“考霸连续多年录取”、“厉害了!某中学67人被清华北大看中”—这类文章像有规律的涨潮,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填满网络,搅动新一茬的野心,也勾起温情的回忆。

方凌看那些文章时心情很淡,“早就过了那种年纪。”她现在的工作是把数据精准地嵌在有关性价比的方案里。而为了一所学校付出“过分的代价”,无疑是会被客户骂惨的方案。她请记者转告一句“过来人的劝说”—“人要有梦想,也要分清梦想和荷尔蒙是两个概念。”

但有些时候,方凌也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高中。尤其是年节回到家里的时候,熟悉的小房间偶尔会挑动旧时回忆,那是抛洒汗珠的一千多个奋斗的日与夜。“而现在,所有的选择都纠缠着利益衡量,再也没有那样畅快淋漓地拼过一次了,年轻真好。”

(本文采访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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